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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山雨欲來

第五章 山雨欲來

阿德里安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中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他既沒有指揮衛隊,引導十字軍穿越拜占庭領土,前往君士坦丁堡,也沒有在他們抵達都城時予以接待。當皇帝一方與十字軍一方發生爭執而暴力相向時,皇帝別無選擇,只能動用軍隊來對付騎士們,此時也同樣沒見到阿德里安的蹤影,受命帶兵反擊的是其他人。1097年,無論在尼西亞圍攻戰之前、之中還是之後,他都沒有出現。儘管他是帝國軍隊中級別最高的將領,但率領帝國軍隊渡海前往小亞細亞,並引導十字軍去安條克的人,並不是阿德里安。眾多關於十字軍的原始文獻當中,沒有一份記錄過他的名字,抑或隱約提及他的存在。事實上,他此時已經失寵。這就是他之所以在修道院度過餘生,帝國各種昭告文書都不再出現他的名字,12世紀時他的子孫也被排除在權力圈之外的原因。
阿萊克修斯統治拜占庭的關鍵手段,並不是把權力集中在科穆寧家族及其支持者手中,而是皇帝個人從統治之初便開始對國家機器進行牢固的掌控。阿萊克修斯堅持親自製定政策、任免人事、決定賞罰。他的這種對軍事、民事甚至神權事務的密切掌控,與其眾多前任的統治風格形成了鮮明對比,而正是這種掌控使得他能夠按照自己的意願來塑造拜占庭帝國。
讓我們稍微回想一下阿萊克修斯登基之前十年的動蕩爭鬥,當時,幾位大權貴輪番爭奪皇位,帝國被內戰撕裂。對比之下,11世紀80年代統治階層的消極無為就更加令人吃驚了。這種一潭死水的狀況,一定程度上是因為這一時期貴族們的財富銳減。俸金被削減甚至取消,封地的收入因為拜占庭鄰人的騷擾而喪失,再加上不穩定的財政體系,這些都極大地削弱了帝國精英們的經濟實力。另外,貴族們之所以無法挑戰阿萊克修斯的權威,也是新皇帝強化自己對帝國控制力的結果。他在登基之初就謹慎地挑出一批人,罰沒了他們的財產,這個行動很明確地告訴潛在的叛亂分子,想要搗亂的話,他們付出的代價會很大。皇帝認為對自己有威脅的人物都遭到了無情的處置。正如阿萊克修斯在登基頭三年裡罷免兩位牧首的命令所表明的那樣:新任皇帝不會容忍任何叛亂或不忠的表現。
1094年的巨變使得更多的異邦人升到了高位。十年前開始為皇帝服務的諾曼人彼得·阿里法斯,此時更加受到皇帝的倚重。帝國海軍則交給了蘭道夫(Landulph)指揮。他的名字顯示出他的倫巴第出身,而他也成為第一個指揮帝國艦隊的非拜占庭人。與此同時,一向備受器重的塔提基奧斯這時已經被推到了軍中頂峰,他也將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期間承擔一項極為敏感和重要的任務。
然而,到了11世紀90年代初,阿萊克修斯已經沒有辦法阻止自己的地位被動搖了。阿萊克修斯在讓帝國倒退,這一點已經變得越來越明顯。珍貴的資源已經全部枯竭,因為稅收負擔太沉重,像克里特和塞普勒斯這樣有能力逃離君士坦丁堡掌控的地方紛紛選擇了公開叛亂。授予威尼斯的特權讓很多人感到憤怒,因為給予義大利商人們的財物是從私人和教堂那裡奪來的,而這些受害者不但沒有因此獲得補償,甚至連上訴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小亞細亞日趨惡化的局勢並不是阿萊克修斯·科穆寧唯一必須處理的問題。就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前夕,君士坦丁堡內部炸開了鍋。與突厥人的對抗毫無斬獲,這導致人們開始嚴重質疑皇帝的判斷力和行事能力。隨著更嚴重的威脅來臨(諾曼人再次攻入巴爾幹半島內陸,塞族人則在西北邊境頻頻騷擾),阿萊克修斯的統治逐漸癱瘓。1095年,在他遣送使節向教皇求救之時,危機已經變得一觸即發。皇帝面臨的是一場幾乎得到拜占庭所有精英支持的叛亂,高級官員、譯員、貴族,乃至阿萊克修斯的一些至親都起來反抗他,其中還包括許多曾幫他獲得權力的人。一條導致阿萊克修斯向西方尋求幫助的衰亡曲線就這樣要命地延續著。
面對國庫收入與支出之間嚴重失衡,阿萊克修斯的彌補措施是大量增加稅負。據一名拜占庭的評論家稱,朝廷會任命一些官員負責收稅。他們的手段是編造一些債務,再要求人們償清。如果付不起這些莫須有的債務,那他們就有借口沒收財產,然後充入國庫。稅負的大量增加帶來了極為糟糕的後果,如死亡、飢荒、人口流失和無家可歸。據安條克牧首所言,在某些情況下,這還會導致人們前往加入「謀害基督徒的野蠻人的行列,因為覺得跟野蠻人生活在一起還比跟我們生活在一起更加容易」。
不過,最讓阿萊克修斯感到鞭長莫及的還是小亞細亞,他試圖阻止突厥人前進,卻徒勞無功。收復沿海地區的努力完全失敗了,針對尼西亞進行的嘗試也以毫無效果的尷尬結局收場。阿萊克修斯的統治看起來越來越像一場災難,人心思變自然也是無可避免的了。
除他之外,還有一些重要人物從我們的視野當中消失了,這是因為他們也參与了謀反,其中就有尼基弗魯斯·梅里森諾。他曾與阿萊克修斯公開爭奪皇位,失敗后就變成了一個滿腹抱怨的人,經常挑皇帝的刺,是個公開的反動分子。這時他也同樣被悄悄處理掉了。尼基弗魯斯·科穆寧(Nikephoros Komenenos)的情況也類似。此人生平不詳,我們只知道1094年之前的某段時間里,他曾是帝國海軍統帥。而到十字軍東征時,他已經不在那個職位上了,取而代之的是尤斯塔西奧斯·基米內阿諾斯(Eustathios Kymineianos)。所以,反對阿萊克修斯的不僅是拜占庭的精英階層,就連他自己的家族成員也在拋棄他。
只有極少數的高層官員在這次清洗中倖免。喬治·帕萊奧羅格斯和約翰·都卡斯沒有退出歷史舞台,前者將在與十字軍的談判中極力為皇帝爭取權益,後者則與君士坦丁·達拉森諾斯一道,率軍收復了小亞細亞西部。要知道將舊的一批帝國護衛全部清理掉是有風險的。不分青紅皂白把所有曾經支持過第歐根尼或曾表示出不滿的人都清理掉,會造成真正的危險狀況。因此,在某些情況下,清理是分階段進行的。比如尼基弗魯斯·梅里森諾在這次叛逆之後的好幾個月,都還活躍在1095年春對庫曼草原游牧民族的征戰中,只是受到了新提拔的高級將領們的監視,此後,就慢慢地消失在了歷史舞台上。九九藏書
阿萊克修斯在這方面的舉措又是他做的一場賭博。其實這樣做存在很多問題:如果其他義大利城邦也要求獲得同樣的權利呢?將來要怎樣去取消或者修訂如此慷慨的授權呢?可1092年時,皇帝似乎根本沒想過這些。更為重要的是,從短期來看,賦予威尼斯的種種特權讓拜占庭的商人們壓力更沉重了,因為威尼斯人如今擁有了極大的競爭優勢,這種優勢對當地商人來說實在是太危險了。
皇帝對家族的倚重影響了後世對他的評價。後來的人們認為,這種權力的集中在拜占庭帝國內培育出了一種新的統治體系,由皇帝的核心親友組成的小規模利益集團代替了有廣泛基礎的公共治理系統。不過,雖然這些跡象讓我們很容易就認為阿萊克修斯只把自己的統治權威託付于血親和姻親們,但事實上他所得到的支持來自比通常設想的廣泛得多的群體。
約翰的野心只是拜占庭內部涌動著的巨大暗流中的一部分,除了他,還有大量其他的候選人正躍躍欲試地要挑戰皇帝。其中之一就是米哈伊爾七世之子君士坦丁·都卡斯。這個年輕人的家世雖然無懈可擊,可惜人品卻遭人詬病,而且還疾病纏身。阿萊克修斯掌權之後就一直密切注意著他,擔心他可能會成為皇位的潛在競爭對手。為了保證他效忠自己,阿萊克修斯在長女安娜·科穆寧娜於1083年12月剛一降生時,就安排君士坦丁與其訂婚。如果傳遍整個帝國內外的消息可信的話,那這兩人的結合是註定不會有子嗣的:早在1078年的時候,君士坦丁就已被尼基弗魯斯三世·伯塔奈亞迪斯閹割了。
例如,在阿萊克修斯統治的前15年中,也有眾多他的表兄弟、侄子、侄女和姻親們並沒有獲得重用,也沒有享有很高的地位或級別。而很多新政權的獲益者與皇帝並沒有什麼親戚關係。比如格里高利·帕蔻里昂諾斯(Gregory Pakourianos)出身於喬治亞一個顯貴家庭,1081年時被任命為帝國軍隊統帥。11世紀80年代中期在軍中備受重用的君士坦丁·奧博斯(Constantine Opos)也同樣與科穆寧家族沒什麼血緣關係。最為顯著的例子當屬利奧·科法拉斯(Leo Kephalas)。1083年,重鎮拉里薩(Larissa)遭諾曼人圍城,戰況慘烈,據說城中居民不得不相食為生。而當時拉里薩的總督就是利奧·科法拉斯。此後,在突厥人肆虐時期,他又被任命為小亞細亞西部城鎮阿拜多斯(Abydos)的指揮官。他的能力和忠誠使得他的地位在科穆寧統治時期迅速上升。11世紀80年代,他先後獲得一系列村莊和其他領土作為封地,還獲得了多項免稅權,並最終獲准可由子孫後代繼承他所積累的身家。
讓皇帝感到欣慰的是,他的演講立刻引發了聽眾的激越反應。有人大呼,他們不希望任何人取代阿萊克修斯稱帝。但這種反應並不是人們迎合他才說的,而是因為他們感到恐慌,害怕皇帝的衛隊要對聚集起來的眾人展開一場大屠殺。等阿萊克修斯說,只要人們能供出首犯們,讓他們得到應有的處置,就將寬恕和赦免在場的眾人,人群中才爆發出一陣亂鬨哄的聲響。「聲浪轟然,在場的人從未聽聞過這樣七嘴八舌的場面。有人讚揚皇帝,嘆服於他的善意和寬容,其他人則在詛咒(謀逆的主犯們),堅稱要把他們處死」。
最終,主謀們雖然罪孽深重,卻還是被免去了死刑,只是被剝奪了富貴恩寵,遭到流放。尼基弗魯斯·第歐根尼和他的頭號幫凶卡塔卡隆·愷考梅諾思(Katakalon Kekaumenos)被刺瞎。但是,此次謀逆顯露出的反對力量如此之強,還是讓阿萊克修斯感到震驚。據安娜·科穆寧娜所說,這場叛亂對他的身心健康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安娜稱,在她父親其後的統治期里,焦慮始終揮之不去,有時竟令他無法呼吸。
為了增加國庫收入,阿萊克修斯無所不用其極。1082年,他發誓絕不會再拿教堂的財物,因為他之前曾用這種方式來籌集軍費,用以對抗攻克了迪拉基翁的諾曼人。可是三年後,他又故技重施。阿萊克修斯因為毀約遭到了嚴厲的批評,以演說家迦克墩主教為首的一批人大肆貶低他的人品,就連安娜·科穆寧娜也對自己的父親流露出微詞,說他「不能精確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因為他完全沒有受過任何邏輯學的訓練」。儘管阿萊克修斯成功地壓下了這場爭論,但11世紀90年代初,當他第三次試圖從教堂榨取資金時,安條克牧首狠狠地訓斥了他一番。九九藏書
1094年夏天,塞族人不斷攻入拜占庭境內,阿萊克修斯準備發動一場大規模征討來鞏固西北邊境,就在這時,衝突爆發了。最後一根稻草終於落下。小亞細亞正處在風雨飄搖之中,皇帝卻在此時決定要集中關注一塊戰略意義實在有限的邊遠地區,這看起來實在太缺乏判斷力了。這種失誤為更換皇帝的迫切性提供了確鑿的證據(如果真的需要證據的話)。
然而,最緊迫的問題還是重新征服小亞細亞,尤其是收復尼西亞。阿萊克修斯之前本想用計收復該城,但收買或騷擾其守軍的方法都沒有奏效。剩下的解決方案就只有一種了:艱難的圍城戰。但這需要有相當的軍力,最好是有一支擅長攻堅戰的軍隊。而阿萊克修斯需要的這種人力和技術來源,顯然只有一個。
尼基弗魯斯如今成了皇位最強有力的爭奪者。與阿萊克修斯不同,尼基弗魯斯乃「出身帝王家」(porphyrogennetos,字面意思是「出身於紫色之中」,因為皇宮裡的卧室都是紫色的,因此在位皇帝的孩子都是出生在紫色的環境之中)。他的性格也很堅毅強勢:具有天然的魅力,富有吸引力,長相英俊。就連安娜·科穆寧娜也對此印象深刻:「他身體強壯,號稱能與巨人抗衡;肩膀寬闊,金髮碧眼,比同輩人都要高出一個頭。人們要是看見他在馬背上打馬球、射箭或一邊疾馳一邊揮舞長矛,準會驚得目瞪口呆,覺得自己一定是看到了不世出的天才。」
無論是家族成員或其他人,皇帝只提升那些讓自己覺得舒服的人,而其他的拜占庭貴族則發現自己被排除在有影響力的權勢圈之外。被排斥而引發的問題比單純的失去地位更加尖銳。帝國社會的基礎是向在君士坦丁堡和各行省中享有地位的人分配年俸,大量的資金從中央分發到管理民事和軍事的一眾官員手中。所以一旦這個體系有所改變,對既得利益者造成的影響不只是失去地位,還有更加實際的經濟損失。事實上,阿萊克修斯的前任尼基弗魯斯三世·伯塔奈亞迪斯(Nikephoros III Botaneiates)就曾為了節省開支而首開削減俸金的先例。但阿萊克修斯的力度更大,為了減少支出,提振危機重重的經濟,他減少或乾脆就延遲支付俸金,這樣的舉措註定是不受歡迎的。對於被控謀反的高級官員,他們的財產被沒收,這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彈。皇帝還用純度降低的貨幣支付政府費用,卻只收取高純度貨幣作為賦稅,這些政策進一步惡化了局勢。
1094年,皇帝準備出征巴爾幹,而尼基弗魯斯也決定趁機起兵。他不打算假手他人,而是要親自動手殺掉皇帝。一天傍晚時分,尼基弗魯斯臂下藏著一把劍,接近了皇帝的營帳。但據說他並沒有找到下手的時機,因為帳中有個年輕女僕在為睡著的皇帝扇扇子驅趕蚊蟲,還有隨同皇帝出征的皇后也在場。不久之後,尼基弗魯斯再次失敗,這一回是去洗澡的路上,一名侍衛發現他攜帶了武器。
1092年初,阿萊克修斯做出了一項決策,這將對東地中海的歷史產生重要影響。11世紀80年代在諾曼人不斷襲擊期間,皇帝與威尼斯進行了密切合作:威尼斯的艦船在亞得里亞海巡行,防止諾曼人的給養從義大利南部運送給入侵者,而他們的回報則是一筆可觀的預付金。1081—1085年諾曼人進攻期間,為了確保雙方進一步合作,阿萊克修斯進行了一系列授權,其中包括授予一個尊貴的頭銜給威尼斯總督,以及把威尼斯的主權範圍從亞得里亞海延伸至達爾馬提亞。
這樣對待帝國的貴族們,已經將阿萊克修斯的統治逼到了崩潰的邊緣。1094年發現並處理了第歐根尼的謀逆事件之後,阿萊克修斯一回到君士坦丁堡,就馬上開始了對統治階層的肅清。在他統治前半期曾位居高位的那批人如今全被一批新人取代。新官員的選取標準不是家世、政治背景抑或自身的政治重要性,而是更加直接明確的標準:完全忠於阿萊克修斯。這次肅清主要的受益人就包括來自西部行省的一些人。這其實也是帝國本身的一次重塑,標志著權力分配上的決定性轉移:從舊的拜占庭王朝的安納托利亞貴族手中,轉移到了一批來自色雷斯的新崛起的家族手中。
當阿萊克修斯確切地知道了有哪些人參與過這場陰謀后,他震驚了。其中既包括前皇后瑪麗亞(米哈伊爾七世和尼基弗魯斯三世·伯塔奈亞迪斯的妻子,她曾與阿萊克修斯關係親密),也包括他姐姐瑪麗亞·科穆寧娜的丈夫米哈伊爾·塔榮尼特斯(Michael Taronites)。此外,尼基弗魯斯還贏得了元老院中的主要人物、軍中高級將領,以及有影響力的貴族們的支持。提供了關於這一時期主要相關記錄的《阿萊克修斯紀》當中沒有指明這場叛亂具體涉及了哪些人,為了避免直接敘述令人尷尬的叛亂情節,書中只在一份外交文書中大概勾勒了密謀者的名單。不過,我們依然能夠確定這場密謀的主要支持者,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阿萊克修斯的弟弟阿德里安。
儘管做出了種種努力,阿萊克修斯對權力的控制仍然有些不太牢靠。1095年伊始,這種狀況變得更加明顯。當時有消息傳來,稱一個兇猛的庫曼部落托戈塔克(Togortak)已經越過了多瑙河,正在進攻帝國領土。據說與庫曼人一道前來的一人自稱列奧·第歐根尼(Leo Diogenes),是皇帝羅曼努斯四世之子,他想趁拜占庭國中人心浮動及他「兄弟」尼基弗魯斯·第歐根尼的叛亂剛被平息之際,尋機挑事。此人一路引領庫曼人來到色雷斯的阿德里安堡(Adrianopole),將這個重要城鎮重重圍困了好一段時日,而庫曼遊牧民又在巴爾幹半島的別處製造了恐慌氣氛。儘管庫曼人最終回到了多瑙河對岸,但拜占庭的危機卻仍然在持續發酵。
拜占庭帝國中許多最為重要而敏感的位置都交給了皇帝的近親們。迪拉基翁是帝國西部領土上最為重要的城鎮之一,而這個總督區先後交給了皇帝的兩位姻親,先是他的連襟喬治·帕萊奧羅格斯(George Palaiologos),然後是他的大舅子約翰·都卡斯,最後又交到了他最年長的外甥手中。皇帝的兩個弟弟阿德里安·科穆寧和尼基弗魯斯·科穆寧(Nikephoros Komnenos)分別被任命為陸軍統帥和海軍統帥。他們的哥哥艾薩克則成為拜占庭的主要政策推行者,並負有壓制君士坦丁堡內異見分子的特別使命。皇帝母系的一個表兄弟,君士坦丁·達拉森諾斯,則在11世紀80年代被委以從突厥人手中收復錫諾普城的重任,之後又擔任對抗察卡和負責小亞細亞沿海地區軍事行動的海軍總指揮。其他親友也同樣在阿萊克修斯當政時期的拜占庭帝國中擁有極高的封號和地位。https://read.99csw.com
雖然11世紀90年代初拜占庭在小亞細亞的種種挫敗是人們想罷黜阿萊克修斯的主要動因,但點燃帝國精英們怒意的導火索,卻是阿萊克修斯皇帝做出的大規模征討西北部邊界的決定。這個決定讓精英們覺得自己在帝國心臟區域的利益被有意忽視了。阿萊克修斯1081年奪取皇位后能順利執政的核心要素,就在於他鞏固了權力,創建了一個每項人事任命、每次軍事行動以及每項政策都出自他自己的政治體系。而這也意味著貴族的權威和影響力被削弱,這是間接地通過強化皇帝居於中央的角色,以及直接地通過削減甚至取消俸祿而形成的。沉重的賦稅、官方的利潤盤剝,以及出於政治目的的財產充公,也起到了削弱拜占庭統治階級的作用。
11世紀90年代初,小亞細亞的局勢開始惡化,而此時的阿萊克修斯已經一籌莫展了。貨幣的稀釋已經到了極限,而中央政府搜刮稅收的範圍已經覆蓋到最窮的人了。更糟糕的是,1091年初前後,在克里特和塞普勒斯這兩個東地中海最大也最重要的島嶼,也發生了反抗皇帝的起義,起義者宣布在事實上脫離君士坦丁堡而獨立。這場背叛的原因就在於過重的稅負。而西北邊境地區不停頓的騷擾活動又給已經焦頭爛額的皇帝增加了一重壓力,拜占庭的資源也因此被分散消耗得更嚴重。
忠於阿萊克修斯的人站在他旁邊,手持刀劍。瓦蘭吉衛隊圍成一個半圓,肩扛他們的武器重斧,從後面護衛著皇帝。阿萊克修斯沒有穿著帝王的長袍,而是身著普通士兵的衣服。這麼做是充滿了象徵意義的。如果他在這場集會中被亂刀砍死,那也是作為一名戰鬥的士兵倒下的。皇帝的統治和拜占庭帝國的命運此時似乎都已經到了生死攸關的轉折點。
不過阿萊克修斯的贈予遠比這些慷慨,他還為威尼斯商人到拜占庭投資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推動力。例如,如果有人對他們的財產產生爭議,他們享有免訴權。所有威尼斯船運和進出口貨物應徵收的稅費全部被免去,而其他那些同樣與帝國有著重要商貿往來的義大利城邦,如阿馬爾菲、比薩和熱那亞並沒有被給予類似的特權。事實上,皇帝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威尼斯擁有極大的競爭優勢和動力,以便於增加他們在拜占庭的投資。這項舉措幅度是如此之大,就連威尼斯的教會首領格拉多牧首(patriarch of Grado)也在1092年春親自來到君士坦丁堡,見證了貿易特許權的簽字儀式。
為皇帝服務而飛黃騰達的「半蠻族」(Mixobarbaroi),如莫納斯特拉斯(Monastras)和奎扎斯(Quzas),也都得到了阿萊克修斯的信賴。一些西方人也是如此。就比如皇帝的死敵羅貝爾·吉斯卡爾的外甥君士坦丁·于貝托波洛(Constantine Humbertopoulos),還有彼得·阿里法斯(Peter Aliphas)。在諾曼人於1081年至1083年對帝國領土發動的進攻中,彼得雖然起了很大作用,甚至在作戰中差點兒殺了阿萊克修斯,但最後卻成為備受皇帝信賴的左右手。此外,皇帝還親自安排為他的突厥盟友受洗,並讓他們進入元老院任職。
阿萊克修斯的統治此時受到了嚴重威脅。他很快採取行動控制了這場陰謀實際牽涉的範圍。一份流傳甚廣的報告稱,這場陰謀是君士坦丁·都卡斯告訴皇帝的,而這根本不可能是真的。這場陰謀很有力地告訴了皇帝,他的人望已經跌到多麼慘的地步,以致他要被迫依靠謊言來讓大家相信他仍然擁有拜占庭內某些重要人物的支持。前任皇后瑪麗亞參与的消息也被封鎖,沒讓公眾得知。《阿萊克修斯紀》表明,有許多重要人物以及軍中要員都參与了這場陰謀。而此時皇帝的支持者「已經僅限於很少幾個人,他的生命受到威脅」。
一旦小亞細亞的局勢開始惡化,君士坦丁堡內部給皇帝施加的壓力也就隨之增大。在突厥人於1090年至1091年間取得第一波進展后,阿萊克修斯就已經在都城內受到各方的猛烈抨擊。在安條克牧首奧克斯特的約翰看來,皇帝已經不值得信賴了。牧首的指責基於無可辯駁的事實:11世紀90年代無休止的戰爭沒取得任何成效,而軍事上的挫敗更是帶來了深重的苦難。阿萊克修斯在統治之初就建立起了一個金色統治圈,被排除在外的人們早已有諸多不滿。一位拜占庭人稱,他總是急切地想要提升本家族的地位,還賜予他們大量財富:「對他的親戚和為他服務的人們,(阿萊克修斯)分配的公共財富車載斗量。他們得到豐厚的年俸,擁有驚人的財富,他們的隨從、儀仗根本不是普通人能享有的,而是為帝王準備的;他們的宅邸豪闊如一座城池,在奢華程度上完全不遜色于皇宮殿宇。」而對其他的貴族,他卻沒有表現出這樣的慷慨。
得知尼基弗魯斯的這些可疑行為之後,阿萊克修斯請自己的弟弟阿德里安(時任西部軍隊統帥)悄悄進行干預,以免發生公開的衝突反而威脅到自己的皇位。可是其實阿德里安對第歐根尼兩兄弟的計劃知道得比皇帝還多,他佯裝查了一番,然後復命說在所謂的嫌疑人那裡什麼也沒找到。皇帝此時只能採取更粗暴的手段了,他逮捕了尼基弗魯斯,還對其用了刑,最終尼基弗魯斯招供了一切。九-九-藏-書
阿萊克修斯之所以採取以上種種措施,實在是因為對抗各路惡鄰所需的軍費開支太過龐大。自1081年後的十幾年間,軍隊幾乎無休止地處於戰鬥狀態,薪金、軍備和給養的花費實在不菲。戰爭的成本也是高昂的,由於人力都被調走,從事農業生產的人減少,造成農業產出下降,帝國稅收減少,農產品價格上升。然而,付給佩切涅格人和蘇丹的貢賦還需要募資,皇帝採取的其他改善自身處境的舉措同樣要花錢。另外,與德意志亨利四世為對抗諾曼人而搞的結盟代價更是巨大:拜占庭方面答應支付高達36萬金幣的巨資,而且還註明不能用新鑄(純度被大量稀釋的)貨幣支付,而只能用純度極高的舊幣來支付。
對阿萊克修斯的各種不滿傳到了他的侄子約翰·科穆寧耳中。約翰不久前剛接替被召回的約翰·都卡斯,繼任為迪拉基翁總督。然而約翰並沒有警告自己的叔叔傳言正在發酵,而是開始表現出自己是繼承者的可靠人選。11世紀80年代時,約翰·科穆寧騎士本來是很安於繼承者這個位置的,當時阿萊克修斯正在討論與德意志的亨利四世結盟對抗諾曼人,提出讓約翰娶亨利四世的女兒為妻以鞏固盟約。但是,當阿萊克修斯的長子約翰二世·科穆寧1092年被加冕為共治皇帝時,約翰明白自己的繼位成了泡影。保加利亞大主教提奧菲拉科特(Theophylact)告知皇帝,他的侄子打算對他不利,於是約翰被召入宮中並立即被管束起來。雖然此事迅速得到解決,但卻揭示出,連皇族內部的某些成員也開始相信,阿萊克修斯當政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值得注意的是,推翻皇帝、取而代之的陰謀並不是出自那些最有動機的人之手——那些因科穆寧家族1081年的兵變而喪失身份地位的人,或財產被突厥人奪走或威脅的小亞細亞的領主們,甚至也不是來自那些因皇帝提拔外來新人而喪失高位的人。本來最後這一點是皇帝當時的一位幕僚很擔心的,他曾經寫道:「每一次您將一個出身貧寒(或異鄉)的人提到元帥將軍這樣的高位,那您又能給另一個值得身處高位的羅馬人什麼位置呢?」事實上,對皇帝最為激烈的反對恰恰來源於他原本最強勁的支持者:他自己的家族。
也有其他人飛黃騰達。第歐根尼謀逆之後,曼努埃爾·伯托米特斯(Manuel Boutoumites)首次出現在了歷史記錄中,從一個籍籍無名之輩,一躍成為掌管拜占庭帝國若干最重要職責的人。他將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中扮演重要角色。尤邁西奧斯·費羅卡勒斯(Eumathios Philokales)為人粗魯頑固,以致有位聖人曾覺得連祈禱也無法拯救他。但他卻從伯羅奔尼撒的邊緣地方被提拔了上來,阿萊克修斯對塞普勒斯的權威一確立,就任命他為該島總督。還有像尼科塔斯·卡里克斯(Niketas Karykes)和尤斯塔提奧斯·基米涅阿諾斯(Eustatios Kymineianos)等人,也在這次反叛發生之後得到了提拔。而尼基弗魯斯·比倫尼奧斯則由皇帝親自指定,代替君士坦丁·都卡斯,成了安娜·科穆寧娜的未婚夫。
皇帝對其家族成員的青睞表現在很多方面。阿萊克修斯的二姐夫尼基弗魯斯·梅里森諾斯(Nikephoros Melissennos)享有重要城市塞薩洛尼基(Thessaloniki)的稅收作為俸金,而皇帝的弟弟阿德里安則在1084年開始擁有卡桑德拉半島的財政收入。在這段時期里,皇族家庭的成員們建造或供養了大量修道院,比如皇太后安娜·達拉塞娜建造了救世主全見教堂(Saviour Pantepoptes Church)和修道院,阿萊克修斯之子艾薩克·科穆寧建造了聖母修道院(Kosmoteira monastery of the mother of God)。這些都表明,雖然當時經濟狀況非常緊張,但與皇帝親近的人們手中卻都掌握著相當龐大的可支配財富。
皇帝召集自己的血親和姻親們——也就是安娜·科穆寧娜所說的「那些真正忠誠於他的人」——開了一次危機應對會議。為了掌控局面,阿萊克修斯鋌而走險:他宣布第二天要召開一次大集會,向所有跟隨自己出征的人講話。第二天黎明時分,一行人跟隨阿萊克修斯來到他的營帳前,面向集結等待的軍隊。氣氛緊張肅穆得讓人受不了。
「你們都知道,第歐根尼在我的手上沒有遭受什麼苦難,」阿萊克修斯說道,「把帝國從他父親手中奪走的不是我,而完全是其他人。我也不是他遭遇的任何苦痛和邪惡的源頭。」皇帝說,雖然他一直在照顧著尼基弗魯斯,尼基弗魯斯卻總不知感恩,全然自私自利。阿萊克修斯繼續說道,雖然自己不斷原諒他們詆毀皇帝甚至陰謀推翻皇帝的行為,可第歐根尼卻完全以怨報德。「然而,我這些好意卻完全無法扭轉他的叛逆之心。相反,他的感恩方式就是要置我于死地。」
因此,在科穆寧統治時期受益的不僅是皇族成員。總有人源源不斷地前來君士坦丁堡,以各種方式向阿萊克修斯尋求赦免、免稅權、封賞或青睞——比如曼努埃爾·斯特拉波羅馬諾斯(Manuel Straboromanos)就寫了好多篇天花亂墜的頌文獻上,目的是拿回之前家族被罰沒的土地。但是,並不是所有這些請求都會得到禮貌的對待,有時候,虔誠的皇帝甚至對來到君士坦丁堡請願的僧侶們也會失去耐心。「我真想撕爛他們的鼻孔,」他在給牧首尼古拉三世的信中寫道,「然後把他們都趕回家,這樣其他的僧侶就該知道帝國是怎麼看待他們那些事情的了。」read.99csw.com
想要量化這些授權的影響非常困難,但在做出上述授權后沒多久,阿萊克修斯就對拜占庭的貨幣體系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改革,這並非巧合。1092年夏,一種新的高純度硬幣海佩倫(hyperpyron,字面意思是「精鍊的金子」)與幾種純度更低的硬幣一道發行,彼此之間有固定的兌換比率。儘管一開始這種新硬幣的流通數量有限,但重新鑄幣卻是開展國際貿易的必要條件,因為在對外貿易中需要有穩定的中間貨幣。改革已經搖搖欲墜的貨幣體系對經濟的恢復來說也至關重要,因為貨幣純度的不斷稀釋導致人們已經搞不清楚某種貨幣到底有多少價值,而這不利於經濟發展。那這項改革能不能振興帝國已經衰敗不堪的貴族階層呢?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位帝國的西部軍事統帥對尼基弗魯斯來說是一個相當有價值的籌碼。兩人有姻親關係,阿德里安娶了尼基弗魯斯同父異母的妹妹。而阿德里安似乎也知道前一次謀反活動的細節,說明那次謀反他可能也參与了。還有一個證據也表明他曾參与其中:密謀暴露后,他就消失了。
阿萊克修斯一世·科穆寧在統治的最初十年裡遭遇到的阻力很小。儘管拜占庭的四鄰以及惡化的經濟形勢給他製造了不少麻煩,但在君士坦丁堡內部,皇帝卻並沒有承受多大的壓力。1082年,迪拉基翁陷落後,輿論對阿萊克修斯的批評,最後並沒有轉化成反抗他統治的實際行動,而1083年冬,雖然都城內不斷有流言稱有人在密謀反叛皇帝,但最後什麼也沒發生。幾年後,對多瑙河流域的遠征以災難收場,皇帝本人也受了傷,為了防止帝國最珍貴的聖物——聖馬利亞的斗篷落入佩切涅格人手中,他只好把它藏到一叢野花里。但即使情況這樣狼狽,也依然沒有引發叛亂。
就連阿索斯山上的僧侶們也都逃不過這個急需資金的皇帝的算計。阿索斯山上住著好幾個修道院團體,僧侶們累積了數目驚人的田地和財產,而且還很善於爭取免稅權。他們擁有的土地集中在帝國境內極少幾個沒有受到諾曼人、佩切涅格人或突厥人威脅的地區,而且這些地區也是極少的幾個在11世紀末生產力沒有下滑的地區。1089年,阿萊克修斯開始向他們募集資金。三份文書記錄了一種新稅賦的引入——外包稅(epibole),這對土地所有者提出了新的稅收要求,不能或不願及時支付者將受到懲罰。因此而受罰的就包括阿索斯山上的依維龍修道院(monastery of Iviron),院屬的近2萬英畝土地都被皇帝罰沒。
君士坦丁被證明沒有謀反之意后,人們的注意力又落在了另一個男人尼基弗魯斯·第歐根尼身上。他的出身和人品都很不錯。他的父親是羅曼努斯四世,即曾於1071年在曼齊科爾特受辱的皇帝。尼基弗魯斯和他的弟弟一直是在阿萊克修斯的密切關注下長大的。安娜·科穆寧娜寫道,這兩個男孩猶如兩頭幼獅,而皇帝對兩人視同己出,一點點將他們撫養長大。他從來不對他們說重話,總是儘可能關心愛護他們。安娜還說,雖然其他人總是帶著懷疑的目光看待第歐根尼家這兩兄弟,但阿萊克修斯卻選擇用尊重和愛護來對待他們。至少皇帝的女兒是這麼認為的。
阿萊克修斯急切地想要提振帝國的經濟,他得出的結論是,這隻能通過大量注入外來資本才能實現。於是1092年春,皇帝頒布了一項授權令,賜予威尼斯大量特權和優待。11世紀80年代,威尼斯的統治者用的是威尼斯與達爾馬提亞總督的頭銜,但1092年後,他的實際統治範圍再次擴大到克羅埃西亞——這是君士坦丁堡給出的一個重要讓步。更進一步的優待則是,威尼斯總督獲准將這些權力和榮譽傳給自己的繼承人。此外,威尼斯的多所教堂都收到了贊助金,尤其是聖馬可,更是得到了一大筆贊助,用於在11世紀90年代初的祝聖儀式到來之前對其進行大修。君士坦丁堡的部分碼頭區域,從希伯來門(Gate of the Hebrews)一直到瞭望塔(Vigla tower),都專門辟出來給威尼斯商人;帝國的其他眾多港口也有類似的安排,如安條克、老底嘉(Laodikeia)、塔爾索斯、馬密斯特拉(Mamistra)、安塔雷亞(Attaleia)、雅典、科林斯、底比斯、塞薩洛尼基和迪拉基翁。這使得威尼斯在東地中海獲得了相對於其他義大利城邦更大的競爭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