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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

終南

那一日,來了兩個掛單的道士。
他心裏存了吃人的念頭,表面卻不露出來,暗中尋了一塊拳頭般大的石塊,藏在懷裡,待到夜深之時,悄悄地摸到梁守拙身邊,默念了一通「往生咒」,便舉起手中石塊,狠命砸了下去。
約摸一盞茶的工夫之後,果然隱隱有吸力傳來。
三跪九叩拜了師父不說,還隔三岔五地跑去長安城盜來美酒佳食,若不是葉靜能的男根已失,只怕他連宮中的妃子也要抱得幾個來,讓葉靜能享受。
問他們是從哪裡來的,卻是池州青陽縣陵陽山萬壽宮,乃竇子明得道處。

他們便不需再食人肉。有時從崖上掉下人來,死了便罷了,若是僥倖爬上岸,朱抱朴卻也不救,只任那人自生自滅。這些人大多都被活活餓死,死了之後,又被禿鷲啄食。這些禿鷲極是厲害,竟連骨頭都能敲開來,啄食裏面的骨髓,所以這些人最後都落了個屍骨無存。
說是師兄弟,大的叫朱抱朴,瘦高精幹;小的叫梁守拙,塌鼻厚唇,看去十分的厚道。

就有八個人出來,四人抓住朱抱朴手腳將他舉起,另四人則依樣畫葫蘆地舉起梁守拙,走到崖邊,喊一聲「一、二、三」,就把兩人扔了下去。
轉眼又是月圓之夜,眾道士在平台上肅立,看升仙壇上的五人于月光中靜坐,默運神功,以期得道成仙。

也不知在谷中待了幾年幾月,忽一日,朱抱朴只覺有一股真氣直透玄關,知道這是「躡雲神功」練到第九重了,喜得仰天長笑。
朱抱朴心中一凜,抬眼往上一看,只見一個大洞,黑黑的,自己則正向那洞中飛去。
練到第二重時,朱抱朴便已能徒手捉住禿鷲。
「躡雲神功」極是奇妙,葉靜能雖已手腳皆無,卻仍能隨風上下,只可惜山谷四周封閉,偶爾有風吹進來,也是極小,升起數尺,便已無可借力,設若他有手有腳,便是無風,也可攀住崖壁上的裂隙,如壁虎般爬上崖頂。
除了少了手腳耳鼻之外,他身上沒有一根毛髮,卻布滿道道傷痕,雙唇盡失,牙齒露在外面,眼瞼也沒有了,read.99csw.com即便是睡覺,也只能睜著雙眼。
朱抱朴也不管他,舉起石塊,就要砸下去。
他們不知道,這一夜,崖頂上的蟒蛇已吃了朱抱朴,肚子飽脹,不想再吃別人了。
他打了個抖,勉強收攝心神,盤腿坐在壇中,眼觀鼻,鼻觀心,靜待天上傳來的吸力。
心裏只是無限的歡喜。


觀深五進,最里一殿供的是太上玄靈斗姆大聖元君,斗姆殿進去,乃是一小院,院內又一小殿。
朱抱朴將梁守拙的屍體,洗凈剝皮,放在石上陰乾,足足吃了一月有餘,方才吃盡。
朱抱朴心裏盤算著,再這樣餓下去,兩人非得全死了不可,只是吃的又沒有,爬又爬不上去,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兩人中犧牲一個做另一人的食物,多撐一些時候,或許還能找到機會,逃得一條命。

葉靜能只是冷笑,道:「你說得對,我掉到這谷中,本來早就該餓死了,是你令我又多活了許久,應該說是你對我有恩才對。」
兩人在雲霧裡悠悠忽忽下落,竟不知落了多久,只當這回非摔成一團肉泥不可了,卻見下面隱約有水光映上來,再仔細看去,果然是一處深潭,在谷底靜靜地卧著。
原來谷底竟是寸草不生,只除了一個深潭外,就是火紅的岩石。
道士們五個一組,上壇靜坐。方入壇中,衣袂已向上飄舉,就如天上有極大力將他們往上吸一般。有些道士,能升起半尺有餘,但多是只聽見衣衫作響而身體不動的,突然就有一人,定是「躡雲神功」練到第九重的,緩緩升起。眾人齊聲驚嘆,目光亦隨著此人的升高而抬起。那道士便在眾人羡艷的目光中直直地向上升去,越來越小,忽然「倏」的一聲,再無蹤影。
道士們所立之處,乃是一平台。往上望,壁立千仞,明月高懸;往下看,雲霧繚繞,深不見底。
眼看又要沒得吃的時候,從天上又掉了一個人下來。
他此刻只想著如何把自己的肚子填飽,竟絲毫記不起梁守拙乃是與他自小一塊長大的師弟,且曾救過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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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哧」的一聲,身子已落入蟒蛇口內,方才想起,葉靜能亦曾為蟒蛇所食,卻被他不知以何法,又從蟒蛇肚內逃出,只是手腳耳鼻,已被蟒蛇化去,所以才變得如此怪異。
每月月圓之夜,道士們沐浴凈身,然後在住持及監院的引領下,列隊入小殿中。殿內陰暗狹小,供著三清,壇前燃著兩盞長明燈。繞到壇后,是一暗門,推開,露出一洞。眾道士悄無聲息步入洞中,在黑暗裡走了約半盞茶工夫,豁然開朗,眼前是萬壑千峰,月色如洗。
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已鬼魅般移到了洞口處,仍是閉目靜坐著,卻擋住了那兩人的去路。
朱抱朴道:「你當我會帶你上去嗎?」
葉靜能只是淡淡的,有酒便喝,有肉便吃,偶爾點撥幾句,朱抱朴卻也不敢催他。
剛開始吃時還有些噁心,吃到後來,與吃豬牛羊肉,也沒什麼分別了。
朱抱朴自己也記不清已經捉了幾個樓觀台的道士下來了,「躡雲神功」卻仍是沾不到第九重的邊。
朱抱朴練到第五重時,已能在水面上隨意行走;練到第七重時,已是逾岩越谷,捷若飛鳥。此時他要逃出谷底,已是輕而易舉,但他卻只說若要帶葉靜能上去,還需練到第九重才有把握,只催著葉靜能向他傳授功法,竟不提離去之事。
月光下,恍惚見到梁守拙和另外幾個人,叉著手站在壇下,冷眼看他,定睛看去,卻又空無一人。
鼻中嗅到腥味。
梁守拙身子比較粗壯,醒得快一些,他拚命游到岸邊,喘了半天粗氣,卻不見師兄浮起,便又潛入水中,一點一點地摸索著,總算是把朱抱朴摸到了,又死命把他拖上岸,直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盡。
兩人唯唯諾諾。
葉靜能躺在岩石上,裝作已死,引得禿鷲從天上下來啄食,朱抱朴便運起神功,閃電般衝上前去,捉住禿鷲脖子一扭。
卻聽到那怪物啞聲喊道:「且慢!」
葉靜能仍是閉目靜坐著,微微牽動嘴角,道:「扔到崖下去。」
往上望去,也只見石壁森森,不要說人,便是換了黃羊老猿,也別想爬得上去。
朱抱朴緩步登上升仙壇,心內百感交集。
兩人一樣打扮,皆是圓領青褐色道袍,偃月冠,白布腰長襪及多耳麻鞋,清清爽爽。
竟不知升了多久,張眼下視九九藏書,升仙壇已變得極小,而吸力之大,令朱抱朴的衣衫獵獵作響,毛髮亦直直向上豎起。
就這麼人肉鳥肉攙雜著吃,又撐了半年有餘。
那怪物道:「我是葉靜能,我教你『躡雲神功』。」
偶爾他也悄悄攀到崖上,捉一個樓觀台的道士下來,看著他被活活餓死,又被禿鷲啄食,便如消遣一般。
這條蟒蛇每當月圓之夜,便於崖頂上,嘬嘴往下吸。本來它的吸力,自崖頂到平台,已變得極弱,但練了「躡雲神功」的道士,卻善能借力飛舉,蟒蛇便以食人為樂,漸成習慣。道士們卻以為此乃是得道成仙,竟趨之若鶩;如朱抱朴之類者,更不惜冒性命之危,潛入樓觀台中,妄想雞犬飛升。
兩人只當潭裡能有些魚,沒想到潛入水中一看,不要說魚,竟是連根水草也沒有,倒是找到了幾具白森森的人骨。
如此過了半年,仍是沒什麼進步,但他對葉靜能,卻是益發孝敬。
今日卻有些奇怪,天上並沒有吸力下來。道士們五個一組,輪流在升仙壇上坐了半個晚上,卻不見一點動靜。
朱抱朴也曾問他如何會弄成這副樣子,葉靜能只說是「為劣徒所害」。
終南山在長安之南,山上有天下第一大道觀「樓觀台」,為尹喜真人觀星望氣以待老子處。

洞口愈來愈大,朱抱朴忽然看清了,這並不是什麼大洞,而是一條蟒蛇的大嘴。
朱抱朴任真氣在體內流轉,漸至空明無為之境。於是身體隨吸力緩緩升起,越升越高,越高則吸力越大,上升的速度亦越快。
道士自然是不捉了,每夜還施展神功,跑到山下小鎮去,竊得雞鴨魚肉來,讓葉靜能大快朵頤。
便見到兩條人影從人叢中躍出,幾個起落,已搶到了洞口。
朱抱朴「嘻嘻」一笑,背手在谷內閑走,碰到有禿鷲,便捉了來喂葉靜能吃。
2010年6月
葉靜能躺在旁邊,斜眼看他,只是冷笑。
半個時辰之後,樓觀台內的道士列隊來到平台上。
四周一片靜寂,只偶爾有山果跌落,砸在地上,傳來「卜」的一聲。
但葉靜能教朱抱朴修習「躡雲神功」卻頗為用心,朱抱朴只當他是想借自己之力逃出深谷,亦不疑九_九_藏_書有他。
平日無事,亦曾幻想有朝一日逃出谷去,如何找葉靜能報仇,又想自己如何坐在升仙壇上白日飛升,雖然知道這些都不過是痴人說夢,但仍忍不住要去想上一想。
如此過了幾日,又是月圓之夜,朱抱朴照著葉靜能身上踢了一腳,道:「肉丸子,你自己看著辦吧!你老子可要走了。」
他的神功既已練成,自然不須再對葉靜能恭恭敬敬。
朱抱朴喜滋滋地拿了塊石頭在潭邊等,等了半天,只看見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浮上來,游近去藉著月光一看,原來這人的手腳耳鼻都沒了,只光禿禿的一個身體,若不是朱抱朴吃慣了人肉,乍看到這麼個怪物,非得嚇死不可。
以他現在的輕功,到江湖上去,已是第一流的人物,但每夜都干這最末流的小偷行徑,竟是不以為恥。
又說師兄弟兩人自小一起長大,師兄朱抱朴仰慕終南勝境,要來瞻仰,師弟梁守拙便跟著來了。
師兄朱抱朴兩腿一軟,「撲通」跪下了。師弟梁守拙卻仍是獃獃地站著,有些不知所措。
朱抱朴聽他說得不盡不實,便也不再詳問。
不時有禿鷲下來與朱抱朴爭食,朱抱朴只好整日守在梁守拙的屍體旁邊,連睡覺時也抱著,生怕一不小心,就給禿鷲撕了一塊去。
知客報過監院,安排他們在客房住下。
朱抱朴精打細算,每日只吃一丁點兒,又尋來許多碎石,當暗器去打那些禿鷲,偶爾也能捕得一隻兩隻。
小殿依山而建,山高萬仞,直插雲霄,仰首不見其頂。
朱抱朴道:「我當日掉到這谷中,實是拜你所賜,現在你教我『躡雲神功』,救我上去,亦不能算是對我有恩,我不救你上去,其實也沒什麼。」
沒想到要從第七重練到第九重,竟是比登天還難。
朱抱朴想通了這一層,卻也已無濟於事——他身子在半空中,即便「躡雲神功」練得再好,沒有借力之處,亦無法可施。
眾人嘖嘖稱奇,在住持及監院引領下,原路返回,待到下個月的月圓之夜,再來一次。
待到第三日,兩人已是餓得頭昏眼花,只管喝水下去填肚,開始還有些效果,到了後來,肚子便不再上這個當了,喝下去反更覺得難受。
原來卻是那兩個掛單的道士,此刻被圍在中間,面白如紙。
祖詠,洛陽人,開元十二年進士,其詩《終南望余雪》曰:「終南read.99csw.com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相傳此詩為應制詩,按規定為五言六韻,共十二句,但祖詠只寫了四句就交卷了,問他為何不把全篇寫出,他答道:「意盡。」
那一日,又是月圓之夜,半夜裡,朱抱朴正抱著屍體熟睡,忽然「撲通」一聲,從天上又掉了東西下來。
次日二人醒來,四周一望,便叫聲:「苦也!」
只對他們說斗姆殿後小院,乃是住持閉關之所,不可輕入,其他地方,盡可隨意走動。
白日里看去,葉靜能的容貌更見詭異。
葉靜能淡淡地道:「你不帶我上去,只怕難免要後悔。」
而眾人此時亦已蜂擁而至,把那兩人團團圍住。
平台上仍是空無一人。
樓觀台內有道士幾百,個個肥頭大耳,多修習「躡雲神功」。相傳此功為春秋時列禦寇所創,講究以氣御勁,修到第九重時,能隨風上下,白日飛升。

平台中間一小壇,鐫著「升仙壇」三字。
朱抱朴俯身道:「你這肉丸子笑什麼?」
說罷,背著身輕輕一躍,便如一隻大鳥般,飛上岩壁,又是一躍,「呼」地又往上升起了數丈。

小引

突然一聲暴喝:「你兩個是從哪裡來的!」
他尋思必是葉靜能心懷鬼胎,擔心自己練到第九重后,獨自出谷,所以不盡心傳授,便變著法子討葉靜能歡心。
自己卻聽不見身子落入潭水中的巨響,只覺五臟六腑都被震移了位,腦里「嗡」的一下,就暈了過去。
朱抱朴欣喜異常,只當是又掉下來一大塊肉,早早地拿了一塊大石頭在潭邊等著,待那人爬上岸了,照頭砸下去。那人便又如梁守拙一般,稀里糊塗地成了塊人肉脯。

平日里擔水掃地,種菜砍柴,十分地勤快,一有閑暇,便研讀經卷。
朱抱朴便放下石塊,聽他怎麼說。
葉靜能仰臉看他迅速消失在夜色中,臉上漾起了惡毒的笑容。
葉靜能道:「你練成『躡雲神功』,我自然歡喜了。」
樓觀台的住持葉靜能正在升仙壇上,此時已升起一丈多高,猛聽到那聲暴喝,內息一亂,「呼」地從高處跌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