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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重振君士坦丁堡

第二章 重振君士坦丁堡

在小亞細亞,拜占庭帝國的危機給了虎視眈眈的入侵者千載難逢的良機。一群群突厥劫掠者長驅直入小亞細亞腹地,極少遇到反抗。比如,1080年,有些劫掠者竟然已經西進到了基齊庫斯(Kyzikos),並理所當然地洗劫了這座城市,這讓拜占庭皇帝更加絕望。劫掠帶來的戰利品的誘惑,只是突厥人突入拜占庭領土的誘因之一;另一個誘因則是反叛的貴族們對軍事力量的無盡需求。這一時期的幾乎所有反叛者都僱用了突厥傭兵,而且往往是在多方激烈的拍賣競價之後才得到雇傭權的。拜占庭人似乎非常願意在自家互相爭吵的時候先與突厥人保持相安無事,甚至互助互利。
還有像斯蒂甘德的奧多(Odo of Stigand)這樣的來客。他是一名年輕的諾曼人,11世紀50年代時在君士坦丁堡學習成為一名醫生兼獸醫,在此過程中斷斷續續一知半解地掌握了好幾種外國語言。他的兄弟羅伯特也在這座都城待了一段時間,並在最終返回家鄉諾曼底的時候帶回去很多金子、寶石以及聖芭芭拉的遺骨。拜占庭帝國很歡迎有戰鬥經驗的騎士前來,其中有些人在帝國軍中升到了很高的位置。在1066年黑斯廷斯戰役后逃離英格蘭的盎格魯-撒克遜將領中,就有幾人在拜占庭找到了用武之地,他們在威廉征服英格蘭之後在這裏找到了新的開端。
阿萊克修斯從一開始就親自掌握了軍權,而不像他的大多數前任那樣把權力交給下屬。加冕后才幾個月,他就親自率軍前往伊庇魯斯與諾曼人作戰。但1081年10月在迪拉基翁,他卻慘敗在諾曼人手上。接下來的兩年裡,隨著諾曼人更深地滲入馬其頓和塞薩利,皇帝又親自率軍進行了一系列艱苦的作戰,終於讓入侵的諾曼人撤回了義大利。1084年,諾曼人再次入侵帝國西部邊陲,阿萊克修斯又親自帶兵從君士坦丁堡出發將之擊退,而且這次的戰績更為輝煌。諾曼人的補給線和通信聯絡都被切斷,並因飢荒和疾病而傷亡慘重,最後只能放棄掙扎而投降。「敵人沒有了蹤影,希臘獲得了解放,人們再次滿心歡欣起來。」一位當時的諾曼人坦言。
阿萊克修斯一次又一次帶兵出征迎擊侵略者,卻收效甚微。到1090年冬天,威脅已經變得不可小覷,大批佩切涅格遊牧民侵入帝國境內,抵達色雷斯南部,打算在艾諾斯河(river Ainos)河口豐饒的草場地帶定居下來——這裏離君士坦丁堡近得要命。阿萊克修斯皇帝從各處儘可能調集兵力,在一座名為拉維尼歐(Lebounion)的山丘下安營紮寨,準備與佩切涅格人一戰。
阿萊克修斯對拜占庭帝國的密切管控非常了不起,但也讓人覺得窒息。在十字軍東征前夕,國內對他這種統治風格的反對非常激烈。我們將在下文談到,這也是阿萊克修斯向教皇求助的一大重要因素。對軍事行動的異常強調讓人感覺壓抑,也耗盡了帝國的資源。在他當政期間,藝術、建築和文學的發展趨於停滯。唯一讓人眼前一亮的是一些視覺藝術作品,風格簡樸而沉鬱。布拉赫奈大皇宮的一幅壁畫將皇帝的形象置於末日審判的場景中,扮演基督代言人的角色。這非常能揭示阿萊克修斯的自我定位:他把自己看作上帝在黑暗時代中的忠實僕人。
控制了帝都之後,阿萊克修斯一世·科穆寧立即在君士坦丁堡的聖索菲亞大教堂加冕為羅馬人的皇帝。精細煩瑣的加冕儀式遵照的應是一本10世紀經文所述的禮儀,阿萊克修斯抵達聖索菲亞大教堂后,換上了帝王長袍,與牧首一同進入教堂。接受眾人為他行的禱告以及「吾皇吾王!千秋萬歲」的唱頌后,阿萊克修斯戴上皇冠,然後一眾權貴一個個走上前來親吻新皇的膝蓋。
君士坦丁堡的防禦非常穩固,如果科穆寧一派想要強取,勝算實在不大。因此,他們轉而聯絡了駐守城西幾大主要入口之一——卡里希奧斯門(Kharisios Gate)的德意志雇傭兵軍團。與軍團指揮官談妥條件之後,巨大的木門打開了,科穆寧兄弟和他們的支持者湧入城中。阿萊克修斯率部快速在城中推進,皇帝的支持力量土崩瓦解。在沒有遭到有力反抗的情況下,他們盡情洗劫。就連安娜·科穆寧娜也無法隱藏她對自己父親的支持者入城景象的懼意:「無論多麼正直的作家也無法公正地描寫出那些天里城中處於怎樣的恐怖之中。教堂、避難所、公共的和私人的財產都成了肆意劫掠的對象,四面八方傳來的哭聲和叫喊聲把城民們的耳朵都震聾了。一位初來乍到的人看到了或許會以為這裏剛發生了一場地震。」
伯利只是眾多被吸引到君士坦丁堡的人之一。後來成為挪威國王的「無情者」哈拉爾(Harald Hardrada)也曾航行到拜占庭,他的冒險經歷被記載在那本講述挪威諸位統治者事迹的史詩集《世界之輪》(Heimskringla)中。他到軍艦上服役,在愛琴海上追擊海盜,並參加了11世紀40年代初對西西里的一次進攻。為帝國服役期間,他頗為天才地發明了一種可以飛的炸彈:在幼鳥身上塗上混有蜂蠟和硫黃的松樹脂,然後把它們點著,驅趕它們飛回他們圍攻的城市的鳥巢中。為偉大的君士坦丁堡(或用古挪威語稱之為加斯城,Miklegarth)皇帝服務是別有韻味、令人興奮,也讓人敬服的。這對許多斯堪的納維亞人來說,既是一種榮耀,也是一種成人禮。https://read.99csw.com
這座城市長久以來就像一塊磁石般吸引著前來尋求名聲和財富的商人和冒險家們。當時像這樣的人很多,比如伯利·勃拉松(Bolli Bollason),他於11世紀20年代從冰島來到君士坦丁堡,想親眼看看這座城市,親身體驗這裏的生活。他告訴自己的同代人:「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到南方的土地上遊歷一番,因為一個男人如果沒有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之外遊歷過,就會被認為虛妄無知。」而他選擇去的地方就是君士坦丁堡,遠離家鄉數千英里之遙。抵達拜占庭境內后,伯利加入了瓦蘭吉衛隊,這是一支由來自斯堪的納維亞、俄羅斯以及不列顛列島的雇傭兵組成的拜占庭皇帝的近衛軍。「他們像瘋了似的戰鬥,好像被怒火驅使一般,」一位11世紀的作家寫道,「他們毫不吝惜自己,也毫不在意所受的傷。」當伯利終於返回冰島時,他的裝束讓人震撼:「他身著加斯王(拜占庭皇帝)賜予他的皮革,上覆一襲鮮紅的披肩;他攜帶著(一把好劍),劍把上是上等的金飾,手柄處也鑲著黃金;他頭戴鑲金的頭盔,身側是紅色的盾牌,盾上的騎士也用金子雕刻而成;他手握一把匕首,這是隨了異邦的習俗。無論他走到何處,女人們就什麼都不再看,只緊緊盯著他和那身富麗堂皇的裝束。」
羅曼努斯發動了一系列代價不菲的戰役,卻沒有什麼斬獲。隨後,在1071年夏天,皇帝又讓自己陷進了發生在曼齊科爾特要塞附近的戰事中。他以為在那裡作戰的突厥軍隊人數很少,很容易擊敗,然而事實上,這支突厥軍隊卻是蘇丹阿勒卜·阿爾斯蘭(Alp Arslan)的主力部隊。錯誤的情報、糟糕的決策和低級的領導水平導致了一場大敗。這次戰敗從軍事角度來說意義並沒那麼大,但非常侮辱人,因為羅曼努斯四世本人被俘了。他從馬上摔下來,跌在戰場的塵埃里,被扭送到蘇丹跟前,而阿勒卜·阿爾斯蘭起初還並不相信這個被帶到自己面前的俘虜真是皇帝本尊。在這場會面中,阿勒卜·阿爾斯蘭表現得非常坦蕩、和善而高貴,最後還釋放了羅曼努斯四世。戰後不久,作家和詩人們就開始連篇累牘地描述這一幕,使其很快就成為突厥歷史上一個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事件,這也加強了突厥人的身份認同。
一位11世紀來到君士坦丁堡的遊客為這座城市如此多元化的人口和壯麗宏偉的建築而驚嘆不已,他滿懷好奇地記錄下了都城中四處進行的宗教遊行,還目睹了布拉赫奈宮(Blakhernai)聖母教堂(church of the Theotokos)的聖母像顯靈奇迹:聖母的紗巾緩緩飄起蓋住臉龐,之後又緩緩落回原處。另一名11世紀末的訪客也難抑心中的敬畏之情:「哦,君士坦丁堡是多麼高貴、多麼美麗的城市啊!這裏修道院和宮殿數不勝數,且都用如此高超的技藝建造而成!在主幹道甚至更小的街道上,令人稱奇的東西真是看也看不完!要一一列出這裏各式各樣的財富,那些金的、銀的、各種寶石的,還有各種聖物,將是多麼冗長乏味的工程!商人們定期航來,不斷給這座城市帶來各種生活必需品。我估計,常住在那裡頭的宦官就大約有兩萬名。」
帝國試圖應對不斷加劇的財政危機,但他們的努力卻不太成功。政府試圖以降低鑄幣純度——減少其中的含金量但幣值不變的手段來應對財政收支的失衡。如果操作得當的話,這項措施或許能夠奏效。但事實並非如此。到11世紀70年代,鑄幣純度的降低已經完全失控,其中的貴金屬含量不斷被稀釋,添加進去的成分真是五花八門。收稅變得相當困難,通貨膨脹逐漸攀升,11世紀70年代中期,小麥的價格更是高漲了18倍。
阿萊克修斯的人格力量開始重塑拜占庭帝國。在他的統治下,帝國風氣重返10世紀典型的軍人價值取向,那時的皇帝們本身就是統帥,軍隊就是拜占庭帝國的基石。比起皇帝的華貴長袍,阿萊克修斯更願意身著戎裝,也更喜歡小規模的密友聚會,而不喜歡君士坦丁堡朝中盛行的繁複的典禮儀式。
都城中異國訪客和定居者人數的快速增長,在一定程度上要歸功於10世紀那些偉大的皇帝和將領,他們取得的一系列重大軍事勝利為帝國帶來了極速的經濟繁榮。在愛琴海和東地中海騷擾海上交通的阿拉伯海盜們終於得到了處理,他們的進攻基地被一一蕩平。巴爾幹和東部的邊界線首先得到鞏固,隨後又被一大批相繼出現的有野心又有能力的九_九_藏_書軍事將領穩步推進。他們開啟了帝國的黃金時代。
1071年那場以曼齊科爾特慘敗而告終的戰役,本來是以鞏固拜占庭帝國東部邊界為目的的,羅曼努斯希望以此保護小亞細亞內陸地區免受那些不斷削弱其力量和士氣的劫掠襲擊。而這場大敗之後,羅曼努斯沒能採取正確的彌補措施,導致了恐慌的氣氛不斷蔓延。許多拜占庭人為免再遭劫掠,逃離了這個地區,前往君士坦丁堡。其中就有未來的牧首尼古拉·格拉瑪提科奧斯(Nicholas Grammatikos),他離開了皮西迪亞的安條克(Antiochin-Pisidia),來到都城創建了一所新的修道院。凱撒利亞的一名領班神父也做了同樣的決定,他收拾起自己位於卡帕多契亞教堂里的珠寶細軟,奔去了安全的首都。
一些重要的新工程也被下令在君士坦丁堡建造起來,其中就包括曼迦納區(Mangana)壯觀的聖喬治建築群。建築群中有一所醫院、老人和窮人的收容所、一座美輪美奐的宮殿和一所隱修教堂。這座教堂是君士坦丁九世皇帝下令建造的,也是他最後的埋骨之地。律法和哲學學校也紛紛開辦,這能滿足日益具有社會流動性的人群的需求。商人們變得越來越富有,最終成功讓元老院的大門為他們敞開。私人開始用自己可支配的余錢投資地產和貴重物品。像卡帕多契亞大地主尤斯塔西奧斯·博伊拉斯(Eustathios Boilas)這樣的人,受到帝國繁榮穩定狀況的鼓勵,決心開發荒地。那些地方原先「是些無人看管的不毛之地……人類無法居住,到處是毒蛇、蝎子和野獸」,但他們卻可喜地把這些地方轉變成葡萄園和花園,有磨坊和水渠供水。
到11世紀70年代末,君士坦丁堡內關於這兩兄弟野心的討論已經越來越多,因為他們成功地討得尼基弗魯斯三世皇帝和他妻子——皇后瑪麗亞(Maria)的歡心,而嚼舌根者更是蜂起。據說皇后非常引人注目,「個子非常高,亭亭如柏樹,皮膚潔白如雪,臉如鵝蛋,膚色暖如春花,抑或玫瑰」。帝都內有傳言說阿萊克修斯和皇后的關係不同尋常。而皇帝呢,雖然垂垂老矣、步履蹣跚,卻非常愛趕時髦,艾薩克·科穆寧從敘利亞為他帶回的用上等布料做成的衣服,總能把他迷得神魂顛倒。
作為一個篡位者,這次的勝利為阿萊克修斯提供了強力的合法性保證。奪位之時,他曾承諾要給帝國開創嶄新的未來,儘管他在與諾曼人的對抗中也有失敗,但畢竟完成了西西里的穆斯林和英格蘭的哈羅德國王都不曾做到的事情:成功地抵制住了一次大規模的諾曼人入侵。
這樣一座人口眾多、熙熙攘攘的城市自然需要好好管理。君士坦丁堡的各個市場都由城區長官(eparch)的官署來監管、規制。官署派出的人員要確保度量衡標準,不會短斤少兩,並嚴格控制售賣商品的質量穩定。同時,行會體系也起到了保證質量的作用:雜貨商、魚販、屠夫、蠟燭商、制繩工和馬具商等,全都擁有明確的行規和指明他們可以賣什麼以及到哪裡賣的行為條例。他們甚至還有定價指南(至少針對常規商品是有的),旨在控制通貨膨脹。所有這一切的結果就是,城中有穩定的果蔬、奶製品、肉類和魚類供應,還常年供應更加新奇的商品,如香料、蜂蠟、銀器和絲綢——正是這些商品讓拜占庭聲名鵲起。
阿萊克修斯非常虔誠,他主要的休閑方式就是研讀《聖經》。他經常熬夜默讀經文,陪伴他的還有與他志趣相投的妻子。家族中其他成員也和他一樣,他哥哥艾薩克因宗教熱情而深得教士們的景仰,他母親安娜·達拉塞娜也同樣非常虔誠,她在帝都興建了一座俯瞰金角灣的壯麗的教堂修道院,而且是帝國各地的僧侶和神職人員強有力的後盾,經常出面為他們爭取權益和免稅特權。她的印璽說明,她的身份不僅是太后,還是一名修女。阿萊克修斯的女兒稱,正是安娜·達拉塞娜,在她兒子還小的時候就把「對主的敬畏」植入了他的靈魂中。
因此,阿萊克修斯在位的頭十年似乎政績不菲。兩股充滿威脅的鄰人都被屏退了,其中佩切涅格人更是後患永除。阿萊克修斯皇帝的帝位得到鞏固,近臣都是可以信賴的親屬,與他利益一致。此外,當時也沒有跡象表明存在內部反對派——1081年失勢的人們沒有起而挑戰,也不存在其他威脅到王位的勢力。毫無疑問,這是阿萊克修斯採取的控制貴族的措施所產生的結果。主要的貴族都要跟隨阿萊克修斯出去作戰,緊跟在他身邊,遠離君士坦丁堡。而在阿萊克修斯外出征戰期間,艾薩克會留在都城,用毫不含糊的鐵腕手段對付針對統治家族的批評。不過,儘管阿萊克修斯對反對勢力非常敏感,應對措施完善,但似乎作為皇帝,他還是廣得民心的,他的領導方式給日趨僵化的帝國帶來了一股清風。
此外,阿萊克修斯還不辭辛勞地推行自己的正教信仰。統治伊始,他就採取了嚴厲的措施對待各種被視為異端的觀點和信仰,他還親自主持異端審判,並對有罪者做出最終裁決。尊崇教會的權力對一名以武力奪權的篡位者來說當然是完全合理的政策,但阿萊克修斯這麼做卻完全是出於一片虔誠。
不過,的確有一個人有這樣的遠見,那就是阿萊克修斯的母親。安娜·達拉塞娜(Anna Dalassene)是一名身體強壯、意志堅定的女性,出身於帝國名門,其家族成員大多身居拜占庭帝國的軍政高位。安娜很鄭重地為自己的五個兒子都規劃了野心勃勃的未來。長子曼努埃爾(Manuel)在羅曼努斯四世·第歐根尼災禍不斷的統治期內卻于軍中平步青雲,很快升為高級將領,可惜最後在戰場上犧牲。安娜的另兩個兒子艾薩克和阿萊克修斯的上升之路也迅疾而勢不可當。
君士坦丁堡的建造設計是有意要喚起敬畏之情的。與舊羅馬一樣,這是一座龐大而壯麗非凡的都城。從陸路前來的訪客首先將會看到厚重的城牆,還有為城內送水的巨大水道。陸上的城牆加固到12米,從金角灣一直延伸到馬爾馬拉海。城牆是由皇帝狄奧多西(Theodosios)在公元5世紀時重建,旨在屏退最具野心的可怕敵人。它們厚5米,由96座瞭望塔護衛。瞭望塔可監視通往西方和北方的各條道路。9扇防守嚴密的城門控制著進城的通道,但它們還僅僅是外牆。來訪者接下來要跨過一條深深的護城河,跨過另一圈內牆,然後才能踏上城內的某條主幹道,進入城市的中心地帶。九_九_藏_書
經濟的崩潰必然伴隨著政治騷亂。貴族們起而反叛政府,抗議不斷給他們加重負擔,也對帝國內部不斷惡化的形勢表示了不滿。11世紀70年代末,大權貴們一個接一個反叛,將拜占庭帝國拉入內戰之中。儘管大多數非常嚴重的叛亂最終都被鎮壓了下去,但它們造成的影響仍然相當深遠。帝國的四鄰也很快就抓住了內亂帶來的機會。諾曼人在成為義大利南部的主人後,又開始著手準備進攻伊庇魯斯(Epirus)。這可是通往拜占庭帝國西部諸行省的門戶。在克羅埃西亞和杜克里亞(Duklja),當政的王室都尋求與舊羅馬靠近,而不是君士坦丁堡。他們聯絡教皇,希望本國的領導人能夠作為主權統治者得到承認——這就前所未有地威脅到了拜占庭對這個地區的宗主權。
到1081年時,情況已經糟透了。巴爾幹地區陷入了佩切涅格人燒殺搶掠的戰火中,當地的領袖們也紛紛反叛,不再承認帝國對本地區若干城鎮的控制。此外,諾曼人從義大利南部發起了強大的攻勢,其統帥是羅貝爾·吉斯卡爾(Robert Guiscard),他是中世紀早期最冷酷無情也最成功的軍事統帥之一。與此同時,突厥人已經抵達博斯普魯斯海岸邊,周圍的區域已經完全暴露在他們的劫掠範圍中。「拜占庭人看到他們毫不畏懼也不受侵擾地生活在沿岸的小村莊和各處聖所里,」安娜·科穆寧娜稱,「這讓拜占庭人感到恐懼,他們不知該如何是好。」羅馬帝國曾經統治著廣大地域,西起直布羅陀海峽,東達印度,北起大不列顛,南達非洲腹地。而如今,除了帝國首都之外,轄地已經所剩無幾。安娜·科穆寧娜寫道,突厥人在小亞細亞肆虐,摧毀城鎮,用基督徒的鮮血染污了大地。沒有遭到殘忍殺害或淪為階下囚的人們,「趕忙藏到洞穴、森林、山野中去避難,以免日後遭遇災禍」。
隨著拜占庭帝國日漸衰頹,權力的真空開始向著有能力、有忠心、更有野心的年輕人開放。科穆寧兩兄弟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年長的艾薩克首先被任命為東部行省的軍事長官,然後又被任命為安條克城的行政長官。11世紀70年代,阿萊克修斯也因在小亞細亞中部以及巴爾幹西部平叛有功而不斷獲得提升。
接下來新皇把注意力投向了佩切涅格人。1083年,阿萊克修斯新任命的一名將領在與佩切涅格人的對抗中取得了多次大勝,卻沒能終止他們的劫掠行為。「我相信,」這位將領在一次作戰勝利后這樣寫道,「即使在我死後多年,全知全能的主創造的這次奇迹也仍然不會被忘卻。」但他錯了:佩切涅格人在11世紀80年代期間始終是個大問題,總是不屈不撓地騷擾著拜占庭的邊境地區。「他們的進攻疾如閃電,」當時有人寫道,「他們撤退起來既快又慢,慢是因為攜帶的戰利品太重,快是因為他們逃脫的速度驚人……他們沒給追擊者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迹。即使在多瑙河上架起一座橋,他們也不會被抓住。」
阿萊克修斯的統治風格顯然不是自我放縱型的,不像他的某些前任那樣只關心自己的吃喝玩樂:比如,君士坦丁八世(1025—1028)處理國政的時間極少,卻花費了大量時間在御廚房裡實驗各種新奇的美味佳肴。相反,阿萊克修斯完全是一種戰士的作風,飲食簡樸,拒絕奢侈。他正直嚴肅,沒時間理會各種小道閑談,只相信自己的判斷和可諮詢的顧問。他是個不照鏡子的人,據他的女婿尼基弗魯斯·拜倫尼奧斯說,這是因為他相信「對一個男人和一名武士來說,戎裝和簡單質樸的生活方式才是值得讚賞的」。他對歷史記述也持簡潔為上的觀點:聽說長女要著書詳述他的統治期,他不甚贊同,鼓勵她寫幾首輓歌就算了;當他聽說自己的妻子要命人為自己的生平立傳以流傳後世,所做的反應更是直接,「他說,哀悼一下,悲嘆一下他的不幸可比這好得多」。
事實證明,對兩兄弟野心的非議是正確的。就在1080年底,朝堂上的敵手已經開始公開彈劾兩兄弟,受此推動,兩人索性決定奪取皇位。同樣推動他們邁出這一步的,還有其他大貴族的動向。比如尼基弗魯斯·梅里森諾斯就已經開始鑄造刻有自己形象的錢幣,還刻了一方璽印,上面寫著根本還沒實現的傳奇:「尼基弗魯斯·梅里森諾斯,羅馬人的皇帝。」尼基弗魯斯·梅里森諾斯的舉動是如此激進,為了安撫他,皇帝甚至開始考慮要正式任命他為自己的繼承人。read.99csw.com
難民的蜂擁而至給君士坦丁堡帶來了很大的壓力。本來各行省頻頻遭劫就已經讓帝國的財政出現了問題,讓稅收大幅減少。而諸如曼齊科爾特這樣的軍事戰役,以及規模更小的對佩切涅格人的進攻,也都花費不菲。軍事行動的不斷增加,也意味著勞動力被徵募去打仗而無法耕作,農業產出也隨之不斷下降。而軍事徵募又加劇了鄉間人口減少的趨勢,因為本來就有很多人逃到城市裡尋求庇護。
君士坦丁堡的主要建築同樣令人驚嘆。最讓人嘆為觀止的當數雄偉的聖索菲亞大教堂。它由查士丁尼(Justinian)皇帝在公元6世紀下令建造。在空中延展的巨大穹頂寬達30多米,高55米,如同飄浮在「天空中的帳篷」。這座教堂堪稱工程學上的奇迹,它的裝飾也美輪美奐。日光從窗戶射入,金色的馬賽克閃閃發光。除此之外,君士坦丁堡其他傑出的地標也比比皆是:數百座教堂和修道院、一座可供賽馬和戰車比賽的龐大競技場、眾多澡堂、宏偉的宮殿,甚至還有一座動物園。一首讚頌君士坦丁堡的詩作曾這樣說道:古有世界七大奇迹,而今卻有君士坦丁堡七大奇迹。
除了當時的鑄幣外,我們只能看到阿萊克修斯的兩幅肖像,但從安娜在《阿萊克修斯紀》里對他有些理想化的刻畫中,我們能約略感受到他的形象。他是那種令人一見難忘的人物,雖然有些口齒不清。「當人們接收到他坐在帝國寶座上時掃過來的嚴厲一瞥,就會聯想到一陣颶風,他的樣貌和氣質散發出巨大的壓迫感。他的眉毛濃密清晰,其下雙目的凝視威嚴中含著慈祥。只要匆匆一瞥……就能讓人感覺到壓迫和自信。他寬闊的肩膀、粗壯的臂膀和厚厚的胸膛,都如英雄一般,能激起人們的讚歎與欣慰。他周身散發的是力與美、優雅與尊貴,還有令人仰止的君王氣質」。
因此,到11世紀末時,在君士坦丁堡和帝國的其他地方,能找到形形色|色的異國來客。亞美尼亞人、敘利亞人、倫巴第人、英格蘭人、匈牙利人、法蘭克人、猶太人、阿拉伯人、突厥人都在這座都城中生活、遊覽和開展貿易。阿馬爾菲的商人甚至在城中有自己的專屬區域,他們中的一人深得皇帝的恩寵,得到了非比尋常的殊榮:獲賜數扇由帝國鍛造廠打造的青銅門,皇帝還派人把青銅門送回他在阿馬爾菲的家裡;直到今天,這些門還懸挂在聖安德魯大教堂的入口處。拜占庭是多元的世界都市,而且擁有完善的網路聯繫:商貿網路、外交網路,以及移民人口形成的聯繫網路。這意味著帝國在歐洲最偏遠的角落地帶也是大名鼎鼎的。
雙方於1091年4月末交戰,這場戰爭成為拜占庭歷史上最令人稱奇的大勝之一。「這真是一場非凡的壯舉,」安娜·科穆寧娜寫道,「整族人——不是以成千上萬來計,而是不計其數——包括女人和孩童,統統都在那天被消滅。那是四月二十九日,一個星期二。自此以後,拜占庭人的歌謠里就這樣唱道:『只是因為那麼一天,(佩切涅格人)再也看不見五月時節。』」不管以什麼標準來看,佩切涅格人都消亡了。在戰鬥中倖存下來的人不久也遭到處決,餘下的人流散到了巴爾幹各地。他們再也不能對拜占庭帝國構成威脅了。
在阿萊克修斯的統治下,拜占庭進入了一個主動苦行禁慾的時期。1081年奪權后不久,阿萊克修斯皇帝就決定要穿著粗毛襯衣,睡在石板地面上,為自己手下在政變期間的所作所為贖罪。第二年,他就開始為動用教會財產做抗擊諾曼人的軍資而道歉,並承諾以後再也不會這麼做。在帝國皇宮內,前幾個世代的「全然放縱享樂」被莊嚴地唱誦聖歌和嚴格固定的用餐制度所取代。
阿萊克修斯廢除了那種明確規定在宮中宴會時誰應該坐在哪裡的複雜階序制度,而創造了一個總體來說更低調也更簡樸的政權。他經常邀請社會上最不幸的人們與他一同用餐,比如與癲癇病患一起吃飯,而且據說皇帝因為太想要幫助他們以致自己都忘了吃飯。甚至連當時在其他方面對阿萊克修斯有敵意的人也稱,阿萊克修斯對待窮人的態度不同尋常,值得讚賞。此外,他「從不喝酒,也絕不屬於饕餮貪食之流」。他不是把事情全部交給手下去做,而總是騰出時間來親自與臣子甚至是國外來客討論一些要事。他願意接見任何想要面見他的人,併為此忙碌到深夜。
在這樣的形勢下,艾薩克和阿萊克修斯意識到他們要儘快行動。儘管阿萊克修斯年紀更輕,但眾人商定,如果事成,應由阿萊克修斯登上皇位。他與強大的杜卡斯家族成員的聯姻,讓他更有可能贏取拜占庭一眾最有權勢家族的支持,這個因素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決定性的時刻終於到來:諾曼人開始向帝國西陲的伊庇魯斯發動進攻,這個消息傳到了君士坦丁堡后,皇帝立即做出了具有決定意義的舉措,將一支重兵交由他的主要將領——阿萊克修斯·科穆寧指揮。然而在率軍抵達色雷斯后,這位年輕的將領做出了讓所有羅馬統治者都最為懼怕的事情:回師進軍帝都。https://read.99csw.com
不過,大約到11世紀中期,君士坦丁堡的繁盛勢頭開始不再強勁。起初,由義大利中部的城邦國家招募來的諾曼雇傭兵漸漸開始意識到,他們可以利用阿馬爾菲、薩勒諾、卡普阿、貝內文托和那不勒斯之間的派系鬥爭。幾十年間,他們就有效利用這些城邦之間的爭鬥,建立起了自己的大本營,到11世紀50年代中期,這些諾曼人已經開始對拜占庭的行省阿普利亞和卡拉布里亞躍躍欲試。同時,拜占庭帝國還發現自己面臨著來自其他地方的壓力。君士坦丁堡長期以來不得不密切關注著黑海以北草原地帶的情況。數個世紀以來,這些草原地帶一直生活著若干遊牧族群,一旦處理不慎,這些族群就會變得暴力而危險。其中最具侵略性的部落之一是佩切涅格人,他們非常擅長劫掠那些防守不嚴密的目標。佩切涅格人的大本營在多瑙河北岸,此時他們卻把目光投向了拜占庭,自11世紀40年代開始他們加強了攻勢,給巴爾幹造成了災禍。
這就是將要激發第一次十字軍東征這個歷史上影響深遠的事件和中世紀重大進展的人。此刻,在諾曼人被擊退、佩切涅格人完敗之時,拜占庭帝國的運道似乎正在回升。那麼,為什麼到1095年的時候,拜占庭帝國會向外求援以抗擊突厥人呢?
東部諸行省似乎已經落入突厥人手中,帝國好像也已經向他們屈膝投降。這樣的情況表明,遠在帝國公使于皮亞琴察謁見教皇烏爾班二世,並請求他援助抗擊突厥人之前,拜占庭就已經危機纏身。那麼,如果小亞細亞早在近15年前就已經陷落,為什麼君士坦丁堡要在1095年突然以這樣戲劇化的方式發出救援請求呢?選在此時進行聲情並茂的求助,以及教皇鄭重其事的回應,這些都是有政治上的驅動力的。拜占庭的求助是策略性的,烏爾班二世的回應也自有考量,他期望能藉此戰勝自己在西方教會中的競爭對手。因此,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內核當中,存在著源自小亞細亞的危機和現實政治的種種交纏,而點燃這次遠征導火索的,則是一名年輕人。他在曼齊科爾特慘敗正好十年後成為拜占庭帝國的統治者。他就是阿萊克修斯·科穆寧。
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新皇帝迅速任命自己的盟友到帝國各個關鍵職位上。他任命了一名新的西部諸軍統帥,以及一個鎮守迪拉基翁(Dyrrakhion)的新長官,這裡是諾曼人進攻的重要目標。新皇帝還將尼基弗魯斯·梅里森諾斯任命到一個重要職位上,把塞薩洛尼基的稅收贈給了他,從形式上確保了他的支持。艾薩克·科穆寧則獲封一個新設立的頭銜,使他在統治階序上僅次於皇帝。新皇帝的家族近親也大多得到了提拔、頭銜和獎賞,表明他們是新確立的秩序的共享者。由此產生的一批新的忠誠者,讓阿萊克修斯獲得了穩固的權力基礎,來與外部威脅以及帝國內的經濟崩潰做抗爭。
對於這種種威脅,拜占庭帝國甚至談不上疲於應付,而是根本無力應對。它對義大利南部棄之不顧,任其自生自滅,於是這個地區很快就落入諾曼人的手中。1071年,諾曼人在攻佔了南義大利城市巴里之後,又開始集中進攻穆斯林佔領的西西里。同樣,拜占庭人也沒採取什麼措施遏制佩切涅格人,他們先是消極地坐等時間來解決問題,後來又採用賄賂的方式,用進貢來換取和平。相比之下,在東部的防禦至少還是經過謀划部署的,但也只是在特拉比宗(Trebizond)、科洛尼亞(Koloneia)和梅里特那(Melitene)等重鎮遭到洗劫之後才開始籌劃。1067年,一夥突厥人洗劫了凱撒利亞(Kaisereia),褻瀆了聖巴西爾的墓地,還把教堂的門拆下來帶走了,因為門上裝飾著金子、珍珠和各色寶石。事後,帝國內要求採取強有力、決定性措施的呼聲開始大了起來。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了羅曼努斯四世·第歐根尼(Romanos IV Diogenes)。他本是一名將領,在娶了前任皇帝的遺孀后便登上了皇位。
在東面,拜占庭帝國還受到突厥人勢力迅速增強的威脅。11世紀初時,突厥人還處在巴格達哈里發帝國的邊緣地帶,但他們強大的軍事實力引來伊斯蘭世界中敵對派系的關注,很快就被捲入巴格達複雜的政治鬥爭中。1055年,部落的領袖人物之一圖格里勒·貝格成為蘇丹,也成為中東遜尼派伊斯蘭勢力的世俗領導人。而這並不是突厥人野心的終點。早在成為巴格達的主人之前,就已經有幾股突厥人西進到了小亞細亞的邊緣地帶,開始對這片區域的拜占庭帝國屬地發動小規模進攻。
但是,這並不妨礙阿萊克修斯大舉鎮壓高級神職人員:在位的頭三年裡,他就更換了兩任君士坦丁堡牧首,直至找到願意與自己合作的尼古拉三世·格拉馬提科斯。其他主要教士也遭到了強硬的對待,如卡爾西頓主教就因批評皇帝及其政策而受到審判,最終被流放。此外,正如我們前文就已經談到的,阿萊克修斯還在幕後推動了11世紀80年代與羅馬教會的和解,他在帝都主持召開了一次教會大會,旗幟鮮明地主張與羅馬教廷和解。
暴力行為的對象是帝都的精英們。議員們被從馬上拖下來,有些人還被脫|光了扔在街上任人羞辱。皇帝本人默默接受了被推翻的命運,偷偷逃離了皇宮,他的帝王禮服被朝臣偷走,戲仿著穿上嘲諷他。但是他還是被抓住了,後來又被交給了科穆寧兄弟。科穆寧兄弟把他送往一所修道院了卻殘生,據說他在那裡過起了祈禱與冥想的生活——只是不怎麼喜歡強加的嚴格素食供應。
11世紀80年代初,君士坦丁堡迫切需要一個實幹家來扭轉帝國的頹勢。有好幾位這樣的候選人都自詡為新羅馬的拯救者:尼基弗魯斯·比倫尼奧斯(Nikephoros Bryennios)、尼基弗魯斯·巴西拉基奧斯(Nikephoros Basilakios)、尼基弗魯斯·波塔涅阿特斯(Nikephoros Botaneiates)和尼基弗魯斯·梅里森諾(Melissennos)——正當帝國指望著有人帶來繁榮和勝利之時,他們全都有著相同的名字,意為「帶來勝利者」,只是年齡不同而已。然而,所有這些人都不能為拜占庭面臨的種種問題提供答案。相反,阿萊克修斯·科穆寧卻帶來了希望。
如果從海上來訪,那看到的景色就更加壯觀了。君士坦丁堡位於馬爾馬拉海的北岸,正處在歐洲與小亞細亞離得最近的地點。城中的紀念碑、教堂和宮殿,若從甲板上一瞥,第一印象絕對是壯麗非凡。這座都城一直綿延到目力所及的盡頭,佔地達3萬公頃。其人口以數十萬計,規模是當時西歐那些大城市的近10倍。
阿萊克修斯·科穆寧出身於拜占庭帝國中一個深受尊敬且根基深厚的家族。其血脈中也混有帝王高貴的紫色,因為阿萊克修斯的叔叔艾薩克·科穆寧(Isaac Komnenos)曾於1057年登上帝位並在位兩年,但被一群因個人野心沒有得到滿足而憤懣不滿的高級官員廢黜。儘管科穆寧家族不乏帝王先例,但幾乎沒有人會想到,這個年輕人——據某份文獻記載,他在還沒長到能刮鬍子的年紀時就吵著要打突厥——最終會統治帝國長達37年,並一手開創了一個統治期長達一個多世紀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