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二章 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影響

第十二章 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影響

耶路撒冷遠征的參与者們,在返回家鄉時受到了熱烈的追捧。有關他們事迹的消息受到人們瘋狂的讚賞。關於十字軍的成就與攻克耶路撒冷的歌謠在法蘭西中部被編寫出來,形成了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所有史詩的基礎,如《安條克讚歌》和《耶路撒冷讚歌》。從耶路撒冷返回的人們在西歐各地捐建了一大批新的宗教設施和紀念建築,這也讓十字軍戰士的功績得到了銘記。佛蘭德斯的羅貝爾重建了布魯日附近的一所修道院,將它獻給了聖安德烈,以此感謝這位聖人在安條克施以援手,幫助他們找到聖槍。十字軍戰士們還從耶路撒冷帶回了不計其數的神聖遺物,這不僅是這場遠征勝利的實物證明,而且也在歐洲的教堂、修道院與聖地之間直接建立了聯繫。
皇帝的女兒寫道,皇帝就像是一名駕駛著自己的船隻,通過險象環生水域的舵手。大浪襲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敵人沒完沒了地湧現,麻煩深如大海,情況就是這麼糟糕——他根本就得不到喘息或閉目養神的機會」。而阿萊克修斯以非比尋常的勇氣直面了這樣的困境。
作為圖盧茲的雷蒙的隨員一道征戰的阿奎勒的雷蒙,他的記述也沒有給阿萊克修斯皇帝說什麼好話。他寫道,阿萊克修斯買通了一些代理人,在十字軍踏上東進路途到達拜占庭都城之前,對他們說了些君士坦丁堡的好話。但他表達友誼的話語最終毫無意義,也毫無實質內容。阿奎勒的雷蒙宣稱,事實上,阿萊克修斯皇帝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他滿口答應要在尼西亞為需要接待的法蘭克人建立一所接待院,還要賜予十字軍豐厚的賞賜。「法蘭克人相信了這些真誠的話語,於是準備轉交尼西亞。但接管了尼西亞之後,阿萊克修斯卻好好地給了十字軍一個不知感謝的例證。於是,只要他還活著,人們就始終會辱罵他,稱他為叛徒」。阿萊克修斯最為人們詬病的一點是,西方人覺得是阿萊克修斯皇帝把十字軍戰士送往了小亞細亞,送往安條克。據阿奎勒的雷蒙所言,阿萊克修斯是在明知艱險的情況下,依然要送西方人去獨自面對噩運。
這些對阿萊克修斯的野蠻抨擊,需要在一定的背景下來理解,1096—1097年,皇帝要求十字軍領導人在君士坦丁堡發下誓言。這些誓言可以解釋為什麼十字軍會違背誓言,佔有本來應該交還給拜占庭的安條克等城鎮。記述十字軍東征的第一批歷史學家以如此極端否定的方式刻畫皇帝的形象,是為了證明博希蒙德違背對阿萊克修斯的承諾是正當的。因為阿萊克修斯皇帝本人首先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是阿萊克修斯的背叛,而不是十字軍的背叛,才讓雙方的誓約不再有效。根據《法蘭克人事迹》的記述,阿萊克修斯發誓要保護騎士們,並通過海路和陸路保證他們的供給;他還承諾要親自率領士兵和艦隊,一同參加征討。但他在圍攻安條克時,以及圍攻取勝后都沒有出現,這就意味著十字軍領導人許下的諾言也不再有效。
世間再無可能誕生比他更好之人。
奧德里克·維塔利(Oderic Vitalis)寫道,人們從世界各地趕來,聚集到博希蒙德麾下,不僅渴望奪取阿萊克修斯的帝國,而且想要取他的性命。博希蒙德極為出色地鼓動了人們對阿萊克修斯的敵意。他召集宗教集會講述自己的冒險經歷,敦促聽眾高舉十字架出發前往耶路撒冷,但首先要擊敗君士坦丁堡的皇帝。集會的氣氛狂熱而令人著迷。在寫給教皇的一封信中,博希蒙德粗略地列舉了一長串東正教會應已犯下的異端罪行,以此證明自己進攻基督徒同胞是有正當理由的。
對這位拜占庭統治者的攻擊要點就是,他沒能在十字軍領導人開始爭論不休時,親自到安條克城控制局面。因此,是阿萊克修斯皇帝,而不是西方騎士們打破了雙方在君士坦丁堡締結的盟誓。但這種宣稱同樣也有問題。因為很清楚,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盟誓並沒有規定阿萊克修斯需要親自前來,也沒說如果他不來就構成違約。這座城市為什麼就不能交給他的某位代理人,就像尼西亞以及小亞細亞的眾多其他城鎮那樣呢?
博希蒙德已經變得無法阻擋。早在婚禮之前,他就已經開始著手為自己前往東方的新遠徵招兵買馬。他獲得了教皇對其行動的祝福,還有聖彼得的旗幟,以及一個幫助他贏取各方支援的使團。據一位作者說,促使教皇支持博希蒙德對抗拜占庭的原因,是他派往東方的一個使團回來之後大肆宣洩了對阿萊克修斯的不滿。但更為可能的是,帕斯卡爾二世並沒有斷定要全面進攻拜占庭帝國,這些只是表示他對聖地的支持——至少一開始是這樣。教皇似乎對希臘教會、對拜占庭,以及對阿萊克修斯皇帝都沒有敵意,因此他給予博希蒙德的支持應該從支持聖地的角度來加以看待。
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帶給拜占庭帝國的好處能從很多不同的方面來加以衡量。12世紀,一個嶄新的帝國出現,它強勢、自信、軍力強盛,正是阿萊克修斯希望構建的形象。帝國的經濟在1081年科穆寧家族兵變的時候岌岌可危,但如今再次興盛,這有賴於幣制的重訂,與威尼斯及其他義大利城邦國家貿易的增長,當然還有十字軍東征的勝利。軍費開支終於穩定下來,不再大幅飆升。阿萊克修斯統治的前半期,他幾乎每年都要御駕親征,但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徵結束后,他極少這麼做。到1107年時,帝國的稅務體系已經得到了全面的修復,建基於清晰的土地所有權登記制度之上,這使得拜占庭帝國能夠更加清楚地了解國內的私有財產及收入狀況。帝國已經重新變得繁榮穩定。
此外,見證了君士坦丁堡的幾場盟誓儀式的人們也從沒明確說阿萊克修斯曾保證親自加入征討的隊伍;相反,正如阿奎勒的雷蒙指出的,阿萊克修斯皇帝曾在帝都儀式上模糊地說道,他沒法親自參加征討,因為在帝都後方他還有許多問題要處理。
如此荒唐的指控就這樣廣泛地在12世紀及以後流傳著,並不斷被更多的歷史著述添油加醋地加以講述。另一份這種風格的史書稱,阿萊克修斯1085年能夠擊敗羅貝爾·吉斯卡爾,是因為他告訴這名諾曼人的妻子,如果她毒殺自己的丈夫,他就會迎娶她。她於是照做了。其他人也大肆渲染這個故事,比如霍夫登的羅傑(Roger of Hoveden)。他宣稱阿萊克修斯確實娶了西克爾蓋塔(Sickelgaita),但在讓她加冕為皇后之後,又活活把她燒死了。

在迪亞波利斯達成的條約說明了接下來哪些省份、城鎮和鄉村屬於拜占庭帝國,它將對這些地方擁有統治權。塔爾索斯的軍事管轄區,以及位於基德諾斯河(Kydnos)與赫爾蒙河(Hermon)之間的整片西里西亞地區都臣服於皇帝,老底嘉及其周邊區域也被確認屬於拜占庭,還有阿勒頗、敘利亞北部及高加索地區的其他城鎮也是如此。列舉出這些區域的目的,是明確到底哪些地方應臣服於阿萊克修斯的權威——不論是事實上的,還是名義上的。這不單單是在重申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之前屬於帝國的區域邊界,因為在很多地方,尤其是在西里西亞,拜占庭仍然必須抵抗和驅逐由博希蒙德和唐克雷德率領的軍隊。他們已經控制了多處從突厥人手中奪回的領地。而現在,博希蒙德同意將所佔地重新歸還帝國,並對皇帝的敵人和對手(包括自己的外甥唐克雷德)毫不留情地發動戰爭,直到他們交還本應屬於拜占庭的城鎮。九九藏書
也就是在這時,安娜·科穆寧娜決定要做點兒什麼來恢復父親的名譽:記錄下他的功績。但若想要不偏不倚地記述阿萊克修斯的統治期,她還面臨著重重困難。一方面,阿萊克修斯確實從潰敗的邊緣被挽救了回來;但另一方面,他又埋下了帶來一系列新問題的種子。在這種情況下產生的文本《阿萊克修斯紀》帶有誇耀色彩,自相矛盾,處處隱晦不明。自誕生以來,它一直誤導、迷惑著人們。
這樣的論證是非常有力的,但另外一些對他的指責卻有些語焉不詳。阿萊克修斯在十字軍前來君士坦丁堡的一路上都充分保證了他們的供給,也親自監管供給系統,以確保它們在基伯托斯和圍攻尼西亞期間都可以有效運轉。西方人在穿越小亞細亞的整個途中都沒抱怨過供給不足,這就表明這一路的供給都精心規劃過,且都切實地落實了。1098年秋,當十字軍抵達安條克城下時,拜占庭人已經做好了各種長期圍城戰的準備,因此,裡布蒙的安瑟倫(Anselm of Ribemont)才能在家書中寫道:「穀物、紅酒、油和其他物資都多得難以想象。」
博希蒙德重新開始納貢:他再次正式稱臣,不僅對阿萊克修斯,而且也對其子兼繼承人——年輕的皇子約翰·科穆寧(John Komnenos)。他將以自己的名譽和決心來捍衛他們的生命,他的承諾將堅如「鐵鑄的雕像」。「無論發生什麼,」他承諾,「我都不會違背誓言,也不會有任何理由或方法——不論是公開的還是隱秘的,能讓我違背今日誓約的條款。」
對於這些關於誓言的討論,我們很容易把它們視為一場關於忠誠和道德操守的爭論,要麼像圖盧茲的雷蒙這樣,認為自己一定要遵守誓言,要麼像博希蒙德這樣,認為自己無須遵守。雖然從道德和法理上我們都能探討十字軍領導人到底與皇帝達成了什麼協議,但他們內部的爭論背後還有許多現實的考慮。各位領導人之間的實力對比關係,當然也是導致圖盧茲伯爵拒絕博希蒙德掌控安條克的一個重要因素。一方想要遵守對阿萊克修斯的誓言,而另一方不想——問題可沒那麼簡單。還有另一層因素是,雷蒙不想讓自己的這位同僚(兼競爭對手)佔了上風。從這方面來考慮的話,對阿萊克修斯皇帝的誓言就變成了有用的防守盾牌了,它讓雷蒙得到抨擊博希蒙德的機會,而自己卻站在道德高地上。
但有一個人地位突出,遠高於其他人。阿萊克修斯一世·科穆寧啟動了一系列的事件,最終導致十字軍東征的問世。來自東方的呼告重塑了中世紀的世界,大大擴展了歐洲的地理、經濟、社會、政治和文化視野。在晦暗中度過了900多年後,阿萊克修斯應該再次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歷史中佔據中心位置。
另一方面,隨著博希蒙德日益加速人手的招募,他的野心指向也越來越確定無疑。1105—1106年間他四處奔走,向願意追隨自己的人們承諾,他們將獲得不亞於尼西亞、安條克和耶路撒冷之戰的勝利和榮耀。他的第一批進攻目標是迪拉基翁和君士坦丁堡。得益於自己新的王室關係,1107年他在義大利南部召集起了一支規模可觀的隊伍,準備對拜占庭的西部邊境發動進攻。
此時,亨利四世已經公開表示要敬服於烏爾班二世的繼任者帕斯卡二世。德意志皇帝錯過了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因為他與教皇為敵;而在耶路撒冷被攻克后,他很快就宣布,自己也打算出發前往東方,並在1102年冬舉行了一系列莊嚴的彌撒。他還試圖彌合西方教會內部的矛盾,于次年初寫信給自己的教父——勢力強大的克呂尼修道院院長於格,試圖重啟與羅馬的談判,也希望從業已自耶路撒冷的騎士們所獲的榮耀中分享一點利益。
正如我們之前已經提及的,急切地想自己掌控安條克的博希蒙德,始終違背其他十字軍領導人和想要進軍耶路撒冷的人們的願望。當十字軍領導人在安條克的聖彼得大教堂聚會,想要達成折中妥協時,圖盧茲的雷蒙很冷靜地指斥對阿萊克修斯的指控是莫須有的,並重申了向皇帝許下的誓言的具體內容。他提醒所有人曾說過些什麼:「我們憑主的十字架、荊棘王冠和眾多神聖遺物起誓,未得皇帝許可,我們不會奪取他統治域內的任何一座城市或堡壘。」
他征服希臘四次,更廣大的世界長久以來都知曉博希蒙德天縱英才。
真實的情況似乎是,到十字軍內部發生爭論后,對阿萊克修斯皇帝的態度才開始變得強硬而有敵意。到1098年秋,他已經變成了備受詬病的爭議人物,成為十字軍領導人內部因野心而鬥爭不休時可隨便指斥的方便棋子。9月,遠征軍中最尊貴的幾位騎士聯名寫了一封信給教皇,向他彙報了征戰頭兩年中的各種艱難險阻。信中解釋說,耶穌基督將十字軍從自四面八方來襲的突厥人手中解救出來。尼西亞被攻下,在西方軍隊付出極大代價后,安條克也被攻下。此時,騎士們懇請教皇親自加入十字軍,親自指揮這場遠征,完成他所開啟的這場事業。
但是這幾位作者所做的遠不止重複和轉述《法蘭克人事迹》那麼簡單,因為他們還連篇累牘地寫下來它們聽說的阿萊克修斯的缺點和過失。諾讓的吉貝爾在這方面表現得尤其有創造力。他寫道,皇帝的母親是一名女巫,深諳各種黑魔法。此外,阿萊克修斯為人極其邪惡,曾頒布一項法令,要求所有有多個女兒的家庭必須貢獻一個女兒做妓|女:她們所賺的錢要上繳國庫。他還命令所有有多個兒子的家庭都必須讓一個兒子受閹割。既然有這麼多年輕男子被閹割而失去了活力,也就難怪阿萊克修斯要向西方求助了——吉貝爾寫道。
然而,烏爾班二世卻令人生疑地從第一批有關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記述中缺席。無論是《法蘭克人事迹》,還是阿奎勒的雷蒙所著的《法蘭克人史》,似乎都沒有提出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是教皇烏爾班二世構思、激發和推動成行的。阿奎勒的雷蒙陪伴圖盧茲伯爵參加了東征,他在自己關於這場耶路撒冷遠征的記述開始,甚至提都沒提到教皇。被認為界定了這場遠征,也永遠改變了中世紀世界的那個時刻——克萊蒙那場激動人心的演講,都沒有被直接或間接地提及。影響力頗廣的《法蘭克人事迹》也沒有提到克萊蒙演講。其著者稱教皇前往阿爾卑斯山以北,鼓勵人們拿起武器前往東方——但他並沒有被刻畫為十字軍的發起者,而只是被視為「所有法蘭克人土地上一位能鼓舞人心的偉大人物」。據作者所說,教皇是順應了時代精神,而不是塑造了這一切事件。
這座教堂南端的青銅大門上還刻著這樣的銘文:博希蒙德是多麼高貴啊,他征服了拜占庭,保護敘利亞免受諸敵侵襲;他不能被稱為神,但他顯然絕非凡人。銘文繼續寫道:邁入教堂時向強大的博希蒙德祈禱吧,這位偉大的戰士在天堂會感到高興的。
但在這一團指控與反指控的博弈當中,在關於誓約是否被辜負的爭論中,對博希蒙德來說重要的是,要簡單清晰地說明,在面對來自拜占庭的權利聲明,乃至部分十字軍認為他無權這麼做的情況下,他為什麼可以佔據安條克。這才是隱藏在12世紀初歐洲各地對待阿萊克修斯皇帝態度背後的政治動機。因此,12世紀初有一些編年史家努力想要說明阿萊克修斯沒有履行他對遠征軍的承諾;同時,也有更多的人花了更大的力氣對阿萊克修斯的人品進行了全面的抨擊。
尊貴無比的敘利亞王公長眠於此;
這首詩反映出阿萊克修斯皇帝借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之機取得了堅實的成果。這也可以從阿萊克修斯在其統治後期的舉措中看出來。1111年,德意志的亨利四世的幼子兼繼承人亨利五世進軍羅馬,讓教皇帕斯卡二世淪為階下囚。聞訊后,阿萊克修斯遣使前往卡西諾山,對教皇及其遭遇表示同情。阿萊克修斯皇帝還表示自己想要親自來羅馬。為了確保這座城市和教皇的安全,他建議由他或他兒子約翰繼承羅馬帝國的皇位。可見,因為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成就,拜占庭的運道已經大為改觀了,以致阿萊克修斯的野心如今已大大膨脹,竟然想要攫取羅馬的權力了。read•99csw.com
1088年,烏爾班二世在泰拉齊納當選為教皇,因為當時他和其他高層主教們都被驅逐出了羅馬。11世紀90年代初,他的處境仍然十分艱難微妙,因為敵教皇克萊芒三世當時得到實力強大的德意志皇帝亨利四世的支持,勢力大過了他。但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勝利決定性地讓這場競爭倒向了有利於烏爾班二世的一面:克萊芒三世很快變成了無足輕重的人物。敵教皇的運勢已經一敗塗地,因此,當1100年秋克萊芒三世死後,為了保護其繼任者的安全,他的選舉都是在夜裡秘密進行的。
儘管博希蒙德的招募得到了熱情的回應,但他對拜占庭帝國的進攻卻以慘敗收場。博希蒙德一行人於1107年10月出發,首先去往巴爾幹半島西南部的伊庇魯斯。此前,阿萊克修斯在其統治期內已經兩度被迫出兵在這個區域禦敵。他重複了1084—1085年間讓羅貝爾·吉斯卡爾(Robert Guiscard)受挫的策略,與義大利各個城邦建立聯盟,在義大利切斷了博希蒙德的補給線,並形成了有效的陸地封鎖。之後,包圍圈毫不留情地越收越緊。博希蒙德在出發之際懷揣著宏大的構想,要廢黜阿萊克修斯,佔領君士坦丁堡,隨後東進與在安條克的唐克雷德會師,但此時他卻發現,一切已化為灰燼。手下人馬餓死病死的越來越多,博希蒙德終於別無選擇,只得求和。在今阿爾巴尼亞境內的迪亞波利斯(Diabolis,又名德沃爾Devol)舉行的一次備受羞辱的會面上,他接受了阿萊克修斯開出的條件。會面的詳細情形都記錄在《阿萊克修斯紀》里。
阿萊克修斯肯定認為自己遵守了承諾,支持著騎士們進行遠征。在1098年6月送出的給卡西諾山修道院院長的回信中(正是在他收到有關安條克形勢嚴峻的消息之前),皇帝寫道:「您在那些充滿洞見的信中曾真誠地懇請我為法蘭克人的軍隊提供幫助。就這點,請尊貴神聖的您放心,因為我的帝國就站在他們身後,我將在這些方面幫助他們,給他們建議。事實上,我已經盡我所能在幫助他們,不是作為朋友或親人,而是作為一名父親……上帝眷顧,他們仍然在他們開啟的征程上努力奮進,也將循著這份良好意願的帶領,繼續長久地繁盛下去。」
直到1122年的《沃爾姆斯宗教協定》和次年初的第一次拉特蘭大公會議之後,敘任權危機(指教皇與德意志皇帝之間的爭端)才終於畫上了句號。雖然烏爾班二世在敘事中獲得的核心地位,還要等第二批講述耶路撒冷遠征的編年史家來確立,但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乃羅馬教皇取得的一次大勝,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許多十字軍戰士沒能返回家鄉。儘管很難確切估計遠征期間到底有多大傷亡,但有相當一部分人都在去耶路撒冷的途中就死去了,或是病死,或是戰死,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把半途而廢者計算在內的話,或許有多達四分之三的人沒有抵達最終的目的地。對於留在家鄉的親人們來說,不清楚所愛之人的命運如何,是一種沉重的負擔。例如,海因瑙的鮑德溫(Baldwin of Hainault)的妻子艾達聽說自己的丈夫1098年在隨同韋芒杜瓦的于格前往覲見阿萊克修斯皇帝的途中失蹤了,她因此備受打擊。有消息說他已經被殺了,又有消息說他被俘虜了,還活著。窮盡了各種調查手段之後,艾達還是拒絕放棄希望,親自出發前往聖地尋找自己的丈夫。這隻是這一時期發生的眾多悲傷失落故事中的一個。
更鮮為人知的是那些導致第一次十字軍東徵發生的人物的名字:阿布勒-卡西姆、察卡、博蘇克、托戈塔克和尼基弗魯斯·第歐根尼,他們應該在這場重塑了中世紀歐洲的遠征的討論中佔得一席之地。他們把拜占庭帝國逼到了崩潰的邊緣,迫使阿萊克修斯向西方求助。這些人物的進攻、抗爭和叛亂最終導致了耶路撒冷在落入穆斯林手中450多年後,重新回到基督徒的控制之下。
當重新排列了安娜敘述中提供的錯誤事件之後,我們得到的畫面就清晰多了。11世紀90年代中期,拜占庭帝國徘徊在崩潰的邊緣。阿萊克修斯在東方的政策尤其遭受了重挫,而君士坦丁堡在北方也不斷承受著壓力,遭遇著打擊,威脅到了帝國對其他地區的控制力。而帝國的財政狀況也十分糟糕,使得阿萊克修斯缺乏在東方組織一次大規模反攻的資源,這又導致人們對他的領導能力開始失去信心,甚至拜占庭帝國的貴族階層還發動了一場大規模的叛亂。
博希蒙德被迫承認,自己1097年經過君士坦丁堡時與皇帝達成了協議,但他也說,之所以違背協議,是出於「某些不可預料的事件」。他承認自己對拜占庭的進攻破壞了協議條款,不過,雖然他背叛了阿萊克修斯,但這隻是因為他暫時迷了心智。他說,自己最後終於尋回了理智。
1111年博希蒙德死後,按照協議的規定安條克應該還給拜占庭了。但他的死對皇帝來說並不算什麼好事。因為如果博希蒙德還活著的話,皇帝還有希望以此對唐克雷德施加影響,而現在他卻沒機會利用與博希蒙德達成的協定來贏取政治資本了,也無法利用這次和解來修正之前十字軍著述中煽風點火的不公言論了。
於是,在這個諾曼人於1105年底返回歐洲時,他已經不僅是參加了這場成功遠征的一員,而且成了其中湧現出來的無可爭議的英雄。他比其他各位領導人都更為出名,比起各位同僚,他的功績得到了更細緻的刻畫和傳播,獲得了更廣泛的讚譽。令人感到有些諷刺的是,攻克耶路撒冷的時候博希蒙德其實並沒有在場,當時他怕喪失安條克的控制權,拒絕離開那座城市。直到1099年冬他才實現了自己抵達耶路撒冷的十字軍誓言,他是與布永的鮑德溫一道南下的,為了避免這位阿萊克修斯的首要代理人不會趁自己不在時圖謀安條克。但這一切卻無損他的萬丈光芒。
拜占庭東部的明珠——安條克的問題也終於得到解決:博希蒙德同意將其交還給帝國。這個諾曼人將終身領有這座城市,作為帝國的總督代表阿萊克修斯終身統治它,博希蒙德死後,它將被交還給「新羅馬帝國,眾城的女王,君士坦丁堡」。但是,只要博希蒙德履行自己作為「僕人和臣子」的義務有半分差池,皇帝仍有權隨時收回這項權力。雙方還同意,安條克將設一名東正教牧首,該城將遵循希臘教會的禮儀。這一點永久有效。這就反轉了1100年驅逐奧克斯特的約翰后對拉丁牧首的任命(當時博希蒙德正準備鞏固自己對該城的控制權)。
相反,來自塞普勒斯和老底嘉的給養顯然仍在繼續送往十字軍處,甚至在塔提基奧斯離開十字軍軍營之後也是如此。西里西亞的地方長官和敘利亞北部的黑山修道院的希臘僧侶們也曾給西方人送食物和其他物資,其實,這個修道院歷史上一直與君士坦丁堡聯繫密切,故我們可以認定,這些舉動也是阿萊克修斯的籌劃。正如一名十字軍史學家直率承認的,阿萊克修斯的信使們仍然在敦促當地民眾經由海路和陸路為十字軍提供補給。在攻克安條克后,拜占庭的船隻為西方軍隊運來了給養,並且,他們在1099年圍攻阿爾喀時也做過這類嘗試。
十字軍東徵結束不久后出現的對博希蒙德及其冒險事迹的崇拜,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因於《法蘭克人及其他抵達耶路撒冷者的事迹》(Gesta Francorum et aliorum Hierosolimitanorum)這部作品的廣為流傳。作者顯然是參加過這場遠征的,他來自義大利南部,1096年出發東進,之後在安條克加入了圖盧茲的雷蒙的隊伍。這部作品在12世紀初異常流行,其主角就是博希蒙德。

先撇開其他方面的影響不談,阿萊克修斯1108年在迪亞波利斯的勝利只是更進一步加深了這種負面印象。西方的史學家們極力詆毀他的聲明的正當性,認為他所要求的如今已經是十字軍的所有物——首先就是安條克。這件事發生后,博希蒙德再也沒有回到安條克接受新的「任命」,這就意味著帝國對安條克的宗主權只是名義上的。皇帝派人前往安條克覲見唐克雷德,要求他履行在迪亞波利斯達成的協議條款,可皇帝的要求卻遭到了無視:這名諾曼人拒絕接受皇帝的要求,還向使節強調,他絕不會放棄對安條克的控制,即使敵人帶著熊熊的毀滅之火前來。https://read.99csw.com
換句話說,十字軍領導人的論斷是缺乏堅實基礎的——至少阿奎勒的雷蒙就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位編年史家極力避免討論雙方的盟誓:「我是不是要寫一下與皇帝背約變節有關的那些騙局重重、令人生厭的事情呢?還是讓想知道這些事情的人們到其他人那裡去找尋吧。」
博希蒙德當然毫不猶豫地決定要娶這位當世最有權勢的女人。她的祖輩中包括法蘭西國王、基輔大公,以及荷蘭伯爵與薩克森伯爵。1106年春,豪華的婚禮儀式在沙特爾大教堂舉行,參加的人包括法蘭西最顯赫者和最具美德者,其中就有曾與博希蒙德在小亞細亞和敘利亞並肩作戰的人們,以及更多希望與他並肩作戰的人們。
從拜占庭方面來看同樣也是如此,安條克及更大範圍內的現實形勢微妙而複雜,需要以更為精巧的手段來對待,而不僅是訴諸道貌岸然的忠誠盟約的含義。當阿萊克修斯皇帝堅持要求以十字軍主要領導人能理解的內容和形式來對其起誓時,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但他的首要關注點(至少在1096年和1097年初)是要保證,在自己的統治不是太穩固的時候,遠征軍能不惹任何麻煩地通過君士坦丁堡。正如後來的情況所表明的,他要求十字軍領導人許下的誓言是非常有用的,這讓阿萊克修斯有機會宣稱某些領導人甚至十字軍全軍上下都錯怪了他。
寫信者們為自己向教皇提出的請求找了一條非常明確的理由:阿萊克修斯背棄了十字軍。他們聲稱,阿萊克修斯皇帝不僅忽視要服務於上帝的戰士們,而且還積極阻撓為難他們:「他竭盡全力給我們的征途製造阻礙。」沙特爾的富歇在自己的編年史中轉錄了這封信的一個版本,但他決定不採用最後的結論,覺得實在有失公允,與事實不符。毫無疑問,到1098年末,在十字軍中產生分裂時,人們已經開始齊心協力抹黑阿萊克修斯皇帝。
對拜占庭及其皇帝們的怨言在西歐的集體意識中逐漸固化,但直到第二次十字軍東征期間,十字軍穿越小亞細亞時陷入一片混亂后,即1146—1147年,這些對阿萊克修斯的消極刻畫才開始發揮影響力。德意志和法蘭西的十字軍陷入麻煩后,熟悉的需求又浮現了:在為上帝服務的人們遭受失敗的時候,他們需要尋找替罪羊。指責聲湧向了君士坦丁堡的皇帝——阿萊克修斯的孫子曼努埃爾一世·科穆寧(Manuel I Komnenos)。他成為歐洲各地發起的惡毒人身攻擊的對象。他的祖父曾經受到的各種指控現在又被加在他的身上:背叛、左右逢源、與伊斯蘭勢力串通一氣、背叛捍衛基督教的職責。於是,啟動一次全力打擊拜占庭帝國的十字軍的呼聲出現了。拜占庭帝國的名譽在西方再也沒有得到恢復。
阿萊克修斯皇帝的名譽此後再也沒有恢復,而對他的抹黑還在更大範圍內極大影響到了對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歷史解釋。在講述前往耶路撒冷的征途時,皇帝是缺席的,尤其是在探討遠征的起源時。因為從安條克城下爆發爭論開始,皇帝就從這段歷史中被抹去了。當時的拉丁史學家們刻意把阿萊克修斯撇在了一邊,使得他自此一直在相關史述中處於邊緣位置——在整場運動中只是位無關緊要的偶然角色。
諾曼人博希蒙德接受了所有條件,並向皇帝許下了進一步的全面誓言:「我將遵守我答應的所有事項……在任何條件下我都不會打破自己的誓言、違背自己的承諾或褻瀆自己的職責。無論是在行動上還是思想上,我,以及我所有的人,都將盡全力幫助羅馬人的帝國,為它增添榮耀。」條約簽署儀式的終曲是,博希蒙德將自己的手放在神聖的《福音書》上,在一些基督教世界中最為重要的聖物的見證下,以基督之名發誓將遵守條款。這些聖物包括基督的十字架、荊棘王冠,以及最重要的——刺上了十字架的基督的聖槍——這實際上是巧妙地指明了1098年在安條克這麼簡單就發現的聖槍其實是假的。
雖然唐克雷德還在東方製造麻煩(1107年帝國軍隊從西里西亞被召回后,他又進犯了該地區),但阿萊克修斯卻授予了博希蒙德「塞巴斯托斯」的極高頭銜以及一份豐厚的年俸,正式任命他為安條克總督。這並不是一種讓步,阿萊克修斯清楚地知道,自己收回安條克的最好機會,就是讓博希蒙德成為自己的代理人。
恰恰相反,事實上,在安條克的十字軍一直不斷送信給阿萊克修斯,求取建議和指導。這也是在安條克即將被攻克前夕,布盧瓦的史蒂芬會被派往覲見皇帝的原因,也是不久之後韋芒杜瓦的于格被派去的原因。就連對阿萊克修斯皇帝頗有敵意的《法蘭克人事迹》也指出,于格帶給阿萊克修斯的音信是非常明確的:布永的戈弗雷、圖盧茲的雷蒙、博希蒙德、諾曼底的羅貝爾、佛蘭德斯的羅貝爾以及所有其他騎士,都希望阿萊克修斯能前來接管安條克。這是非常清晰的證據,表明十字軍領導人對阿萊克修斯皇帝許下的誓言,直至他們攻下安條克城之後也仍然被視為需要遵守的。
還有其他證據表明,十字軍戰士們當時對他們的推進速度是感到滿意的。1098年2月,在寫給蘭斯大主教曼納塞二世(Manasses II)的信中,裡布蒙的安瑟倫揭示了一些這場遠征所面臨的問題,但這封信強調的重點卻是這樣一個事實:他們穿越小亞細亞直到安條克的路途上都沒有遇到太多阻礙。基督徒們收復了兩百座城鎮和要塞,安瑟倫認為這是了不起的成就。「讓西方的母教會,」他總結道,「感到欣慰吧!她培育出了這樣非凡的人們,能夠為她帶來如此輝煌的榮耀,併為東方的教會提供如此令人讚歎的幫助。」總而言之,十字軍中有許多人都認為,1098年上半年,他們的遠征進展相當順利,對阿萊克修斯也沒有抱怨或恨意。事實是,其他十字軍領導人都不願支持博希蒙德煽動要自己控制安條克的行為,這表明,他們並不認為阿萊克修斯皇帝沒有履行自己的義務。
回到家鄉的十字軍戰士們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他們參加遠征積累下的政治資本。有很多人從聖城回鄉時,獲得了隆重的歡迎,在人們唱誦他們的事迹與讚美篇章時,獲封「Jerosolimitanus」的稱號,安茹的富爾克五世、佛蘭德斯的羅貝爾以及貢捷堡的雷諾德(Rainold of Chateau-Gontier)只是獲此殊榮的三位代表。有一些人希望分享回鄉騎士們的榮光。在新世紀的最初幾個年頭裡,法蘭西的菲利普一世先後讓自己的四個孩子與著名的十字軍人物或一路打進耶路撒冷的重要人物的子女成婚。他的繼承人——未來的路易六世,娶了羅什福爾的居伊(Guy of Rochefort)之女。居伊曾參加1101年的征戰,而且顯然表現不錯。國王的另一個兒子芒特伯爵菲利普娶了圖索的居伊(Guy of Trousseau)之女,但實際上圖索的居伊在東方的成就,再怎麼往好里說,也乏善可陳。
正如安娜·科穆寧娜所說,與不斷製造麻煩的西方騎士們打交道得費點兒工夫,但「他的臣民們的反叛意願也毫不令他省心——事實上他對這些臣子更懷有戒心,總是急於儘可能地保護自己免受他們陷害,竭盡所能來處理他們層出不窮的花招兒。但又有誰能夠描述得出降臨在他身上的一重重麻煩呢?這迫使他善於和所有人打交道,儘可能地隨機應變」。
相反,博希蒙德沒有被刻畫成一名叛徒,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得到紀念。雖然他最後對伊庇魯斯的進攻失敗透頂,卻並沒有影響到他在西方的受歡迎程度。他與阿萊克修斯達成的協議在拜占庭以外也鮮為人知。據亞琛的阿爾伯特所說(他的史書在博希蒙德去世10年後寫成),他乃「博希蒙德,由上帝任命的安條克偉大的王公」。他埋骨的南義大利卡諾薩天主教堂,也留下了比迪亞波利斯協議正面得多的銘文:
直到那些寫于克萊蒙演講十年後的記述中,教皇的角色才得到了清晰的闡述和聚焦。僧侶羅貝爾、多爾的鮑德里和諾讓的吉貝爾都是在奪取了耶路撒冷的數九_九_藏_書年後開始寫作的。他們重新講述了十字軍的起源,把烏爾班二世刻畫為主要的宣傳動員者,將他牢牢置於這場遠征的核心。或許是有意為之吧,如今他填補了阿萊克修斯皇帝靠邊站之後留下的空缺。曾對動員西方騎士起了核心作用的人物就這樣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后的10年內退到了陰影中,之後也一直如此。
可是,博希蒙德的呼籲在英格蘭卻結結實實地碰了壁。他告訴亨利一世國王說自己想要渡過海峽前來募集支持,卻遭到了直截了當的拒絕,這表明他並不受歡迎。亨利一世乾脆聲稱,此時正值冬季,穿越海峽太過艱險,不適合這位諾曼人前來。但真正的原因可能是亨利一世國王並不想在自己也有很多用兵計劃的時候(主要在諾曼底)與博希蒙德分享國中的軍事資源。不過,國王拒絕博希蒙德前來英格蘭可能還有其他原因。在12世紀早期的某個時候,他接待了一個來自君士坦丁堡的使團。該團由某個姓阿爾弗里庫斯的人率領,帶來了阿萊克修斯贈予國王的珍貴禮物,其中很可能包括金口聖若望(St John Chrysostom)的一枚紋章。此物其後被放在了阿賓登(Abingdon)。因此,不難想象的是,皇帝一直在尋找盟友來孤立博希蒙德的對抗行動。當然,還有其他證據也表明,十字軍東徵結束后,阿萊克修斯也繼續在西歐不斷培植著重要的黨羽。
美德為杖,他向四方征戰討伐;征服無數,安條克城銘記於心。
唐克雷德在1108年迪亞波利斯和約簽署后的不合作態度非常明顯。但事實證明這隻造成了短暫的不便而已。正如十字軍在耶路撒冷的經歷表明的,穆斯林造成的威脅不會消失,而阿萊克修斯和拜占庭是他們非常關鍵的盟友。騎士們知道,如果他們想要在東方站穩腳跟,就肯定需要拜占庭的幫助。這也是布永的戈弗雷在埃德薩和耶路撒冷的隨軍牧師沙特爾的富歇,為什麼會在自己的編年史中措辭謹慎,不煽動人們情緒的原因。他留下的對十字軍的記述,自始至終對阿萊克修斯皇帝態度友善。我們前面已經提到,他甚至選擇刪除了1098年從安條克送給教皇的信中有煽動敵對情緒的最後一段話,因為這段話指責阿萊克修斯不但沒能幫助十字軍,還在遠征期間積極地妨礙他們的進程。與他同時代那些留在西方的人們不同,富歇清楚地知道,惹惱那些能在未來提供非常必要的援助的人不會帶來半點好處。其他一些人在評價阿萊克修斯和拜占庭時也十分小心謹慎,會特意把當時人們一些過激的言論溫和軟化一下。
這是阿萊克修斯取得的全面勝利。他的所有權聲明已經毫無爭議地得到確認。但最讓皇室感到榮耀的是安條克——這顆「小亞細亞的明珠」的回歸。對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騎士們而言,遠征的高潮在於1099年攻克耶路撒冷。但對阿萊克修斯皇帝而言,高潮在九年後的《迪亞波利斯條約》簽訂時才姍姍來到。十字軍曾幫助拜占庭收復尼西亞和小亞細亞沿海地帶。但與博希蒙德達成的協議卻標志著皇帝向西方尋求幫助的呼聲終於得到了落實——它確認了他的政策,以及他統治的有效性。
12世紀初期,這種敵對阿萊克修斯的情緒迅速得到加強。馬姆斯伯里的威廉(William of Malmesbury)稱,他這個人「因背叛和狡詐得到的名聲可蓋過正直誠實的美譽」。 提爾的威廉在數十年後概括了當時拉丁西方對阿萊克修斯皇帝總體的印象。這名大主教寫道,阿萊克修斯不可信賴,他「如同一隻毒蝎,你雖無須畏懼它的臉龐,卻定要當心它毒尾造成的傷害」。
事實上,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徵結束后的若干年間,被重塑的不僅包括這兩位主要人物的角色和聲譽,更令人驚訝的是教皇的地位。烏爾班二世對奠定耶路撒冷遠征的基礎起到了核心和決定性的作用。他有效地激勵起了歐洲的騎士們,還極為有效地激勵了成千上萬人高舉十字架,前往聖地。從十字軍領導者們在1098年安條克陷落後寫給教皇的信中可以看出,他的作用是明確得到承認的。
這種觀點延續了好幾個世紀。例如,18世紀時,愛德華·吉本就基本沿襲了這種中世紀的刻畫,他寫道:「我應將阿萊克修斯皇帝比作豺狼。這種動物據說會跟在獅子後面,吞取殘食。」他還稱,就連艾蓮娜女皇也不太看得起自己的丈夫,對其看法與旁人類似。因此,在阿萊克修斯死後,她才會堅持在他的墓碑上刻下這麼一行碑文:「你生死如一——總為偽善者。」
但真正損害到阿萊克修斯皇帝聲譽的,並不是《法蘭克人事迹》或阿奎勒的雷蒙所著的編年史,而是博希蒙德在1104年底返回義大利后,開始招兵買馬組織針對拜占庭的遠征前後編製的一系列著述。1107年前後由僧侶羅貝爾、多爾的鮑德里以及諾讓的吉貝爾撰寫的十字軍軍史都大量借用了《法蘭克人事迹》的內容,忠實地再現了對阿萊克修斯皇帝的負面刻畫。據說,1096年民眾十字軍遭到大屠殺,阿萊克修斯聞訊后非常喜悅,三位作者全都有板有眼地描述了這一幕。他們都以冷酷的口吻複述了《法蘭克人事迹》的觀點,稱皇帝不前往安條克是因為他是個膽小鬼。
在回來的人中,博希蒙德獲得了最為突出的地位。他在十字軍東征期間的事迹,尤其是他在戰場上的英勇,讓他成為這場遠征的象徵。有關他在對陣乞力赤·阿爾斯蘭、杜卡克、里德萬和科伯嘉的軍隊時表現出的勇猛和堅定的傳說,甚至讓他在登陸義大利海岸之前就已經成為傳奇人物。有很多故事繪聲繪色甚至誇大其詞地描述了他在攻克安條克和耶路撒冷之後的事迹——他被達尼什曼德人俘虜,在被囚期間秘密與十字軍同伴聯絡;他引誘抓住他的人的女兒,來確保自己能被釋放;還有傳言說,突厥人稱他為「基督徒的小神靈」。
這當然不會阻止新任教皇施展他如今已經大大擴展的權威。這正是十字軍東征的勝利帶給他的。到1102年,亨利四世被指控犯有異端罪行,還有人呼籲那些從耶路撒冷回來的騎士們以此抨擊他。教皇的力量如今已經強大到一定程度了,以致第二年初,德意志皇帝就向教廷一位最高層的支持者承認,他要對教會的分裂負責,希望能夠和解。
不是說烏爾班二世不值得享受解放耶路撒冷的功績,也不是說他吸引了成千上萬人前往捍衛東方教會的努力不具有里程碑式的影響力。雖然他是在1099年7月末去世的,那時耶路撒冷剛解放幾個星期,但他肯定並不知道這件事——消息不可能這麼快送到他這裏。他也沒有活著看到自己統一教會的努力所取得的成果。儘管與希臘教會的和解會談在1098年的巴里會議上就開始了,但事情並沒有如他預期的那樣進展順利。不過至少在西歐,他對十字軍的大力支持已被證明是極大的功績,為教皇在西方世界角色的轉變奠定了基礎。
然而也不是每個人都因為這場遠征而獲益。布盧瓦的史蒂芬和韋芒杜瓦的于格,曾在攻克安條克前後,先後離開了十字軍隊伍,前往阿萊克修斯皇帝那裡傳信。這兩個人都沒有再歸隊,而是選擇直接回鄉。為了完成他們前往耶路撒冷的誓言,兩人都再次出發,參加了1101年命運多舛的那次遠征,卻都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就已死去。于格最終被讚揚為一名優秀的戰士,死後封聖,但布盧瓦的史蒂芬卻在關於十字軍的流行歌謠中備受譏諷,被刻畫成叛徒和跳樑小丑。九九藏書
12年後,局勢已經截然相反。尼西亞重新臣服於帝國的權威,小亞細亞西部沿海地帶和內陸具有關鍵意義的幾處河谷地區,也都重新回到拜占庭的掌控之下。突厥世界幾名製造麻煩的人物都已經永久被解決掉了,帝國與乞力赤·阿爾斯蘭的關係保持得很好,自1098年起簽署的和約確保了這種態勢的持續。西里西亞和安納托利亞南部沿海的重要港口都已被收復。甚至連塞爾維亞人也消停了,這得感謝圖盧茲的雷蒙在1097年前往君士坦丁堡的路上以妥當的方式進行了調停。而最為重要的是,安條克回到了基督徒手中,而拜占庭也在名義上對這座城市享有宗主權。
事實上,對激發烏爾班二世發出武裝朝聖呼聲的那個人——阿萊克修斯一世·科穆寧來說,這次遠征也是一場令人驚奇的勝利。十字軍給拜占庭帝國的運勢帶來的簡直是史詩般的逆轉。1095年春,拜占庭的處境非常危急,被迫面對其在小亞細亞政策的全面失敗,簡直沒有任何收復這片國土的可能。在帝都以北,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塞爾維亞人和庫曼游牧民族的擴張幾乎牽制了帝國可以動員的全部軍事資源。君士坦丁堡在這般沉重的壓力之下幾近崩潰,一場大規模的叛亂髮生了,皇帝差點就被廢黜,甚至遭謀殺。
《法蘭克人事迹》尤其惡意地刻畫了阿萊克修斯的形象。其作者寫道,阿萊克修斯得知「隱修者」彼得及其一行人在薛里格爾德全軍覆沒,感到十分開心。他用心險惡,命令手下一逮到機會就殺害十字軍戰士。阿萊克修斯「不善思考,狂躁易怒,總是計劃用欺騙蒙蔽的手段來困住基督徒騎士們。但依靠上帝的恩典,他和他的手下都沒找到任何地點或時機來加害騎士們」。皇帝是個傻瓜,一個惡棍。在尼西亞,他極力赦免突厥人,把他們帶回君士坦丁堡,找機會釋放他們,送回戰場與西方騎士們作戰。在征途的每一步,阿萊克修斯都想方設法阻撓騎士們前往耶路撒冷的步伐。
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故事已經被講述過許多次了。博希蒙德、布永的戈弗雷和圖盧茲的雷蒙等人的事迹一代代流傳了好幾個世紀。沒能在遠徵結束后返鄉的那些人,比如卡爾德倫的鮑德溫和蒙梅勒的阿沙爾,他們的名字和事迹被講給子孫後代聽,讓人們銘記他們為了解放聖城耶路撒冷而表現出的英雄主義和無私情懷。
阿萊克修斯仍然密切地關注著東方的局勢。1105年圖盧茲的雷蒙去世后,他派遣了一名使節前去確認雷蒙在的黎波里(雷蒙從12世紀初開始以這裏為大本營建立了自己的勢力範圍)的繼任者會依舊效忠和支持帝國。三年後,圖盧茲的貝特朗(Bertrand of Toulouse)來到君士坦丁堡,得到了與十年前十字軍領導者們相同的禮遇:盛大的歡迎儀式、慷慨的贈禮,以及皇帝親自接待陪同。而他也向十字軍領導人一樣,向阿萊克修斯皇帝許下了效忠誓言。
各路待字閨中的女繼承人們很快就紛紛湧來供他挑選。其中有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行列之中,她就是菲利普一世國王之女,法蘭西的康斯坦斯(Constance of France)。當時她已經和香檳伯爵特魯瓦的于格(Hugh of Troyes)訂婚。但博希蒙德的魅力是如此之大,乃至於康斯坦斯很快就拋棄了自己的未婚夫,匆匆宣稱其並非良配——儘管人們並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什麼導致自己被拋棄的事情。康斯坦斯的父親沒有親自參加這場遠征,如果能通過聯姻來分享十字軍的榮耀,當然是再高興不過,所以也很急切地樂見其成。
聲稱博希蒙德擊敗了拜占庭四次實在有些誇大了。這位諾曼人參與的三次對伊庇魯斯的進攻(1081年3月、1084年5月和1107年8月)全都以失敗告終,而對博希蒙德來說,十字軍東征也很難說是他戰勝拜占庭的經歷——尤其是在迪亞波利斯蒙羞之後。但卡諾薩的銘文並不是當時唯一扭曲事實的例子。法蘭西盧瓦爾河地區一名僧侶寫的一首詩,也把博希蒙德最後一次侵入拜占庭帝國的經歷表述為一場大勝。說他不但狠狠教訓了阿萊克修斯皇帝,逼得皇帝作困獸之鬥,還把派來對付他的帝國軍隊打得落花流水。在詩中,這場戰役的結果不是拜占庭壓倒性的勝利,而是相反:博希蒙德提出了和約,而皇帝急忙答應了,巴不得趕緊承認這個諾曼人已經取勝。據詩中所言,是阿萊克修斯向博希蒙德發下誓言,而不是博希蒙德向阿萊克修斯發下誓言。看起來,關於博希蒙德的情況,人們的記憶和事實完全是兩回事——關於阿萊克修斯皇帝也是如此。
1118年阿萊克修斯去世前後,誕生了一首意在為皇帝的繼承人約翰二世提供指導的詩歌。它回顧了阿萊克修斯的統治期,提到了他在奪得皇位后經歷過的艱難動蕩時期。但後來的所有一切,包括「西方來的大規模騎士運動」,都拜服於這位偉大的統治者,騎士們心生懼意,紛紛撤離。只要約翰二世採取與他父親相同的治國策略,他也同樣能夠從父親的高超謀略中獲益。阿萊克修斯敦促道,金錢和禮物應「明確經常地、以親切的方式」贈予。新任皇帝應該時常用金子和禮物填入西方人「張大的嘴」里。為了做到這一點,詩中敦促約翰二世在防護嚴密的房間里積累「很多珍物」,「這樣你才能滿足一眾民族的貪慾,他們若沒得到滿足,就會像先前那樣在我們身邊挑起事端」。簡而言之,新任皇帝應該把君士坦丁堡當作「金子的噴泉」,自此不斷積極慷慨地分發獎賞和誘惑。只要他能這樣做,他的統治就會很穩固。這種自信滿滿的世界觀讓人驚訝,但它牢固地建基於阿萊克修斯取得的成功的治國策略。
然而在事實上,阿萊克修斯的成功並沒有那麼穩固。在對耶路撒冷的遠徵結束之後,他在西方的名聲已經遭到嚴重破壞。無疑,還是有很多十字軍戰士仍然敬重皇帝——佛蘭德斯的羅貝爾和諾曼底的羅貝爾在從耶路撒冷返鄉時途經君士坦丁堡,他們都得到了皇帝的慷慨贈禮,因此毫無疑問,對拜占庭的印象極佳。阿萊克修斯也費心贖回被穆斯林俘虜的騎士,並慷慨地招待了命運多舛的1101年遠征的倖存者。可是,最早寫就的關於十字軍東征的兩份書面記錄,都以非常負面的筆調描繪了皇帝的形象。
抵達義大利后,博希蒙德受到了烏爾班二世的繼任——教皇帕斯卡爾二世的接見。在一封寫給教皇的信中,博希蒙德自稱為「安條克大公」。這成了他在返鄉之後經常使用的高貴頭銜。他還沒結婚,於是被看作歐洲最佳的婚配對象和中世紀早期騎士的典範:英俊、勇敢、富於冒險精神,正直無私。
1097—1098年冬天出現物資短缺是個不幸的意外。但考慮到在冬季籌集糧食是多麼困難,要穿越敵境把補給運往安條克更是難上加難,因此這種情形的出現也並不令人驚訝。而且無論如何,對這種情況阿萊克修斯到底要負多大的責任,也沒人搞得清楚。1098年3月,布盧瓦的史蒂芬在安條克寫給妻子的信中說(當時十字軍正處於最糟糕的境況),他對皇帝到底有多大過錯不置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