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夜叉

夜叉

你知道,那時我們要吃上肉也並不容易,爸爸堅決地不再給了。「沒有肉了,你快滾出去!」爸爸怒氣沖沖地說。怪物似乎有些怕爸爸,於是大手轉而向媽媽伸去。「給我一塊肉吃吧!給我一塊肉吃吧!」那聲音說。媽媽抱緊妹妹,拚命地搖著頭。
夜叉跳開來,說:「你已經用不著我了!」它轉身向坡頂上跑去,我哭喊著追它,可它跑得太快了,我根本就追不上。夜叉跑上坡頂,衝進松林里,又跳到一棵松樹上,它站在那兒,月亮又大又白,懸在它的背後,它大聲地喊:「你已經用不著我了!」然後它「啾啾」地笑著,就像鳥在叫,突然他一轉身,就不見了蹤影。
爸爸不太管我們,只要我不逃學,成績還過得去,他就讓我和夜叉在一起。但我知道他決不會允許我帶夜叉回家,也決不會允許我把家裡的肉偷出來給夜叉吃。
爸爸打夠了,把我關在屋裡,不讓我上學,叫我「反省反省」,但我把窗格子撬彎,從窗口鑽了出去。
2004年2月21日
我瘋了一樣地向松林跑去,我越過草地,跳過小溪,一邊跑就一邊「嗚嗚」地哭,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真的會失去他們,也從來沒想過當我真的失去他們了,我會這麼傷心。
松林深處有一個小湖,每年春天,那兒都會飛來一大群白鳥,夜叉帶著我去掏它們的蛋。白鳥把窩搭在岸邊的葦叢里,夜叉和我總是在中午大搖大擺地衝進去,我們手腳麻利,拚命地從鳥窩裡掏蛋,我是把蛋裝在衣兜里,夜叉則是把蛋扔進它的大褲衩里。很快正在抱窩的白鳥就會發現我們,它們衝上半空「嗄嘎」地呼叫它們的夥伴,這時夜叉就會閃電般躍過來把我抱起,甩開大腳衝過清可見底的湖面,鑽入松林中。大群的白鳥跟在我們後面,「呼啦啦」的鼓翅聲震耳欲聾,我好像都能聞到它們身上的氣味,那是一種唯有生活在荒野上的鳥類才有的氣味,只要一想起這種氣味,我就會想,要是我也能像它們那樣,不用上課,每天在湖水上飛翔,那該多好。
「快放手!」我說。可媽媽不放手,「和媽媽回去!」她說。「不要!」我拚命地掙著,媽媽掙不過我,我把她推開,跳過一邊。「我不會回去了!」我說。我爬上樹,跳到夜叉的背上。「快走!帶我走!」我說。夜叉輕輕一躍,就跳到了另一棵松樹上,松針尖尖的、綠綠的,在我眼前晃著,我聽見媽媽在嘶啞地喊著我的名字,我把頭抵在夜叉的肩上,哭了。
他們不會真的被小怪物吃掉了吧?我越想越怕,不會的,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事,再說,那小怪物那麼小,怎麼可能一下把他們都吃下去呢?
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它了,我知道它此刻正蹲在樹枝上,俯視著我,它偉岸的身軀是青色的,它咧著嘴笑,露出四顆雪白的獠牙,它的眼珠是赤紅的,像兩團火苗,像兩團小小的火苗,它們正在燃燒,熱烈而隱秘。
但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老是逃學了,班主任也沒再上我們家來。我仍然每天和夜叉在一起玩,它總是有許多新花樣,它教我用鬆緊帶彈射蜻蜓和壁虎,教我捉螞蚱折下它們的大腿再把它們放跑,教我在乾涸的水塘里挖河蚌,教我從泥洞里拖出黃而大的老鯰魚,為了報答它,我不時地把家裡的肉偷出來給它吃,它喜歡吃媽媽煮的肉,它說媽媽煮的肉好吃,如果我沒有肉給它,它就只好吃生魚和鳥蛋,有時也吃河蚌。
小怪物瞟了我一眼,道:「既然如此,我就跑一read•99csw.com趟,下回沒什麼事不要叫我,也讓我好好地睡上一覺再說。」夜叉急忙道:「是,小弟沒什麼事,也不敢喚醒大哥。」小怪物站起身,道:「嗯,你把你的朋友拉開些!」
家裡似乎還是老樣子,燈亮著,電視也開著,是《鐵臂阿童木》。我走進去,妹妹坐在椅子上,看見我進來,就大聲地喊:「媽媽,哥哥回來了!」爸爸坐在茶几旁,目光抬起,瞄了我一眼,又繼續看報紙,似乎什麼也不曾發生過。我走進去,媽媽正在水槽邊洗衣服,她看見我進來了,就站起身,在圍裙上擦著手,走過來,說:「跑去哪裡了?飯菜在鍋里,都冷了,要熱過了才能吃。」
多年以後,我們從那個幾近荒野的地方搬走了,而那兒現在也已不再是荒野:建起了許多房子,野草沒有了,小溪乾涸了,松林雖然還在,但每當我經過那兒,總是無法相信那片松林原來是如此之小,而松林里的那個小湖也不過是一個小水塘罷了,只有那幾棵海紅豆樹,依然立在那兒,也依然是如此地蔥鬱而蒼老。
夜叉彎下腰,對著小怪物媚笑道:「這個小兄弟有事相求!」小怪物看了看我,道:「又是想讓我把他的父母吃了嗎?我還沒餓哪!」
我把家裡煮熟的肉偷出來給夜叉吃,而夜叉則帶著我去偷紅薯和西瓜。下午放學時,我們就在路邊的紅薯地里隨便挖出幾塊紅薯,又在野地上挖了個土窯,在那兒把紅薯烤得又焦又香,「噝噝」地咧著嘴吃。填飽了肚子以後,我們一直坐到天黑,然後夜叉就帶著我去偷潘魚生的西瓜,潘魚生總是醉醺醺的,他的瓜也小,又多是白瓤,卻很甜。我們把潘魚生的瓜地弄得亂七八糟的,潘魚生卻很少發現我們,有幾次他聽到了聲音,衝出來,但夜叉早已背起我跑出了老遠,潘魚生一直以為是來了野豬。我們遠遠地看著潘魚生站在地頭瞎嚷,就捧著肚子笑,夜叉笑起來「啾啾啾」的,就像鳥在叫。
我的家簡直可以說就是建在荒野上,從後門出去,便是深深的草莽,我每天去上學,都要越過一道三四米寬的小溪,爬上一道幾十米長的坡路,坡上鋪滿了圓鼓鼓的白石,夏天赤腳踩上去滾燙,坡兩邊是青得發黑的茅草,茅草後面是大片的木薯地,爬上山坡,還要經過一段幾百米長的山路,路在松林里蜿蜒,我就是從那時開始體會到了寂靜,體會到書包拍在自己屁股上的「啪啪」的聲響是多麼地可怕,體會到自己被自己的腳步聲嚇得半死是什麼感覺。
「走吧!」夜叉說,「我送你回家。」
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爸爸讓我們像往常那樣在桌子邊坐下,他自己拿著扁擔等在天井裡。果然,不久之後,那怪物又出現了,它貼著屋瓦無聲無息地滑下來,爸爸不等它落地,就揮起扁擔沒頭沒腦地砸過去,怪物「唧唧」地尖叫,縮在水槽里,爸爸衝過去,照著它連打了十幾下,怪物尖聲地叫著,求爸爸饒了他。爸爸收起了扁擔,說:「如果你還敢來,我就把你打成肉醬。」怪物慢慢爬起來,躍上牆頭,它的身軀非常大,大概是常人的三倍,它在牆頭上瑟縮著身子,看了我一眼,輕輕一躍,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走進廚房,飯菜都放在鍋里,已經冷了。我重新把鍋蓋蓋上,又走回去,打開房間里的燈,「妹妹!」我喊,可房間里也沒有人,妹妹的娃娃扔在床上,眼睛閉著,長長的睫毛垂下來。
我摟著肩膀,發著抖,看了怪物一眼,就向家裡跑去。爸爸撐著傘,拿著雨衣出來接我,我read.99csw.com甩去他披在我身上的雨衣,攥著拳頭往回走,他跟在我身後,為我撐傘,雨依舊大得嚇人,把雨傘砸得「啪啪」直響,我根本聽不到爸爸的腳步聲。
從松林里衝出來之後,我就發現怪物一直在跟著我。它一忽兒在我身後,一忽兒又跑到我身前,它的身體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團青霧,雨水穿過它生滿長毛的手臂、胸膛、腳……穿過它短而鬈曲的綠髮,就像它並不存在。
有一天,我經過那兒,看見一個又黑又瘦的小孩坐在海紅豆樹的樹枝上,我還聽到從小孩的身旁,傳來一種「啾啾啾」的笑聲,就像鳥在叫,我渾身一顫,抬頭望去,但小孩的身邊什麼也沒有。
紅紅的火燃起來,「滋滋啦啦」地響,灶下堆著的木柴已經沒了,靠那幾根小木柴熱不了那些飯菜,我推開後門,想去抱幾根大柴火進來。
她看見我臉上的淚痕,就蹲下來,說:「怎麼又哭了,跟人打架了嗎?」她抬起手,要替我擦淚,我退了一步,終究還是定住了,她輕輕地擦去我臉頰上的淚,說:「火都熄了,還得重新起火。」我低聲說:「我來吧!」就向廚房裡走去,媽媽說:「你出去抱幾根柴火進來好啦,我來起火。」我推開後門,月亮還是掛在樹梢上,月光灑下來,地上像起了一層霜。我伸手從柴堆上拿下幾根乾柴抱在懷裡,低頭看了看,地上什麼也沒有。
爸爸和媽媽愣了愣,爸爸先回過神來,大聲地罵:「你這野小子,看我不抽死你!」他甩開媽媽,一邊喊一邊衝過來,我轉身就跑。爸爸的一隻手得一直提著褲子,根本就跑不快,追不上我。我聽見媽媽在責怪爸爸,爸爸在辯解著什麼。我拚命地跑,很快就越過了小溪,向山坡上衝去。媽媽在後面追著,喊著我的名字,我回了一下頭,沒停下,衝進了松林里。
好日子沒能持續多久。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還躺在床上,班主任突然來家訪了。他對我爸爸說,我最近老是和一個怪物在一起,經常逃學,成績也下降得很厲害。
怪物和我成了朋友。它說它是夜叉,我問夜叉是什麼,它說夜叉什麼也不是,夜叉就是怪物。
夜叉冷冷地笑著,道:「你不是說你不會後悔嗎?」我才不管它說的什麼,只是拚命地哭叫著:「快還我爸爸媽媽,快還我妹妹!」
夜叉趕緊拉住我的手,轉身往水面上游去,遠遠地聽到小怪物在下面喊:「可以了嗎?」夜叉便啞著聲應道:「還沒,請大哥稍等片刻!」我們像箭一樣衝出了水面,夜叉背著我在水上狂奔,躍上了岸,又跑出幾百米遠,在一棵松樹上站定,夜叉才放聲喊道:「請大哥動身!」
妹妹嚇得跳進了媽媽懷裡。我抬頭向上望,但燈影里黑黑的,什麼也沒有,那隻手好像是從虛空里生出來的,但那聲音仍在喊:「給我一塊肉吃吧!給我一塊肉吃吧!」爸爸夾了一塊肉,扔進那隻手裡。手縮了回去,我們聽到咬嚼東西的聲音,很快,那隻手又探了下來,尖細的聲音道:「真好吃啊!好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啦!再給一塊吧!」
夜叉背著我跳入水中,水面「呼啦」一聲破開了,我們向深處潛去,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氣悶,似乎我在水裡仍然能夠呼吸。
我忽然有些害怕,它真的會把我的爸爸媽媽還有我的妹妹吃掉嗎?假如他們都沒有了,我該怎麼辦呢?我忽然想起以後洗澡再也沒人先為我放好洗澡水了,就有些傷心起來。
我在松樹下躲了很久,但雨不但沒有要停的意思,反而愈來愈大,還颳起了風,閃電似乎就在我的耳邊炸響https://read.99csw.com,我的衣服全濕透了,我知道繼續躲下去已沒有意義,就把鞋脫下拎在手上,從松林里沖了出來。我害怕極了,閃電好像在追著我,這場暴雨彷彿只為我一個人而下。坡路上的白石被雨水沖洗得異常光滑,我跌了好幾跤才來到溪邊,但溪水已經漲起來了,我原先踩著過溪的那幾塊石頭早已不見了蹤影,我不得不向下遊走幾十米,那兒有一座獨木橋。
我們潛得很深,我從未想到這個小湖居然能有這麼深。四周漆黑一片,清冷的湖水滑過我的皮膚,讓我知道我們一直在前進。忽然,遠處亮起了一個白點,又游近些,看得出原來是兩盞燈,燈光白亮,擎著燈的居然是兩隻螃蟹,一個雪白的怪物睡在一塊大青石上,它的身軀比夜叉小多了,蜷在青石上,似乎只是一個嬰兒。
後來,怪物確實沒有再來打擾我們了,但是我卻常常在我家門外的海紅豆樹上看到它的身影。那些樹已經很老了,青色的樹榦上布滿醜陋的樹瘤,樹冠在很低的地方就開始鋪展,暗綠色的、細長的葉片冬天也不凋謝,春天它們開出滿樹黃色小花,結出長長的豆莢,到了夏天,豆莢裂開了,於是裏面的朱紅豆粒落得滿地都是。怪物常常是蹲坐在樹榦上,它上身赤|裸,下身只穿一條肥肥大大的皮褲衩,即便冬天也是如此。有時它只是看著我走出家門,有時它會一直跟著我,它跑起來輕捷而迅疾,好像它的身體並沒有重量,它在松樹與松樹之間跳躍,不發出一絲聲響,簡直像是一團青色的霧。
怪物發現我要過獨木橋之後,叫了起來,我一時聽不太懂它究竟叫的什麼,它的聲音尖細,彷彿它是一隻巨大的麻雀。我憑著記憶找到了那座獨木橋,它已被淹沒在水下,我小心翼翼地伸出腳去,一點一點試探著,橋有些滑,水流又非常湍急,我怕得渾身打戰。怪物在小溪對岸跳著腳喊,那會兒,我終於聽懂它究竟喊的什麼了,它叫我不要走獨木橋,它可以背我過去。可是,就這麼一分神,我摔下橋去,溪水把我向下游衝去,我哭喊起來,我的鞋子早已不知被扔到哪兒去了,我胡亂地揮著雙手,想抓住岸上的什麼東西,但卻什麼也抓不到,突然,一隻大手伸過來,把我從水裡拎起,放在岸上。

家裡似乎還是老樣子,燈亮著,電視也開著,是《鐵臂阿童木》。我走進去,但椅子上沒有人,平時總是妹妹坐在那兒看電視,而爸爸則坐在茶几旁看報紙。我繼續往裡走,媽媽也不在,她本應是在水槽邊洗衣服的。「媽媽!」我喊了一聲,沒有人應,家裡出奇地靜。
我想我恨死他們了。夜叉站在松林里等我,「你真的很恨他們?」它問我。我說:「我恨死他們了,最好他們全都死去,就剩下我一個人才好!」它把我舉起來,舉到它的眼前,輕聲笑著,說:「我可以幫你!」我突然發現它的眼睛原來是赤紅的,嘴角上還生著四顆獠牙。「你怎麼幫我呢?你連我爸爸都打不過!」「我可以帶你去找別的夜叉,它們比我厲害得多,」夜叉把笑容收起,鄭重地說,「不過你不要後悔!」「我不後悔。」我說。
我出生后不久,我父母就把我送去了外婆家,一直到我六歲,即將要讀一年級了,他們才把我要回來。
有一天中午,我從菜櫥里拿肉的時候,被妹妹碰上了。這個「告狀精」立刻跑去告訴爸爸,爸爸黑著臉問我為什麼要偷菜櫥里的肉,我自然不說。但即便我不說,爸爸也猜得出來我為什麼偷肉。他揪住我,把我拖進房間里,扔在床上,用皮九*九*藏*書帶抽我的屁股,「叫你偷東西!叫你偷東西!」他一邊抽一邊罵著。媽媽只能在門外哭喊,爸爸把門反鎖了,她進不來。
廚房很低很矮,被灶火熏得黑黑的。家裡還有一個天井,天井裡靠近牆壁的地方有個水槽,水槽上有個水龍頭。水槽是用磚塊和水泥砌成的,上面爬滿青苔,在夏天的夜晚,有時我從床上爬起來小便,可以看到潮濕的蛞蝓在水龍頭後面的牆壁上緩慢地蠕動,並留下一道道銀白的濕痕。
夜裡我聽到許多人在山上找我,他們舉著火把,喊著我的名字。「你應該回去,」夜叉對我說,「他們是你的爸爸媽媽!」
家裡曾經抓到過一條蛇。那條蛇蜷伏在廚房後面放木柴的窩棚里,把正在做飯的媽媽嚇得半死。爸爸衝過來用扁擔把蛇打死了。那條蛇很大,有我的手臂那麼粗,好幾米長。他們做了一鍋美美的蛇湯,但我沒有吃。

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們在廚房的一張矮木桌上吃飯。四個人都坐在矮板凳上,圍著桌子,頭上是昏黃的燈泡,黑的燈影映在房樑上,微微晃動。突然,從燈影里探出一隻手,手很大,青色的、筋骨盤結的手臂上長滿長毛,指節粗粗的,指甲又尖又長,一個尖細的聲音哀求道:「給我一塊肉吃吧!給我一塊肉吃吧!」
妹妹終於嚇得哭出聲來,可是怪物仍在不停地喊:「給我一塊肉吃吧!給我一塊肉吃吧!」爸爸站起身,從門後面抽出扁擔,朝燈影里捅去。燈影里傳出一聲尖叫,一大團青色的東西從黑暗裡躥了出來,緊貼著牆壁衝進天井,轉眼消失了。


夜叉道:「請大哥幫幫忙,他是我的好朋友,經常偷肉給我吃,是很講義氣的!」
我也有些想回去了,穿著背心短褲在山裡過夜並不好受。我從樹上溜下來,裝著是被他們發現的樣子。爸爸沒有打我,也沒有再提逃學的事,一切都像是從未發生過一樣。但我明顯地感到他們在我和妹妹之間搞公平,為妹妹買了一件新衣服,就一定也要為我買一件,給妹妹留下了什麼好吃的,也一定要為我留下相同的一份,爸爸也不再老說要打我,有時我考試考得不好,他不但不罵我,反倒責怪老師教得不好,有時我都覺得好笑,覺得他們簡直像是有些怕我的樣子。
夜叉在那兒等著我,它把我抱起來,跳到松樹上,我和它並排坐在樹枝上,它遞給我一粒鳥蛋,我敲開一個小口,嘬了起來,渾身都在打戰。
班主任走了以後,爸爸脫下皮帶,把我從床上拖下來要打我。媽媽聽到聲響衝進房間里來,抱住爸爸的手不讓打,妹妹「哇哇」地哭起來,我只穿著背心短褲,赤著腳,跑到門外,大聲地說:「你們只愛妹妹,不愛我,你們不是我的爸爸媽媽!」


那時家裡已多了一個妹妹,她比我小一歲半,她一直就在我父母的身邊,她與我不同,她是我父母的寶貝。
鳥蛋很好吃,清甜裡帶著淡淡的苦腥,但夜叉不讓我去得太多,它說如果去得太多了,白鳥明年就不會來了。它說的是對的。
媽媽追到了樹下,她喊我,她說是爸爸和媽媽不好,她說他們一直都是愛我的,和他們愛妹妹一樣愛。
月亮還是掛在樹梢上,似乎時間並沒有過去多久,月光灑下來,地上像起了一層霜。我伸手從柴堆上拿下幾根乾柴抱在懷裡,正想進屋去,腳下忽然踢到了什麼東西。我低頭去看,是一堆白白的骨頭,一股血腥氣直湧入我的腦門,我的腦海里有瞬間是空白的,但很快我就明白了,這是爸爸媽媽和妹妹https://read•99csw•com的骨頭,那個小怪物真的把他們吃掉了。我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獃獃地站在那兒,木柴掉下來,砸在我的腳上,我都不知道疼。
它有時候會背我去上學,在溪水、木薯地和松林之上奔跑,比風還快。我上課的時候,它就坐在屋脊上,一下課我就從教室里跑出來,我和坐在屋脊上的它大聲說話。班裡有一個同學叫張偉的,以前總喜歡捏我的臉蛋欺負我,我就叫夜叉把張偉拎起來放在高高的樹梢上,張偉嚇得大哭,還尿了褲子。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了,當然也沒有人敢接近我,不過反正我並不在乎。
「大哥!大哥!」夜叉低聲地叫著。那個雪白的小怪物翻了個身,又繼續睡。夜叉把嘴湊近了些,喊道:「大哥醒醒,小弟有事相求!」小怪物伸了個懶腰,從大青石上坐起,嘟噥著道:「有什麼要緊事,才讓我睡了一百年,又來喊我了!」
爸爸說:「門窗都關得緊緊的,它一定是從天井裡進來的!」我們都默不作聲,妹妹也慢慢停止了哭泣,我們繼續吃飯,但已沒什麼胃口了。
媽媽在裏面喊著:「不要一下抱太多,小心砸了腳。」我「嗯」了一聲,「嘿嘿」地笑起來,突然鼻子一酸,眼淚也跟著涌了下來。
只有月亮仍是掛在那兒,天空瓦藍瓦藍的,真的很美。
而我孤獨又寂寞,我沒有朋友,也很少和家人說話,我覺得我是把我自己關在了我的身體里,我安靜而敏感,即使是在學校被人欺負了,我也只是在夜裡躲在床上默默地哭泣,而決不會把我的委曲告訴我的父母或別的什麼人。
於是夜叉把我放在背上,向松林深處跑去。金黃的陽光開始還斜斜地照進松林里,但很快太陽就落了下去,暮色像霧一樣地從地下升起,我們跑到湖邊的時候,天已黑透了,月亮懸在湖對岸的松樹梢上,就像一粒大得出奇的白色藥丸。
我坐在樹上,發著抖,不理她。媽媽哭起來,她說你下來好不好,和媽媽回去,爸爸再也不會打你了。但我仍然不理她,後來她又說,你下來讓媽媽抱抱,就讓媽媽抱抱,媽媽不要你回去了,就想抱抱你。我猶豫了一陣,但我看她哭得很厲害,有些心軟了,就從樹上爬下來。媽媽走過來,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我從來沒有讓她這樣抱過,因為我根本就不讓他們抱我。

我走回廚房,揭開鍋蓋,看看鍋里的菜,我想他們一定是看我逃出去了,都出去找我了。我從灶旁摸出些小木柴,把灶火生起,不管他們,先吃了飯再說。
我在坡上哭啊!哭啊!哭到嗓子都啞了,再也哭不出來了,月亮還是老掛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我想,我還是回去吧!最好還是先把爸爸媽媽還有妹妹埋起來,我就往回走。
不久之後的一天,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遇上了一場暴雨。那是中午,起初天氣非常的晴朗,但是在我走出校門之後,烏雲從山的背後涌了過來。我看見白茫茫的雨霧籠罩了遠山,就拚命地往回跑,但雨像一大群白鳥一樣飛了過來,吞食著金色的陽光,我知道無論我跑得多快,都不可能比雨更快。我只好鑽進松林里,指望著在那兒避一下,等雨過了再回去。
夜叉站在那鋪滿白石的山坡上。我衝上去,哭叫著:「你這個壞蛋!快還我爸爸媽媽,快還我妹妹!」
片刻的寂靜之後,小湖的中心「汩汩」地湧出了巨浪,巨浪向四周翻湧,愈來愈急,愈來愈高,衝上了湖岸,銀白的湖水直涌到我們所站立的松樹之下,才緩緩止息。忽然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小怪物從湖底沖了出來,帶著一陣雷鳴,往我家的方向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