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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是雷神

我的外公是雷神

當時我還一直以為他就是一個妖怪,而不知道他其實是一個雷神,直到有一天,他帶回一套小紙片給我,那是他到鑼圩(距團結分場大概五公里的一個大鎮子)去趕集回來買給我的,就是那種上面印有各種人物的小紙片,有時是《西遊記》里的各種妖怪,有時是《水滸傳》里的一百單八將,有時是岳家將或者楊家將……他買給我的是一套印著各種神仙的小紙片,大概有二十多三十張,其中的一張上面印著的那個怪物跟我在松林里看見的那個長著大翅膀的傢伙一模一樣,那張紙片邊上還印著兩個字,我猜想那必定是這個神仙的名字,於是我假裝毫不在意地去找我的其中一個阿姨——我一共有五個阿姨——我一張一張地問她這些紙片上的神仙的名字,她一邊在一個大鐵盆子里洗衣服,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告訴我這是麻姑、那是呂洞賓什麼的,直到我拿出那張紙片來,我很害怕她會突然不告訴我這上面究竟印的是誰,但是她瞟了一眼,就肯定地說:「這是雷神。」我又問:「雷神是什麼?」她說:「雷神就是專門在天上打雷的。」於是我滿足了,帶著小紙片走了。
但是到松林里去了幾次之後,我就不再害怕了。從仲夏到初秋,我一邊在松林里尋找外公,一邊摘桃金娘的果實吃,那是一種橢圓形的小果,頂著皇冠一樣的小帽子,成熟的果實是黑紫色的,裏面有細小的籽,我常常一邊往松林里走,一邊從矮矮的桃金娘樹上摘果吃,直到我的嘴唇和舌頭都變成黑紫色還不罷休。
下午大舅回來了,臉色陰鬱,看得出情況並不好,我聽到他說「明天就要遊街」,我一下子就緊張起來,因為之前已經有人到總場去游過街了,二舅也帶我去看過,因此我知道遊街是怎麼回事。那些被遊街的人都是罪大惡極的反革命,他們都戴著醜陋的高帽子,脖子上還掛著大木牌子,上面寫著他們的名字和他們所犯的罪,還畫上了大大的紅叉,我和二舅曾經憤怒地向這些被遊街的壞人扔過石頭,吐過口水。然而突然之間我的外公就變成了「特務」,變成了「反革命」,也要去遊街了,我一想到外公要被那些人扔石頭、吐口水,就悶悶不樂。
我深信外公就是在這密密的松林里放羊的,我深信在這松林里的某一處地方,隱藏著巨大的草原,那裡長滿了青草,而外公的黑羊們就在那裡啃草吃。我大著膽子深入到松林里去,裏面生著松蘿、茅草、羊齒蕨、麻瘋草、桃金娘、噼啪筒果、毛毛蟲和荊棘,我找了很久,但是沒有找到外公,只找到一個駝著背的正在用竹笊籬扒松毛的老女人,我嚇了一跳,趕緊跑出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屋裡,外婆一邊咒罵我,一邊給我換被雨澆得濕透的衣服,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油梨樹下破裂的陶罐,對於她來說,除了我,一切都是不重要的。她瘦小,老了之後有些駝背,長著一個稍微有些鷹鉤的尖鼻子,目光有時會突然變得陰鷙,但其實她是一個極其慈祥的女人,無條件地溺愛著我,也無條件地溺愛著我之後的她的每一個孫子和孫女。她不識字,但是對數字極度敏感,能夠以極快的速度心算。從十六歲到五十歲,她一共生下了十一個子女,其中最大的兩個夭折了,長大的九個中,其中三個是我的舅舅,五個是我的阿姨,還有一個是我的母親。
有時候外公也會帶我去打魚。他身材高大,禿頂,長著一個大大的蒜頭鼻,留著山羊鬍子,走起路來虎虎生風。他背著漁網走在前面,而我則背著魚簍子小跑著跟在他的身後。去五隊的路邊有一個小湖,外公常常在那裡打魚,湖的周圍長滿了高高的檸檬桉樹,它們的身材又細又直,像一群不|穿衣服的少年,不過我從來就沒有注意過這些樹,我只關心外公又網到了什麼魚。他把漁網撒出去,漁網張開來,鋪到水面上,又在錫塊的帶動下往水裡沉去,外公站在水裡,水沒到他的膝蓋上,他腳下的爛泥「汩汩」地冒著泡,他一邊抖動漁網一邊把漁網收回來,我可以看見魚在漁網裡撲騰,濺出水花,甚至可以聞到那清新的鮮魚的腥香,當然有時候也會網到一些田螺或是小蝦米,有時候甚至只是一隻爛鞋或是一個破罐子。每當我們網到魚的時候,我都很高興,外公讓我幫他把漁網裡的魚拾起來,扔進一個魚簍子里——魚簍子的口子有竹篾,形成一個開口向上的漏斗,所以即便把魚簍子放在水裡,魚也不會跑出來。
後來我看《山海經》,才知道我的外公真的是一個雷神,而且還是最早的一種雷神。《山海經》里說:「雷澤中有雷神,龍身人頭,鼓其腹則雷。」但是我不知道外公為什麼會來到人間,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像一個普通的人那樣生活了一輩子,我把這些事情寫在這裏,以紀念我的外公,並希望他在天上比在人間要幸福。
2009年7月30日
第二天,外公就一瘸一拐地回來了,衣服破了,身上還有一股因為多日不洗澡而產生的臭味,但是精神還好。舅舅們把他離開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外公沉著臉,什麼也沒有說。
然而我還是打算再試一次,因為我發現了一個新的方法。那是我從外公買給我的小紙片上發現的,我看見那個紙片上的雷神是一隻手拿著鎚子、一隻手拿著鑿子的,而且還有一道閃電從鑿子的尖端射出來,我想如果我把鎚子和鑿子找出來,從窗格子里扔進去給外公的話https://read.99csw.com,外公或許就能發出他那嚇人的閃電和雷聲,輕易地掙脫那條鎖住他的鐵鏈。我知道外公的鎚子和鑿子是放在他床下的一個鐵盒子里,我把它們取出來,鎚子和鑿子都是鐵做的,鎚子有一個油黃的木柄,非常沉,我把它們裝在一個畫著紅太陽的布口袋裡,很費力地拎到場部去。我找了一個大太陽的中午去,那時大家都午睡了,我爬上窗檯,把鎚子和鑿子從窗格子里塞了進去,我聽到了鐵器落在水泥地板上的脆響,然而外公並沒有動,也沒有看我,他趴伏在地上,彷彿就快死了。我一直等著他把鎚子和鑿子拾起來,但他始終都是那樣地趴伏著,直到兩點鐘,有人到場部里來了,我只好從窗台上跳下來,一溜煙跑了。
那天中午,當我坐在石臼里,面對著光禿禿的院子的時候,突然想到了那個雷神,我想他一定有辦法能救出我的外公。但是我並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他,我想或許我可以到松林去——我就是在那裡第一次見到他的,而且松林那裡也很僻靜,他出來見我應該也不會有人發現。於是我就向松林走去。那是一個安靜的午後,陽光猛烈,然而我早已經習慣了在灼|熱的午後出門去玩了,我赤著腳走在沙土路上,那些沙子被太陽曬得滾燙,輕輕地硌著我的腳板,非常地舒服。
然而沒過幾天,我就連番石榴樹也不能看了,因為大舅把它砍了。大舅不僅把番石榴樹砍了,他還把院子里的油梨樹、石榴樹什麼的全給砍了,羊圈也拆了,羊們全都被牽到場部去了,鴿子籠也一樣,那些鴿子們「咕咕」地叫著,被裝在一個大籠子裡帶走了。雖然後來幾天時間里還不斷有鴿子又飛回來,但是每次都被大舅捉住再送回到場部去,外婆甚至連酸菜和豆醬都不做了,因為據說這一切全都是外公的「罪證」,特別是鴿子,因為外公就是用那些鴿子來向美帝傳遞情報的。
然而我並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救出外公,我跟所有人說那其實是我的外公,央求他們把他放出來,但是沒有一個人相信。我只好每天都跑到場部去看他,並給他帶去水和米飯,但他從來都是不吃也不喝。我想場部那些人大概一時間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處理他,或者是他們在等著總場的人來把他帶走,總之在那幾天里,他一直都被關在那裡。我看著他那巨大翅膀上的羽毛漸漸脫落,露出青色的遍布毛孔的皮膚,看著他的目光漸漸變得黯淡以至於絕望,看著他突然振翅而起,又被緊鎖在腳上的鐵鏈無情地扯下來,他身上的野生動物的氣息漸漸沒有了,我現在只能聞到越來越濃重的腐爛的氣息,我嘗試著在沒有人的時候拿鐵棍去撬那個窗戶,但是根本沒有用,有一次還被一個大人發現了,把我從窗戶上扯下來,罵了我一頓。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跑過來說場部里關著的那個怪物已經不見了,關怪物的牢房屋頂被劈開了,屋子裡像被火燒過一樣,場部院子中央那棵大梧桐樹也被劈倒了,砸壞了幾間房子,幸好因為是晚上,所以沒有傷到人。我們都跑到場部去看,那裡一片狼藉,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硫黃的氣息。
有時候我會聽見羊的「咩咩」的叫聲,但或許只是我的幻覺,因為每當我追隨著那叫聲去尋找的時候,總是一無所獲。我在松林里轉圈,最後不得不放棄,直到可能是我五歲還是六歲的時候,我才很偶然地在松林里發現了他,或者應該說是「它」,不過我覺得還是用「他」比較好。他沒有穿衣服,他的皮膚是青色的,背上長著一對巨大的翅膀,光禿禿的三角形的頭顱,鳥一樣的黃色尖嘴,青色的眼睛又大又圓,而且還鼓出來,他的手和腳都細而長,像樹根一樣,他從松林里飛起,扇起大片的松毛,突破松枝和松針的圍困,如同火箭一般地升上蔚藍的天空,轉瞬間就消失在天邊了。
一直到那時為止,我都以為我的外公就是那個長著巨大翅膀有著青色皮膚的像鳥一樣的雷神,然而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幼兒園教室的課桌上和別的小朋友們一起午睡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面傳來幾聲尖利的類似鳥鳴的叫聲,我悄悄爬起來,跨過小朋友們的身體,走出教室,原來外面已經颳起了風,烏雲壓在樹頂上。從幼兒園院子中間的那棵高大的油梨樹上再一次傳來鳴叫聲,我抬頭看去,看到他隱身在油梨樹濃綠的枝葉中,他看到我出來了,就從油梨樹上跳下,蹲在院子中間,他的巨大雙翼已經收起,露出瘦骨嶙峋的雙肩,他擺了擺頭,示意我爬到他的肩上去,我戰戰兢兢地爬上去,又害怕,又滿懷著好奇,這時候我已經懷疑他其實並不是我的外公了,因為外公對我總是很嚴厲,決不會允許我坐在他的肩上。我摟緊他的脖子,問他:「你不是我的外公,是吧?」他回過頭來,眨了眨他巨大的鼓突的眼睛,似乎對我居然有這樣的想法感到很奇怪。他點點頭,又搖了搖脖子,好看看我抱緊了沒有,接著他就從地上站起,並將收起在背上的巨大雙翼緩緩張開。風猛地變大了,他仰起頭,似乎在感受風的方向,他翅膀上的羽毛在風裡輕快地翻動著,像一層層細浪,他慢慢地扑打雙翼,突然向空中一躍,我就尖叫起來,拚命地抱住他的細細的脖子,因為我忽然感覺到我已經離開了大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把我向他的身體上壓去。我們斜著飛向天空,幼兒園的屋頂迅速地向下跌落,接著是我外公家的屋頂和廚房那紅磚砌的煙囪——我九-九-藏-書總是通過它有沒有冒煙來判斷外婆究竟在不在家,接著我又看到了場部那方形的院子,然後,是我和外公去打魚的那個小湖,還有似乎是無邊無際的橙果地和從國道邊一直延伸到天邊的密密的松林,有很長的一陣我以為並不是我們在飛起而是大地在離我們而去……隨後就是突然的黑暗——我們已經飛入了烏雲之中,然而沒過多久,他就帶著我衝出了烏雲,從黑暗裡一下躍入了陽光之中。強烈的陽光灼得我睜不開眼,他似乎也並不喜歡陽光,迅速地轉了個圈,又帶著我俯衝入黑沉沉地正在不停地翻湧的雲海中,我們一直不停地向下俯衝,我感覺不到我的身體的重量了,我覺得我彷彿是一個飄浮於雲海之中的泡沫,隨時都有可能被風裹挾著衝上天空,終於我們再一次衝出雲層,看到了被烏雲籠罩的蒼綠色與土黃色間雜的大地。
一切都結束了之後,我們沿著水泥路往回走,車子在松林外等著我們,然而忽然下起了雨,我們就拚命地跑,想在雨下大前趕到車裡去,就在我跟著他們向松林外跑的時候,忽然看見有一個長長的紅色怪物正盤在松林里的一棵老松上,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外公幫我用漁網捕到的那尾紅鯉魚,現在這紅色怪物又回來了,現在我已經能夠確定它是一條虯龍,我沒有告訴別人,獨自向那虯龍跑去,它看見我來了,就蜿蜒著在松林里飛起來,但飛得並不快,我知道它必定是在引著我去一個什麼地方,就跟在它的後面走,我不知道我究竟在松林里走了有多久,大雨早已經把我澆得濕透,但我卻完全忘了下雨這回事,我們終於在松林間的一塊草地前停了下來,我看到一個神奇的景象:在草地中間,正盤著一條巨大的龍,但也不完全是龍,因為他的頭並不是龍的樣子——是的,他是我的外公,他正在用巨大的龍爪彈動他的肚子,於是響起了雷聲,隆隆隆隆隆……「阿公!」我拚命地在雷聲里喊,希望他能聽到,能看我一眼,「阿公!」但他沒有,他開始向天上伸展他的身子,並且緩緩地飛起來,一邊飛著,一邊還彈著自己的肚子,於是雷聲不斷地響起,充塞了天地,彷彿無窮無盡,彷彿來自遠古。
深夜裡下起了雨,很大,敲得屋瓦噼里啪啦亂響,我被驚醒了,迷茫地從床上坐起,隨後我就聽到了那一聲霹靂,彷彿就響在我的耳邊。這回連外婆也醒了,她以為我是害怕了,就摟著我,然而我掙脫了,從床上跳下來,赤著腳跑出去,推開門,站在屋檐下,望著不時被閃電照亮的天空。
我始終都記得那個早晨,天有點陰,外婆正準備送我去幼兒園,外公正準備到養豬場去,小舅已經到學校去了,別的舅舅和阿姨們也已經出工去了。這時家裡來了三個穿綠衣服的年輕人,兩男一女,女的腰上還扎著皮帶,一開始我是很高興的,在家裡跑來跑去,試圖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但隨後我就有些失望了,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而且他們似乎很不客氣,雖然進了屋,但是根本就不願意坐下來,他們嚴厲地跟外公說著什麼,然後就把外公帶走了。他們把外公夾在中間,四個人一起往場部的方向走去,我以為外公很快就會回來,但是一直等到我去幼兒園了,外公還沒有回來。等到我從幼兒園回來了,外公還是沒有回來,等到我睡了一覺,再一次要去幼兒園了,外公仍然沒有回來。最初我是歡喜的,因為我覺得家裡沒有外公我就更自由了,想什麼時候睡覺就什麼時候睡覺,想吃什麼東西就吃什麼東西,比如我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吃番石榴了,一直吃到我的大便屙不出來,蹲在樹下哭喊著叫外婆的時候為止。但隨後我就感到鬱悶了,因為這樣就沒有人帶我去豬圈看那些豬,也沒有人帶我去打魚了。現在是我的二舅放羊,他倒是願意帶我和他一起去放羊,但是他並沒有到松林里去放羊,而是換了一個方向,跑到山腳下去了,那裡有許多墳墓,我去了幾次之後,就不想去了。
羊圈在院子里,院子沒有籬笆,用矮矮的冬青樹圍起來,但是並不嚴實,客人隨時可以從冬青的缺口處進來。院子里有油梨樹,有番石榴樹,有龍眼樹,有柑果樹,有石榴樹,有青菜。羊圈在院子靠路邊的一角,用草和木頭搭建起來的是一個吊腳的小屋,羊的糞便落在羊圈下面,有一個三級的小木梯搭在那裡,好讓黑羊們每天早上從羊圈裡出來——嗯,那些羊全是黑色的,長著彎彎的角,長長的鬍子,「咩咩」地叫著,眼睛是黃色的。
——獻給我的國王,我愛他!
然而他終於還是沒有活到一百歲,在九十九歲生日前大概一個月,他死了。孩子、孫子還有曾孫子們全都回來,我們送他到火葬場去,火葬場在縣城邊上的一片松林里,有一條只容一輛車的水泥路穿過松林,通往那裡。
阿杌從腰上解下石錘和石鑿子,握在手中,再一次飛上了天空,他直直地飛入烏雲之中,在烏雲里盤旋著,突然我感到全身劇烈地一震,一道閃電已經從他的手中放出,那閃電是如此之亮,以至於我的眼睛里除了一大片白亮的光什麼也沒有看到,隨後我就聽到了巨大的雷聲從我們身邊向四周滾去,這是閃電擾動了烏雲激起的響聲,它比我以前聽到過的任何雷聲都更雄渾,也更可怕。
外公有時會帶著我去生產隊的豬圈,他養的豬總是瘦瘦的,長著長長的黑鬃,跟野豬似的。但是他放羊https://read.99csw.com的時候從不帶上我,有時我會追著豆豉一樣的羊糞去尋找我的外公,一直沿著村道走出去很遠,走到密密的松林邊,那些糞便忽然就消失了,我一直沒有找到過我外公放羊的地方。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外公是一個雷神。
那時我們還住在「團結」,那是一座農場下的分場。沿著354國道,從南寧往西走七八十公里,向右拐進一條村道,再往前走幾公里,就是團結分場了。那條村道那時還是黃泥鋪路,上面撒著細細的沙粒,自行車走在上面「沙沙」地響,村道兩旁是密密的松林,夾雜著楓樹和苦楝樹。沿著村道走不到一公里,就可以看見大片的橙果樹了,如果是四五月份,正是開花的季節,可以聞到微風裡淡淡的甜香。橙果的花是青白色的,碎碎的,跟它的香是一樣的顏色和形狀。村道橫貫過橙果地,村道與橙果地之間是高高的檸檬桉樹,這種樹有淡青色的樹皮,夏天的時候樹皮變干變硬脫落在地上,是很好的引火物。有時會有人爬上高高的樹頂,割下檸檬桉的葉子,又在樹下支起鍋來熬油,它的葉子是像手指那樣的長條形,但是略寬,藏青色,有一種刺鼻的香味。在接近橙果地的邊緣,村道分叉了,直走可以到苗圃隊,左拐是四隊,我很少去。記得那裡有一道獨木橋,橋旁是磨坊或者發電站,右拐再左拐,就是一隊。我外公的家在一隊的坡頂上,那是農場為職工們建起的標準住房——全是一棟棟青瓦白牆雙坡頂的平房,排在路的兩邊,我外公住在其中最靠近路邊的一套:進去是一個長長的客廳,左邊是三間卧房,有兩間有窗子,有一間沒有,客廳和卧室的地上都鋪著水泥,從客廳正對著進去原本是廚房,我外公把那裡變成了一個洗衣洗碗還有洗澡的地方,有水龍頭和大水池,還有洗澡間,然後在房子靠近路的一邊建起了披屋作為廚房,廚房裡有長長的灶台,有一隻黃貓總喜歡在爐灰里睡覺,有一條黃狗總喜歡追著黃貓跑,從屋樑上垂下釣鉤,上面掛著籃子,籃子里有一些不想被老鼠偷吃的東西,比如鹹魚或蘿蔔乾。
啊,我親愛的外公,我是決不會告訴別人你是一個雷神的。
外婆告訴我,那塊黑色的小石頭,是雷公石,那是一塊堅硬的黑色三角形小石頭,放在陽光下會閃閃發光。
我叼了一根草葉,在草地上躺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直到我感覺到有一個巨大的陰影立在了我的面前才猛然醒來,他——也就是大黑所說的阿杌,已經來了。他仍然是不|穿衣服的,但是這回腰上系了一根草繩,草繩上掛著一個石錘和一個石鑿子,他蹲下來,讓我像上次一樣爬到他的肩膀上,我說:「起飛,去救外公。」他就緩緩地拍動翅膀飛起來了,我又說:「你的鎚子和鑿子比我外公的差遠了。」他就摸了摸腰上,點了點頭——他真是一個老實的雷神。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我堅信我的外公絕不可能是「特務」或「反革命」,更不可能是什麼「美帝的走狗」,我想他一定是被冤枉的,要不然就是在為了革命事業犧牲自己,就像電影里那些地下黨一樣,他們都假裝自己是國民黨。但是周圍的人,除了我的外婆和舅舅阿姨們之外,卻全都堅信我的外公就是一個「特務」,他們不到我們的院子里來了,不得不經過我們家門口的時候都是一陣小跑,甚至於幼兒園裡的小朋友也不跟我說話了,因為幼兒園裡的阿姨都說我是「反革命的後代」,讓大家當心我,不要讓我做壞事。外婆聽說了這件事之後,就不讓我到幼兒園去了,原本不用去幼兒園一直都是我的夢想,然而現在雖然不用去幼兒園了,我卻更鬱悶了,因為即便在家裡,也不會有人來跟我玩,我常常把屁股整個地塞進屋檐下的那個冰涼的大石臼里,看著院子里的番石榴樹,一坐就是一整天。
到九十六歲的時候,他再一次摔了一跤,這回跌斷的是左邊的股骨,他仍然去南寧做了接骨手術,這一次要好一些,因為麻|醉|葯有了進步,手術不像前幾年那樣痛苦,他在床上躺了半年,竟然又一次站了起來,不過走路也比以前更困難了,他幾乎不再出門,只在有太陽的時候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看報紙,他雖然在不斷地變老,但我們一直以為他將永遠地活下去,至少,也要活過一百歲。
有一次我們還捕到了一尾紅鯉魚,它有我的巴掌那麼大,全身從須子到尾巴都是紅色的,鱗片里甚至還帶著一點點的金色,真是漂亮極了,我央求外公不要殺這條魚,我要養它,外公答應了。我把它養在一個大陶罐里,那個陶罐原本是外婆用來做酸菜的,後來陶罐缺了口子,她就把陶罐扔在油梨樹下,陶罐里原本就有多年積下來的雨水,裏面長著綠藻和孑孓,養鯉魚是正好,我每天又用蚯蚓和米飯來喂它,就這樣養了大概有半個月。有一天下起大雨來,我就沒有去幼兒園,家裡只有我和外婆,外婆在廚房裡,我一個人無聊地坐在大門邊屋檐下的大石臼里,雨嘩啦啦地下下來,把天地都遮住了。在雷聲中,我看到那油梨樹下的陶罐突然搖晃起來,一忽兒快,一忽兒慢,我感到非常好奇,忽然那陶罐劇烈地抖動起來,我急忙站起來向外沖,雨水打下來,把我的眼睛打得都睜不開了,我一邊用手遮擋雨水,一邊向油梨樹下跑去,但是沒有等我靠近,陶罐就四分五裂了,陶罐里的水炸開來,像一朵開在雨里的巨大牡丹,從這朵牡丹的中心衝出一個怪異的東西,長長的,有https://read.99csw.com腳,有鱗片,像蛇,又不是蛇,它是金紅色的,即使是在雨里這顏色仍然像火一樣灼人的眼,它逆著雨水向天上衝去,如同一道閃電,轉瞬即逝,只在我的視網膜上灼下一道刺目的紅影。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阿杌,也沒有見過那隻名叫「大黑」的黑羊,外公也再也沒有養過羊和鴿子。我們離開了團結,外公漸漸老去,但是身體一直都很壯健,到他七十多歲的時候,他還經常用冷水洗澡,他穿著大大的短褲,站在水泥鋪地的天井裡,把一桶一桶的冷水從頭下澆下去,但是到八十歲的時候,他就真的衰老下去了,他漸漸長出了肚腩和老人斑,耳朵越來越大,耳垂越來越長,鼻孔也逐漸張大,露出裏面白色的鼻毛,但他仍然自己上街買菜,當他不滿意外婆做的菜的時候,他仍然會自己做菜,他這樣子一直保持到九十歲,有一次買菜的時候他摔倒了,跌斷了右邊的股骨,他去南寧做了接骨手術,在床上躺了半年,終於站起來了,但這時他已經不能自己上街買菜了,他逐漸地不再出門,最多只是拄著拐杖在門前轉一轉。他訂了《參考消息》,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等待郵遞員把報紙送來,然後一版一版認真地看,他始終都不用老花眼鏡,雖然隨著年齡的增大他的耳朵越來越聾,以至於到最後我們跟他說話都必須叫喊著才行。
走到了松林后,我卻仍然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因為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於是我就喊:「喂——!喂——!」我喊了很久,松林里仍然是安靜的,但我不死心,一邊在松林里亂轉著,一邊繼續喊:「喂——!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轉了有多久,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轉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雖然我以前來過這片松林很多次,但是我從來都沒有來過這裏。我停止了喊叫,一邊好奇地張望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突然間松林不見了,我看到一大片草地,這草地中間是凹下去的,明顯這裏原來是一個小湖,後來乾涸了,就變成了草地,我看到草地中間有一隻黑羊正在吃草,我認出它來,它是外公養的羊,名叫「大黑」,不知怎麼回事它竟然沒有被送到場部去而獨自留在了這裏。大黑看到我,就停止吃草,向我走來,它走到我面前,突然立起來,並且說起話來,它說道:「你是來找阿杌的嗎?」我被羊說人話這事情給嚇蒙了,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獃獃地立在那裡,好一會兒我才問道:「阿杌是誰?」我還以為大黑說的是另外一隻羊呢,但是我的印象中外公養的羊並沒有叫「阿杌」的。大黑說:「阿杌就是那個帶你飛到天上去玩的雷公。」我急忙點點頭,大黑就說:「那你把他給你的那塊雷公石給我,我去叫他下來。」我急忙從口袋裡把雷公石掏出來遞給它——我一直都把雷公石帶在身邊,大黑用嘴叼住雷公石,把前腳放下來,然後就一跳一跳地往天上跳去,彷彿有一個無形的台階砌在那裡,它越跳越高,終於跳進了一朵白雲里,再也看不見了。
我真的害怕極了,只好緊緊地抱著阿杌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頭頂上,把眼睛緊緊地閉上。即便如此,當阿杌最終把我放在外公家的院子里的時候,我的眼中仍滿是白光,耳里也仍然是雷聲隆隆。

我無聊地在草地上轉起圈來,突然想起這片草地一定就是外公平常來放羊的草地,以前在我的想象中,這裏應該非常大,是一片廣袤的草原,然而現在這片草地的大小距離我的想象非常遙遠——它大概只有兩個足球場那麼大,甚至可能還不到,不過這裏也足夠外公來放羊了,這裏的草比外面的草要綠一些,也要肥嫩一些,以前這裏必定不時有羊「咩咩」地叫,然而現在這裏卻是安靜的,甚至連風聲也沒有。
我問那些大人,外公究竟到哪裡去了?但是那些大人都說大人的事情你不用管,又說外公很快就會回來。然而在我的記憶中,外公似乎很多很多天以後都沒有回來,直到我幾乎要把他忘記了,他仍然沒有回來。但是或許是因為我太小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幻覺,或許外公離開得也並不久,可能只是幾天,或者十幾天,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我確實有些把他忘了。我找到了新的樂趣,比如跟我的小舅去捉蟋蟀,或者跟別的小朋友玩捉迷藏和拍皮球,或者騎著那輛外公做的小三輪車,費力地爬到家門前的坡上去,又「呼呼」地衝下來。
雷聲不斷地響著,彷彿就在我們的頭頂上滾過,在此之前,在外公被關在場部里的日子里,無論雨有多大,都是沒有雷聲的,然而這回雷聲終於又重新響起了,閃電不斷地撕裂天空,打在大地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外婆也出來了,站在我的身後,和我一起望著天空,望著那些美麗而又殘忍的閃電。終於雷聲止息了,閃電也消失了,然而雨仍然很大。就在我和外婆都準備進到屋裡去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巨大的撲翅聲,雨水打著旋撲過來了,隨後他就出現在了屋檐下,緩慢地拍打著雙翼,懸在空中,向我遞出了鎚子和鑿子。他的眼睛里重又燃起青色的火焰,他的雙翅上的羽毛是豐|滿的,就如同我第一次在松林里見到他時的樣子。我接過了鎚子和鑿子,然後他又遞給我一樣東西,是一塊黑色的小石頭,我也接過來,然後他就緩緩地退著向外飛,雨水再一次撲過來,當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消失了。
在外公還沒有回來的日子里發生了一件事,有一天小舅放學回來,說要帶我到場部去看一樣奇怪的東西,我就https://read.99csw•com跟著他去了。場部離外公家不遠,順著大路走下去,不要右拐,而是一直走進一條小路,經過米糠廠和大池塘,就是場部那是四排平房,圍成一個正方形。我們是從場部的後面進去的,那裡有一個口子方便生產隊的人進出,場部的大門開在正對著大路的另一邊,我從來就沒有從那裡進過場部。那時場部里已經圍了不少人了,有大人也有小孩,他們都圍在場部角落那間有鐵門的房前,那間房子平常是用來關壞人的,小舅一邊和別的人打招呼,一邊帶著我走過去,他把我舉起來,讓我從窗戶的鐵格子往裡看。一開始是一片黑暗,隨後我的眼睛調整過來,我看到房間的角落裡趴著一個東西,還聞到一股野生動物才有的氣息,我再把眼睛往裡湊近一些,於是我就看到了那對巨大的翅膀——那怪物突然回過頭來看著我,我認出了那雙眼睛,在陰暗的用來關壞人的牢房中,那雙眼睛里閃著火一樣的青色光芒。我發起抖來,從小舅的雙手間掙脫,摔倒在地上,又爬起來,一邊哭著一邊往家裡跑。我覺得外公這回一定要死了,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我突然深刻地感覺到了即將失去親人的痛苦,我想我一定要把他救出來。
他在午睡時間結束前把我送回了幼兒園,他降落在幼兒園的院子里,讓我自己從他的肩上跳下,然後他就飛走了。我剛走進屋裡沒多久,雨就下下來了,雷聲由遠而近,隆隆滾過,閃電像蛇一樣地蜿蜒于天空之上,我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傑作。
我一直以為外公回來之後就再也不會離開我們了,但是不久之後,又來了三個穿綠衣服的人,他們再一次把外公帶走了,這一次的情況似乎比上一次的還要嚴重,因為上一次舅舅和阿姨們都還比較鎮定,而這一次他們都慌張起來,在家裡徹夜商議。我並不清楚他們究竟在說什麼,只是不斷地聽到他們說「特務」「反革命」之類的詞。我知道什麼是「特務」和「反革命」,他們都是壞人,在連環畫里總是長得獐頭鼠目尖嘴猴腮,可是外公怎麼可能是「特務」和「反革命」呢?首先長得就不像嘛!第二天一早,大舅就穿得整整齊齊地出門去了,每次他穿成那樣子就意味著他要到總場去辦事,外婆昨晚上就已經準備了今天要帶給外公的東西,有換洗的衣服和下飯用的鹹菜和豆醬,大舅把這些東西都裝在一個大紙箱里,又拎上一個半舊的上面有閃閃發光的天安門的人造革包,就出門了。
我覺得我一定打擾了外公放羊,忐忑不安地回到家裡,然而外公還沒有回來,一直到天快黑了,他才趕著羊群回來,看到我的時候依舊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生我的氣,但是我想假如我保守這個秘密,不告訴別人他其實是一個難看的妖怪,那麼他大概就會原諒我吧。
外公第二天就回來了,他把我綁在長椅上狠狠地打了一頓,外婆以前在外公打我的時候總是出來護著我的,但是這一次甚至連她也不管我了,後來我終於知道了外公為什麼要打我,因為在那一天的批鬥大會上,在那場雷雨中,站在台上的總共有二十五個人,其中十個是被批鬥的人,另外十五個則是批鬥別人的革命小將,這十五個革命小將全部被雷劈死了,而那十個被批鬥的人卻毫髮無損。後來外公再沒有被帶到總場去,他繼續養豬,人們小心翼翼地對待我們,既不過分接近,也決不得罪我們。
第二天一早,大舅和二舅就出門去了,這一次他們穿的是勞動時穿的舊衣服,什麼也沒有帶,下午他們回來的時候,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臉上還帶著傷,大舅說他們被人認出來了,被人說是「反革命的後代」,有人來推他們,還有人朝他們吐口水。當天晚上小舅帶我去捉蟋蟀的時候,又跟人打了一架,因為有人說外公是「特務」,是「美帝的走狗」,小舅就跑上去打那個人,結果招來了群毆,小舅被打得差點兒回不了家。
又過了兩天,還是沒有什麼動靜。我覺得那鎚子和鑿子一定是沒有用的,或許外公有專門的用來打雷的鎚子和鑿子,但是我並沒有找到,我在家裡瘋狂地翻找,但是並沒有找到別的鎚子和鑿子。外婆無可奈何地跟在我的身後收拾屋子,直到我絕望地癱坐在地上。
我轉身,看到外婆,我想外婆一定也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但是她什麼也沒有說,就如同她以前早就經歷過一樣。
這時候烏雲已經整個地籠罩了總場的上空,風猛烈地刮著,把檯子上的紅旗吹倒了,聚集在檯子下的人群開始四散去躲雨,但檯子上的人並沒有離開。我聽到有人用喇叭高喊:「不能離開,我們一定要將革命堅持到底,爭取最後的勝利!」但是沒有人聽他的,大家還是在散去。
外公做豆醬是一把好手,夏天把黃豆鋪在大大的竹匾上,在屋檐上曬著,不久就生起了白毛。外公還養鴿子,養羊,不過他在生產隊負責的工作卻是養豬。
我們沿著國道向總場飛去,總場離團結分場大概有二十多公里,阿杌一邊飛著,烏雲就一邊在他的身後聚集,彷彿烏雲是隨著我們一起向總場擴張的,風在他的翅尖上呼嘯,颳得我的臉生痛,我的眼淚都被吹出來了,就把頭埋在他的頭頂上,直到他緩緩地降落在總場辦公樓的樓頂上,我才把頭抬起。阿杌立在總場辦公樓那根粗粗的避雷針的尖端上,從這裏可以看見整個總場,在中心廣場上有一座用竹子和木頭搭起來的檯子,上面立著許多紅旗,台下聚集著的人少說也有幾千,我想那裡應該就是他們批鬥外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