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東方的召喚

第六章 東方的召喚

由「聖人」組成的使節團帶來的關於拜占庭帝國崩潰的消息,傳遍了歐洲。據一位編年史家所言,東方的基督徒,「也就是希臘人和亞美尼亞人」,正面臨著「突厥人造成的普遍而嚴重的迫害,遍及卡帕多契亞、羅馬尼亞(拜占庭)和敘利亞」。其他的記述更為具體:突厥人已經「侵入巴勒斯坦、耶路撒冷和聖墓,佔領了亞美尼亞、敘利亞和希臘遠至被稱為『聖喬治之臂』的那片海域」,一位當時的人這樣寫道。 西方人還知道,有地士紳們遭受了慘重的地產損失。
但阿萊克修斯最為關注的人還是教皇烏爾班二世。他與教皇之間也有私人交情可以仰賴,而且教廷曾經施以援手,也能鼓舞他繼續遊說。大約1090年底,阿萊克修斯派出一個使團前往覲見烏爾班二世,請求幫助抗擊佩切涅格人和突厥人。「教皇大人在坎帕尼亞,所有天主教徒都以應有的尊貴之禮求見,也就是說,君士坦丁堡的皇帝也是如此。」一位當時的歷史學者寫道。儘管當時烏爾班二世自己的地位也非常弱勢——這也是他為什麼會在坎帕尼亞而不是在羅馬的原因,但他還是答應派遣一支軍隊前往東方。阿萊克修斯知道自己送給教皇的音訊將會得到更加廣泛的傳播,因此阿萊克修斯向烏爾班二世保證,他會竭盡所能為前來相助的人們(無論是從海路還是陸路)提供所需。當時教皇自己的地位也很微妙,無法更多地幫到阿萊克修斯。可是,隨著11世紀90年代中期義大利和德意志的局勢開始發生變化,烏爾班二世也開始利用西方的形勢變化和東方所受到的威脅(這是阿萊克修斯不斷告訴他的)作為其語言和政治上的資本。
而到了1095年,當阿萊克修斯派遣使節前往覲見教皇烏爾班二世,再次提出與其前任相同的合作方式時,局勢中兩個關鍵的因素已經發生了改變。第一,君士坦丁堡自身的局勢已經惡化到了人們意料之外的程度。邁克爾七世給格列高利七世的提議只是試探性的,部分出於拜占庭想要在義大利政治上保有一席之地的需要,但阿萊克修斯向教皇烏爾班二世的呼救卻完全是出於絕望。使團於1095年3月在皮亞琴察的小鎮上見到了正在主持一場宗教會議的烏爾班二世,他們明確無誤地傳達了這樣的消息。「君士坦丁堡皇帝派遣的使節來到會場,請求尊貴的教皇以及所有虔誠的基督徒前去抗擊異教徒,保衛在那裡幾乎已經被異教徒剷除殆盡的神聖教會。這些異教徒的征服範圍幾乎已經到了君士坦丁堡城下。」與20年前不同的是,這一次突厥人在小亞細亞的長驅直入,以及拜占庭帝國將要做出的應對都是確有其事。而事實上,局勢可能要比阿萊克修斯的使節們所說的更為危急:他們似乎沒有提及1094年第歐根尼謀逆事件后,阿萊克修斯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如今,拜占庭真是大難臨頭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東方傳來的苦難音訊就特別能引起反響。11世紀末西方對耶路撒冷的興趣本來就已近似迷狂,而基督徒與聖地受難的消息就剛好與當時對末世將臨的憂懼切合了起來。洪水、飢荒、彗星現身和月食出現,所有這些現象似乎都指向同一個結論:世界末日近在眼前。於是,教皇發出的守護教會的呼聲就為西方的騎士們提供了一種新的生存目的(raison d'être)。前往救助東方虔信者的人就能獲得精神上的獎賞,這樣的承諾是非常具有誘惑力的。阿萊克修斯的求救,在歐洲點燃了一根引線。
這些有關突厥人聳人聽聞的暴行和基督徒受難的新聞在西方激起了人們的熊熊怒火。11世紀90年代初,當尼科米底亞遭受攻擊之時,阿萊克修斯的呼救變得更為急迫。皇帝「派出使節帶著信件前往四方,信中滿是哀悼與悲泣,流著淚祈求所有基督徒們」相助,對抗那些拆毀洗禮池、把教堂夷為平地的野蠻人。正如我們之前已經看到的,佛蘭德斯的羅貝爾因此募集了一支西方援軍,這支軍隊也幫助收復了遠至「聖喬治之臂」,即上溯至尼科米底亞灣一帶的城鎮和領土。
儘管最近有些研究開始質疑11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這個地區非穆斯林居民生存的艱難程度,但阿拉伯文獻也記載了耶路撒冷、安條克和聖地在十字軍東征即將開始前那段時間里的緊張態勢。一位12世紀來自阿勒頗的阿拉伯評論者指出:「敘利亞各港口的人們都在阻止法蘭克和拜占庭的朝聖者經由本地前往耶路撒冷。倖存下來的人把這個消息帶回了家鄉,於是朝聖者們打算武裝突進。」另一位作者認為,安條克新任總督亞吉-西延對基督徒的虐待肯定會引發反抗。九-九-藏-書
然而事實證明,格列高利七世的計劃最終落空——但並不是因為人們不感興趣。教皇送出的鏗鏘有力的音訊讓西方諸多權貴為之一震。例如,阿基坦公爵兼普瓦圖伯爵威廉就表示,自己準備為聖彼得效力,踏上征途抗擊基督的敵人。其他一些人,如托斯卡納女伯爵貝特麗絲,以及布永的戈弗雷也都準備應|召效力。但問題是,就在與格列高利七世商談的同時,拜占庭人也在試探接觸羅貝爾·吉斯卡爾,並於1074年中與這位諾曼領袖達成了協議。這樣一來,教皇在義大利就孤立無援,東西方教會之間的聯盟前景也大打折扣,而這恰恰是格列高利七世的倡議對西方騎士們具有吸引力的根基所在。他被迫以很尷尬的方式給自己找了台階下。他寫道:普瓦圖的威廉已經不需要再關注之前提議的東方遠征了,「因為據傳言,在海那邊的地域,憑著上帝的憐憫,基督徒們已經將異教徒的野蠻暴行清除了,我們仍須等待神聖的旨意,它將告訴我們還需要做些什麼」。但事實上,1074年的小亞細亞並沒有發生什麼重大的軍事戰役,也沒有什麼證據能夠支持教皇宣稱的局勢已大幅好轉。格列高利七世只是想要以儘可能溫和委婉的外交辭令給自己找條退路。
阿萊克修斯以這種方式呼救,靈感應該是來自他之前成功的求救經驗。例如,11世紀90年代初阿布勒-卡西姆攻克尼科米底亞后,阿萊克修斯發出的那批求助信件就產生了立竿見影的效果,西方的騎士們前來相助,共同「在上帝的幫助下」擊退了突厥人。可是隨著拜占庭的形勢日益惡化,阿萊克修斯皇帝需要更多更強有力的支持,所以他精心選擇了求助對象:那些過去曾積極回應過他的人。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佛蘭德斯的羅貝爾。阿萊克修斯1089年曾經親自與羅貝爾伯爵見過面,而伯爵不久後派往君士坦丁堡的500名騎士也幫了他的大忙。因此,皇帝在11世紀90年代持續遊說佛蘭德斯對他進行馳援(甚至在1093年羅貝爾伯爵過世之後也還在繼續)。教皇烏爾班二世1095年寫信給這個地區「所有信眾」時道,他們已經無須再聽有關東方問題的介紹了,「我們相信,諸位兄弟長期以來已然通過多種渠道了解到,一股野蠻人的狂潮正在如災禍一般進攻著上帝的教會和東方的土地,把那裡變為不毛之地」。教皇這麼說是有道理的——佛蘭德斯的人們,包括羅貝爾伯爵的繼承人佛蘭德斯的羅貝爾二世及其妻子克萊門提亞(Clementia),都對東方的形勢相當了解。1097年,羅貝爾二世發布了一份文書,以悲痛的語氣談道,波斯人已佔領了耶路撒冷的教堂,正從四面八方摧毀著基督教。
但消息也不僅通過官方渠道傳到西方。有些關於小亞細亞的消息是旅行者和朝聖者們帶回來的,他們在11世紀末前往君士坦丁堡或耶路撒冷。比如佛蘭德斯的羅貝爾,就在1089年從聖地返鄉的途中,目睹了拜占庭帝國的狀況。還有阿普利亞的威廉(William of Apulia),他於11世紀末在義大利南部寫下了自己的記錄,他也聽說突厥人在襲擊教堂,迫害基督徒,但他卻認為,這場危機的原因在於拜占庭皇帝與突厥人走得太近,企圖利用他們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想到阿萊克修斯確實和蘇萊曼以及他更重視的馬利克沙結盟過,那麼這類觀點也不屬於空穴來風。不過,既然會出現皇帝應該對這種嚴峻形勢負責的論斷,那就說明,從東方傳來的消息是無法完全由拜占庭帝國朝廷來操控。
騎士們源源不斷前來,受到拜占庭上下的歡迎,甚至在阿萊克修斯登基之前就已是如此。與主要由步兵武裝的拜占庭帝國軍隊不同,西方軍隊的戰術已經進化到更強調騎兵的階段。西方在武器裝備上的進步意味著重裝騎兵在戰場上將更令人生畏,而他們在戰術策略上的進步又加強了這種優勢:騎兵們如果列隊直線挺進或防守,就能發揮其最大戰力,他們訓練有素,紀律嚴明,這在對陣佩切涅格人和突厥人這樣的快速移動型敵人時威力很大,功效顯著。因為快速移動戰術的目的是衝散敵人,然後將從主力中散落出來的零散力量各個擊破。
阿萊克修斯對耶路撒冷的推崇是非常精明的一招,意在激發歐洲基督徒騎士們的憤怒。當時這個階層正開始日益重視忠誠與服務的觀念。教會頒布了星期日、節慶日和聖日不能爭鬥的禁令,這有助於向西方騎士們灌輸一種超越單純的爭鬥和軍事征服的基督教倫理道德。儘管理論和實踐之間總是存在顯著差異——比如沙特爾的伊沃(Ivo of Chartres)就曾提出,任何人如若在星期三日落後與星期一日出前參与了暴力活動,就必須遭受絕罰,這樣的提議顯然太不現實了——但由此可以看出,當時教會介入世俗生活的嘗試之深廣,達到了驚人的程度,而且也顯然對社會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九*九*藏*書
但君士坦丁堡內也不是所有人都很歡迎這些來自西方的野心家們。「法蘭克人之子」埃爾維(Hervé Frangopoulos)於11世紀50年代在小亞細亞非常成功地抗擊了突厥人的游襲,得到皇帝慷慨的封地賞賜和極高的頭銜。但帝國內對他的憎惡情緒日益發酵,最終,他被大石繞頸,沉屍地中海海底。羅伯特·克里斯平(Robert Crispin)是另一位在拜占庭獲得非凡成就的西方人,同樣也招致帝國貴族們的妒恨:他最終沒有戰死在與突厥人對抗的沙場上,而是死於君士坦丁堡敵對者的毒藥。至少當時歐洲的流言是這麼說的。
這一年,格列高利七世持續遊說人們開展一場軍事遠征,前往增援拜占庭抗擊突厥人。他又在1074年送出去的一批信件中指出,「我致力於動員各處的基督徒們,鼓舞他們為此目的而行動,他們應該努力……為自己的兄弟們獻身」,捍衛那些「成日被屠牛般宰殺的」基督徒們。他說,這場受難的幕後主使正是魔鬼本人,意欲「捍衛基督信仰,為天國之王效力」者,應現在就表明自己是上帝之子,準備向君士坦丁堡進發。
阿萊克修斯很精明地抓住了西方人關心的東西,這種能力也體現在他與歐洲的重要人物溝通時使用的語言上。比如,11世紀80年代初他與亨利四世通信,其中最主要的內容就是基督教的團結和宗教義務。這位拜占庭皇帝寫道,亨利和自己應該攜起手來對抗諾曼人的領袖羅貝爾·吉斯卡爾,「那樣的話,上帝和基督教的這個敵人所犯下的邪惡——謀殺和犯罪將會得到懲罰……您與我同為基督徒,我們是朋友,又有親緣關係,因此更加親密。只要彼此支持,我們就將讓我們的敵人望而生畏,並在主的幫助下所向披靡」。
另一個例子來自對當時的斯拉夫文本的改寫。1091年初,阿萊克修斯皇帝和教皇烏爾班二世在拉丁和希臘教會的聯盟締結不久之後(18個月前剛在君士坦丁堡實現)派出了使節,來到克羅埃西亞國王茲沃尼米爾的宮廷里。使節們向宮廷上下的人描述了耶路撒冷和各處聖所如何落入異教徒之手,如何被毀壞和消滅。「我們要求和懇請您,我們的兄弟茲沃尼米爾,基督徒們最為虔誠的國王,」使節們這樣請求道,「出於對基督和神聖教會的愛,幫助我們。」
第二點不同是,格列高利七世能通過標榜自己為基督徒的守護者而獲益良多,而烏爾班二世在11世紀90年代中期這麼做的話更是收穫不少。烏爾班二世面對著若干強敵和一名敵對教皇,因此比起前任有更強大的動機來促進教會聯合併將自己樹立為結束分裂的功臣。當時的時機也非常完美。正當拜占庭出現分裂、阿萊克修斯前來求助之時,亨利四世的妻子和兒子這麼高級別的人也開始倒向烏爾班二世,義大利的政治局勢發生了急劇的變化。這大大鼓舞了烏爾班二世,他積極行動起來,也給阿萊克修斯皇帝扔去了一根急需的救命繩索。
因此,毫不意外的是,阿萊克修斯寫給佛蘭德斯的羅貝爾的信中要特意提到君士坦丁堡聖物眾多,其中還包括與基督生平相關的最為神聖和重要的物件,比如基督在上十字架之前被綁住鞭打的柱子、行刑的鞭子、捆綁基督的血繩、荊棘王冠、被釘上十字架時穿的長袍、真十字架的大部分和釘住他的釘子、從墓地收集的亞麻衣服,以及盛有餵飽了5000人的五片麵包和兩條魚剩餘部分的十二隻籃子,此外還有屬於各位使徒、聖人和先知的遺物及遺骨。諾讓的吉貝爾(Guibert of Nogent)讀過這封信並記錄下了信的大概內容。他特別注意到這麼一條:「施洗約翰的頭顱,包括頭髮和鬍鬚,就在君士坦丁堡。」這讓他很吃驚,因為在他印象當中,約翰的頭顱應該保存在昂熱的教堂寶庫中。「我們現在可以確定的是,」他語帶嘲諷地寫道,「不可能同時存在兩位施洗約翰,一個人也不可能有兩個頭顱,這實在太荒唐了。」他承諾自己會進一步調查此事。
當然,東方和西方之間一直不乏交流互動,但11世紀,在拜占庭帝國急切地想吸引西方騎士前來君士坦丁堡的情況下,這種交流更多由官方推動並日益變得制度化起來。拜占庭帝國甚至在倫敦設立了一個招募署,用來激發追名逐利的人東進的願望。派駐那裡的拜占庭官員向想要東進的人們保證,他們在君士坦丁堡會得到很好的照顧。帝國都城君士坦丁堡一直僱用了一批各種語言的翻譯,隨時準備迎候前來為皇帝服務的人們。
簡而言之,阿萊克修斯知道如何在感情上激發西方的基督徒們。他也抓住了人們日益增長的對神聖遺物的迷戀:不管多麼陳腐或不切實際的東西,只要跟基督的生平有些許聯繫,比如他的乳牙或他還是嬰兒時吃過的麵包,都具有了精神上的重要性。於是皇帝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之前的那段時期,不斷積極地刺|激起這種對聖物的渴望。有關圖爾的皮伯主教生平的一份文獻,本來也沒什麼價值,但是其中卻提到,這位主教在1086年朝聖歸來后把聖十字架的局部帶回了德意志。他當然不是碰巧發現了它——是皇帝親自把此物贈予了他。於是,他將阿萊克修斯描述為「希臘人最為榮耀的皇帝,他們顯然最鍾愛他」,也就絲毫不讓人覺得奇怪了。read.99csw•com
「可敬者」彼得(Peter the Venerable)曾寫道,阿萊克修斯皇帝充實了阿爾卑斯山以北的大量禮拜堂和教堂。此處他所指的只可能是阿萊克修斯著人分派到各個邊遠地區的那些聖骨和聖物。儘管克呂尼修道院的這位偉大的院長並沒有明確說明他本人從阿萊克修斯那裡得到了什麼饋贈,以及是何時獲得的,但他熱情洋溢的讚賞就已經說明,阿萊克修斯必定送來了真正具有價值的物件,因此他「從名號與行跡上都堪稱偉大」。
阿萊克修斯聖物外交的受益者還包括德意志的亨利四世。11世紀80年代初,為了贏得後者的幫助,阿萊克修斯送給他一批宗教珍寶,包括「一個鑲嵌著珍珠的純金胸佩十字架,和一個裝著多位聖人遺骨的嵌金遺骨匣,其中每位聖人的遺骨都分別用小標籤標明」。據兩位德意志作者所言,其他的贈品還有一些花瓶和罐子。這些很有可能都是阿萊克修斯不久前從拜占庭帝國各處教堂徵收的。
阿萊克修斯皇帝還期望藉助自己與羅貝爾一世伯爵的關係招來其他貴族相助。他發往佛蘭德斯的信有意擴展了自己求助的範圍,不僅是向伯爵,也向「域內所有的王公和所有熱愛基督教的信仰者,無論俗眾還是教士」。正如諾讓的吉貝爾以嘲諷的語氣談到的,皇帝「沒有太加限制,因為他認為羅貝爾非常富有,能募集起一支龐大的軍隊……他認識到,如果一個有如此權勢的人要踏上這樣一場征途,那他將吸引眾多我們的民眾跟隨,他們會支持他,哪怕僅出於累積新經驗的目的」。
隨著小亞細亞的局勢在11世紀末期日益惡化,阿萊克修斯越發渴求來自帝國外的幫助。與他同時代的歐洲各地的人們都開始注意到,11世紀90年代君士坦丁堡越來越多地發出了焦急的呼救聲。奧拉的埃克哈德(Ekkehard of Aura) 記錄道,阿萊克修斯派發出來的使節和信件「甚至連我們都能看到」,信中呼籲人們相助,應對「卡帕多契亞和橫貫羅馬尼亞及敘利亞」的嚴重紛擾。據另一位知曉實情的編年史家所言:「最終,君士坦丁堡的一位皇帝,名為阿萊克修斯的,因異教徒的頻繁侵擾和他的王國領土大半淪陷而顫抖,他派出使節來到法蘭西,帶著鼓動王公們的信件,希望他們能前往相助……危機重重的希臘。」
前往君士坦丁堡的有影響力的西方訪客要經過仔細篩選后,才有機會瞻仰收藏在城中的真十字架殘片。一名來自肯特的僧侶在11世紀90年代初到訪,偶然遇見了在阿萊克修斯的衛隊里任職的一位同鄉好友,於是獲准進入皇帝的私人禮拜堂。通常情況下,這種機會是被嚴格控制的。這名僧侶最後得以進入,而且還獲贈聖安德烈的遺物(他將其帶回了羅切斯特大教堂),說明皇帝正在利用外交渠道來贏得西方人的好感。
格列高利七世被派兵前往君士坦丁堡這個念頭所吸引,因為他能夠藉此將自己樹立為所有基督徒的守護者,這樣的話,也能吸引來支持力量用以對付羅貝爾·吉斯卡爾和諾曼人。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格列高利七世教皇送信給歐洲的各位重要人物,把這個音訊散播了出去。比如,1074年2月,他寫信給勃艮第伯爵威廉,請他派人前往君士坦丁堡「相助那裡遭受著薩拉森人頻繁劫掠之苦的基督徒們,他們正翹首企盼我們伸出援手」——不過首先他們必須先幫助教皇的領地免受諾曼人的攻擊。
他與義大利卡西諾山上偉大的本篤會修道院之間的溝通也同樣經過了精心設計。阿萊克修斯在一封回信中,感謝院長的來信所表達的溫暖祝願,還祈願全能的上帝能護佑拜占庭,並說「仰賴他的庇佑與恩賜,我的帝國榮耀繁盛。然而,我不僅能力平平,而且罪孽深重,於是我每天祈禱,主的庇佑與恩賜能持久,並努力克服我的缺陷。但您是如此充滿善意與美德,面對罪人如我,仍認定我為好人一名」。阿萊克修斯迫切地想要表達自己謙卑的態度,並貶低自己的虔誠與奉獻:這都是刻意為之的,畢竟這位院長是以順從和自律為嚴格準則統領修道院的,皇帝只有用這樣的態度才能讓他印象深刻。
對於阿萊克修斯在11世紀90年代早期寫給佛蘭德斯的羅貝爾的信,其真假仍有爭議,但信中似乎同樣刻意提到耶路撒冷來激起西方人的回應。皇帝警告說,如果基督徒們的王國落入突厥人之手,主的墓地將永遠喪失。將拜占庭帝國都城的命運與聖城的命運交織在一起的說法,開始在12世紀早期歐洲的編年史中出現。「耶路撒冷和君士坦丁堡傳來了令人憂心的消息,」僧侶蘭斯的羅貝爾寫道,「波斯人,一個異族和被上帝拋棄的人群……侵入了基督徒的土地,用燒殺搶掠的方式削減了這裏的人口,還綁架了部分基督徒,將他們帶離他們的故土。」這種表達方式可以追溯到君士坦丁堡的皇帝那裡。read.99csw•com
阿萊克修斯利用了西歐對耶路撒冷日益增長的關注。11世紀末,君士坦丁堡住著許多西方人,其中有些還在帝國中身居高位。通過這些人,皇帝非常清楚地了解到聖城對他們的重要性和在情感上的吸引力。正是出於這樣的原因,1083年,在諾曼人對拜占庭的第一次進攻終於被化解后,他召來耶路撒冷牧首尤塞米奧斯(Euthymios),來見證自己與「那個糟糕的法蘭克人」博希蒙德簽訂和平協議。牧首的出席意在表明,入侵帝國這件事會引起基督教世界中重要人物的關注。
3月,格列高利七世又發出一封信件,致「所有願捍衛基督信仰之人」,信中包含了非常嚴厲的警告。「異教徒正放肆地威脅著基督的帝國,」格列高利寫道,「見之動容的殘酷之舉已漫至君士坦丁堡的城牆之外,四野已蕪,野蠻暴行已攫住萬物,斬殺成千上萬基督徒一如屠牛。」僅為遭難的眾人哀悼是不夠的,這位教皇宣稱:「我們請求您,以聖彼得之名敦促您,前往馳援您的兄弟。」
十字軍東征開始之前的那十年,人們見證了基督徒大團結:基督教歷史被一再強調,東西方之間的那種命運共享的情感被大大強化。這在很大程度上是跨歐洲的人口流動和觀念傳播的結果,但這也是拜占庭官方刻意宣傳培育的結果。
有時候情況看起來似乎是西方在努力制止想要冒險的年輕人離家遠行。安瑟倫(Anselm)是諾曼底極具影響力的貝克修道院的院長,之後又成為坎特伯雷大主教。11世紀末,他寫給一位名叫威廉的年輕諾曼騎士的信件表明,拜占庭帝國提供了誘人的獎賞召喚人們前往東方,這在當時是盡人皆知的事情。安瑟倫建議,不要被充滿誘惑的承諾打動,而要遵循上帝為你構想的真正命運,即成為一名僧侶。威廉或許遵循了安瑟倫的建議,但也可能並沒有:同一封信還揭示出,他的兄弟已經前往君士坦丁堡,而威廉很可能步其後塵。
這些報道中大都包含一個最重要的信息:耶路撒冷自身的狀況在惡化。到11世紀末時,巴勒斯坦和聖城的情況似乎正變得越來越危急。儘管突厥人起初對這個地區的非穆斯林社群表現出了相當程度的寬容,但11世紀70年代,開羅法蒂瑪王朝奪取了耶路撒冷,這讓遜尼派突厥人與什葉派法蒂瑪王朝之間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張。1089年,法蒂瑪王朝對沿海地區進行了一次大規模征伐,斬獲頗豐。1091年,一名突厥主要軍事領導人戰死沙場,讓緊張情緒更甚,而這些壓力都被轉嫁到了當地居民身上。有確切消息稱,安條克有強迫希臘和亞美尼亞基督徒改宗的情況,耶路撒冷的基督徒要承擔的稅賦也大大增加,各種迫害伴隨而來。猶太人同樣成了迫害對象。1077年,耶路撒冷的一座重要猶太會堂被燒毀,這是當時留下記錄的迫害案例之一。
因此,很明顯,阿萊克修斯深知怎樣打動西方人。這當然有賴於他與一批西方近臣的交往經驗,如11世紀80年代時為帝國服役的彼得·阿里法斯,以及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前夕來自馬爾穆捷(Marmoutier)的皇帝心腹僧侶格瓦貝爾(Goibert)。阿萊克修斯皇帝刻意利用了耶路撒冷的吸引力來贏得西方人對拜占庭的軍事支持,還竭盡所能讓人們認為解救帝國的困境是身為基督徒的責任。
11世紀90年代中期,隨著阿萊克修斯求助的呼聲日益急迫,他在利用真十字架各殘片的方式上也做出了不少創舉。4世紀君士坦丁大帝在位時,把真十字架帶到了帝都君士坦丁堡,從此它就成為與這座都城聯繫最緊密的一件聖物。1095年—1096年間教皇烏爾班二世在法蘭西中部為一大批聖壇和教堂舉行了祝聖禮,可能說明阿萊克修斯將真十字架的殘片作為籠絡西方的工具,以此激勵西方人發動軍事遠征。
教皇很快就確定了開場儀式。他本來就打算要出巡法蘭西,以享受自己地位大大改善帶來的利益。於是,在皮亞琴察,他對皇帝使節們提出的請求做出了迅速而明確的回應,有人記錄道:「我們尊敬的教皇號召眾人前來為此服務,他們許下誓願將要按照上帝的意願(前往耶路撒冷),向皇帝提供最忠誠的幫助,竭盡所能抗擊異教徒。」烏爾班二世沒有選擇發出一封泛泛而談的信件,不談論遠征的原則,不提供細節、組織或目的,相反,烏爾班二世決定親自組織並啟動一場遠征,去改變東地中海的形勢。他的目標清晰明確,正如一名編年史家所說:「當聽說羅馬帝國的腹地已被突厥人佔領,基督徒們正遭受著猛烈的毀滅性入侵,烏爾班二世秉持著虔誠的同情心以及對上帝的愛,翻越阿爾卑斯山脈,進入高盧,決定在克萊蒙召集一場大公會議。」
有關拜占庭身處困境的實時且精確的消息傳播得如此廣泛,以致1095年冬當烏爾班二世在克萊蒙站在眾人面前開講時,他幾乎都不必再就這個主題多說什麼。「你們須速往馳援你們居住在東方的兄弟,」一份此次宣講的記錄稿這樣記錄道,「他們一直在向你們請求這份幫助。因為正如你們大多數人已經知曉的,突厥人——波斯人的一支——正在襲擊他們,且已經進犯到被稱為『聖喬治之臂』的那片地中海海域周邊的羅馬領土。他們侵佔了越來越多基督徒的土地,七次交鋒,七次取勝,屠殺或俘虜了大批民眾,摧毀了教堂,蹂躪著上帝的王國。」東方衰頹消息的廣泛傳播,在很大程度上有賴於阿萊克修斯11世紀90年代發出的一批批信件,以及做出的種種為自己的帝國爭取支持的努力。read•99csw.com
可是,雖然前往君士坦丁堡和聖地的訪客們帶回了自己的經歷和看法,但他們的說法大都比較一致,這也表明總體而言,由帝國中心組織的信息傳播是非常有效的。它們的內容、語氣和傳遞的信息幾乎完全一致:東方的教堂遭毀;基督徒們,尤其是神職人員,遭嚴重迫害;小亞細亞全面崩潰,突厥人長驅直入竟已深入到「聖喬治之臂」;拜占庭急需軍事援助。對消息的敘述如此一致,正是因為大多數細節都是由皇帝示意散播出去的。
因此,西方的朝聖者要到訪聖城變得越來越困難。耶路撒冷在10世紀和11世紀時迎來了大幅增加的朝聖人流。這是因為物質財富增加、學術探索精神以及更加開放的流動環境交織在一起,讓人們覺得中世紀早期的世界似乎變小了,這推動著人們外出朝聖。但到了11世紀末,隨著小亞細亞和黎凡特的暴力活動頻繁發生,朝聖人流開始大幅萎縮。關於各處聖所發生的令人驚駭的逸事在四處流傳,有人聲稱,朝聖者們遭到了折磨和暴力襲擊,還不得不向壓迫他們的突厥人支付贖金。頗具個人魅力的傳道者「隱修者」彼得就曾當著一大群聽眾的面,講述他在一次前往耶路撒冷的旅行中經歷過的悲慘虐待,把聽眾都嚇壞了。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就此放棄了。富瓦的羅傑(Roger of Foix)在1095年春天堅持做好各種準備,出發去了聖城,並於一年後返鄉,贖回了自己在法蘭西南部的土地。另一位來自諾曼底的騎士也在不久之後完成了朝聖之旅,還捐贈了大筆財物給瑞米耶日修道院,以慶祝自己平安歸來。但他們都屬於少數派。正如一位編年史家所說,11世紀90年代的環境是如此嚴峻,以致極少有人敢出發踏上這段旅程。
何況還有更加有力的先例。事實上,在傳達給教皇的求助音訊中,阿萊克修斯特意仿效了自己的一位前任與之前的一位教皇達成的類似協議。1073年夏天,拜占庭在義大利南部的勢力崩潰,又在小亞細亞面臨突厥人越來越強的威脅,當時的拜占庭皇帝邁克爾七世(Michael VII)便派遣一個小型使團帶著一份書面提議前往羅馬,欲與教皇格列高利七世結成同盟。格列高利七世教皇也對諾曼人的崛起感到憂慮,於是做出了積極回應,對皇帝的來信表示感謝,稱信中「充滿了您友愛之愉悅,以及您對羅馬教會表現出的虔敬之情」。格列高利七世認識到,邁克爾七世的提議不僅提供了修補與東正教會之間的裂痕的機會,而且還能夠強化自己在義大利的地位,於是欣然接受。
佛蘭德斯伯爵羅貝爾也收到了這樣的信件。拜占庭皇帝幾乎每天不間斷地送出東方的消息,稱不計其數的基督徒遭到殺害,孩子與老人、貴族與農民、神父與僧侶們都在突厥人手上慘遭雞|奸的深重苦難。很多人被迫行割禮,而貴族女士和她們的女兒們遭到無情的蹂躪。阿萊克修斯說,希臘基督徒們最為神聖的帝國,正在遭受著異教徒從四面八方發動的圍攻。
阿萊克修斯將君士坦丁堡與耶路撒冷綁定在一起,將自己塑造成既是自己帝國利益的捍衛者,又是聖城利益的捍衛者,這一切都對當時義大利南部的人們產生了影響。一本據說由盧普斯·普羅托斯帕薩利烏斯(Lupus Protospatharius)所著的編年史記述道,西歐騎士們在11世紀90年代中期出發東進的原因是「幫助阿萊克修斯皇帝抗擊異教徒,以此或許就能到達耶路撒冷的聖墓」。蒙斯的吉爾貝(Gilbert of Mons)也提到,君士坦丁堡派出的使節會不斷把人們的注意力吸引到聖城所遭的災禍上。後世的一位作者則以確定無疑的語氣說,阿萊克修斯利用了耶路撒冷麵臨的問題來為自己的利益服務。「他意識到必須號召義大利人成為自己的盟友,而且要以相當的巧思才能做到這一點。」13世紀的特奧多爾·斯庫塔里奧特斯(Theodore Skutariotes)如是寫道。阿萊克修斯皇帝意識到,他可以利用耶路撒冷在西歐的受歡迎程度達到自己的目的,「那就是他們有成千上萬的人會渡過愛奧尼亞海,迅速抵達君士坦丁堡的原因」。
那將是教皇偉大的計劃公之於眾的時刻。此時,要動員起一支隊伍前往幫助拜占庭,就要全部依賴教皇打動各位權貴的魅力和他在法蘭西各地宣道動員的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