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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晚年愜意與悲涼 一、才華流溢與嶺南心香

第六章 晚年愜意與悲涼

一、才華流溢與嶺南心香


手頭資料來看,這段時間里,早在1952年春天,那個開著杜鵑花的春天,陳寅恪就為聽戲這種賞心樂事寫過詩句。日子是這一年的正月十五,陳寅恪從收音機中聽到一段張君秋唱的《祭塔》,聽著雷峰塔白娘子的故事,再念及自身遭遇不禁百感交集,遂成詩一首托寄胸臆:
多謝相知築菟裘,可憐無蟹有監州。
來譜雲和琴上曲,鳳聲何意落人間。
其實,早入學的高年級同學一樣地常帶給陳寅恪欣喜和歡樂。比如說1957年的高守真同學。
因此,我又提出第二條,「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書,以作擋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當局,劉少奇是黨的最高負責人,我認為最高當局也應和我有同樣看法,應從我之說,否則就談不到學術研究。
廣州贈蔣秉南先生
在晚年陳寅恪的生活中黃萱佔有頗為重要的地位。黃萱小陳寅恪20歲,父親黃奕是名動一時的商界精英,起先在印尼發展後到廈門鼓浪嶼定居並繼續在商界馳騁。優越的家庭條件讓黃萱從小就接受了很好的教育,特別是國文基礎很紮實,這是後來她所以被選中並能較好勝任陳寅恪助手工作的一個重要原因。25歲時黃萱與後來的愛人當時北平協和醫學院博士周壽愷結婚。1949年的時候,以少將教務長身份任職于上海國防醫學院的周壽愷隨院遷台灣,但很快又因對故國的眷戀跑回廈門,后受聘嶺大醫學院,遂舉家遷來廣州。由於前此的助手程曦以種種原因最終離去,從1952年開始經別人介紹的黃萱開始擔任陳寅恪兼任助教。1955年陳寅恪提出、由陳序經親自操辦,中大正式聘黃萱作陳寅恪的專任助教,此後一直到1966年「文革」開始,黃萱在陳寅恪身邊任助教前後共一十四年。打一個不合適的比方,勤奮細心又任勞任怨的黃萱就像被陳寅恪禮讚過的手杖一樣支撐著失明以後的他得以在人生的航程上繼續前行,依賴後者陳寅恪可以平穩地到白色甬道上徜徉和漫步,而前者則支撐了其在學術長途上的跋涉和遠足。並不誇張地說,沒有黃萱的幫助,陳寅恪欲以「殘廢十年身」(語自陳寅恪《詠黃藤手杖並序》一詩)在建國后的研究中走完「崎嶇萬里道」,是有很大困難的。讓人起敬的是,對此,黃萱並不居功,她說:「先生晚年完成的著作,是得到各方面的支持的。特別是他早年的學生,也就是現在的專家教授們常為他找材料。如蔣天樞教授、王永興教授常給他寄來有關的書籍等等。在校內的資料,多數是周連寬教授從圖書館給找來的。在同事和同學中,也時有人給他抄來應用的東西。助手的工作非我一人的微力能全部負擔得起,順便聲明一下,希各位鑒及之。」說的自然是事實,不過這似乎更加堅定了後來者普遍認可的陳寅恪選黃萱那是選對了的共識性結論。
自然,這其中也包括陳寅恪。
瘴江收骨殊多事,骨化成灰恨未休。
然而,由於前面已經講到的原因,唐篔也留在了廣州,在陳寅恪的身邊站立成一株「霞光炫耀脆林中」的木棉。其實唐篔寫下「亭亭直上白雲間,無葉無枝態更妍。俯視春風搖嫩綠,高紅獨艷夕陽天」(《廣州木棉花壬辰仲春作》)的同一年(1952),正好也是舒婷出生的一年。25年後的1977年3月,後者也完成了一首讚美木棉的詩歌,這就是著名的《致橡樹》,青春歲月里的舒婷成功完成的一首愛情詩。「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里/每一陣風過,我們都互相致意,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語言/你有你的銅枝鐵干,像刀,像劍,也像戟/我有我的紅碩花朵,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紅霓」。細細品味,這些話用來形容唐篔之於陳寅恪倒也顯得頗為合適。後面的故事還將繼續向我們證明這位當年的名門閨女的堅貞、剛毅和英勇,證明她在陳寅恪生命中無可替代的價值。
不妨從陳毅說起。1923年入黨、一路戰功卓著的陳毅建國以後先後擔任過華東軍區司令員兼上海市市長,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部長,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等職,1955年被授予元帥軍銜。1956年10月16日下午,陳毅攜夫人張茜,在廣東省長陶鑄等人的陪同下到改名為中山大學的原嶺大陳寅恪家中拜訪。「有志藝文,但苦於行役和外務,業餘捧場而已」的陳毅絲毫未談及政治,而是很認真、很專業地同陳寅恪談起了《世說新語》及魏晉清談的話題。三年前陳寅恪還曾完成過一篇《書世說新語文學類鍾會撰四本論始必條后》文字,所以這在陳寅恪很感舒適。討論之餘,陳寅恪對陳毅副總理講他「對黨和政府幾年來給他的各方面的關懷與照顧,表示衷心的感謝」。
弟寅恪敬啟(一九四九年)十月二十五日
就這樣在助手的協助下,目盲以後的陳寅恪繼續在他艱難卻又絢爛的學術天空中翱翔著,從此間所發表的作品中,我們所看到的還是那個身體康健、滿腹詩書、一心一意搞學問的翩翩佳公子,長衣過膝,英俊帥氣,濃眉大眼,侃侃而談,……在學問的世界里,他仍是我們自由自在的王子。下面的小節里我們將辟出專門文字向大家展示陳寅恪如何自在著的自由風姿。
孫書鄭史今傳付,一掃乾坤萬古愁。

如前有言,此時的唐篔正病得厲害,「兩月昏昏病里過,悲歡離合意殊多」的話說明流求離開廣州去重慶的時候,大約她仍未完全康復。而對於經年被唐篔照顧的陳寅恪來說,這無疑是很讓他痛苦的事。最大的無奈在於,身體的不便讓他不能對唐篔進行最起碼是等量的呵護。流求、小彭在家大約就是因為要照顧母親的緣故。再聯想到幾年來唐篔因為要料理家事還要照料自己,以致累得屢屢生病的事,幾十年相濡以沫的陳寅恪只能是更加痛苦,益發焦頭爛額。若是在京華,自然會有許多生徒朋輩的前來問安和探望,可這是在嶺南,與天涯海角已經相距不遠。然而,就在這時昔年的清華學生蔣秉南出現了,專程南下來看望陳寅恪,當然還有唐篔。在陳寅恪自己即不能分擔愛妻的痛苦又不能進行細心地照顧的時候,學生蔣秉南的到來,以及由此帶給唐篔和他本人的內心的溫暖與安慰都讓陳寅恪特別地感動。想來這也是人之常情。必須承認,學術和風骨的高卓之外,陳寅恪也是普通人一個。內子有疾自己又無力照顧的時候,學生的探望,哪怕僅只是給凄惶唐篔的心頭添上一絲的溫暖,都讓為人師的陳寅恪很覺得欣慰。再說,蔣秉南還是他初涉教壇時的老學生,更讓這份欣慰上增添了幾分久為人師終非無益的欣喜。陳寅恪有動于中情見乎辭:
憑心而論,建國后相當一段時期內,陳寅恪的生活較諸解放以前好了許多,生活情況和工作條件有了很大的改善和提高。而這些都直接地與來自共產黨高層的關心相關甚密。種種資料顯示,陳毅之外,關心垂顧及陳寅恪的上層領導人還有周恩來、朱德、林伯渠甚至於毛澤東本人。竺可楨的日記就清楚記錄了一次周恩來親自過問陳寅恪的記錄,應該是在1954年1月28日科學院在政務院作報告的一次會議上,總理在總結中強調「要團結一切愛國分子,如陳寅恪,要考慮科學家待遇」云云。就在同一個月,當年日本弘文館同窗,建國後任中央人民政府秘書長的林伯渠在廣州中大登陳宅看望了陳寅恪。20年代初曾留學德國的朱德元帥1958年到中大時也曾向接待者關切地詢問陳寅恪的情況。另據陸鍵東所著《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一書,大約在建國初幾年還有這樣的有關陳寅恪的「神話」流傳:其一,50年代毛澤東率中共代表團赴蘇聯訪問,閑談時斯大林向毛澤東打聽陳寅恪這個人,並說讀過此人的歷史著作。毛澤東答應回國后查找,後來查知陳寅恪在中大,便囑咐廣東省政府注意優待。其二,周恩來有一次在正式場合說過,光是憑陳寅恪不乘蔣介石派來的飛機去台灣這一點,陳寅恪的所有問題都不是問題。毫無疑問,上引竺可楨的紀錄完全可以為第二個神話提供一點相似性的支撐說明。關於第一條,我們在蔣廷樞所整理的《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1954年條下所引陳流求轉錄1969年8月30日的吳宓日記有關李四光欲迎陳寅恪北上講學事中找到了一點蛛絲馬跡。文稱:


嶺南的生活相當溫馨。對比來廣州以前的北平(新中國成立后已改名為北京)生活要好出了很多。從季羡林的回憶我們知道,「在解放前夕,政府經濟實已完全崩潰。從法幣改為銀圓券,又從銀圓券改為金圓券,越改越亂,到了後來,到糧店買幾斤糧食,攜帶的這幣那券的重量有時要超過糧食本身。學術界的泰斗、德高望重、被著名的史學家鄭天挺先生稱之為『教授的教授』的陳寅恪先生也不能例外。到了冬天,他連買煤取暖的錢都沒有」。後來季羡林把情況告訴已經回國的北大校長胡適,後者乃決定給陳寅恪「一筆數目頗大」的美元。素來不願無故受惠的陳寅恪最後以一車價值遠高於所得的珍貴藏書作為交換從胡適處收取了兩千美金。後來學界友朋要陳寅恪北返講學,陳寅恪在回信內有「北地苦寒,煤炭火爐設備等等,耗費極巨,值此時艱,北地此項禦寒工具,恐亦更難與昔比,弟性畏寒,兄等所夙知者也」。可知陳寅恪怕冷應是實情。自然到了廣州的陳寅恪再也不會有冬日苦寒的擔憂,不過從我們見到的從上到下人們對他的禮遇來說,大約就算廣州突然降溫幾十度來一個標準的北國冬季,抑或是陳寅恪再回京城重有寒冬難避的生活際遇,想來應該也再不會有買不起煤取暖的憂慮了。
實際上,邀請及往迎陳寅恪北返的還有郭沫若、李四光、汪籛等,不過與吳、葉、鄭的邀請不同,前者有著明顯的官方背景。陳寅恪在第一次交待底稿上說,「一九五四年春,中央特派人叫我去北京擔任科學院第二研究所所長。我貪戀廣州暖和,又從來怕作行政領導工作,薦陳垣代我。李四光,我在廣西教書時和他很熟,一九五四年中央要我擔任歷史二所時,他特地寫信來勸我。我沒有聽他的話。自悔負良友。北京的朋友周培源、張奚若都是清華老同事,因公來廣州時,都來看我。也勸過我」。
其三https://read•99csw.com
當時所派之人即陳寅恪昔日的學生汪籛。

當然,念親懷故說到底也不是女性的專利。同樣是在1951年,兩人結婚紀念日陳寅恪有《舊曆七月十七日贈曉瑩》(1951年8月19日)、唐篔有《答韻》(1951年8月19日)(過去二十天以後的陽曆)9月10日,正好是農曆的八月十日,陳三立的祭日。當時的陳寅恪一陣以來聽說好像有關部門非得要遷走散原老人的墓,心生挂念的他因作一律記錄心事。詩題《有感辛卯舊曆八月初十日》:「蔥翠川原四望寬,年年遙祭想荒寒。空聞白墓澆常濕,豈意青山葬未安。一代簡編名字重,幾番嶺谷碑碣完。趙佗猶自懷真定,慚痛孤兒淚不幹」。需要略作解釋以見詩意。趙佗事見《史記·南越列傳》,初為南海龍川令,南海尉任囂死後,佗行南海尉事,秦滅以後自立為南越武王。後來劉邦稱帝,派陸賈立趙佗為南越王,呂后的時候以帝自尊,號南越武帝。再後來文帝即位,「乃為佗親冢在真定,置守邑,歲時奉祀。召其從昆弟,尊官厚賜寵之」,而後遣陸賈入越,責其自立為帝竟不上報,趙佗因修書謝罪以「蠻夷大長老臣佗」自稱。「趙佗猶自懷真定」自是借趙佗之典來比照風聞的所謂「聞有關當局迫令遷墓」的舉措,希望政府能善待亡父的陵墓;最後一句「慚痛孤兒淚不幹」,凸顯了為人子的陳寅恪面對如此情勢卻又無計可施的慚愧與痛苦。這一年壯懷激烈的散原老人離世已有一十四載,而經風歷雨的寅恪也早已是三女之父,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聯想到流寓嶺南的事實,這一曲高齡思父的故事更不禁讓人升起浮萍寄世、漂泊無依的滄桑之感。
從前文的分析來看,「畏寒」可能也確有其事。
空閑沒事,陳寅恪最喜歡聽聽戲,這也是老輩人常有的愛好。
孫盛陽秋海外傳,所南心史井中全。
儘管在這裏陳寅恪的生活行止備受優待和禮遇,但安適的生活和緊張的工作還是阻止不住人的懷舊思緒。畢竟京華的生活鐫刻著自己一生最最絢麗的一段歲月。國學研究院時的陳寅恪身體還相當康健,與靜安、任公等人的共事也充溢著快樂,「南海聖人再傳弟子,大清皇帝同學少年」時的才氣淋漓和揮灑自如,手植海棠時的適情與愜意,琉璃廠的書肆,北京城的名吃,因時間和空間的阻隔而被剔卻了清苦與不適的舊北平,總是不時地喚起陳寅恪的回憶。1950年,61歲的陳寅恪收到朋友寄贈的舊日清華園故居的繪圖,而後頗有失落地發現當年自己手植的海棠沒有了,這讓他很覺得悲傷甚至有些氣憤。顯然,遷居嶺南的陳寅恪對自己的清華園故居事實上還非常懷念,經常會夢到那些熟悉的物事(1951年《改舊句寄北》有「回首卅年眠食地,模糊殘夢上心頭」句。1952年《壬辰春日作》有「南渡飽看新世局,北歸難覓舊巢痕」句,大約也和此處所言事有關),可惜沒有神靈的護佑,自己親植的那株海棠就像被人放火的圓明園一樣毀掉了。那座璀璨輝煌的園林寄託了大清王朝的上國沉夢,而那株小小的海棠實在也是托寄了流寓他鄉的遊子對故園的深切懷念。
專此奉復敬請暑安
柳家既負元和腳,不採蘋花即自由。
其一
賜示請寄:嶺南大學東南區十二號

當然,即便因為世事的亂離以及自身的遭遇在精神深處有那麼一些落寞,特別是建國后最初兩年,不過客觀來講這裏的生活並不寂寞。相反,一定程度上,陳寅恪的中大生活可以說溫馨愜意,而且常常是情趣盎然。相濡以沫的唐篔的愛情是他精神生活的一大支柱,之外還有他熱心的友朋和可愛的學生,他還能時不時地聽聽評書聽聽戲。縱有凄苦衷腸與心曲,就一般的生活內容或曰質素而言,卻也不失豐盈的溫情與跳動的快意。可惜的是,由於悲劇人生結局的遮蔽,人們在看待兩人的生活時總是有意無意地先存一種悲憫的心緒,進而極大壓縮了期間曾有的明麗。
從詩的內容來看,「不比平原十日游,獨來南海吊殘秋」、「不遠關山作此游,知非嶺外賞新秋」意旨相同,是在對秉南的遠道探望表示感謝;「瘴江收骨殊多事,骨化成灰恨未休」大約和被邀返京、舊友改宗、著未成帙乃至愛妻多病都有一定關係。值得注意的是「孫書鄭史今傳付,一掃乾坤萬古愁」句,「傳付」一詞顯示,應該就是在這一次,陳寅恪決定請蔣秉南作為自己著作的整理者。這在殘留至今人們有幸觀見的兩年後陳寅恪寫給蔣秉南的信中有所佐證,文謂「弟前書言安南華僑彭禹銘君買得弟當年遺失之《新五代史》批註本,不了昨日接到清華舊時畢業生梁君來函,附寄一覽。並請兄保存,附於弟著作目錄后,留待備考資料」云云。實事求是地講,「傳付」一詞的重點蓋在「付」字,畢竟在當時甚至包括現在各方面條件和資質堪為陳寅恪傳薪的人實在是不多。1965年秋天陳寅恪曾有「縱有名山藏史稿,傳人難遇又如何」之嘆(見本年所寫《有感》),不過能找到一個放心的人待將來自己千秋以後整理出版自己生平的文字,就已經讓他「一掃乾坤萬古愁」了。
1951年,農曆庚寅年大寒那天,唐篔寫詩寄贈自己的大姊,「三年不見幾滄桑,感舊懷人夜漏長。老病日侵無一字,可容煎藥倍堪傷」,世事滄桑中跟大姊已有三年沒見了,妹妹我其實常常想姊姊,想得長夜裡難以入睡,可我身體不好老得病,煎藥熬湯地連寫東西都顧不上,說起來真是很叫人難過。顯然,大寒的到來讓唐篔又憶起了以前姐妹們在一起時的快樂。三天後的一個下雨天,因給大姊寫信而被激發得澎湃開來的親情讓她又寫了首想念九妹的詩寄了出去,「煙雨迷濛隔野塘,殘梅欲盡柳爭長。何當共話西窗夜,人壽河清兩渺茫」,真希望能再有機會跟九妹你「煙雨迷濛隔野塘,殘梅欲盡柳爭長」的時候臨窗共話說短道長啊,不過看起來,就怕是人壽有限河清無期有些渺茫啦。這一年,唐篔還有另外一首寫給姐妹的作品。《答五年前懷妹見贈詩次韻》,是就當年舉家離川而後過金陵時堂妹唐劍懷從蘇州趕來相見時所贈詩而成的,「浮家嶺外已三年,景物懸殊幾萬千。每恨一家難久聚,何堪大姊又長眠。羈游江海雖分地,投遞音書未隔天。願托南鴻報消息,慰吾離思病床前」,大意仍在敘說近年遭遇,而後強調了可以彼此寫信應該多多聯繫。對看《寄大姊》和《答五年前》兩首詩可知,「大姐」在唐篔寄詩后不久便棄世而去,時間應該在兩詩寫作之間,據《唐篔詩存》前者在庚寅大寒日即1951年1月21日,後者標1951年,由此可知「大姊」的離去就是在1951年。1952年1月唐篔所作《哭從秭婉玉夫人並序》長篇所哭者應該就是《答五年前》一詩中提到的「大姊」。《哭從》以長篇五言敘事詩的形式對婉玉夫人的溫潤賢淑、堅韌不拔的一生作了細緻而又深刻的描摹和敘述,諸如「其意十年後,婿病不易醫。殘廢幾廿載,百務秭操持。侍疾連晝夜,終無一怨詞」,「驚聞秭丈歿,秭亦欲殉夫」等,讀來歷歷如繪,若在眼前,感人至深。事實上,稍後我們會看到,操持百務而無怨詞恰也是唐篔自己晚年歲月的素描,而殉夫一詞竟終成了她晚年人生的讖語。再後來,唐篔還寫有《憶髫年寄蘇州懷妹》、《前題寄沈家表姊妹》、《哭沈保均表妹癸巳臘月初一作》等懷親之作,《憶髫年》中「懶問滄桑隨世運,唯思姊妹共髫年」一句集中體現了作者寫作上述詩文時的感情和心緒。

當日還舉行了大規模閱兵,蘇聯作家西蒙諾夫曾寫道:「北京故宮的前面是一個巨大的廣場。這支中國人民的軍隊,從頭到腳裝備著從國民黨分子那裡繳獲的美國武器……他們連續不斷地通過廣場,歷經兩個半小時。」朱德宣讀了總部命令,要求人民解放軍迅速肅清國民黨一切殘餘武裝,解放一切尚未解放的國土,同時肅清土匪和其他一切反革命匪徒,鎮壓他們的一切反抗和搗亂行為。其後,11月上旬至12月中旬,人民解放軍將白崇禧集團余部約17萬人殲滅于容縣、博白、廉江、欽州地區。11月22日桂林解放,12月4日南寧解放。11月下旬,人民解放軍在重慶南部的南川地區殲滅了國民黨宋希濂5個師和羅廣文兵團。30日蔣介石匆忙逃離重慶,當天重慶解放。到本年底,除西藏外,全國大陸已全部解放。正如1948年後許多人所預料到的,在同國民黨的博弈中共產黨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清華園十分盼望舉身嶺南的陳寅恪能重回舊地講誦研習。從回信內容來看,吳、葉二人的信顯然感動了頗有些流民心態的陳寅恪,大約吳、葉的邀請,特別是信中對當年京華歲月里彼此交誼之類物事的懷想,勾起了陳寅恪對既往生活的無限回憶,所以他才在信末又一口氣列了五個人的名字。這裏鐫刻著的是陳寅恪與北平學界昔日友朋間彼此信任、倚重和相互挂念的高義與深情。後來,1956年,由北大調南開兼作歷史系主任的鄭天挺,亦曾專電希望其能往游天津講學,一樣由於種種客觀原因被陳寅恪婉拒,所謂「近數月來血壓較高,中大又開課在即,故不能旅行」等。

回到美麗的康樂園。
文章存佚關興廢,傷古懷今涕泗漣。
一九五四一月一六日手示敬悉。尊意殷拳,自當勉副。寅恪現仍從事於史學之研究及著述,將來如有需要及稍獲成績,應即隨時函告並求教正也。專此奉復,敬頌著祺陳寅恪敬啟一九五四年一月廿三日復楊樹達信寫於1954年7月,文謂:遇夫先生左右:前屢承寄示大作,今日有此等純學術性著述之刊行,實為不可多得之幸,幸甚!喜甚!佩甚!先生平生著述科學院若能悉數刊布,誠為國家一盛事,不識當局有此意否?弟畏人畏寒,故不北行,去冬有一短詩,附呈以博一笑。
天涯誰共傷羈泊,出得京城了此身。
至於實際情形,則一動不如一靜。我提出的條件,科學院接受也不好,不接受也不好,兩難。在北京則有兩難。動也有苦難。我自己身體不好,患血壓高。太太又病,心臟擴大,昨天還吐血。
然而,read.99csw•com戰爭終究不是什麼好東西。統計數字顯示1949年底全年工農業總產值只有466億元,主要產品產量普遍低於解放前的最高水平,鋼只有15.8萬噸(解放前最高年產90多萬噸),糧食只有2162億斤(解放前最高年產2774億斤),棉花只有559萬擔(解放前最高年產1698萬擔);財政赤字龐大,通貨膨脹,物價不穩,新國家建設的道路艱難險阻、困境重重。對於一路打仗的共產黨來說,這絕對是個嚴峻的考驗。
相逢南國能傾國,不信仙家果出家。


柳家既負元和腳,不採蘋花即自由。
寅恪兄精神極好,撮要談述十二年來近況,始知李一平君有接洽龍雲投依人民政府、和平收復雲南之功,政府詢其所欲得,以二事告:(甲)請遷移吳梅(瞿安)師之柩歸葬蘇州。立即照辦。(乙)請迎著名學者陳寅恪先生居廬山自由研究、講學。政府亦允行。政府派李一平來迎,寅恪說明寧居中山大學,康樂便適(生活、圖書),政府於是特致尊禮。毫不繫於蘇聯學者之詢問也。
繼續建國后的故事。
就此一時期陳寅恪的詩文來看,除平日里與唐篔的唱和之作以外,另外相當一部分都是學界朋輩間的酬答問候,通信更是如此,大部分都是在與友人彼此交流論學,真正無關學問的私誼傳遞和表達並不多見。即以前引陳寅恪復郭沫若辭不北返的信來說,本質上也首先是學術上的問題。毫無疑問,從抗戰勝利以來至於21世紀的當下,北京都是中華大地無可或替、不容置疑的文化中心,新中國成立后的頭幾年同樣如此。陳寅恪所在的廣州,近代以來雖有康南海揭櫫大旗、孫中山輩承其流緒,但在近世中國的文化地圖上,南學的地位一直以來都算不上怎麼地突出。儘管解放前陳序經在嶺大全心全意抓學術,遍邀大師巨子、廣羅才俊英豪,充實力量擴大陣腳,但客觀來講,至少在陳寅恪南下以前其在全國的地位都算不上突出。陳寅恪的到來固然對此有所助益,但說到底不過也是充實和提高而已,儘管他曾打趣式地說北大也不咋地,可這同樣改變不了廣東作為學術地圖上邊地一隅的地位。不過,陳寅恪的到來畢竟讓嶺南的學術起色不少,各地學人更是延續了建國前學術界既已形成的對陳寅恪的尊崇和關注,有了得意的創作、心得或疑問,人們還是常常地想到陳寅恪。於是鴻雁紛飛、書札往還,辟居南國的陳寅恪就這樣被無形的編織進一個由多名一流學者構建的交流網路。除非是外力,真正的大魚很難自己遊離出水流的親近甚或是束縛,就像陳寅恪之於學術;在這種親近和「束縛」中陳寅恪常常可以體味到交流探討的快樂。就詩文和通信資料來看,此一時期與陳寅恪往還交流與論學的有楊樹達、聞宥、劉節、冼玉清、劉永濟、鄭天挺、王力、葉企孫、吳晗、李思純、吳宓、郭沫若、唐長孺、劉銘恕、朱師轍、夏承燾、章士釗等等。他們與陳寅恪的交流對於當代中國學術的形成和書寫有著不可低估的價值和意義,值得深入發掘和反思。
用吳定宇的話來說,「校方對他是優渥照顧的」。據吳氏大作整理的資料來看,在沿襲著戰爭年代工薪分數制和供給制的20世紀50年代,陳寅恪的工薪分數是1000分,在整個康樂園中最高,約合人民幣舊幣270萬元。而且由於陳寅恪家生活實行供給,所以這1000分屬於凈得,而且至少從1954年唐篔所填的《中山大學教師登記表》中備考欄來看,當時學校每月還另行給陳寅恪家補助60萬元(摺合新幣60元),在那個年代這相當於三個學徒工人和一個半大學生的月薪。20世紀50年代中期實行工資制評定等級時,學校核心小組對陳寅恪的初評意見是「特級」。1956年在小汽車僅有三四部的情況下學校還做出決定,陳寅恪、姜立夫、岑仲勉三位教授可隨時乘坐,享受校長級待遇。同一時期中大學報也作出規定陳寅恪的文章享受20元的特級稿酬,較之一般水準高出四分之三。
元夕聞歌百感並,凄清不似舊時聲。

當然愛情並不總是或者說僅僅是天上人間、海枯石爛,它似乎還有更多一些的含義,比如說生病時的相互照顧、平常歲月里的拌嘴遊戲等等。以1951年的《首夏病起》與《和寅恪首夏病起》來說吧。春天裡陳寅恪高血壓的毛病趨重,頭疼得厲害,不得不天天靠安眠藥的鎮定作用來抑制痛苦,靠睡覺來打發日子,迷迷糊糊中春往而夏來,終於血壓降了下去,心情舒展、甚感快意的他乃作詩以紀之,「刀風解體舊參禪,一榻昏昏任化遷。病起更驚春意盡,綠蔭成幕聽鳴蟬」,過去讀禪有刀風解體之說,前陣兒我病得也差不多,渾渾噩噩睡著過,沒想到病好了,卻已是春去夏來綠蔭成幕蟬兒歌:久病初愈的人看什麼都有不免陽光揮灑。唐篔卻不這樣想,「排愁卻病且參禪,景物將隨四序遷。寂寞三春惟苦雨,一朝炎夏又聞蟬」,又是養病又是參禪,外間的風物自然要隨序變遷,沒人說話的我,春日里愁對苦雨,夏來了還得噪聽鳴蟬,總是寂寞無聊的很啊。好長一段時間里都在為陳寅恪的病擔心焦急的唐篔,仍是忍不住抱怨:春天裡老下雨,春盡了又聽見蟬聲起,我一個人都快煩死了,你現在還樂得「綠蔭成幕」樂得「聽」什麼「鳴蟬」。唐篔的詩在我們讀來總有一種抱怨的味道、幾縷拌嘴的氣息,這個時候他們兩人經風歷雨、相親相愛的眷侶形象顯得尤其地真切和充實。陳寅恪對平日里唐篔能跟自己詩詞唱和很是高興。1952年的春天,時而惜別水仙,時而盛讚杜鵑的陳寅恪,突地發現轉眼間自己在嶺南已是寄居了三年,不禁念往思今,唏噓不以起來,有《壬辰春日作》一律自紀心曲。首頷二聯曰:「細雨殘花晝掩門,結廬人境似荒村」;「簡齋做客三春過,裴淑知詩一笑溫」。就陳寅恪的生活來分析,「知詩」的「裴淑」是在說唐篔,在「細雨殘花」「結廬人境」的日子里,慨嘆流寓嶺南已三年的陳寅恪在慶幸自己還有知書能詩善解人意的結髮人,總還時不時地帶給他笑語歡聲的絲絲溫暖。對於流民心態濃重的陳寅恪來說,「愛情融成的回憶」讓他的「痛苦化成(了)歌曲」,唐篔的存在絕對是最值得慶幸和珍惜的人生厚賜。

弟寅恪敬啟(一九五四年)七月十日
因此,我提出第一條:「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也不要學政治。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我從來不談政治,與政治決無連涉,和任何黨派沒有關係。怎樣調查,也只是這樣。
由此來看,儘管不見得確是斯大林問過毛澤東,不過當時蘇聯方面在中蘇外交往來中詢問過寅恪的情況應該是確有其事的。
播遷他鄉的不爭事實,讓唐篔常常地懷念北地,進而不可避免地生出客居他鄉的傷感。1951年,農曆辛卯年春節那幾天,庚寅除夕還在歡喜「江城花市年年好,喜得紅梅迎歲新」的唐篔,七天後的人日又寫下了這樣一組詩句:「人日清寒細雨來,嶺梅憔悴雜塵埃。池邊新柳枝先綠,樑上空巢燕未回。愁望江流常不息,追思羈泊有餘哀。天涯歸意無人會,可得山中共把杯。」一個「歸」字明白無誤地向人們顯示著在春節這個特殊的不能再特殊的佳節良期里,常年「羈泊」的唐篔渴盼返歸故里與陳寅恪「茅舍」隱居品茗共話的心緒。從「山中」一詞來看,唐篔大約是想起了廣西。前文已經提到,唐篔的身體也不好,辛卯一年(庚寅年唐篔寫給親人的信中有「老病日侵」的話,說明其身體狀況建國后的幾年來可能一直都不是很好)尤其如此,黃萱送水仙給她的時候她仍在病中(「喜對芳姿病榻前」),而這年冬天《重讀陶淵明桃花源記有感》一詩「病中作」的副題,特別是「嘆我餘生多病苦」一句,更向我們明證了年內她身體狀況欠佳的事實。正是在這樣的年月里,唐篔接連寫下了《憶故鄉二首並序》(《憶良豐山居》、《憶半山小築》)、《憶成都華西壩寓居》三首懷舊詩。記憶總是美好的,當人遭遇挫折或疾病纏身的時候,總會忍不住的去回想以前的美好事物,羈旅在外的遊子往往會特別特別地想家更是典型的例子。顯然,唐篔也不例外。在她的記憶中陳寅恪任教廣西大學時他們在良豐山居和半山小築過得絕對是世外桃源般的日子。前者稱:「屋對青蔥半嶺松,雲峰遙望幾千里。鵓鵠聲緩隨風遠,躑躅花開滿谷紅。日暖桂香穿澗樹,夜深楓影上廉櫳。山居樂事今成夢,欲再還山只夢中。」後者雲:「半山有屋兩三椽,臨近桃源傍水邊。洞口乾雲紅豆樹,湖心倒影彩燈船。群雞啄食竹籬下,稚女讀書木榻前。此是燕山幽勝景,名園回首已風煙。」唐篔渴望離開廣州返歸故里的心緒在1952年所作《壬辰春二月初九答謝頌珊夫人贈躑躅花即杜鵑花》、《壬辰仲春觀嶺南大學校園杜鵑花因憶故鄉山居之樂遂成長句以記之》、1953年10月《十月八日追憶今夏風雨中觀木棉有感作》、《前題再詠》以及後來的《憶髫年》諸詩中皆有所體現。

詩文仍是最可靠和直接的依據。不妨從1952年的春天說起。
五年以後,又是一個開滿鮮花的季節。1954年拒絕了郭沫若北返之邀,1956年以來舒服沐浴在中大知識分子政策里的陳寅恪,此時已沒有了「瘴江收骨殊多事」的苦惱,他在漸漸習慣著嶺南的生活,也開始認真享受著嶺南的生活。元旦的時候,也就在寫下「萬竹竟鳴除舊歲,百花齊放聽新鶯」一聯的那天,陳寅恪家裡的桃花就已經暗示性地盛開了,農曆寒食節那當兒窗前的紫藤花也早已靜悄悄地堆起了笑臉。
秋天,隨著新學期的開始,又一群選擇中大歷史系的新同學加入了陳寅恪新學生的行列。9月22日,歷史係為他們舉行了迎新聯歡會,5點左右,一群新生在幾位歷史系老師的帶領下來到東南區一號拜訪陳寅恪。年輕學子的尊敬和熱情顯然也感染了年界古稀育人數載的老教師,陳寅恪熱情地詢問同學們有多少人第一志願報中大歷史,多少人報北大,強調問題並不在於中大或北大,而在於個人要努力。談話臨近結束時,還善意地提醒新同學們注意學好古文和外文,注意鍛煉身體,以免半途而廢。我們不清楚對陳寅恪的這一次拜訪是否對當時每一個同學後來的求學道路都產生了read•99csw.com積極的影響,但有一點非常明確,那就是從當年《中山大學周報》的報道來看,當時的陳寅恪情緒頗高很是高興。這是新生。
不妨先來看看蔣天樞整理呈現給我們的本年裡陳寅恪部分詩作的目錄:《丁酉上巳前二日廣州京劇團及票友來校清唱即賦三絕句》、《丁酉春日聽唱西廂記戲題一絕》、《丁酉首夏贛劇團來校演唱牡丹對葯梁祝因緣戲題一律》、《聽劉映華張淑雲演唱穆桂英劇戲題三絕》、《聽演清宮怨感賦一律》、《聽新谷鶯演秦香蓮京劇》、《丁酉小雪后六日曉瑩以微病未能偕往市區聽新谷鶯演王寶釧意有不樂賦此慰之》。答案已經非常明顯,1957年的陳寅恪連聽好戲,從開春(起碼)聽到小雪,過足了戲隱。對於戲迷的他來說那自然是高興。不幸的是這些載記著陳寅恪歡快生命鼓點的詩作而今大部分都已散失不見,唯《丁酉上巳前二日廣州京劇團及票友來校清唱即賦三絕句》、《丁酉首夏贛劇團來校演唱牡丹對葯梁祝因緣戲題一律》幸得殘存,讓我們可以透過這些僅有的遺迹去窺探和猜測寅恪當年那充溢著陽光氣息的恬適乃至興奮的精神世界。《丁酉上巳》三絕作:
陳寅恪的生活顯然非常地鮮活。這其中,唐篔的相濡以沫最值得珍重和感謝。通觀1951-1957年間的詩作,可以發現兩人常有詩詞唱和(兩人合作的那首唱木棉的七絕即為一例)抑或酬謝,特別是在包括一些諸如生日、紀念日之類特殊時節,尤其如此。比如唐篔1951年元旦贈陳寅恪(1951年2月6日。據《詩集》此為一無題詩)、陳寅恪《答曉瑩辛卯元旦見贈》(1951年2月6日)、陳寅恪《辛卯廣州元夕用東坡韻》(1951年2月)、唐篔《辛卯廣州元夕與寅恪同用東坡韻》(1951年2月)、陳寅恪《首夏病起》(1951年5月)、唐篔《和寅恪首夏病起》(1952年5月)、陳寅恪《舊曆七月十七日贈曉瑩》(1951年8月19日)、唐篔《答韻》(1951年8月19日)、陳寅恪《曉瑩生日賦一首為壽》(1952年5月)、唐篔《壬辰五月十七日答贈寅恪並記嶺南寓園景物》(1952年6月)、陳寅恪《癸巳元旦贈曉瑩》(1953年2月14日)、陳寅恪《癸巳除夕題曉瑩畫梅》(1954年2月2日)、陳寅恪《曉瑩昔年賃宅燕都西城涭水河庭中植柳四株以白堊塗樹身望之如白皮松乙未春日與曉瑩同寓廣州偶憶及之感賦一律》、唐篔《答寅恪偶憶北京水河故居原韻》、陳寅恪《乙未五月曉瑩生日賦贈》(1955年6月20日)、唐篔《乙未五月十七日寅恪六十六歲初度賦一律為壽時值廣州芒果荔枝豐收也》(1955年7月6日)、陳寅恪《舊曆七月十七日為瑩寅結婚紀念日賦一短句贈曉瑩》(1955年9月)、唐篔《答寅恪七月十七日贈句次原韻》(1955年9月)、陳寅恪《乙未中秋贈內即次去歲中秋韻》(1955年9月)、唐篔《和寅恪乙未中秋見贈次原韻》(1955年9月)、陳寅恪《丙申六十七歲初度曉瑩置酒賦此酬謝》(1956年)等等。就既有的材料來看,唐篔的詩大部分都是在此一期間創作的,建國前以及1957年後都很少見,這大約也可以側面反映期間兩人家庭生活的安實。那些酬答唱和的作品花兒一樣地鑲嵌在兩人八年來的愛情征途上,琳琅滿目,馥郁芬芳。拿1951年結婚紀念日兩人的唱和來看,「一笑風光似昔年,妝成時世鏡台前」,陳寅恪先說儘管是在時世如此的情況下化妝打扮,可笑起來的樣子仍如早年一樣風光不減;「群雛有命休縈念,即是鍾陵寫韻仙」,小孩們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放下心來不要老挂念,便是鼎革之際的寫韻仙。唐篔就講,「陵谷遷移廿四年,依然笑語晚燈前」,轉眼間從認識到現在二十多年裡陰陽流轉世事變遷,我們的愛情依然未變,燈下的我們仍舊是笑語歡顏;「文吳之事吾能及,同隱深山便是仙」,吟詩填詞我也還可以,能同你隱居深山就真是神仙了。後來陳寅恪又作了首《題與曉瑩廿三年紀念日合影時辛卯寄寓廣州也》,中有「短檐高屋總偉時,相逐南飛繞一枝。照面共驚三世改,齊眉微嫌十年遲」之句,盡寫出兩人遭逢世變、相見恨晚、甘苦與共、相偎相依的不渝心志與忠貞愛情。

看得出此時陳寅恪的羈旅漂泊之感仍很強烈,全詩顯得頗為蒼涼和落寞。
高守真身出詩書之家,祖父是光緒十四年(1888)的舉人。一次課後關於韋莊《秦婦吟》的請教引起了陳寅恪對她的注意,並從此開始了師生間兩年多的融洽交往。期間在高守真有病的一段時間,同樣很喜歡高守真的唐篔甚至曾以託辭的形式要守真連續四個月早上去陳寅恪家喝牛奶。三年級的時候,高守真作論文,根據其本來的興趣方向陳寅恪幫她想了個研究太平公主的題目並親任導師。同一學年,1957年陽曆元旦(1月1日)那天,高守真代表「史三級」同學向「大家所敬愛的」的陳寅恪老師送上了一張元旦賀卡。當時陳寅恪正在白色甬道上散步,接到高年級同學的賀卡自然令他很是高興,特別是當高守真將卡片上寫的「百家爭鳴時節,帶來桃李芬芳」的賀詞念給他聽的時候,經年執教的陳寅恪更是甚覺喜悅和欣慰。在善良而又慈祥的教書人眼裡,學生總是年輕、燦爛、朝氣蓬勃,他們的祝福無論怎樣的簡單和稚嫩,都會給真正的師者帶來不錯的心情乃至飽滿的歡樂。教師,真誠的教師,古往今來,總是很讓人感動。

研祉
上面如此,下面的組織也是。中山大學和廣東省對陳寅恪的工作和生活都相當地照顧。共產黨人陶鑄從心底里對知識分子陳寅恪的生活極是關切,甚至在他後來調北京行將被打倒的日子里還不忘打電話給有關方面要求保護陳寅恪。這份關懷相當地真誠。同樣真誠的自然還包括中山大學的領導們。
同人世間其他的雙親一樣,陳寅恪和唐篔對自己的女兒極為疼愛,小時如此,大了依然。其實前曾引及的1949年10月25日複葉企孫、吳晗信,在申說自己何故不能北返的原因時,專門強調小彭考入嶺大,北返恐影響讀書求學時,信文本身既已從一個側面向我們展示了為人父的陳寅恪對自己姑娘的厚實慈愛。上學是人生大事,而為這類大事費心擘畫,以及內中所體現出的敦厚與博大,恰是父愛內涵外延的最大特點。相比之下母愛似乎要細瑣許多和綿密許多。1951年1月21日大寒的到來顯然在唐篔的心靈深處激起了不少漣漪,這不僅觸發了她對大姊九妹的思念,更激蕩了她早已浸透骨髓化成習慣了的慈母柔情。給大姊修書的5天以後,26日,早晨,唐篔很認真地用筆記下了珠江清晨的模樣,「隱隱樓台隔水陰,紅牆翠瓦入深林。漫空曉霧浮江遠,欲見樓台何處尋」。從文字上我們讀不出明顯的感情傾向。這是必然的,因為幾天以來唐篔都在挂念遠在他鄉的長女流求,忙著收拾冬衣給她。所以,如果說這張素描有一定的情感趨向的話,我們想,大約那也應該是對遠在他鄉的流求的生活情狀的關切以及由此引起的淡淡感傷。風景和節令總是這樣會自覺不自覺地撥動人們情感的心弦。平心而論,羊城的生活同京華舊地實在是相去甚遠,一年前的正月十五陳寅恪在他的詩中曾有「過嶺南來便隔天,一冬無雪有花妍」的句子。然而風景迥異親情同,居地的變換流轉除了讓唐篔益加地看重和珍視親情以外,不會讓她對女兒們的愛憐有絲毫的削減。晚上,經多日趕製,終於縫完準備寄給流求之冬衣的唐篔,燈下鋪箋,潤筆揮毫,寫下了這首至今讀來仍其情可溫感人心的七絕,題曰《寄流求寒衣庚寅大寒后一月廿六日燈下作》:「雪舞冰封北國冬,憐見忍凍嘆吾窮。剪裁工拙何須計,老眼燈前密密縫。」從專門添出的「剪裁工拙何須計」一句來看,或者唐篔並不擅長縫補之事,然而緊跟的一句「老眼燈前密密縫」,提醒我們冬衣上的針針線線縫進的都是她對流求的深深愛憐,也善意地勸慰長大了不免愛美愛打扮的姑娘穿上總要暖和一些,何須在乎太多剪裁方面的美醜媸妍。1953年的夏天,唐篔又一次生病,八月的時候仍不見好,可流求和小彭還是要去工作,痛苦又無奈的唐篔成七絕一首志其心思,題作《癸巳七月病中送流彭二女各赴工作地》:「兩月昏昏病里過,悲歡離合意殊多。飈風欻捲隔山海,慘痛心情奈若何。」母病女出遊的凄涼心境可以說躍然紙上。事實上對於暮年的夫婦來說,子女們繞侍左右膝下承歡的感覺往往是最最寶貴和美好的,而一旦子女成人群燕紛飛就免不了要生出蒼涼而濃重的失落心緒。女性天生的多愁善感,所以尤其是如此。一樣挂念和愛憐女兒的寅恪就常常地勸慰唐篔,1951年結婚紀念日,陳寅恪那句「群雛有命休縈念,即是鍾陵寫韻仙」就是明顯的表現。
像花兒一樣燦然開放的,還有陳寅恪多年來鼓盪著飄零之感的內心世界。
《答北客》作於1953年,詩曰:

第二年聽聞琉璃廠近況后感慨系之的陳寅恪又揮毫寫下了另一首懷念詩,題曰《廣雅堂詩集有詠海王村句雲「曾聞醉漢說祥瑞,何況千秋翰墨林」,昨聞琉璃廠書肆之業舊書者悉改業新書矣》:「迂叟當年感慨深,貞元醉漢詑微吟。而今舉國皆沉醉,何處千秋翰墨林。」琉璃廠,北平,陳寅恪總會時不時地記起曾經的京華舊地,曾經自己論學切磋、傳道授業、揮灑才情、優遊沃野的文化舊地。


從入清華任教的國學研究院以來,一直到新中國建立的1949年,其間陳寅恪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從事高尚的育人事業,所以說建國前他已是桃李滿天下。就建國后的晚年路途來看,在昔年眾多的學生門當中,最讓陳寅恪欣慰的應該是蔣天樞,也就是蔣秉南。蔣秉南1903年出生,小陳寅恪13歲,當37歲的陳寅恪入教清華的時候,蔣秉南剛20來歲,正是風華正茂的讀書年紀。蔣秉南1927年入清華研究院,1930年畢業,同一年國學研究院停辦。據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一書我們知道,1943年受聘復旦中文系,而後就一直沒離開過復旦的蔣天樞長於先秦文學研究,講《詩經》旁徵博引一首就能講上兩個月。1953年當唐篔滿懷感傷地寫下《癸巳七月病中送流彭二女各赴工作地》惜別愛女的時候,蔣天樞也在陳寅恪家。他是專程南下探望來的。在《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中秉南對此有簡要記錄:
陳寅恪的圈子較唐篔要大出許多,所以他的生活中還有更多一些的快樂。當然這些快樂也屬於唐篔。分擔痛苦共享歡樂是夫婦二字起碼的一層含義。
這一年的9月19日,國民黨綏遠省政府主席董其武率部起義,華北全部解放;25日、26日,國民黨新疆省警備總司令陶九-九-藏-書峙岳、新疆省政府主席包爾漢率新疆省軍政人員先後通電起義,大西北全部解放;9月21日至30日,由中國共產黨、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各地區、人民解放軍、各少數民族、國外華僑及其他愛國分子的代表662名所組成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在北平舉行:軍事上的空前成功強有力的推動著中華大地上共產黨時代的必然到來!正如在開幕詞中毛澤東所講的:共產黨的「工作將寫在人類的歷史上,它將表明:占人類總數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這一點沒有絲毫的誇張,共產黨已經在創造著歷史,他們差不多已經徹底打敗了美式裝備的國民黨軍隊,這是一次頑強的東方意志同先進的西方科技之間的較量,相當程度上確是一個令部分人士費解的奇迹;而且當下的形勢明白無誤地顯示,中國歷史未來的樣子也已拋不開共產黨的如椽巨筆。當時的劉少奇說得沒錯:「從此,中國的歷史進入一個完全新的時代——人民民主時代。」朱德也有發言,他相信:「我們既然能夠團結一致開創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我們就一定能夠團結一致把我們的國家建設好,把我們的國家引導到繁榮昌盛的境地。」想來,現代中國史上人們念茲在茲的民主,畢竟是個泊來的東西,中國社會的發展從來不曾有超越傳統的迅速便捷的烏托邦出現,即使確有民主,毫無疑問,那也應該是一個結合了自己的傳統的東西。共和國以後的發展以及陳寅恪自己的遭際對這些作了很好的史實性說明。

我絕不反對現在政權,在宣統三年時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但是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我要請的人,要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現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學生了。所以周一良也好,王永興也好,從我之說即是我的學生,否則即不是。將來我要帶徒弟,也是如此。
沉鬱軒昂各有情,好憑管弦唱昇平。
金樓玉銘了生涯,老去風情歲歲差。

我的思想,我的主張完全見於我所寫的《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王國維死後,學生劉節等請我撰文紀念。當時正值國民黨統一時,立碑時間有年月可查。在當時,清華校長是羅家倫,他是二陳(c.c)派去的,眾所周知。我當時是清華研究院導師,認為王國維是近世學術界最重要的人物,故撰文來昭示天下後世研究學問的人,特別是研究史學的人。我認為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所以我說:「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智于俗諦之桎梏。」「俗諦」在當時即指三民主義而言。必須脫掉「俗諦之桎梏」,真理才能發揮,受「俗諦之桎梏」,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學說有無錯誤,這是可以商量的,我對於王國維即是如此。王國維的學說中,也有錯的,如關於蒙古史上的一些問題,我認為就可以商量。我的學說也有錯誤,也可以商量,個人之間的爭吵不必芥蒂。我、你都應該如此。我寫王國維詩,中間罵了梁任公,給梁任公看,梁任公只笑了笑,不以為芥蒂。我對胡適也罵過。但對於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認為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說「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我認為王國維之死,不關與羅振玉的恩怨,不關滿清之滅亡,其一死乃以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得的,且須以生死力爭,正如碑文所示「思想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一切都是小事,唯此是大事。碑文中所持之宗旨,至今並未改易。
儘管建國后直到1957年這段時間也曾有過一些不甚愉快的經歷,但整體而言陳寅恪的生活是舒適而又愜意的。一個側面但頗重要的說明是期間在助手黃萱等人的協助下,雙目失明的陳寅恪仍然持續發表了相當數量的文字。
1956年,對於陳寅恪來說應該是有那麼一點特殊的一年。這一年的1月30日《人民日報》發表了周恩來的《關於知識分子問題》一文,而後是年2月陶鑄邀請包括他在內的廣州地區部分高校教師到從化溫泉開「知識分子」問題座談會,再之後中大很快傳達了中央關於知識分子的政策精神並快速地著手實施,於是就有了我們前面提到過了白色甬道、特級稿費以及可隨時乘坐小汽車的權利。乙未除夕還因生病而傷感地哀嘆「無能搜鼠雀,有命注蠹魚」「遮眼人空老,蒙頭歲又除」的他,和唐篔一起赴從化溫泉開會期間,愉悅而略帶戲謔地寫下了他的《從化溫泉口號兩首》。其中第一首有謂「火雲蒸熱漲湯池,待洗傾城白玉脂。可惜西施心未合,只能留與浴東施」,這當然是在和唐篔戲耍談笑,具體內容也與別人無關,不過有一點應該強調,就是作為後來者的我們從詩中仍能清楚體會出寅恪當時心情的無比舒暢,而從化之行也是晚年陳寅恪唯一的一次遠遊,值得尊崇抑或同情陳寅恪的人們珍視。以從化賦詩為浮點,1956、1957兩年,陳寅恪的生活不時流溢出讓後來人感到慶幸的明麗色澤。
廣州贈別蔣秉南
杜公披霧花仍隔,戴子聽鸝酒待傾。
紅豆生春翠欲流,聞歌心事轉悠悠。
愛情天河的絢爛從來都離不開親情世界的支持。從小家到大家到家族到姑表親戚,透過殘留的詩文,穿越過半個世紀的滄桑,在斑駁的字縫裡我們隱約看到了寅唐二人生命世界的另一個向度,一個更為真實的向度,一條親情流溢的情感之河。
陽曆九月十一日,樞乘車赴粵,抵穗后以初游不識路,雇車至中山大學東南區一號晉謁。留穗約十日,得飫領教誨。適流求妹尚在家,歡聚數日後赴渝就職。時樞方校讀《周禮》(用董康珂羅版影宋本校阮刊註疏本),語次,師誨之曰:「周禮中可分為兩類:一,編纂時所保存之真舊材料,可取金文及詩書比證。二,編纂者之理想,可取其同時之文字比證。」樞未能遵師囑以有所成,愧負滋多矣!此行初識黃萱。二十二日拜辭師及師母北歸。
企孫春晗兩兄同鑒:頃奉電囑令即返校任教,當即復一電,其文雲:因嶺大關係難即返,函詳。想已先此函達覽。電中所謂嶺大之關係者,即弟在嶺大其薪水系向華僑募捐而來,嶺大當事人曾向捐款人言,在此聘約期內弟不他往。故弟今夏受其一年聘約時,已同意此點,以免嶺大失信於人,此弟所以不能即返之最大原因也。又北地苦寒,煤炭火爐設備等等,耗費極巨,值此時艱,北地此項禦寒工具,恐亦更難與昔比,弟性畏寒,兄等所夙知者也。又第二小女小彭,今夏已考入嶺大農學院。嶺大規章,每一學生之學雜等費,其數甚巨,約合數百美元,惟教員子弟,可以優待,若弟一旦他去,小女又不能中途轉學,則亦頗困難,此等又其小原因也。遭此兵戈之際,累承諸友關念,感激之忱,何可言喻。實有苦衷,未能尊命即返,想亦能蒙鑒原者也。匆此奉覆,順頌
還是請唐篔來作主角,善感多情是女人天生的「麗質」。
無論就東方故土還是從世界大勢來說,1949年都是一個特殊的年份。
唯有深情白娘子,最知人類負心多。
我們知道,在稍後的歲月里,共產黨一直努力工作,力圖向對其飽含希望的老百姓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由此,嗣後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片片段段都和共產黨的語默靜止息息相關緊緊相連。
眾所周知,陳寅恪是個讀書種子,在他,能夠安安穩穩地讀書是頭等的樂事。一樣是在1951年,生日那天,陳寅恪忽然記起了自己1945年成都過生日時所寫詩作中「願得時清目復明,扶攜同泛峽江船」的句子,於是續成絕句兩首贈唐篔,詩曰:「七載流離目欲昏,當時微願了無存。從今飽吃南州飯,穩和陶詩書閉門。」「扶病披尋強不休,燈前對坐讀書樓。餘年若可長如此,何物人間更欲求。」在他看來,青燈黃卷坐對千古,能夠穩定長期地過上這種日子就應該很知足了。陳寅恪不說假話,更何況對唐篔,所以說這兩首絕句所透露出來的對「燈前對坐讀書樓」生活的嚮往,顯然是心曲的真實流露。
不遠關山作此游,知非嶺外賞新秋。
多情的總是女人。同一年,寫下上引長句的前後,唐篔還有《詠紅梅友人贈紅梅》、《辛卯除夕答謝黃萱夫人贈水仙花》、《詠水仙》(二首)、《壬辰春二月初九答謝頌珊夫人贈躑躅花即杜鵑花》、《詠嶺南躑躅花一名山石榴一名杜鵑花》、《別杜鵑花》、《廣州木棉花壬辰仲春作》、《再詠木棉花》、《謝友人贈新種絳色玫瑰》等多首詠花之作。在唐篔,那是一個花團錦簇的春季。值得注意的是,這期間儘管陳寅恪自己只作了一首前引的《詠校園杜鵑花》,但有兩首與唐篔合寫的詩作《別水仙曉瑩寅恪聯句一絕》和《曉瑩寅恪前題(前題指《廣州木棉花》)聯句》。前者言:「玉容憔悴淺顰眉,瑩脈脈相看綠鬢垂。寅暫別人間留後約,瑩未妨重見一春遲。寅」後者雲:「十丈空枝萬點紅,瑩霞光炫耀脆林中。瑩高花偏感高樓客,寅愁望垂楊亂舞風。寅」從詩集中作品的前後順序來看,夫妻聯絕所「別」的應該就是黃萱送的那株水仙。我們試著作出如下的推測:唐篔身體不好,1952年1月26日所作《辛卯除夕答謝黃萱夫人贈水仙花》的「喜對芳姿病榻前」句提示我們當時的她可能正染微恙,除夕夜,黃萱女士送來的一株「翠袖冰肌望若仙」的「漳泉」水仙,讓病得沒法逛花市而略有沮喪的她心情舒展了許多;依常理,慢慢地唐篔自然也就康復了,可本來就喜歡鮮花的她怎麼會忘記陪著她慢慢康復的水仙花呢,於是接連寫下了兩首詠水仙的七絕,贊其「碧色羅裙體態妍,雪膚玉貌絕塵緣」,謂其「凌波仙子出埃塵,翠袖金冠白玉身。綽約臨風無限意,嫣然微睇惜花人」;然而人有禍福,花也有榮枯,漂亮的水仙雪膚不再、翠袖轉黃,這怎能不引起唐篔「玉容憔悴」的愛憐和哀嘆;朝夕相處的陳寅恪自然也知道了水仙「垂」「綠鬢」的事,忙贊它雖枯亦榮,作為對許多日九_九_藏_書子里花兒與二人朝夕相處的感激,並以為對唐篔也包括自己痛失花友的心理安慰。
事實上,就解放前的歲月來說,陳寅恪已經算是幸運的了,還能得到胡適的眷顧,其他的學人可能還沒他好運氣。但這顯然沒法同解放以後的生活相比。說起來這實在是清平世事給陳寅恪的恩賜。可能有人會說解放前是戰爭所致,都是沒有辦法的事。事情確是如此,包括陳寅恪在內的廣大學人在解放前的種種苦痛的經歷確是拜戰爭所賜,但是我們講人們還應該進一步地考慮到如下一些事實:一者,內戰確是「當局」所挑起,責任不在共產黨一邊;二者,當時的經濟政策,那些導致包括廣大學人在內的全體人民大眾生活極度不便極度艱苦的種種政策措施,都是「當局」的意旨,人民生活水平的降低和殘破首先是「當局」政策的「惡意」過失!進一步再來審視解放后陳寅恪的待遇,一方面我們說社會太平了人們生活水平在勤懇工作的基礎上有所提高和改善那也是自然的事,不過似乎我們也不應該忽略這樣的一些真實:一者,新中國的到來是共產黨及其所領導的軍隊浴血奮戰的結果,隨著種種戰略措施的推行共產黨很快就掌握了主動,從而為故國的新生提供了起碼的統一規劃統一安排的基礎;二者,解放后是共產黨相關各級的種種切近實際的照顧政策讓陳寅恪的幸福生活從歷史邏輯上的可能變成了觸手可及的真實,這一點同樣不容置疑。有的作品帶著後來者精明的迂腐總是喜歡把陳寅恪的生活塗成一種灰灰的樣子,筆者頗之不許,「灰色」塗抹的越是縝密和貌似真實越是偏離歷史的本來面目。在我們看來,學術研究對因果分析的依賴不應成為人們描述歷史時有意將刻骨銘心的局部進行放大鋪敘的借口甚或是理據,這種做法理論地來看根本站不住,即便從效果上來講這或則可以吸引不少文化消費者的駐足和矚目。
同一年,寫下海棠詩之前的1月份,陳寅恪的一首答客詩顯示友人的問候甚至勾起了他對當年游居香港歲月的回憶:「道窮文武欲何求,殘廢流離更自羞。垂老未聞甲兵洗,偷生爭為稻糧謀。招魂楚澤心雖在,續命河汾命亦休。忽奉新詩驚病眼,香江回憶十年游。」
頗有才華的汪到達中大時還是1953年的冬天,而且還帶著郭沫若和李四光分別寫給陳寅恪的勸行信。11月22日早晨陳寅恪在由唐篔帶寫的答覆中提出了兩個現今人們已是耳熟能詳的條件,一、允許研究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二、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冼玉清試圖勸說陳寅恪的頑擰,得到的回答是「我要為學術爭自由。我自從作王國維紀念碑文時,即持學術自由之宗旨,歷二十年而不變」。
答北客
陳寅恪自述
沒有了陳寅恪的北京總覺得缺少了什麼,所以連科學院也忍不住要請陳寅恪回去。1954年的1月份郭沫若又提筆寫了信給陳寅恪,意同前此。可是在陳寅恪看來失去了自由意志和獨立思想的學術根本就不成其為學術。雖然他的要求得到了周恩來的肯許,「可以答應陳寅恪的要求,只要他到北京來。一切都會變的。當年動員老舍從美國回來,老舍也提出個條件:不返美,不發表反美言論。可是他回國不過一兩年,就變了」。可惜的是最終還是沒有成行。其所作《答北客》、復郭沫若信、復楊樹達信真實記載了此事期間及其後陳寅恪的生命軌跡。
12月1日上午,陳寅恪同汪籛作了一次長談,口述長文一篇作為總答覆:
答郭沫若信說:
沫若先生左右:
暮年蕭瑟感江關,城市郊園倦往還。

細雨競鳴秦吉了,故園新放洛陽花。
校中諸友芝生伯倫心恆一良永興兄等均此不另,或即以此函交其一閱。
有意思的是《丁酉上巳》三絕。所謂上巳,魏以後一般即指農曆的三月三日,上巳前兩日即三月初一,陽曆的3月31日,再過四天就是寒食(陽曆4月3日),此時陳寅恪家的紫藤花差不多也已開放,這三首絕句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作的。事實上在此之前大約一個星期,陳寅恪和唐篔已經乘學校的小汽車去城裡看過一次劇團的演出了,後來經由學校工會戲劇小組的穿針引線,京劇團的一些名角又來康樂園為中大的教授們獻藝。陳寅恪自然是劇團禮敬的首選,31日京劇團的主要演員就去陳宅為他清唱了幾段,對於戲迷的陳寅恪來說,享受到如此快事及禮遇自然是興奮無比,於是一揮而就了三首絕句志其快意併為對劇團演員的答謝。第二天,劇團繼續為中大教授表演,陳寅恪將三首絕句送與中文系三位知名教授詹安泰、王起、董每戡,並謂請「祝南、季思、每戡先生一笑」,希望能得同道的唱和。對此,布滿了沉重感的陸健東著《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也認為:「太不容易了。這是陳寅恪晚年唯一的一次公開向『同道中人』求心靈的和鳴與回應。其情不自已於今亦能感受到生命的歡欣所帶來的喜悅;沉重的歷史亦因為這一連串發自靈魂深處的歡聲而抹上了淡淡的一道油彩。」如果不是用後來者的聰明來看歷史,而是從陳寅恪當時的生活狀態來分析,我們說,完全沒有必要站在十年以後陳寅恪遭遇不幸的那個歷史節點上來給予如此保守的評論。我們堅信,當時陳寅恪的生命是明媚絢麗的,曾經蒼涼的內心如靜開著的紫藤花一樣充滿著歡喜的諧和乃至亢奮的愜意。對此,董每戡的和詩便即是絕好的讚詞,讓我們借來作為對上述沐浴在絲竹管弦中的陳寅恪陽光心境的束尾之語,恰所謂:花前杖策聽鶯語,清興來時妙句成。
多謝相知築菟裘,可憐無蟹有監州。
這一年春天,嶺大的杜鵑花開得異常地明艷。美麗的風景自然不會逃過敏感的唐篔的雙眼,這又一次讓她想到了當年的故園,故園的山居之樂。感物傷懷,以長句系之:香島妖氛滿,避亂轉西行。一年居故土,無限留戀情。山中有情趣,心定身始輕。月明竹影入,日出樵唱清。春間杜鵑放,燦爛嶺谷盈。看花動近遠,車馬道邊橫。遊客緣徑上,霞光照面迎。下山觀早集,聽鳥識初晴。風過松濤聲,雨霽岫色明,還家午飯罷,倚枕聞蟬聲。秋來氣高爽,澗底老桂穠。芬香四散溢,遙望如金鐘。荻花舞雪白,楓葉滿樹紅。田家忙收穫,得飽歌年豐。親朋隔城市,幽居鎮日間。野果溪畔摘,流水聲潺潺。舉目成遠眺,但見雲峰環。暇時赴村墟,新月偕相歸。歸來童稚喜,柿脆鯽復肥。燈下課女讀,夜涼添薄衣。地僻炊煙少,繞屋唯松林。身安心益靜,吟詩代撫琴。佳境不易駐,回憶味更深。故鄉亦短夢,他鄉何處尋。(《壬辰仲春觀嶺南大學校園杜鵑花因憶故鄉山居之樂遂成長句以記之》)頻年播遷的南國女子想到了故鄉山居時春天裡杜鵑花開遍山野的動人景緻。詩情滿腹又聰慧明敏的唐篔顯然被嶺大的杜鵑花所深深感染。自然,這幅生機盎然的春景順著唐篔的雙眼同樣照亮了陳寅恪的心田。與內子的懷今異致,陳寅恪的心緒走上了思古的向路:「美人穠艷擁紅妝,嶺表春回第一芳。誇向沉香亭畔客,南方亦有牡丹王。」當年李太白贊太真之美有《清平調》三首,二、三有雲:「一支穠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抂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代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大方的陳寅恪把嶺大的杜鵑比作了傾國傾城的牡丹。
碩學先生非古董,風流詩筆壓群英。後來三位教授的和詩與前此已經刊發的陳寅恪絕句一樣發表在4月20日的《中大周報》上,從而為美麗的康樂園再添一段學林佳話。
《丁酉首夏》作:
當然,往日的北平,新中國的北京,也沒有忘記曾經在這片土地上開壇講學的陳寅恪。此種挂念至少在陳寅恪離京后的第二年就在橫飛南北的鴻雁中明確化了。到1949年10月,南來不到一年的陳寅恪已經在為此向北方的朋友回信致歉了:

貞元朝士曾陪座,一夢華胥四十秋。
10月1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由毛澤東主持舉行第一次會議,一致決議接受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為政府施政方針,選舉林伯渠為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秘書長,任命周恩來為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總理兼外交部長,毛澤東為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朱德為人民解放軍總司令,沈鈞儒為中央人民政府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羅榮桓為中央人民政府最高人民檢察署檢察長。同日,首都北京30萬軍民在天安門廣場集會,隆重舉行開國大典。就目前的資料來看,如上選出的高層人物如毛澤東、林伯渠、周恩來、朱德等都曾不同程度地在陳寅恪的晚年的生命中觀見,從中我們既可以窺知陳寅恪的品格、情性和價值,也可以看到新中國高層對知識分子的政策和態度。
雷鋒夕照憶經過,物語湖山恨未磨。

不比平原十日游,獨來南海吊殘秋。
共入臨川夢中夢,聞歌一笑似京華。
——對科學院的答覆
陳寅恪終於還是留在了嶺南。
有師友,自然也有學生。寓居嶺南的頭幾年裡,到後來讓陳寅恪很是傷心的學生,此一時期還是能不時地帶給陳寅恪以欣慰和歡喜。
蔣秉南的到來固然很讓陳寅恪高興,但畢竟也只是偶然的一次。經常出現在陳寅恪的嶺南生活里的還是中大的新學生們。新學生們也能不時地給陳寅恪帶來些快樂。
你要把我的意見不多也不少地帶到科學院。碑文你帶去給郭沫若看。郭沫若在日本曾看到我的(挽)王國維詩。碑是否還在,我不知道。如果做得不好,可以打掉,請郭沫若來做,也許更好。郭沫若是甲骨文專家,是「四堂」之一,也許更懂得王國維的學說。那麼我就做韓愈,郭沫若就做段文昌。如果有人再做詩,他就做李商隱也很好。我(寫)的碑文已經傳出去,也不會湮沒。
唐篔也賦詩相贈:
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