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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書店:來一個睡一個

舊書店:來一個睡一個

老頭的無恥里有天真,老頭的精明中有詩情,二三十歲的小年輕,遇到這樣活了幾乎一個世紀的滑頭兼詩人,還能怎麼辦呢?二十歲的德國姑娘伊芙在書店當店員,就認為自己愛上了八十六歲的喬治。喬治七十歲結了第一次婚,但基本上一直是單身漢,因為他一輩子住在書店裡。每一次戀愛都是初戀,八十六歲的戀情讓老頭春意盎然,他寫詩歌,換衣服,送戒指,準備和年輕貌美的伊芙相守餘生。當然,這場戀愛和他過往歲月的那些愛情一樣無疾而終,可伊芙離開后,他生了好幾天的病。終於,他承認自己老了。
聊是法式文藝電影的傳統,最經典的就是侯麥的《在莫德家過夜》。年輕的時候,看到這樣有氣質的電影,只動口不動手,膜拜得五體投地。也是因為這個緣故,覺得文藝電影要比普通電影好,因為前者像君子,後者近小人。不過,等到年紀大些,見識廣些,多少也發現,此類「聊」片,就口和手的動作比例來說,恰好跟黃|片成反比,所以,文藝青年變成二逼青年,最後又變回普通青年,也就是個閱歷和年齡的問題。
莫爾瑟住了下來,雖然沒有趕走賽門,但是贏得了老頭的好感,他在店裡的地位也與日俱增,慢慢成了老頭的頭號助理,拿到了店鑰匙,還時不時地受邀和老頭共進晚餐,當然,老頭吃的,都是最便宜的東西。莫爾瑟得了意,就有人失意,原來的頭號助理艾斯特班黯然離開。當然,這樣的命運,轉幾個回合,也會輪到莫爾瑟,老喬治用這種方式既盤活人際關係,又確立自己的書店權威。
從社會主義理想國變成巴黎聖母院,莎士比亞書店和喬治本人最後皈依了西方世界的傳統,這樣的結局,年輕時候的喬治想到過嗎?
事實上,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到今天,一家小書店能歷經風浪經營到今天,惠特曼的商業才能絕對是可以的,業內也有不少人議論惠特曼其實是用文藝腔掩蓋了商人腔。關於這個,老惠特曼的理論是,在他所期待的革命到來之前,他被迫住在一個資本主義社會裡,因此只好以最不傷大雅的方式來參与其經濟,而在所有的經濟形式中,「賣書不會傷害任何人!」
2000年,加拿大記者莫爾瑟為了逃避在家鄉的一次人身威脅,倉皇地飛到巴黎。窮途末路中,他來到老惠特曼跟前,結結巴巴要求一個床位,惠特曼同意了九九藏書,讓他睡樓下。與此同時呢,老頭派給他一個任務,讓莫爾瑟用最圓滑的方式請一個駐店已經五年多的潦倒詩人賽門離開。老頭很狡黠,說,賽門走後,莫爾瑟就可以享用賽門佔據的獨立房間,也即書店收藏室。
刊於2012年2月19日
不說《日出》《日落》,我要說的是喬治·惠特曼。
從《日出之前》到《日落之前》,Jesse和Celine九年後重逢,Celine因為當年無法赴約,兩人故事就卡在維也納的那個清晨,之後各奔前程。Jesse結婚生子,Celine也多次戀愛。真實人生切入文藝人生,電影似乎要把文藝青年變回普通青年,不過,我們很快看出,美國導演林克萊特只是虛晃一槍,兩人在談過一番大文藝環保、政治和現實后,馬上就避入了小文藝溫暖、曖昧又撩人的港口,用本地話說,他們最終的話題還就是:儂講儂講,儂為啥摒不牢結婚了!
,如果莫爾瑟對喬治多一點了解,我想他真應該認真地問問喬治,既然那麼熱愛毛澤東那麼信仰社會主義,那麼痛恨資本主義那麼反對帝國,而且,老喬治既無家累,又無牽挂,機會來了,為什麼不去試一下自己的夢?喬治到底怕的是什麼?難道,社會主義對於惠特曼,終究是一場意淫?
莎士比亞書店也好,老喬治本人也好,他們原本的社會主義色彩其實早被Bobo化。當年,美國中情局和法國當局聯手對書店的壓制,如今也成了談資,「時光如此輕柔」,作為一個書店傳記的名字,顯然已經消化了它的「革命史」。可是,在這本抒情傳記的角角落落,我卻看到了一個不快樂的老頭,一個被希望打敗了的惠特曼。
《日落之前》中的莎士比亞書店很美好,但事實是,它又臟又亂,各種毛髮、臭蟲、老鼠、蟑螂,對衛生有正常要求的人一般很難忍受,而且喬治又過分節儉,一張微波爐用的錫紙他會反覆用到紙碎裂。書店失火,垃圾清理,駐店青年跑去買了包超大號的垃圾袋,老頭劈頭就罵過來:浪費!當然,老頭自己戀愛的時候,穿的也是二手西裝。因此,書店和老頭的現實是:羅曼蒂克是名聲,藏污納垢是實況。而且,跑到書店來住的人,連惠特曼自己也發現,五六十年代的住九-九-藏-書客和今天住客「唯一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的家庭狀況,以前離婚的不多,現在似乎每一個人都來自破碎的家庭」。換句話說,以前來到莎士比亞書店的人,有理想有力氣,現在呢,則是療傷是逃避。所以,內心深處,喬治一定很早就對現狀對自己失瞭望,而對現在的住客,老頭與其說是寬容,不如說是看不上。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猜測,正是這種無法阻擋的絕望感和無聊感,造成了老喬治的壞脾氣和變態節儉?
《時光如此輕柔:愛上莎士比亞書店的理由》,〔加〕傑若米·莫爾瑟著,劉復苓譯,台灣馬可孛羅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10月第1版
《日落之前》是《日出之前》的續篇,兩部電影雖間隔九年,第一部積累的好評卻新鮮地保存到第二部,搞得很長一段時間,「日落」「日出」成了這兩部電影的專指。不過,也許是我看《日出之前》的時候,早過了故事主人公的年齡,對這部電影,沒什麼化學反應。
不過,這樣結論喬治·惠特曼,有點無趣。莫爾瑟在《時光如此輕柔》中,也反覆寫到老頭在個人生活中的吝嗇鬼節儉和在書店管理上的無章法浪費,以及對駐店文青時而嚴厲時而慷慨的表現。喬治本人總希望把一塊錢發揮到無限大的用處,麵包不怕變質,芝士不怕發霉,腌黃瓜的汁水,用來做湯,湯里的蟑螂腿,那是贈品。但與此同時,老頭又把錢隨便亂放,有一次,莫爾瑟在店裡找到一千多元錢,老頭隨手就給了他。這方面,喬治的理論是:「金錢是奴役人們的最大禍首。只要降低對它的依賴,就可以脫離這世界的桎梏。」可是,很顯然,對於老頭身上多重的矛盾甚至分裂的性格,莫爾瑟無力深入,所以,有時他說,「喬治當了一輩子的共產黨員,擁有非常精明的生意頭腦」,有時又說,喬治就是奉行「竭力奉獻,取之當取」,說他如果能力夠,「願意把所有的書免費送人」。
喬治·惠特曼出身美國的中產家庭,少年時代就遊歷世界,哈佛大學讀過書,格陵蘭島服過役,巴拿馬墨西哥一路冒險,1947年來到巴黎。到巴黎,他過的是典型的波希米亞生活,穿梭文學沙龍,結交各國藝友,和王子午餐,和歌女唱和,寫徐志摩兮兮的詩,做海明威兮兮的夢。與此同時,他又始https://read.99csw•com終堅稱自己是社會主義者,痛恨資本主義制度。沒多久,喬治·惠特曼遇到勞倫斯·費林蓋蒂。
我不清楚這個調門是否過高,只是覺得惠特曼的社會主義理論和實踐之間,有些噱頭既像革命又似小資。老喬治跟店內女文青的羅曼史且不說,老頭在駐店男文青中間製造的那些小哀怨,也不是八卦可以概括的。莫爾瑟的經歷就是一個例子。
也許這是喬治第一次承認自己老了,他開始考慮身後事,並且在莫爾瑟的幫助下,找回已經在倫敦長大成人的女兒,把書店交託給她。《時光如此輕柔》中,莫爾瑟把父女的相認描繪得有點好萊塢,而且最終,老惠特曼從一個標杆浪子變回心滿意足的父親,右手揮別一個世紀的波希米亞生活,左手放下一輩子的社會主義理想,和巴爾扎克、王爾德葬在了一個墓園裡。這最後的結尾,近似《日落之前》,Celine談的非洲歐洲,談的貧富不均,最後都成了小資的前戲。
加拿大記者莫爾瑟畢竟不是加拿大醫生白求恩,喬治的波希米亞作風,包括他潛在的資本家脾性,在《時光如此輕柔》中被表現得很充分,但喬治的中國情結和社會主義理想,在書中卻淪為美妙的花絮。比如,莫爾瑟寫道,喬治「對於中國的一切情有獨鍾。他父親在中國擔任訪問教授的那段期間是他兒時最快樂的時光;成年後,他又搭貨輪造訪這個國家幾次。後來,他成為毛澤東政權的忠心支持者,現在喬治還會對大家宣揚上海將是未來的城市。1960年代,甚至還有一批中國政府官員意外造訪書店。他們知道喬治的共產主義傾向,想邀請他到北京開一家分店」。
《李爾王》中,盼望女兒復活的希望摧毀了李爾;莎士比亞書店裡,對未來的希望也摧毀了喬治·惠特曼,甚至,關於中國官員曾經邀請他到北京開書店,這則已經無人證實的消息,今天聽聽,也有些像惠特曼的臆想了。一直在等待革命的老喬治,終於成了他自己最喜歡著作的主人公,《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在這個世界上跌跌撞撞地追求夢想」,最後,卻脫離了現實。

莎士比亞書店及其老闆喬治·惠特曼,corbis 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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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偷窺機制和告密機制好像很齷齪,但發生在莎士比亞書店裡的事情又與眾不同。比如,莫爾瑟住進店裡后,發現丟東西現象一直有,終於有一天,他下定決心對書店進行了搜查,然後在老頭的辦公室里,「找到了一個月前遺失的兩件襯衫、幾封寫給莎士比亞書店住客的信,還有兩本以前女住客遺失的日記」。面對鐵證,老頭一副「你能拿我怎麼樣」:襯衫和信?我不明白怎麼會在我辦公室;至於日記,日記,哎呀,「這些是我最喜愛的讀本!」
我知道,Jesse和Celine的小清新戀情被上海話這麼一通俗,簡直是豬油年糕替換了黑白松露,不過,我不是要在這兒調戲《日出》《日落》,說實話,《日落》看到最後,Jesse拋開日落前要飛回美國的航班,在Celine的歌聲里踢開愛情的大限,令人覺得美國導演真是比法國導演愛觀眾,奶奶的,九年了,給他們一次機會,誰會反對!
美國男孩Jesse和法國女孩Celine在火車上相遇,一對二十齣頭的學生輕鬆擦出火花。萍水相逢的兩人,在維也納共度了一個露天黃昏和夜晚,為了不落俗套,他們分手時沒有互留任何聯繫方式,只約好六個月後在離別的火車站再聚。整部影片就一個動作:聊。兩人告別,沒得聊了,電影結束,恰是日出之前。
喬治一輩子的政治信仰遇到未來可能性的時候,被莫爾瑟一句話過場:老喬治說,「我走不開,這裏太忙了。」
據《時光如此輕柔:愛上莎士比亞書店的理由》的作者莫爾瑟(Jeremy Mercer)介紹,惠特曼的書店更名為莎士比亞后,書店持續擴張,「到最後整棟三層樓建築都屬於書店所有」,而惠特曼的「戰友」費林蓋蒂更稱之為「一隻巨型文藝章魚」。章魚的每一次擴張,喬治就增加一次床位,很快,莎士比亞書店就以「奇怪的書店可供免費過夜」馳名全球。莫爾瑟由此在這本書店傳記中,豪情萬丈地寫下:「來一個睡一個,來一千個睡一千個。」
反正呢,政治理念上,惠特曼的確實踐了「一個以書店做偽裝的社會主義理想國」。夏天的時候,書店每天收留的文藝青年會有二十個,而且,這些人中間,常常不乏順手牽羊之徒,惠特曼嘆息的也不過是,「最可悲的,九九藏書就是多數的竊書賊並不閱讀他們偷來的書!」但很顯然,莎士比亞書店如果只是一個理想國,那書店早就倒閉了。老惠特曼的經濟頭腦這裏不說,老頭的感情能力那是一流。惠特曼通過和駐店文青製造不同的感情級別,成功地在這個理想國里創造了階級,創造了競爭,此外,喬治還親自實踐,創造了偷窺機制和告密機制。
毛尖
這個一直假冒是美國偉大詩人惠特曼私生子的店主惠特曼,活了整整一個世紀,跑遍全世界,半個世紀的莎士比亞書店留宿過五萬個漂泊的文藝青年,而且絕大多數的文藝青年在惠特曼這裏留了一份自述傳,這些,當然是讓莎士比亞書店和喬治·惠特曼進入歷史的主要材料。不過,今天重新來看老喬治的一生,尤其是在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都遭遇危機的今天,他本人的經歷更像個意味深長的個案:一個擁有社會主義理想的資本主義世界之子,試圖創造的社會主義理想國最後怎麼成了全球小資的朝聖地?
去年歲末,莎士比亞書店主人喬治·惠特曼(George Whitman)過世。聽說過這個書店很久了,但從來沒有去過,便隨手拿出《日落之前》懷想一番,因為這部電影就從莎士比亞書店開場。
書業史上,他們倆的這次會面至關重要,因為其結果是,費林蓋蒂在舊金山創立了著名的「城市之光」書店,惠特曼在巴黎開了Le Mistral。1964年,惠特曼徵得已經歇業的莎士比亞書店店主的同意,在莎士比亞四百冥誕的時候,將Le Mistral更名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就聲名赫赫的莎士比亞書店,同時,惠特曼也繼承了莎士比亞書店的一些傳統,比如,書店即沙龍,當然,惠特曼很快就把沙龍概念擴大了:書店即旅店,有文學前途的顧客就有免費駐店資格。後來,惠特曼的書店成為巴黎一景,成為全球青年的朝聖之地,「旅店」的意味其實是強過了「書店」。
莎士比亞書店已經成了資本主義世界的一道風景,包括惠特曼自己也加入了對這道風景的宣傳,他很喜歡報紙或媒體提到書店,喜歡書店成為青年人的朝聖之地。《時光如此輕柔》的結尾,惠特曼對莫爾瑟說:「我看著對岸的聖母院,有時會把這家書店想成是這座教堂的一部分,專門收容那些不適應外面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