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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亞故事集 摩尼亞赫

中亞故事集

摩尼亞赫

河流上有成群的野鴨,蘆葦芳香,那密水「嘩嘩」地流著,閃著銀光。
拂耽延沖入樹林,抱起倒在地上的舞|女,但她已快死去。「我要殺了他們!」拂耽延絕望地喊。「不要這樣,」舞|女搖頭,「我只是一個舞|女。」她再一次笑起來,「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嗎?我叫摩尼。這是一個交換,請你不要讓鷹和野狗啃食我的身體。」
九月的一個夜晚,宮伯乙弗鳳召喚拂耽延到宮中議事。乙弗鳳是張光洛的副手,也是他們這個小集團中的一員。拂耽延有些奇怪為什麼這一次不是小太監過來,他悄悄地把刀藏在衣下,跟著乙弗鳳向外走去。剛走出大門,就有兩個武士從門兩側的暗影里撲了過來,一下把他撲倒在地,他把刀捅入一個武士的肚子里,從地上爬起,拚命地向黑暗中跑去。他對長安城的道路並不熟悉,只是到處地亂竄,希望能夠擺脫追捕他的人,但卻不過是一頭撞入了黑暗中。到處都有追兵,馬蹄聲響遍了全城,呼喊和威嚇的聲音愈來愈近,他覺得自己似乎被包圍了。轉過一個拐角,他看見黑暗裡燃著一團火,他像一隻飛蛾一樣地向那團火跑去,原來是波波匿的祆祠,而波波匿正坐在聖火壇邊,看著拂耽延。
在第九天,也就是最後一天的夜裡,地舍撥——或者也可以說是野悉密自己把自己放倒在了一大片被風吹倒的蘆葦之上。那片蘆葦是如此之厚,即便再站上去十個人也無法把它壓入黑暗的水中。他們做了最快樂的事,開始時野悉密是安靜的,只有沉重的呼吸透露了她的渴望,可後來她大聲地呼喚起來;野鴨們從夢中驚醒,「嘎嘎」叫著飛上夜空,羽毛落在兩個少年赤|裸的身上,翅膀拍擊的聲音在他們的耳邊迴響。
羅什支臨走時,帶著全家人去拜見康居國王並向他告別,當時在場的還有康居朝廷的所有官員和康居城的大祭司,畢竟商業是康居最主要的經濟支柱,所有的人都要給羅什支面子。
突厥人向後退了五百步,這在嚈噠人看來,無異於一個神跡。他們放下武器,走出城門投降。而室點密則拆去了迦畢試的城牆,把迦畢試厚重的鐵門搬回了草原,並奪取了嚈噠人的所有戰象、金幣和綢緞。
商人一個接一個地失蹤,而當他們被發現的時候,又都是一個比一個更可怕:有的被活活砍去了手腳,有的皮被剝了下來,而人卻還在掙扎,有的則是被一點一點地剮成骨架……到鷹娑川的時候,除了阿攬延之外,這個商隊只剩下兩個商人了,另外還有的就是祭司波波匿、嚈噠武士馨吉爾和通譯拂耽延。


求天兒骸骨節總是在六月,那年的七月是祆歷的歲首,人們開始忙碌起來,為歲首節做準備。女人趕著做新衣,男人則忙著剪髮剪須,勇武的少年們,一大早就騎著馬背著弓挎著箭囊到城外去練騎術和射術,滿城人都在談論今年又會是誰最終射中金錢,取得一日為王的資格,但論到最後,大家都會承認,只要末野門回來,那麼誰都別想勝過他。
冷靜下來之後,拂耽延想馨吉爾的話或許並沒有錯,自己如果不是曾與舞|女有過小河邊的交談,那麼對舞|女的態度或許也會與馨吉爾相似吧。就像當那些商人污辱柔然女人時自己所表現的那樣,而對馨吉爾而言,這個舞|女和那些柔然女人又有多大的區別呢?但現在他覺得舞|女已經用某種奇妙的方式闖入了他的精神世界,通過她的絢爛的舞姿,她的野獸一般的吼叫,她的沙啞而低沉的嗓音,她的笑容,當然,最主要的是她對拂耽延所說的話。這不是愛,但比愛更深沉,帶著耀眼的聖神之光,拂耽延沉醉其中。
宇文護粉碎了政變,他逼宇文覺退位並將其殺死,立宇文覺的哥哥宇文毓為天王,卻又于兩年之後將宇文毓毒死,再立宇文覺的弟弟宇文邕為帝,這就是著名的周武帝了。宇文邕忍耐了十二年,不僅是宇文護,即便是朝廷里的大臣,也都看不起他,認為他懦弱而膽小,簡直像蟲子一樣。但是,在十二年之後,宇文邕卻在宇文護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當著自己的母親叱奴太后的面,用玉珽把宇文護擊倒在地。宇文護緊緊地攥住叱奴太后的腳踝,嘶啞著嗓門求救,但宇文邕並不停手,血飛濺到他母親的臉上。從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知情,直到宇文邕把大臣們召進宮中,大臣們才知道,這位他們一直以為懦弱得像蟲子一樣的皇帝,已經完成了政變。
當第一個突厥騎兵把馬刀擱在拂耽延的肩頭上的時候,他用突厥語說道:「我要見你們的可汗,我是他的朋友!」
在那個石窟里,那個又黑又瘦的畫師仍然在畫著,似乎拂耽延才出去了一小會兒,而在這一小會兒里,除了畫師畫出的那半牆壁畫,什麼也不曾改變。
在羅什支的庭院里,玫瑰在水池邊盛放,月亮高掛在暗藍的天空上,空氣少有地潮濕,風裡帶著葡萄酒的甜香。拂耽延歪斜著腳步走過迴廊,他「砰」地推開了缽蘭的房門,裏面只有缽蘭一個人,她坐在產自拂菻的頗黎鏡前,長長的黑髮披散在肩上。聽到拂耽延推開房門的聲音,她猛地站了起來,喊道:「你瘋了嗎?」拂耽延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雖然已經是深夜,但由於節日的緣故,大多數人都還在街道上狂歡,一陣陣的喧嘩聲越過羅什支家的圍牆傳了進來,大約又是有人在比試誰的圈子跳得更多或者更高了。
最終是末野門親自去找的,「不凈人」看到這位康居城最傑出的勇士居然會來到這卑污的地方,簡直驚恐得要發抖。末野門並不出聲詢問,他只是騎著馬,從這頭走到了那頭,最後他在一處低矮的泥屋前停下了,他看到院子里一個少年正在若無其事地給葡萄施肥。
雖然同行了有半年多的時間,但商隊里還沒有人知道舞|女的名字,每次有人問阿攬延舞|女叫什麼名字時,阿攬延總是回答:「你為什麼不去問她?」但自從發生了上次那件事後,沒有人敢主動接觸她了。
在那個可怕的早晨,拂耽延騎在駱駝上,正準備帶領他的小小的商隊進入康居城,卻被從城內擁出來的人流擠到了路邊,塵土飛揚,雜沓的腳步聲如潮水一般轟響,他的隨從驚訝地大聲喊叫,似乎在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隨從的聲音被腳步聲淹沒,拂耽延已無法聽清。
這支商隊不大,只有十幾個商人、幾十頭駱駝和七八頭騾馬。與商隊同行的,還有一位叫波波匿的祆教祭司,他是到東方去傳教的。商隊的首領叫阿攬延,就像拂耽延的名字意為「拂耽神的第一件禮物」一樣,阿攬延的意思,也就是「阿攬神的第一件禮物」,因此他必定也與拂耽延一樣,都是家裡的老大,不過阿攬延已是一個年過六旬的老頭子了。他笑呵呵地對拂耽延說,自己已經在中國與波斯之間跑了幾十趟,大約也要埋骨于路上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負責保護商隊的嚈噠武士,大家都叫他馨吉爾,他是一個沉默的人,細長的眼角直伸入鬢,眼中閃著嘲弄的光,似乎他已對一切事情都不在意。
一切都是如此地短暫。當拂耽延趕過來的時候,火廟的大院里只剩下零星的白骨和滿地的血污。他拔出刀來,沖入火廟,對著正準備衝上來爭搶野悉密的骨頭的信徒們嘶叫著。他已經知道了一切,而人們也從他的兇狠的目光中認出了他,不知為什麼,信徒們退縮了,「這是拂耽延!是地舍撥的哥哥!」他們害怕他。似乎是突然之間明白了自己的罪行,一些女人哭了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竟做出了這樣的事。
一個月之後,他們到達涼州。那時,即便是在寒冷的河西,也已春暖花開了。他們碰到了一隊滑國的商人,這些商人大約十年前曾經到過位於中國南方的梁朝,但他們並沒有到達梁朝的都城建康,當他們經過江陵的時候,他們被梁朝的湘東王蕭繹——他是梁朝皇帝的兒子——留下了。「那座城市大約有二三十萬人,位於中國最長的河流的南岸,有高高的青石築的城牆,河上停泊著幾十丈高的艨艟巨艦。湘東王瞎了一隻眼,卻是一個出色的畫家和詩人,在他的宮殿里,有一座竹子建成的樓閣,裏面收藏著十幾萬冊的書……」這些話讓拂耽延對中國南方的那座城市嚮往不已,他在心裏勾勒出這樣一幅情景:妃嬪們划著畫舫在小塘里採摘蓮花,心中暗藏著幽怨,而獨眼的君王卻在竹的樓閣里讀書和作畫;在城牆之外,士卒們立在艦船上,正準備著與北方皇朝的戰爭……可是阿攬延的目的地卻是位於中國北方的洛陽,那是中國的另一個皇朝——魏朝——的都城。阿攬延忙著與涼州城裡的官員打交道,請求他們派士兵保護商隊,因為現在的中國到處都在打仗,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稱自己是畢國的貢使。
而阿攬延也要死了,他太老了,早已不該在這艱險的商道上行走。當他躺在拂耽延的懷裡的時候,他終於認出了他。「你是拂耽延,呵,你變成了一個怎樣的人啊!」拂耽延點了點頭,道:「你好,阿攬延。」他太久不說話了,有些結巴。
距離歲首節還有兩天的時候,沙漠里傳來了低沉的駝鈴聲。第一個聽到這悅耳的聲音的是那個到那密水邊偷取幼獅的馴獅人,他總是在夜裡,趁著母獅獵食的時候,去把還來不及睜開眼睛的幼獅偷來,他在河邊的蘆葦叢里拚命地跑著,懷裡還抱著一頭幼獅——雖然商隊回來是一件好事,但也不至於讓他興奮到把幼獅都丟棄了。
地舍撥比野悉密小四歲,當野悉密第一次見到地舍撥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拖著長長的鼻涕的、又臟又黑的小男孩兒,而野悉密卻已經是一個美麗而驕傲的小公主了。她對地舍撥羞怯的討好舉動不屑一顧,而在拂耽延離開了康居之後,野悉密自然也就把地舍撥完全地忘到了九霄雲外了。

拂耽延遠遠地跟在突厥人的後面,兩天之後他們接近了梵衍那。
拂耽延已經精疲力竭,圍牆外竟然便是城牆,他沿著城牆跑,試圖找到一個豁口,但這是不可能的。城牆總是那樣地高峻,青磚搭建的城牆,牢固地矗立著,拂耽延想,或許再跑上一千年,他也不會找得到豁口了。
地舍撥是沉默的,他牽起野悉密的手,而野悉密則早已把在「九夜之濯」期間不能與任何人有任何身體接觸的禁忌忘得一乾二淨。
拂耽延很容易就在畢國的商隊中找到了一個通譯的職務,他稱自己來自康居,父親是一個小官吏,沒有人懷疑他的身份。在商隊即將出發的前一天,他無法忍受自己對缽蘭的思念,竟騎上了一頭駱駝,像瘋子一樣地向康居城馳去。他是早晨出發的,越過了荒漠、草原、河流和綠洲,在天即將黑下來時,看到了康居的用黃土夯成的城牆。他把駱駝留在城外,在城門即將關閉之前,偷偷溜進了康居城。夜深的時候,他翻過圍牆,那些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的狗都認得他,並沒有吠叫,他知道缽蘭一直都是和羅什支分房而睡的,所以並不太擔心自己會遇上羅什支。他從窗口爬進去,缽蘭並沒有睡覺,她正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淚,拂耽延的到來先是讓她驚懼,隨後就是狂喜。她緊緊地抱著拂耽延,瘋狂地吻著他,同時喃喃地低語著:「你為什麼要回來?你會死的!」拂耽延把自己的計劃告訴她,帶著絕望的愛意瘋狂地吻她,他幾次想離去,又都被缽蘭拉回來。後來他們突然聽到野悉密的尖叫:「拂耽延,你快跑啊!他們來殺你了!」——她從來就不願意稱拂耽延為老師。拂耽延終於擺脫了缽蘭的糾纏,從窗口跳了下去,狗在他的身後狂吠,並不是想咬他,而只是出於本能。他聽到缽蘭在對羅什支喊著:「用鞭子抽我啊!你這懦夫、臭蟲、騙子、沒骨頭的軟蛋……」他翻過了圍牆,拚命地向城牆跑去,他聽到末野門撞開大門,騎著馬追了過來,他確信自己一定會死在今夜了,只不過還是瘋一樣地跑。在城牆下,他找到了自己留在那兒的一捆麻繩,繩的一頭系著鐵鉤,他把鐵鉤甩到牆垛上,像一隻斷了尾巴的壁虎一樣爬了上去,然後又用同樣的方法滑下了城牆。末野門不得不繞到城門處,踢醒沉睡的衛兵,喝令他們打開城門。那時候拂耽延已經騎上駱駝,在樹林子里飛馳了,但末野門還是在黑沙漠的邊緣處追上了他。
夷數帶著一種古怪的微笑道:「小心!小心!不要去招惹這個女人。」但是隨後他又說道,「其實招惹一下也沒什麼!嘿嘿。」可是當拂耽延臨走時,他卻又特意交代了一次,「千萬不要說出我教過你,你會惹禍的!」拂耽延被夷數這些前後矛盾的話弄昏了頭,有兩個晚上他睡不好覺,最後他終於決定了,他一定要去做那件事。
幾天之後的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阿哇爾帶著柔然人對粟特人的營地來了一次旋風般的突襲。他們的人並不多,只有七八個,其中似乎還有孩子。他們騎在馬上,沒有馬鐙,有些人更是騎的光背馬,他們砍死了幾頭駱駝,並殺了三個粟特人。這是拂耽延第一次看清阿哇爾,帳篷被燒著了,火光熊熊,營地里亂成一團,阿哇爾在即將衝出營地時,勒馬轉身,看了拂耽延一眼,他長得極其瘦小,嘴上留著兩撇長須,額頭上有深深的皺紋,也不知是被火光映射的,還是本身就是如此,他的眼中閃著血光。馨吉爾追出去很遠,但什麼也沒有抓到,天太黑了。
因為害怕一個人待在石頭房子里的孤單,拂耽延有時會住在澡堂。像別的男人一樣,他也曾經為旃陀羅而瘋狂,為了與旃陀羅親近一個晚上,他付出了八個金幣,而烏濕波還說這是優惠了,因為拂耽延是粟特人,如果是嚈噠人,那麼無論如何也要十二個金幣,而且還非得是拂菻金幣不可。
……
最初,拂耽延是笨拙的,他從畫那些裝飾性的小佛像開始,不斷地重複著,後來跋質那讓他畫一些花紋,他像壁虎一樣地倒懸在藻頂下,一點一點地畫著,常常一畫就是一整天,下來以後會覺得一切都是倒著的,而只有當他倒懸時,他才會覺得一切又都恢復了正常。
在短暫的戰爭間隙,拂耽延會和旃陀羅一起,到城內的小山上採摘用於清潔牙齒的樹枝,旃陀羅還會採摘豪摩用於祭祀,像祆教徒一樣,濕婆的信仰者同樣也把豪摩當成了聖物,或許都是緣于豪摩所具有的那種讓人迷醉的功效。
嚈噠人同意了,他們把拂耽延用繩子縋下城牆,任由他向突厥人走去。
拂耽延翻上了圍牆,看見火把正向地窖口移過來,有人在低聲地說著什麼,還有雜沓的腳步聲。他跳下圍牆,跟著圍牆內也傳來了波波匿的驚呼:「他跑了!」因為緊張,他是用粟特語喊出來的,但追兵們知道了他的意思,一陣呼喝之後,有人向圍牆這邊跑過來,跟著傳來了伏帝延的嘶啞的呼叫:「快跑!快跑!」在喊了兩聲之後,便戛然而止。
野狗們嗅到了拂耽延身體內的「不凈人」的氣息。雖然經過了那麼長的時間,已經沒有人能夠嗅出這種氣息了,但對野狗而言,這種氣息依然存在。在拂耽延平靜的時候,這氣息便是連野狗也嗅不出來,可是當他緊張時,那幾乎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氣息就會從他的身體深處散發出來。
已經是冬天了,葡萄的葉子全都落盡,虯曲的枝條在葡萄架上纏繞著。
只有幾個哭喪的人,而且拂耽延一眼就看出這幾個都是職業的哭喪者,因為他們的臉上的疤痕都是一道道的,新的疤痕劃在舊的疤痕之上,使這些臉上血淚交流的人變得異常地猙獰。父親翟阿奴已經把死者整理乾淨了,正等著拂耽延回來,好把他抬到「寂靜之塔」去。這是他們三天來接手的第一個死者,每個死者能給他們帶來十個銅幣的收入,那些銅幣都很小,上面鑄有弓箭手的模糊的立像。
室點密笑了,他拍拍手,讓人拿酒上來,同時道:「可以,不過我將拆去他們的城牆。」他端起牛角杯,示意拂耽延端起另一杯酒,兩人同時舉杯,將酒飲盡。
關於這件事,康居國王幾乎遺忘了,直到有一天,商主羅什支在與國王閑聊的時候,提到想為自己的女兒,也就是末野門的妹妹找一個敘利亞語教師,卻苦苦找不到的時候,國王才重新想起來,他建議羅什支派人去「不凈人」聚居的地方找找看,而他自己其實也對這位懂得說敘利亞語的「不凈人」極感興趣。
嚈噠人似乎開了一個會議,終於決定把旃陀羅,還有城內的所有金幣和綢緞——當然也包括粟特人的——獻給室點密,以換取嚈噠人的安全。
那時野悉密是二十歲,而地舍撥只有十六歲。
第二年的歲首節過後,傳來了羅什支即將回來的消息。缽蘭催促拂耽延儘快離開,她憂傷地道:「末野門一定會殺了你的!」拂耽延對此也毫不懷疑。當天晚上,他去與夷數老師告別,夷數把他的那把掛在牆上的彎刀送給了拂耽延。「你應該把銅鈴摘掉了,」他道,「現在不會有人知道你曾經是一個『不凈人』了,去完成你的命運吧!」而後拂耽延去和父親還有弟弟告別,他告訴他們自己將到畢國去,然後在那邊加入某一個商隊,他想到東方去看看,可能再也不會回來。翟阿奴似乎早已知道將會有這樣的結局,所以他一點也不驚慌,他平靜地和拂耽延道別,並開始考慮重新接手屍體的事。

那一年末野門和巴提斯的比賽被確定為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場,人們也堅信以後不會再有比這更激烈的比賽,甚至都不應該會有一場比賽能達到這一場比賽的十分之一的激烈程度。兩個人真的射到了第五十輪,甚至康居國王都沒料到比賽會如此激烈,而不得不讓比賽暫停,他好派人回王宮去取金幣。第五十輪是輪到末野門先出場,他仍是面無表情地依次射下三十丈外的那五十枚金幣,對於一個曾經射殺了一百個馬賊的人來說,射下五十枚金幣自然是小菜一碟。巴提斯此前的表現與末野門相比也毫不遜色,但是這一輪他卻放下了他的弓弦,「你贏了,」他對末野門說,「這不是借口,但我現在知道羅珊妮愛的確實是你了!」於是他向國王敬禮,並轉身策馬離去。
拂耽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冒如此大的危險去做這件事,但在那樣的場合握一握缽蘭的手所帶給他的快樂是無與倫比的。之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缽蘭仍然偶爾牽著野悉密的手帶她來上課,不過她再也沒有留下來聽拂耽延講課了。
大雪山兩側的廣大地域目前正處在一種混亂中。嚈噠人的帝國在波斯人和突厥人的共同打擊下滅亡了,但大大小小的嚈噠貴族仍然盤踞在堅固的城堡中,他們表面上對突厥人臣服,可是一旦突厥軍隊離去,他們就拒不服從可汗的命令,更不會向可汗交納賦稅。而且,還有成群結隊的匪徒在山谷間游弋,打劫孤獨的商人或規模較小的商隊,從這裏通往印度的商路幾乎已斷絕。

這些不是拂耽延所能想得通的,他慢慢地向西走,經過了秦州、涼州、酒泉……終於在第二年的夏天,回到了敦煌。
但阿哇爾卻什麼也看不到,除了黑夜,他眼中只有拂耽延的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主動發起攻擊,對方非常沉穩,並不像是一個剛剛長成的新手。阿哇爾猶豫著,就在這時候,他看到拂耽延的身後亮起一雙綠眼睛,阿哇爾的第一反應是拂耽延的援兵來了,但更多的綠眼睛亮起來,在拂耽延的左邊、右邊,還有身後——阿哇爾不得不相信這樣的綠眼睛也已在自己的身後亮起,可他不敢回頭。

衛士沒有再等待宇文覺的旨意,就直接把波波匿向宮殿外拖去。於是音樂又再奏響,琵琶、篳篥和箜篌,輪到阿攬延帶來的舞|女跳舞了,就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只有拂耽延注意到大冢宰宇文護對身旁的太監說了一句什麼,於是那個太監匆匆地出去了。
夷數早已死去,很難確定他已死了多久,又是為什麼而死去。因為康居城乾燥的氣候,他的屍體並未腐爛,而除了拂耽延之外,又沒有其他的人會走進這間小屋,因此,一直沒有人發現他的死亡。
就在他們整理貨物,準備出發的時候,涼州城外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他們不得不安靜下來,在城裡多等了幾天。
宇文覺賜給阿攬延大量的束絲、綢緞、陶瓷……一切都是那樣地完美。就在商隊即將離去的時候,一個尖下巴的宦官來到賓部客館,傳達了宇文覺的、同時也可以說是宇文護的旨意:要拂耽延留下來,在長安做官。阿攬延自然不願意拂耽延留在長安城,但如果這是天王的旨意,那麼反抗是毫無意義的。
那天夜裡所發生的一切讓拂耽延再也沒有機會問舞|女任何的問題了。粟特商人用一隻羊把母獅引入木籠,然後把舞|女拖入了樹林。拂耽延拚命想把舞|女救出來,但卻一次又一次地被守在樹林外的粟特商人推開,舞|女呼喊著、掙扎著,母獅在木籠里瘋狂地抓撓,試圖躥出來,沖入樹林里去救它的主人。阿攬延、馨吉爾和波波匿沉默著,看著發生在粟特人與舞|女之間的一切,拂耽延第一次因自己的無能而絕望。



拂耽延輕輕推開破舊的木門,步入屋內,火塘內的火明滅不定,一個老者屈腿坐在火塘邊的一張粗毛地氈上,似乎在打瞌睡。拂耽延屈腿坐在老者的對面,從懷內摸出一個包在油紙內的大餅來,放在老者身前,道:「夷數老師!」
「你就是那個會說敘利亞語的『不凈人』嗎?」
繼續往東走,水草愈來愈豐美,不時有鷹在蔚藍的天空上盤旋。
室點密命人請拂耽延進來,並讓拂耽延、阿攬延和自己同坐在一張地毯上,當他聽說還有兩個人留在氈帳外時,又立即讓人把他們請進來,還開玩笑說,幸好自己的氈帳足夠大,而阿攬延帶來的人又不是很多。
他們在山麓的草原上紮營,從山上流下的雪水如同白銀一般,順著河谷向東流去了。拂耽延忍不住拿自己的疑問去問馨吉爾,馨吉爾卻很驚訝:「你不是無所不知的嗎?卻問我這種問題?」拂耽延紅著臉道:「這世上沒有誰是無所不知的。」馨吉爾道:「其實關於摩尼,我也知道得不多,據說他是被祆教的祭司殺死的,祭司們認為摩尼所創立的宗教過於危險,他們把他的皮剝下來,把乾草塞進去,然後懸挂在城門上。」
黃昏時,他們在一條小河邊紮營。拂耽延提著皮囊到河邊裝水,看到舞|女和她的母獅並排坐在岸邊。
萬靈節那天的清晨,諾磐陀獨自來到王宮前的廣場上,人們看到大麻葛在那裡,就漸漸圍了過來,於是諾磐陀發表了他的蠱惑人心的演說,把野悉密描繪成一個嗜血的女魔,他的幾百條聖犬把他圍在中間,用低吠來應和他的演說,「她就是黑暗之神的化身,現在,偉大的阿胡拉·馬茲達在注視著你們,康居城的虔誠的信徒,看你們將如何去戰勝黑暗,迎來光明!」一個屠夫跳了出來,昨天晚上他得到了幾個波斯的銀幣,答應諾磐陀,自己會在適當的時候幫助他把人群鼓動起來,於是人們開始向城外移動,沉默著,臉頰因憤怒而變得赤紅。
「你怎麼知道?」拂耽延立在水中,褲腳捲起,皮囊從他的手中掉下,順著水流往下游漂去。母獅躍入小河,濺九九藏書起的水花打濕了拂耽延的衣衫。他意識到自己這麼回答就無異於承認自己與夷數是有很深的關係了,不禁懊惱起來。舞|女笑起來:「你是夷數的學生吧?」拂耽延第一次看到舞|女的笑容,不禁呆住了。
那一天正好逢著拂耽延給野悉密講《莊子》中尾生的故事:「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他給野悉密講解了之後,缽蘭忽然道:「難道中國真有這樣的男人嗎?他可真傻啊!」然而拂耽延從她的目光中看到的並不是對尾生的傻的譏諷,而是對那個與尾生相約的女子的嫉妒。
在距離洛陽還有一天的路程的時候,老頭就對拂耽延說,以前在這裏就可以看到永寧寺那座高達九十丈的佛塔。那時他們正立在河水岸邊的高高的懸崖上,水流翻騰而下,發出如雷的轟響。拂耽延極目遠眺,卻只能看到霧蒙蒙的地平線。老頭又說,幾年前,那座佛塔被燒毀了,而胡太后也被從這懸崖上扔了下去。拂耽延後來知道,老頭所說的胡太后,就是阿攬延所提到過的那位曾經統治著洛陽城的女王。
伏帝延把他在中國各處臨摹的畫拿給拂耽延看,那些畫有厚厚的一大摞,少說也有幾百張,卻是畫在各種不同的東西上:羊皮紙、麻紙、破布、爛木板、樹葉……大約因為伏帝延沒有錢買紙,畫畫時只好就地取材,但卻也因此而使那些畫呈現出不同的效果——木板畫的粗硬,紙畫的圓轉,使人不能相信這些畫是出自同一個畫師之手。拂耽延把畫拿回自己的住處慢慢地看:佛祖的莊嚴、魔女的妖冶、帝王的奢侈、商人的艱辛……他從這些畫里發現了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居士維摩詰如此龐大,無論是西域的國王還是中國的皇帝,都要對他頂禮膜拜;在那個世界里,憂傷的菩薩端坐在蓮花座上,她有著十三張神奇的臉,有些臉比夜叉更兇惡,有些臉卻又比孩童更天真;在那個世界里,城市被畫得最多只能容納十個人,而城樓也只是比人稍高一些,這又似乎有些幼稚了。這些或神奇或幼稚的畫,最先給拂耽延的感覺是,這些都不過是幻象,但隨後他又發現,這些幻象里其實是隱藏著真實的。

他找到了到河西去的道路,慢慢地冷靜下來。老百姓對長安城裡是誰在當權並不在意,拂耽延可以大著膽子,到村莊里去討一些吃的。窮苦的農民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從他們的破爛的陶碗里,扒拉出一些稀粥來,倒在拂耽延骯髒的手上。

拂耽延對林毓的舉動百思不解,他是拂耽延所見過的最擅長殺人的人,即便是馨吉爾和阿哇爾加起來,也絕不是他的對手,但是他卻心甘情願地在宮裡做個太監,對此的唯一解釋就是,林毓的駭人聽聞的技擊術是在他做了太監之後才學會的,否則的話,就無法解釋他被宇文護從江陵帶到長安來,並被迫成為太監這個事實。但是他為什麼要借宇文覺的手來殺宇文護呢?以他的身手,隨時隨地都可以把宇文護殺死,如果他參与政變是為了殺死宇文護復讎,那麼他一定是選擇了一種最麻煩的復讎方式。

就像為了證明拂耽延的想法一樣,當天晚上,那最後一個粟特商人就失蹤了,阿攬延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死去,他被綁在一棵大樹上,阿哇爾把他的肚子剖開,他的腸子被拉出來,丟得到處都是。
她先向她的家人傳教,羅什支大發雷霆,說她在傳播邪教,把她關了起來,還撕碎了那本教義。野悉密從家中逃出來,住到「不凈人」的家裡,開始向「不凈人」傳播摩尼的教義。年老的「不凈人」對她說的一切感到驚恐,但年輕人卻極感興趣,因為,從最實際的角度上看,摩尼教至少能夠幫助他們擺脫「不凈人」低下的地位,因為摩尼是不主張讓狗和鷹參与到葬禮中來的。
拂耽延組織了一個小小的商隊回康居去。他是打算經過康居到迦畢試去的,因為阿攬延一直沒有找到馨吉爾的女兒。近十年來,在吐火羅和迦畢試地區,嚈噠人爭取獨立的戰爭一直沒有停止過,阿攬延為戰爭所阻,無法找到馨吉爾的女兒,在他最後一次到中國去之前,他似乎有了預感,把馨吉爾的遺物交給了史訶耽保管,現在它們又重新回到了拂耽延的手中。
波斯使者敬了禮,領著人向王宮外走去。突厥人也氣哼哼地敬了禮,緊趕幾步,搶著和波斯人一起走出了王宮。
那一夜,拂耽延先是學了梵語,後來又練了刀術,直到深夜才睡下。第二天天沒亮他就醒了,趁著城門乍開,悄悄地出了城。
但是有一天清晨,拂耽延從駱駝邊醒來,到水潭邊去打水的時候,聽到灌木叢後面發出了奇怪的聲音,他繞過去看,幾個粟特商人正在整理身上的衣服,穿著褲子,束著腰帶,而那個柔然女人像一堆破布一樣地躺在地上,她的襤褸的袍子被撕成了兩半,她獃獃地看著灌木叢中的什麼東西,似乎對自己竟然會遭遇到這樣的事情感到有些奇怪。當拂耽延打水回來的時候,那個女人還是躺在原來的地方,拂耽延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他慢慢地靠過去,想把女人扶回營地,可他看見女人的頸窩間多了一根樹枝,一滴血都沒有滲出來,樹枝好像是從她的身體里長出來的一樣,露在外面的一截還帶著幾片綠葉,女人的表情平靜得可怕。

拂耽延與波波匿留下來,為女人舉行祆教的葬禮。馨吉爾不放心,也留了下來。這其實很危險,柔然人隨時都會趕上來。鷹和野狗一起撕扯著女人的屍體,所有這一切都是拂耽延所熟知的,當他把女人的骨骸裝入陶罐里的時候,他覺得柔然人就在遠處看著自己。波波匿在陶罐邊用石頭搭起一座小小的聖火壇,在他們離去之後,聖火仍在燃燒,拂耽延希望它能夠燃燒到柔然人來到陶罐邊的時候。
「我要死了,」阿攬延說,「雖然你救了我。」他看到了佛像,忍不住咧開嘴,像孩子一樣地哭起來,「你變成了一個怎樣的人啊!」他不住地說著這句話,似乎在驚嘆命運的奇妙與偉大。
拂耽延並不理會他的勸告,繼續向前走。傍晚的時候,他發現了一處被挖開的墓穴,墓穴是隱藏在岩石間的,挖開它的顯然是突厥人,因為墓穴四周散布著許多馬糞。墓中的白骨被扔得到處都是,拂耽延不得不停下來,收拾這些白骨,那個長著大瘤的劫匪在山崖上叉著手看。
畢國高峻的、石頭搭建的城牆上,依然有點點的殘雪,冰冷的烏滸水在城牆下洶湧而過。
在拜見康居國王的時候,兩國的使者為了先後的次序而爭吵不休,波斯使者說波斯是歷史悠遠的大國,而突厥則是立國不過二三十年的蕞爾小國,因此突厥的使者根本不配排在波斯的使者之前拜見康居的國王,甚至都不應該和自己一起站在這座王宮裡。而突厥的使者說波斯人全都是娘娘腔,十個波斯男人也打不過一個突厥的娘們,更何況突厥也不是什麼蕞爾小國,從雷翥海一直到鄂嫩河,全都在突厥人的統治之下,所以突厥汗國才是這個世界最大的帝國。突厥的使者說得未免誇張,其實當時烏滸水以西,一直到地中海包括雷翥海之南岸,都是在波斯的統治之下,而突厥汗國本身也已分成兩部,金山以東,已是在東突厥的木杆可汗的統治之下,並不屬於室點密可汗了。波斯的使者聽到突厥使者一句話就把自己的帝國吞掉了一半,自然惱怒,一張被鬍子遮去了一半的臉憋得通紅,一時卻也說不出話來。這時從波斯使者身後走出一個武士,道:「你說波斯人都是娘娘腔,十個波斯男人也打不過一個突厥的娘們,現在我出來和你們打架,看你們十個突厥男人,打不打得過我這個波斯的娘娘腔!」
天黑時下起了雪。拂耽延架起蘆葦,把翟阿奴的屍體,還有地舍撥和野悉密的零星的屍骨放在一起焚燒,然後他把骨灰撒入了那密水中。火蔓延到岸邊乾枯的蘆葦叢中,烈烈地燒著,映紅了半邊夜空。
每個粟特人,每個拜火的粟特人,在他的一生當中,都至少要進行一次「九夜之濯」。像「寂靜之塔」的圍牆一樣,在荒野之中也建起了用於「九夜之濯」的圍牆,裏面挖了九個坑,鋪上石塊,人們在坑內用水、牛尿和沙洗濯自己的身體。這樣的洗濯在九日之內要進行三次,每次洗濯之後,這個進行「九夜之濯」的人,就要獨自待在一個僻靜的地方,不能與任何人有任何的身體接觸。

他們只配與幽靈相聚會餐,
後來他們又去澡堂里好好洗了個澡,這兒的澡堂雖然沒有康居的富麗,但澡堂里的少女與康居的相比,卻是毫不遜色的。在回客棧的路上,馨吉爾帶著微醺對拂耽延道:「你是一個『不凈人』吧?」拂耽延一下立住了,他幾乎已忘了自己仍然是一個「不凈人」了,他反覆地想著自己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表現得像一個「不凈人」了,卻已忘了這個問題此時已無關緊要,因為他的手足無措已經證實了馨吉爾的猜測。馨吉爾道:「你在想你是什麼時候露出破綻的吧?」他冷冷地笑著,並不停下腳步,「我可從沒想過你會是一個『不凈人』,如果不是你在埋葬那個柔然女人時太過熟練的話。」他繼續著自己的推論,「你身上沒有一點『不凈人』的氣味,不過現在既然確定了你是一個『不凈人』,那麼,我想,你大約就是那個搞了羅什支老婆的傢伙吧?」
從旃陀羅來到迦畢試城的第一天起,迦畢試城的男人們就為她而瘋狂,甚至有人說,室點密之所以將迦畢試城圍住,並不是為了征服嚈噠人,打通到印度海岸的商路,而不過是為了旃陀羅。當然,沒有人把這樣的無稽之談當真。侏儒羅婆那是旃陀羅的保護者,信濕婆的人都知道,羅婆那是一個有著無窮力量的惡魔,這個惡魔是如此地無畏,竟曾經膽大到去撼動濕婆居住的聖山——凱拉薩山。侏儒羅婆那也像惡魔羅婆那一樣地力大無窮,他只聽命于旃陀羅。
馨吉爾殺死柔然人的時候,儘管拂耽延拚命地壓抑著,但仍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嘔了起來,他覺得這是一件很丟面子的事,因為即便是那個舞|女——拂耽延一直不知道她究竟叫什麼名字——也表現得十分泰然。
末野門看著拂耽延漸漸地消失在夜色中,月光把沙漠變成灰白的雪地。淚水打濕了末野門的面頰,其實在他第一次看見拂耽延的時候,他就確信這個少年會成為他今生最好的朋友,但現在卻是愛和恨同時在他的心中糾纏。
在普通人與「不凈人」之間,還隔著好幾張空桌子沒有人坐,被指派接待「不凈人」的酒保也愁眉苦臉,但他又不想得罪這群人,因此他的臉色看起來就像是在看一場很悲慘但又不能哭出來的悲劇——他臉上的肌肉因為使勁地堅持不讓自己哭出來而變得僵硬了。
是林毓。他劈手就奪下了拂耽延的刀,還沒等拂耽延想明白,他已經把追兵全殺死了,有的是被砍了頭,有的是被劈成兩半,有的是被刀背敲碎了腦殼,有的是胸口處被捅出一個大洞……拂耽延從沒想過一個人竟可以這樣地殺人,他的身影比鬼魅更妖異,他收刀與出刀都不需要時間,或者不如說,他殺人的時候,別人的時間似乎是靜止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靜止的,而只有他在動,在滑行,在把刀砍入別人的血肉之中……
跌落地獄——謊言的魔殿!
但拂耽延沒有問,而跋質那也從來不說,他根本就很少說話,除了迫不得已,他決不開口。隨著拂耽延技巧的圓熟,他試著要畫得與跋質那不同,他嘗試著把伏帝延臨摹的那些畫融入壁畫中,畫出有南朝風格的清秀的人物來,又或者是把佛的臉畫得像中國人,而不是像跋質那那樣,總是把佛畫成嚈噠人的模樣,而跋質那也並沒有阻止他,他給拂耽延完全的自由,甚至允許他獨立完成一些較小石窟的壁畫。
於是拂耽延每年的求天兒骸骨節,都爬到「寂靜之塔」高高的圍牆上,看他們在荒草里尋找天兒的骸骨,聽他們嘶啞的哭泣。但是五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他們卻什麼也沒有找到,有時他們會舉起一塊石頭,有時是一根草莖,孩子們在追逐蜻蜓,大人則在哭泣。——他們都是能夠住在城裡面的人,而像拂耽延這樣的「不凈人」卻只能住在城外。那些住在城裡的高貴的人,雖然每一個最終都離不開「不凈人」,可他們卻沒有一個是看得起「不凈人」的。
太陽即將落山時,他步入最後一個石窟,這是一個新開鑿的石窟,在幽暗的洞內,一個又瘦又黑、頭髮蓬亂的畫師,正一手舉著昏黃的燈,一手握著畫筆,眯著眼睛在石壁上描畫。這個畫師讓拂耽延震驚:他簡直可以說是在麻木地畫著,夜叉、魔王、梵天、羅漢……他的手法出神入化,一個個的畫像彷彿是從石壁中浮現出來,不,它們原本就是存在於石壁之中,而畫師所做的,不過是將它們喚醒;他的目光卻是凝滯的,甚至可以說是痴傻,對拂耽延的到來與離去,他都沒有任何的反應。
站在「寂靜之塔」高高的圍牆上,拂耽延可以看到那些在山野里尋找天兒骸骨的男人和女人,他們穿著黑氎衣,赤著雙腳,一邊在荒草里翻找,一邊捶胸而哭。這樣的事每年都要發生一次,每次持續七天,拂耽延的父親翟阿奴說,這是每年一度的「求天兒骸骨節」啊!天兒的骸骨丟失了,人們要把它找回來。
到最後就變成了嚈噠人對突厥人的屠殺。嚈噠騎兵跟在大象後面沖入方陣,突厥人鐵制的兜鍪能夠抵抗刀砍和劍刺,卻不能抵抗嚈噠人沉重短棒的撞擊。戰鬥很快結束,突厥人的屍體布滿河谷,嚈噠人相互敲擊短棒,高呼著歡慶勝利。他們的首領——一個滿面卷髯的、健壯的嚈噠人獨自爬上山來,步入僧人們聚集的支提堂中,在窣堵波前跪下,久久地懺悔。

一直是在青海湖邊遊牧的吐谷渾人,騎著馬,像狂風一樣地卷了下來。河西人把這些吐谷渾人稱為阿貲虜人,他們的王庭位於青海湖邊的伏俟城,每隔一兩年,他們就會從高原上俯衝而下,進入富裕的河西,大肆掠奪一番。
一年之前,江陵陷落,林毓和他的妻子都來到了長安,林毓做了太監,而他的妻子則做了宮女。「魏朝的士兵把他們的槊立起來,好像森林一樣,然後把人從高處扔下來,老的、小的,他們看著這些人被穿在槊上,肚腸流出來,他們笑得就像瘋子一樣。」幾萬人被驅趕著北行,從江陵來到長安,生病或體弱的被殺死,屍體隨意地丟棄在路的兩旁,女人被一遍又一遍地凌|辱,而男人則做著苦役。林毓的妻子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進宮后她的肚子漸漸大起來,幸好別的宮女幫她掩飾,直到嬰兒生下來,竟然都沒被發現。但養在宮內是太危險了,林毓一直在尋找能夠信任的人,好把嬰兒帶出宮外撫養。
早在七百年前,人們就開始在梵衍那的石壁上開鑿石窟,積雪覆蓋的懸崖峭壁擁圍著這個狹窄的翠綠色河谷,人們在這裏鑿出了無數用於僧人靜修的小的石窟,還鑿出了許多用於集體禮拜的支提堂。這樣的開鑿一直沒有止息,最終在峭壁上雕刻出了三座壯觀的佛陀立像,最大的一座高達一百五十尺,而最小的,也近百尺。
已經有人揚言要把地舍撥拖到火廟裡,讓他接受祆教的刑罰,但是末野門出人預料地站出來說,如果有誰敢傷害野悉密,那他一定會用刀割斷這個人的喉嚨。末野門已經和羅珊妮結婚,他是國王的女婿,同時又是康居城最富有的商人的兒子,還是公認的最勇武的粟特人,而在目前的情況下,傷害地舍撥和傷害野悉密又有什麼區別呢?
後來他開始畫供養人,這仍然帶有一些裝飾性,那些供養人雖然要求畫師把自己畫在壁畫上,但他們並不要求肖似,他們更看中的是在那些畫像上題上他們的名字。大約兩年或三年以後,跋質那才讓拂耽延參与到主體壁畫的繪製中來,他讓他畫舞伎和樂伎,畫她們腳下的舞筵,畫她們手中的樂器和身上的綵帶。
唯一的不和諧處是他與缽蘭的關係。這個女人是米國的商主忽汗的女兒,十四歲時就嫁給了羅什支,十八歲時生下末野門,即便到了現在,她已經超過了四十五歲,但所有的康居人都承認,她依然是康居城中最美麗最高貴的粟特女人。拂耽延一直記得他們初次見面時她對自己所表示的輕蔑,但同時也無法忘懷她讓那個金髮女郎滑入水池裡的事情,其實她和拂耽延很少見面,即使見面了也都在公共場合,比如慶祝節日的宴會上,或者一起到王宮去觀賞舞|女們旋轉著跳舞,除此之外,她有時會牽著野悉密的手,帶她來上課,但總是看也不看拂耽延一眼就走了,而拂耽延也盡量地不去看她,只是在她離去的時候,微微地點一點頭,表示一下。
在那個冬日的午後,末野門騎著馬到「不凈人」的聚居之處去,他看到一個少年蹲在葡萄架下。看見末野門過來了,那個少年站了起來,與末野門對視著。在那道似乎是平靜的目光中,末野門看到了熱烈的夢想、不馴的野性、掙扎的慾望、冷酷的蔑視和對塵世的瘋狂的愛與恨!
這樣的事情絕不可能瞞得過旁人,流言蜚語在康居城裡傳播。而野悉密卻似乎有些喜歡現在這種狀況,她喜歡拂耽延,於是也為自己的母親喜歡拂耽延而高興,她並非完全不知道拂耽延與母親的關係是不道德的,同時也是違背了祆教的律法的,但她懷著少年人所特有的叛逆情緒,為拂耽延與母親的事情暗暗叫好。但別的人可不會和野悉密有同樣的想法,他們樂此不疲地猜測著羅什支和末野門回來以後拂耽延的下場,同時對羅什支將會如何處置自己的妻子也很感興趣。翟阿奴也聽到了風聲,他到城裡去找拂耽延,戰戰兢兢地勸說他結束與缽蘭的關係,他說起話來吞吞吐吐,似乎拂耽延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主人。拂耽延沒有想到父親有一天會用這樣的態度和自己說話,雖然很早以前,在拂耽延承擔了大部分的處理屍體的工作以後,翟阿奴就對他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尊敬,但也絕沒有達到這種謹小慎微的程度。拂耽延答應父親儘快結束,但連他自己也知道這不過是在敷衍罷了。
後來,在拂耽延持續不斷地在深夜步入缽蘭的房間的同時,他也偶爾地會考慮自己愛上缽蘭的原因,但這件事情對當時的他而言,無論如何都是太複雜了。在某些時候他會厭惡自己,覺得自己完全是沉迷在了肉|欲之中,有些時候他又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愛缽蘭,如果他的愛不是真實的,那麼和缽蘭發生這樣的事情就是罪惡的了,有時他會壓制自己想去找缽蘭的衝動,他甚至會希望自己能完全地擺脫缽蘭,但很快他就知道這是無濟於事的。而缽蘭的表現卻完全地出乎了拂耽延的意料,她對拂耽延的愛真實而熱烈,她甚至曾經考慮過放棄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兒子和女兒,和拂耽延私奔,但她總是在最後關頭說服自己留了下來。有一次拂耽延問她為什麼不願意和自己私奔,她說,因為你很快就會厭惡我、拋棄我、污辱我,我會失去一切,人們會把我拖到火廟裡,把我脫得一|絲|不|掛,用刀子一點一點地把我殺死!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她正躺在拂耽延的懷裡,她的皮膚滾燙,彷彿有一蓬蓬小小的花朵,正在上面獵獵地燃燒。
在熱海邊,一個粟特商人失蹤了,是那個被母獅撲倒,又幸免於難的商人,他已變得極為虛弱,而且有些神經質。商人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他,於是開始懷疑是拂耽延把他殺了。拂耽延根本就懶得辯解,反正他本來就想把這些人全殺死。但馨吉爾很肯定地說,是阿哇爾回來了,是他把商人殺死的。商人們起初並不相信,但是在他們起程之後大約兩個時辰,在一棵高大的杉樹上,一個人高高地吊著,商人們把他解下來,他是被活活弔死的。
城內的居民大多是粟特人,但也有不少是來自別處:從西邊來的波斯人、從東邊來的漢人、從北邊來的突厥人和從南邊來的印度人,還有鐵勒人、花剌子模人、吐火羅人、柔然人,當然也少不了嚈噠人,這些嚈噠人早幾年前還趾高氣揚,因為他們統治著草原和沙漠,當然也統治著康居,但是突厥人打敗了他們,把他們趕到了吐火羅,嚈噠人都跑走了,留下來的,也都成了粟特人或突厥人的奴僕。康居的國王世失畢娶了突厥布明可汗的公主為妻,於是突厥人作為新的統治者,來到了康居。
拂耽延流利的突厥語讓室點密驚訝,不過他沒在這件事情上浪費太多時間,拂耽延不間斷地講了兩個時辰,細緻地描述了粟特人的情況:他們如何經商,他們的國家和城市,他們的宗教和習俗,他們與波斯人的矛盾……所有這些室點密以前也都曾聽說過,通過突厥派到康居去的使者,或是通過羅什支,他已對粟特有所了解,但使者對粟特的描述畢竟仍是皮毛,而羅什支的突厥語又纏夾不清,所以要說真正地了解,卻是從拂耽延始。
拂耽延站在涼州城的城牆上,看著夸父——他不由得要想起這中國神話里的巨人—— 一樣的阿貲虜人騎在馬上,叫囂著,揮舞著武器,如疾風般馳過。他們從不攻取城池,他們只是掠奪城外一切能夠掠奪的東西,他們的皮膚黝黑,他們的頭上戴著破爛的、沾滿油污的氈帽,他們的女人的頸上掛著五彩斑斕的石頭飾品,而他們的臉上,無論男女老少,都有被強烈的陽光曬出來的、紅黑的曬斑。
距離城門還很遠,他就高喊起來:「商隊回來嘍!懶蟲們,快起來!快把城門打開!」守城的兵士被他喚醒,赤著腳從床上跳下,「轟隆隆」地把城門打開,馴獅人狂奔進城,一邊向王宮跑去,一邊就沿著街道高喊著:「商隊回來嘍!商隊回來嘍!」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人們蜂擁著向城外跑去,去迎接他們的英雄。
在城外的大道旁,「不凈人」也聚在一起迎接商隊的回歸。「看到了嗎?」拂耽延努力壓抑著自己劇烈的心跳,對身邊的地舍撥嘶啞地說,「我也要這樣的榮歸!」
在麥積山,拂耽延還意外地碰到一個來自波斯的石匠,他說他原本也是商人,帶著獅子和其他的寶物來到中國,準備著要發一筆大財回去,但剛進入中國,他就被叛亂的士兵截住了,士兵的首領叫万俟丑奴,他把商人帶來的獅子搶去,硬說獅子是上天賜給他的神獸,並以此為由登上了皇帝的寶座,而波斯人則被奪去了一切,只好到麥積山來當石匠,靠雕鑿佛像為生。
這回卻輪到粟特人擔心了,如果歲首節之後,果真是這個波斯人戰勝了末野門,奪取錦標,那麼他們的公主就要嫁到波斯去了。
拂耽延偷偷地計劃著到洛陽去,他並不想留在那兒,而只是想去看看。他找到一個老頭帶他去,為此他付給這個老頭一個拂菻的金幣。他們從長安城的東門出發,沿著渭水向東走了兩天,到達華陰。一路上的景象令拂耽延震驚:在長安附近,每隔十里八里,就會有一個村落,但是,走出一天之後,就完全是無邊無際的荒野了,荒野上遍布死人的白骨,似乎這一帶自古以九九藏書來就是戰場,偶爾出現的村莊也大多已經廢棄,只留下殘垣斷壁,而能夠矗立在這荒野之上的很少的幾個村落,都築有堅固的石牆和角樓。華陰過去就是潼關,潼關之外,就是齊朝的地盤了。兩個皇朝的邊境已經封鎖,老頭帶著拂耽延從小路繞過去,這一段路他們走了一天一夜,有些地方根本就沒有路,他們攀附著葛藤從懸崖上縋下,穿過野豬出沒的密林,潼關的城牆橫亘在兩座山崖之間,天亮的時候,他們來到了河水岸邊。「河水」,中國人就是這樣稱呼這條河的,因為她是如此地偉大,於是「河」這個字,就成為了這條河所獨有的名稱,當人們說「河」的時候,他們所指的不會是渭水、洛水、涇水或別的什麼水,他們所指的就是河水。
不久,羅什支和末野門就帶著一支總共四百人的龐大商隊離開了康居。拂耽延常常在寂靜的深夜裡回味在王宮裡握住了缽蘭的手的那一刻,那種奇妙的感覺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腦海,一直到他死去,也無法忘懷。

畢國雖然名義上是安國的屬國,但實際上卻是獨立的,它沒有國王,完全是在商人的統治之下,如果用現在的話來說,那麼它就是一個商人共和國。這隻是一個小小的城邦,但卻憑藉著充足的財力和易守難攻的地勢,在大國環伺的河中保持了近百年的獨立。
康居城的大麻葛,也就是大祭師諾磐陀,為有人在自己治下的城市裡傳播摩尼教而震驚。他去找國王世失畢,要求徹底禁絕這件荒唐的事,並嚴厲懲處傳教的人,但世失畢早就看不慣諾磐陀的跋扈,正想藉助摩尼教的力量抑制一下祆教的勢力,因此他對諾磐陀的要求不置可否。
晚上,室點密用羊肉和美酒款待粟特人,還命兩個武士在席前表演角力,隨後歌者用寬厚遼遠的嗓音吟唱起突厥人的歷史,對於歷盡了艱險的粟特人而言,這真是天堂一般的享受了。
他艱難地脫下手上的扳指,現在他做這件事情似乎比讓他到中國去更困難,「拿著這個,去找史訶耽,如果你願意的話。」
拂耽延看到弟弟地舍撥正匆匆向「寂靜之塔」跑來,系在他腰間的銅鈴「錚錚」地響著。那些正在尋找天兒骸骨的人停止了哭泣,用手捂住鼻子和嘴,遠遠地讓過一邊,等地舍撥跑過去了,他們才重新放聲大哭,彎腰在草里翻找。拂耽延輕輕地從圍牆上躍下,塔內的狗群一陣狂吠。地舍撥已經跑了過來,「又有死人了嗎?」拂耽延問弟弟,弟弟點了點頭。
將骨瓮埋入墓地后,拂耽延在腰上繫上小銅鈴,向康居城走去。他雖然痛恨這個標明了他的低賤身份的銅鈴,但是如果一個「不凈人」進入城內而不戴銅鈴,一旦被抓住,便要被送去火廟砍掉手足,他並不想冒這種無謂的危險。何況,即使他不帶銅鈴,人們也可以輕易地辨認出他的「不凈人」的身份來,因為每個「不凈人」的身上,都散發著一股驅之不去的死人的氣息。
野悉密的父親羅什支大發雷霆,她的母親缽蘭同情她,但因為與拂耽延的事,她在家中已沒有任何的地位。野悉密並不在乎羅什支的態度,她穿著大翻領繡花的白綢袍子,腳下是紅錦靴,又黑又粗的辮子上扎著一個用五色珊瑚拼成的小偶人,騎著小紅馬去找地舍撥,她已經知道地舍撥是拂耽延的弟弟,這給他們的關係增添了命定的色彩。
拂耽延和別的粟特商人到妓院里去,那裡面充斥著來自江陵城的女人。一年之前,宇文護帶領軍隊攻佔了江陵,獨眼的湘東王蕭繹被殺死,藏書的竹樓也被焚毀,老人和小孩被屠戮,而成年的男人和女人,則被賜給士兵們,充作奴婢,其總數竟有數萬之巨。有很多人被帶到了長安,拂耽延常常可以在街上碰到那些臉上鈐著印的男人,他們不留鬍子,面龐清秀,與粗豪的北人比起來,他們簡直就是女人;而南方的女人更是嬌媚得入骨了,她們在妓院里唱著蕭繹的《採蓮賦》:「……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故以水濺蘭橈,蘆侵羅袸。菊澤未反,梧台迥見,荇濕沾衫,菱長繞釧。……」小小的手,小小的腳,面龐如浮著紅蓮的綠水。
突厥人沒能堅持多久,嚈噠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了幾頭大象,他們在大象的鼻子上纏上鋼刀,然後驅使它們向突厥人的方陣衝去。突厥人的箭射入大象的身體,卻不能阻止它們,反倒使大象更為狂暴。坐在大象背上的嚈噠人用皮製的巨盾掩護自己的身體,等大象沖入突厥人的方陣中,便用長矛刺殺敵人。
「救我!救我!」拂耽延乞求著。波波匿站起身,引他到祆祠後面的一個地窖中,「我去應付追兵。」說罷,他便爬出了地窖,並掩上了窖口。
舞|女是粟特人,她很少說話,以至於拂耽延曾誤認為她是一個啞巴。夜裡紮營之後,在篝火邊,舞|女旋轉起來,長長的衣袖和長長的帽帶高高地飄起,她婀娜的舞姿如同夏日繽紛的落英。商人們那天夜裡就後悔了,他們認為這樣的美女送給中國皇帝太可惜了,阿攬延對他們說,你們為什麼不自己去試試看?於是有兩個商人興沖沖地到了舞|女的帳篷里去,一陣嬉笑過後,帳篷里發出了一聲野獸一般的吼叫,兩個商人落荒而逃。那頭母獅是和舞|女睡在同一個帳篷里的,但後來商人說,那聲嚎叫卻並不是來自母獅,而是來自舞|女——她比那頭母獅更兇猛。
當室點密聽說粟特商隊受到波斯國王和貴族的盤剝,還有波斯馬賊的侵擾的時候,他提出突厥人可以給粟特商隊足夠的保護,他的意思並不僅只是保證商隊在突厥境內的安全,還包括保證商隊不會被波斯國王和貴族盤剝,而波斯馬賊,他也想把他們消滅掉,不過不得不承認目前突厥人對他們還無能為力。而他提出的條件是:粟特人用較合理的價格與突厥人進行物與物的交換,粟特人用絲綢和茶,而突厥人用他們的牛、馬、羊和刀劍。

鷹娑川是突厥人冬季的王庭,到了夏季,突厥人會遷移到伊犁河的南岸。室點密還非常地年輕,他的年齡大約與拂耽延相當,在一座龐大的氈帳里,室點密穿著華美的錦袍,接見阿攬延和他的商隊。阿攬延也是第一次見到室點密,不知他的性情如何,以前他都是和柔然可汗阿那瑰打交道,那是一個殘暴的君王,常常有商主因為獻的禮物不合他的意,而被殘忍地殺死;這一回,阿攬延獻給室點密的禮物是一隻黃金的天鵝,它與真的天鵝一般大小,雙眼是用藍寶石鑲成的。
有一天,他終於明白了夷數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去完成你的命運吧!」當夷數對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的感覺,既不覺得夷數說得奇怪,亦不覺得他說得正確,在後來的日子里,他也從來不曾想到過這句話,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把它忘記了。但現在他知道夷數的意思了,就像壁畫早已存在於石壁上一樣,一個人的命運也早已存在於時間之中,他所要做的不過是按照天意的指引,去完成命運中早已註定的一切。

野悉密是如此狂熱地愛上了摩尼教,就像她當初曾經如此狂熱地愛上地舍撥一樣,她可以不|穿美麗的衣衫,因為摩尼教導人要樸素,她也可以不再妝扮,因為摩尼厭惡鏡子,同樣地,她也可以徹底地捨棄那件最快樂的事,因為摩尼不希望有新的、包含著黑暗因子的、人類的肉體出現在這個本就已是異常黑暗的世界上。而地舍撥就不同,他可以不要美麗的衣衫,不要鏡子,但讓他忍受不能與野悉密親熱的痛苦是不可能的,他們因此而爭吵,地舍撥打了野悉密,但野悉密是不會放棄的,於是地舍撥離開了野悉密,他去和別的女人親熱,還故意地在野悉密面前表現出來,但野悉密視而不見,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向別人傳達摩尼的教義上。
「原來是缽蘭讓她來的!」拂耽延有些驚訝。

2005年1月27日
那個雕像確實是信濕婆的人才有的,它的形狀令人羞於啟齒。拂耽延放鬆了拳頭,「你想怎麼樣?」馨吉爾回過身來,「我不想怎麼樣,你是一個有趣的人,不過你太過仁慈了,」他拍了拍拂耽延的肩膀,「即使你埋葬了他的女人,他也不會放過你,就像他不會放過我一樣。」「我埋葬她並不是因為害怕!」「我知道,」馨吉爾又恢復了他所固有的冰冷,「你埋她不過是因為你曾經和她一樣,都是這個世界最卑賤的賤貨。」
幾天之後林毓來找拂耽延,他說,這個嬰兒是他的兒子。
老者彷彿剛從夢中驚醒,猛地抬起頭來,看到是拂耽延,又垂下頭去,揉了揉鼻子,似乎仍不願醒來。拂耽延道:「夷數老師,餅涼了不好吃!」老者才睜開眼睛,打了個呵欠,把大餅抓在手裡,放到鼻下聞了聞,道:「好香!」便大口地吃起來。
波波匿忙著購買石料、尋找空地以建造祆祠,阿攬延則在長安的集市裡轉來轉去,中國人圍著他,向他兜售或真或假的珠寶。
「不,」拂耽延道,「我並沒有叫作摩尼的兄弟,我的兄弟叫地舍撥,現在他已經死了,我也並不相信摩尼,我想,我之所以叫作摩尼亞赫,不過是因為上天做了這樣的安排,至於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安排,那是我無法了解的。」
在即將到達白水城時,發生了一件令拂耽延震驚的事。馨吉爾在一次伏擊中抓回了一個柔然女人。粟特人把女人的雙手綁住,讓她騎在一匹馬上,帶著她一起走。拂耽延想,他們大約是要把她帶到白水城去,賣個好價錢。但她並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也不太年輕,長期的野外生活磨蝕了她的容顏,拂耽延估計她最多也就能賣出一百到一百五十個拂菻金幣,決不會比一匹馬更值錢。
那一年風調雨順,葡萄因為沒有足夠的人手採摘而爛在了地里,康居城上飄蕩著濃郁的甜香。那一年拂耽延十八歲,那一年按康居的紀年算,是世失畢國王第五年,那一年中國還在四分五裂之中,那一年突厥的布明可汗剛剛死去,金山以西的草原,是由布明可汗的兒子室點密可汗統治著,那一年波斯的國王還是庫斯老一世,他的名字,據說叫阿努希爾宛,而拂菻的皇帝,則是查士丁尼,即便是在遙遠的康居,也知道這位查士丁尼皇帝有著一位非常美艷的皇后,她的名字叫提奧朵拉,因為每一枚拂菻金幣上,都鑄著這對恩愛夫妻的胸像和名字。
夏天到來,迦畢試城內的嚈噠人逐漸適應了目前的戰爭狀態,雖然頭頂上常常有石頭和箭矢掠過,但他們仍然過得很快活,反倒是城外的突厥人怨聲載道,士氣低落。
出乎意料的是,室點密並不像別的草原君王那樣,對黃金有著無限的貪慾,他只是看了那隻金鑄的天鵝一眼,就開始詢問阿攬延別的事情。他首先問起了羅什支,原來羅什支已經先於阿攬延見到了室點密,他問羅什支的商隊與阿攬延的商隊是什麼關係。阿攬延的突厥語不足以解釋如此複雜的事情,他請求讓拂耽延來代自己回答。
波斯武士要同時和十個突厥武士打架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康居城,粟特人對這兩國其實都沒什麼好感,樂得看熱鬧,王宮外的空場上很快就擠滿了人。
拂耽延很久沒做「不凈人」了,但他發現野狗們仍然還認得自己。
在葯殺水東岸生滿蘆葦的鹽鹼地上,商隊抓住了兩個柔然馬賊。馨吉爾很殘忍地把這兩個柔然人殺死了:他讓他們跪著,自己從後面用一根短棒把他們的頭敲碎,粉白的腦漿飛出很遠。
這幾個拂菻人其實是來自敘利亞的景教徒,他們是來尋找一群馬其頓人的,這群馬其頓人于公元前四世紀隨著亞歷山大大帝東征,卻在烏滸水和葯殺水之間消失了。拂耽延走後,三個景教徒也匆匆地走了,他們是到這個小酒鋪子來碰運氣的,沒有想到卻真的在這裏打聽到了那群馬其頓人的消息。臨走前他們拜訪了康居國王,說明了他們的景教徒的身份,和他們此行的目的,以求取得方便。康居國王安排他們和一群路過康居的商隊一起到吐火羅去,還贈送了他們一大袋金幣作為路費,臨走前他們對康居國王道:「沒有想到貴國也有那麼多人會說敘利亞語。」康居國王十分驚訝,但他並不想說出真相,而只是很平淡地問:「哦!是不是有康居人衝撞了你們?」景教徒道:「不不不,他幫了我們很大的忙!」康居國王又問:「可以告訴我他是誰嗎?我想獎賞他。」景教徒搖頭道:「不知道,似乎,他是一個『不凈人』。」
後來康居人對末野門的勝利頗多猜測,但末野門一直沒有說明巴提斯最終離去的原因,即使是面對羅珊妮的時候,他也沒有開口。他一直弄不明白這場勝利對自己而言是光榮還是恥辱,因為他最終取得勝利,依靠的並不僅僅是自己的騎術和射術,還包括一個女人對自己的愛。
他也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對拂菻人說這些,或許只是出於少年逞強好勝的心性,畢竟他學會了敘利亞語之後,還沒有真正地跟拂菻人說過話,或許也並不止於此,在朦朧中,他覺得這或許是一次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雖然這個機會似乎也非常渺茫。
這也同時逼迫著拂耽延去做更進一步的事,到五月的巴米花拉節時,拂耽延終於做出了那件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的事情。「巴米花拉」的意思,就是「痛飲葡萄的純漿」,在那一天,所有的粟特人都要痛飲葡萄美酒直至爛醉如泥。
馨吉爾冷冷地道:「下回抓到柔然人,由你來殺。」
後來他與伏帝延漸漸地熟了,伏帝延報怨波波匿給他的工錢太少,又說自己是到中國來尋找兒子的,他到中國已經有十多年了,他甚至不知道嚈噠已經滅亡。
一整夜,拂耽延都無法入睡,夜深時他看到天邊燃起了一堆野火,有人在用柔然語唱一首悼念兒子的哀歌。
雖然聽到了駝鈴聲,但其實商隊還隔著老遠呢!一直到天蒙蒙亮了,才看見一隊朦朧的黑影遠遠地從樹林後走了過來,前面是幾個耐不住久等騎著馬跑去相迎的少年,後面就是綿綿不絕的商隊了。駱駝和騾馬的背上都馱著高高的貨物,粟特男人們一臉的疲憊,拖著腳步走在駱駝旁邊。年輕的女人們擠在路邊,高喊著自己的丈夫的名字,一旦有了回應,就發瘋一樣地衝上去,把他抱住,也不管他身上的汗臭和塵土會弄髒她們素凈的白衣和匆匆畫在眼上的青黛。

2

地舍撥和野悉密決定把夷數抬出城外,為他舉行祆教的葬禮,但他們在夷數坐著的地氈下面發現了一本破舊的小冊子,那是一本摩尼教的教義,他們從此擺脫了他們本就不太牢固的祆教的信仰,因為對少年人而言,摩尼教無論如何都具有更大的誘惑力。
那年的萬靈節是在冬天,在這一天的夜裡,死去的人的靈魂會回到人間,回到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粟特人用醇酒美食來招待他們,並在屋頂上點起聖火,高唱頌詩來迎送靈魂們的到來和離去。
拂耽延是「不凈人」,不能擠到人群里觀看,只好與弟弟站在城牆上,遠遠地望著。而在王宮前的空場上,康居國王和突厥、波斯的使者都已坐定,康居國王居中,突厥使者坐在他的左首,波斯使者則坐在右首。康居國王正要下令比武開始,卻聽見粟特人一陣歡呼,原來是公主羅珊妮和末野門一起來了。國王讓羅珊妮坐在自己手邊,而末野門則站在羅珊妮的身後。這回可以開始比武了吧?看熱鬧的粟特人都等著國王的令旨,可這時巴提斯卻走到國王面前,敬禮道:「尊貴的康居國王,我有一件事想求你!」國王點頭讓他說出他想請求的事。巴提斯又道:「打敗這十個突厥人,是很容易的事,我請求國王在我打敗他們之後,允許我參加貴國歲首節的騎射比賽!」國王聽了,一時倒有些猶豫,因為獲得歲首節騎射比賽錦標的人,是有做一日國王的權力的,而以巴提斯的波斯人身份而做康居國王,顯然不妥。巴提斯似乎也猜到了國王的顧慮,又道:「如果我十分幸運,贏得了錦標,我只有一個要求。」說到這裏,巴提斯單膝跪下,將盾牌放在地上,一隻手撫胸,另一隻手拄著長矛,抬眼看著羅珊妮道:「這或許太唐突了,可我是真心的,如果我獲得了錦標,就請尊貴的國王把他的美麗的公主嫁給我,波斯國王科斯洛埃斯一世的衛隊長巴提斯!」

然後他抓住拂耽延的衣領,像鳥兒一樣地躍上城牆,又像鳥兒一樣地躍下,他把刀交還給拂耽延,又重新躍上了城牆,他瘦瘦的身影在城堞上立著,直到這時拂耽延才發現月亮是一直懸在天上的,一彎細細的新月就懸在林毓的身後,像一抹黃金的刀刃。
時間緩慢地流逝。石窟的外面,商隊的駝鈴不時搖響,遠遠地來,又遠遠地去,還有風暴,來了,捲起遮天的沙塵,又去了,依舊是楊樹林,依舊是甘泉水。拂耽延也變得與跋質那一樣,又瘦又黑,頭髮蓬亂,襤褸的衣衫上沾滿點點的油彩,當有人到石窟里來看他繪畫時,他也是一樣的不理不睬。
從康居到印度的商道暢通了,但是在十幾年之後,在迦畢試仍然獨立出了一個新的嚈噠人的王朝,在史書中,這個王朝被稱為馨吉爾王朝。
粟特人都鼓噪起來,要把這個少年殺死。馨吉爾對拂耽延道:「你來!」拂耽延從沒殺過人,但他知道此時是不能逃避的。他拔出彎刀,忘了以前夷數所教過的一切,他只是拚命地把刀砍在少年的頸上,但少年的頭竟然沒有掉下來,刀只砍進去一半,拂耽延把腳踩在少年背上,把刀拔|出|來,有人把少年扶起,讓他像開始時那般跪著。這時少年的頭已經歪過了一邊,拂耽延聽到少年說了一句話,是用柔然語說的,他說:「這是你第一次殺人嗎?別慌!」他的臉上掛著奇異的笑容,似乎被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拂耽延愣了一下,終於抬起刀,狠狠地把少年的頭砍了下來。

旃陀羅的肉體豐|滿,充滿著火一樣的活力,讓拂耽延想起梵延那支提堂里的石雕葯叉女。當他們歡好的時候,拂耽延感覺自己如同一棵即將開花的樹。這時突厥人猛然發起了進攻,城牆距離他們歡好之處不到一里,勝利者的嗥叫和失敗者的哀吟、如雷的鼓聲、閃爍的火光,石頭砸在屋頂上,發出訇然巨響,箭矢從窗戶射入,掠過他們赤|裸的身軀……拂耽延感覺自己的手已伸出了窗戶,在如血的夜裡生長,似乎要長到月亮上去……而旃陀羅無動於衷,她充滿慾望的目光中暗藏著沉靜。但是,自那一夜之後,拂耽延再也沒有為旃陀羅付出過一個金幣,旃陀羅也不問為什麼,她有別的顧客,夜無虛席。
康居國王也喜歡看突厥人和波斯人打架,他道:「這位巴提斯柘羯既要和突厥人比試,不如就到王宮外的空場上去,那兒寬闊得很,足夠比試之用。」
馨吉爾忽然躍起,雙手高舉著短棒,向阿哇爾砸去。這並不是最好的機會,連拂耽延也看得出來,這樣的攻擊無異於送死。但阿哇爾竟然猶豫了,他踉蹌地後退,馨吉爾的短棒砸在他的背上,發出骨骼碎裂的聲音,但馨吉爾仍不停手,他再一次向阿哇爾砸去,阿哇爾終於不再放過機會,他跨前半步,把馬刀捅入了馨吉爾的肚子里。
她的信徒逐漸增加,在兩年的時間里達到了近百人,他們的祭祀和祈禱活動也漸漸地由地下轉為半公開。在「不凈人」的聚居處,建起了一個小小的摩尼教的寺院,有一段時間,在末野門的幫助下,康居國王世失畢甚至默許了野悉密的傳教活動。
拂耽延坐在黑暗中,他似乎聽到腳步聲正向這裏走過來,又似乎並沒有聽到,他猛地站起,坐下,又再一次站起。有人推開了窖口,「快出來!」是一個蒼老的聲音。拂耽延爬了出來,「快跑吧!波波匿正帶著抓你的人過來呢。」瘸腿的伏帝延帶著拂耽延來到祆祠後面的圍牆下,「從這兒可以跳出去。」

這些事情都與拂耽延沒什麼關係,他去拜訪聚落的首領史訶耽,這是一個漢化了的粟特人,他請拂耽延飲酒:他們在葡萄架下鋪上地毯,盤腿相對而坐,銀盆中有烤羊肉,還有敦煌獨有的瓜果,梳月牙髻的歌伎在旁邊撫弄箜篌。飲酒的間隙,史訶耽提到,由聚落再往東南走數十里,有數百座石窟,裏面繪滿佛像,或許拂耽延會感興趣。

從畢國到康居,商隊走了兩天,這是拂耽延熟悉的路途。他們在康居城外紮營,阿攬延和商人們到城裡去,天黑前回來了,帶回了一個身材高挑的舞|女和一頭母獅,阿攬延說,這些都是獻給中國皇帝的禮物。讓拂耽延驚訝的是,舞|女本身就是馴獅人,阿攬延確實是做了一筆好買賣,這樣他就節省了帶一個馴獅人到中國去,再把他帶回來的費用。
這個死去的人,很快就會被「寂靜之塔」里的狗撕碎、吞食,甚至翟阿奴還沒有把一袋煙抽完,拂耽延就可以進到「寂靜之塔」里去,把狗群驅散,去拾取死者的骸骨,把它裝入骨瓮里。這個骨瓮將被埋在城南的墓地里,等待著光明之神馬茲達戰勝黑暗之神阿里曼的那一天到來。
他們一起出現在康居城裡,野悉密放下小姐架子,替地舍撥牽馬,不過更多的時候他們是一起騎著小紅馬,在康居沙土的街道上緩行。有人想起缽蘭以前和拂耽延的關係,這使野悉密和地舍撥的愛情更讓人不齒和嫉妒。

經過七天的騎術和射術的比賽,終於決出了七名參加最後的騎射比賽的少年,其中就有末野門和巴提斯。拂耽延對巴提斯在騎術和射術上的表現極為驚訝,按夷數老師所說,波斯至今還有人喜歡戰車這種古老的作戰工具,而不用戰車的將領,也多是選擇騎象而不是騎馬,波斯人更擅長的也是重裝的騎兵,而不是像突厥人那樣的輕騎兵。而粟特人因為經商的關係,在騎術和射術上甚至比突厥人更精通,因為對付波斯馬賊的最佳方式,就是在他們的襲擊還沒抵達之前就用箭射殺他們。如此說來,這個波斯人能用步兵方式戰勝十個突厥騎兵雖然令人驚訝,但終究還在正常的範圍之內,而他竟也能夠在強手雲集的康居城中,取得騎射比賽的決賽資格,才應該是更令人驚訝的事呢!康居人也為巴提斯真的能進入最後一天的決賽而驚訝,不過他們堅信末野門無論如何都能戰勝這個波斯人,所以他們並不太擔心最後的勝利會屬於誰。
拂耽延一直無法理解林毓為什麼會信任自己。有時林毓來看他的兒子,但也並不與拂耽延多作交談,他們常常會相對默坐于軒中,中間放一壺清茶,一個下午過去,他們說的話不會超過十句,而且所說的也大多是「花已開了」或者「起風了」這樣毫無意義的廢話。
拂耽延握緊了拳頭,他沒有帶刀出來,如果有刀的話,他此時必定已衝上前去砍這個嚈噠人的後背了。
而對粟特商人的屍體,拂耽延根本不屑一顧。奇怪的是,沒有了拂耽延的呼喚,鷹和野狗都不來了。商隊為此在荒野中等待了一整天,可商人的屍體仍然完整無缺地躺在地上,祭司波波匿對此也無計可施。最後他們九_九_藏_書不得不丟下那幾具屍體離去,反正總有一天他們會被鷹和野狗食盡,他們的白骨終有一天也會被野草遮沒。
拂耽延在墓穴的角落裡發現了一枚古舊的金幣,金幣上的銘文是「信仰堅定的貴霜翕侯丘就卻」,「丘就卻」是數百年前滅亡的貴霜帝國的開國之君。那個劫匪看見了金幣的閃光,騎著驢子從山崖上衝下來,將金幣奪去,並且把拂耽延已整理好的白骨翻得一團糟,在死者的嘴裏,他又發現了一枚金幣,他高興得「嗷嗷」叫。顯然除了金幣之外,墓穴中還有別的陪葬品,但已被突厥人掠去。
拂耽延歪坐在一頭雙峰駱駝上,等待著城樓上的守兵放下弔橋。城門已經大開,從城門與弔橋之間的縫隙,可以看到城外種植著葡萄和棉花的原野,和原野上一道道的溝渠。
那些正在尋找天兒骸骨的人,遠遠地看見有死者過來,都避過了一邊。哭喪者跟在死者後面,時不時用刀在臉上劃一下,哭號幾聲。
春天很快過去,炎熱的夏季到來。拂耽延在祆祠里認識了一個名叫伏帝延的老畫師——他是一個瘸了一條腿的吐火羅人,他為祆祠畫壁畫:飛翔的綬帶鳥、沙漠上的商旅或是莊嚴的唯一主宰者阿胡拉·馬茲達。每次拂耽延看到他,就會想起那位在敦煌畫壁畫的畫師,他們極其相像,但又極其不同,拂耽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如此奇怪的感覺。

室點密已經做了十年的可汗,他穿著遊牧人的長袍,立在金帳中;比起十年前,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些威嚴。他看了拂耽延一眼,揮手讓身旁的附離給拂耽延鬆綁,微笑著道:「你是那個會說我們的話的粟特人,啊,不過我忘了你的名字!」拂耽延向他施禮,道:「是的,可汗的記憶力非常好,我的名字……」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肯定地道,「叫摩尼亞赫。」「摩尼亞赫?」室點密有些奇怪,「我知道這個名字的意思,你有一個兄弟叫作摩尼?或者,你信仰摩尼的宗教?我記得你十年前並沒有向我提及這一點。」
僧人們似乎沒有聽到這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也沒有聞到愈來愈濃的屍臭和血腥,他們安靜地圍著支提堂內的窣堵波打坐,只有拂耽延一個人到洞口處居高臨下地俯視。光從洞口照入支提堂中,層層地深入,愈來愈黯淡,在黑暗的最深處,巨大的、覆缽狀的窣堵波靜默著。
兩人在墓穴中過夜,劫匪的驢子叫個不住。次日清晨上路之後不久,就聽見了「咻咻」的鳴鏑聲,尖利高亢,這樣的鳴鏑是突厥軍隊所特有的。劫匪像碰見了貓的老鼠一般逃入了山中,而拂耽延繼續向南行,又翻過了一個山口,就看見前方不遠處,有十幾個突厥騎兵在緩轡而行,似乎是一小隊斥候。
諾磐陀已經六十歲了,他的一生從未做過任何違背祆教教義的事情。他用自己菲薄的薪水餵養了幾百隻聖犬,這些聖犬在火廟內奔跑,如同埃及神廟裡的貓一樣尊貴;他嚴厲地懲處那些違背了教義的人,偷竊者的手腳被砍下來,姦淫者則被石頭砸死;他穿著樸素的白氎衣,冬天只在外面加上一件棉袍;他勤懇地守護著聖火,並每隔三年就到波斯去朝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完美的祆教徒。
四周的粟特人聽到這裏,都大聲叫起來。有些是因為巴提斯當著末野門的面向公主求婚而咒罵他,有些則是為波斯國王的衛隊長拜倒在康居公主的石榴裙下而驕傲。突厥的使者看到巴提斯這樣當面羞辱突厥人,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而康居國王也頗覺訝異,他握住羅珊妮的手,羅珊妮的小手在他的掌心中抖了抖,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末野門,末野門仍是挺胸站在公主身後,只是微微朝國王點了點頭,國王知道這時如果回絕了巴提斯,就無異於承認他有可能戰勝末野門並奪得錦標,這對末野門而言,無異於一種污辱,而他自己也並不相信這個波斯人能戰勝末野門,於是便點頭道:「波斯人,我答應你的請求!」
這時康居國王卻下令停止了這場比武,他並不願在自己的國土內有突厥人死去,況且勝負也已分清,沒必要再打下去。突厥人雖然嘴硬,但也都清楚巴提斯其實是手下留情了,否則那桿長矛就不是刺入馬的胸口,而是直接刺入突厥人的心髒了。
「別太在意,我信的是濕婆,」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小的木雕像朝著拂耽延晃了晃,「你是不是一個『不凈人』對我都沒有分別。」
說完這一切,他就走出屋子,正好遇上前來捉拿旃陀羅的嚈噠人,他攔住他們,聲稱自己可以讓突厥人退後,並可以讓他們不傷害嚈噠人的性命。「我們怎麼能相信一個拜金的粟特人!」有的嚈噠人喊道。拂耽延道:「你們不用相信我,就算我騙了你們,一出城就向突厥人投降,你們仍然可以把旃陀羅抓去獻給室點密,並且仍然可以得到我在迦畢試城內的一切財產!」

野悉密進行「九夜之濯」的地方,是在那密水的北岸,那兒建起了專供康居的貴族進行「九夜之濯」的圍牆,而在圍牆旁邊,則有用燒制的土磚建成的平頂房,裏面鋪著地氈,有食物和水,供進行「九夜之濯」的人居處,在通往圍牆的道路上,有專門的祭司在守衛著,不讓外人進入這聖潔之地。
這時候,拂耽延完全可以進攻了,可他卻並不想發起攻擊,他已感覺得到阿哇爾的殺意在消退,拂耽延慢慢地把刀收回來,而野狗也慢慢地從四周退去。阿哇爾鬆了口氣,這神秘的年輕人彷彿具有巫術,他緩緩後退,當拂耽延消失在黑暗中的時候,他也迅速地轉身,潛入黑暗之中。
迦畢試,這座偉大的古城,由希臘人建於一千年前,一百年前嚈噠人來到這裏,他們稱她為「古都之墟」,如今,經過了一百年的重建,她已成為中亞最繁華富麗的城市之一。
這兩個少年之間,其實已經有了一種兄弟般的情感,雖然誰都不願意先說出來。他們在月光下注視著對方。拂耽延發現末野門的背上沒有弓,不禁暗自慶幸。末野門確實沒有來得及帶上弓箭,他到母親房裡去的時候,只是順手拿上了一把放在桌上的匕首,而當他跨上馬去追拂耽延的時候,更沒有時間回去取弓箭了。而且末野門深信自己即使是只憑著一把匕首,也能把拂耽延殺死,所以當他看到拂耽延抽出了掛在駱駝背上的彎刀的時候,不由得吃了一驚——並不是因為拂耽延有了武器,而是因為拂耽延抽出彎刀的手法,說明他是練過擊技的。
在「不凈人」起身離去,經過那三個波斯人身邊的時候,拂耽延用敘利亞語對他們說:「據我所知,你們要找的人是在吐火羅的一處山谷里,那裡很偏僻,谷內有一個湖,叫伊斯堪達爾。」然後,他不等拂菻人回答,就轉身追上別的「不凈人」走出了酒鋪子,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的心沉靜下去,對外界再無絲毫的感知,唯有色彩,唯有畫像,唯有畫筆在石壁上走過時的澀與滑……他畫著,但不帶絲毫的情感,更遑論熱情,他漸漸也體會到了跋質那的感覺,那些壁畫是獨立於畫師而存在的,是壁畫在畫著畫師,而不是畫師在畫著壁畫,畫師所能做的唯有讓自己沉靜下去,去把那些早已存在於石壁上的壁畫畫出來,而不是去更改它們,塗抹它們,潤飾它們……
地舍撥還不到十歲,穿著父親寬大的舊衣,戴著一頂破了的尖帽,臉很臟,一雙眼卻亮晶晶的。拂耽延抓住弟弟的手,慢慢向回走。他們的房子在城牆下,那是「不凈人」的聚居之處,大約有幾百戶。當他們經過那些正在尋找天兒骸骨的人身邊的時候,那些人再一次停止了哭泣和尋找,捂著鼻子和嘴巴讓過一邊。拂耽延冷冷地看著他們,他知道無論這些人生前多麼地高貴,可是在他們死後,都一樣要經過「不凈人」的手,才能到「寂靜之塔」去睡他們最後的一覺。
拜倒在殘暴君王下的偽信者,

1

從第十輪開始,羅珊妮雖然拚命地想控制自己,卻仍是忍不住地要發抖,她幾乎已說不出話來,只能倒在她的母后的懷裡,低聲地啜泣。
「夷數」這個名字,還可以說是來自景教,但「摩尼」這個名字就無法解釋了,舞|女說自己叫「摩尼」,但在此之前,就已經有人把「摩尼」的名字刻在山岩上,說明很早以前就已有人用過這一名字,而且這人還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否則的話,就只能把摩尼解釋為神。
從秦州到長安要跨越隴山,這是一座重要的分水嶺,在森林與山石之間,飛著成群的綠色小鸚鵡。而長安卻讓拂耽延有些失望了,雖然它是周朝的都城,卻並沒有都城所應有的宏偉和壯麗,而是顯得蒼老而破敗,彷彿一件剛剛從古墓里挖出來的、巨大的、生滿銅銹的青銅鼎。
母獅叼著皮囊游回來,抖著身上的水珠。拂耽延任皮囊里的水流走,問道:「你怎麼知道——啊,一定是因為那把刀吧?」「是的,」舞|女有些遲疑,「夷數從來沒有和你談起過摩尼的事嗎?」拂耽延搖頭。
拂耽延一邊發著抖,一邊點頭答應。走了兩天之後,果然又遇上了柔然人。他們從沙丘上衝下來,在粟特人反應過來之前,掠走了兩匹駱駝,呼嘯而去。拂耽延認出他們便是早先的那群柔然人,他們的首領叫作阿哇爾,粟特人都說他比狼還兇殘。馨吉爾拍著馬沖入沙漠里,他就這樣一個人去追逐這群柔然人。又過了兩天,馨吉爾追上商隊時,帶著一個柔然少年。他把少年從馬上扔下來,「阿哇爾的兒子。」他說。
拂耽延留了下來,他只知道畫師叫跋質那,他曾經猜測他是伏帝延的兒子,因為他們兩人實在是太相似了,但跋質那卻予以了否認,他說,他誰的兒子也不是,他是敦煌的兒子。
心術不正,語言不善,行為不端,

歲首節的最後一天全城都陷入狂歡之中,甚至連「不凈人」也被允許在城內的酒鋪子里喝酒,雖然只限於最骯髒最廉價的那幾家,並且還嚴格劃定了他們的座位。
餘下的六匹馬,其中一匹剛剛衝過空場,還沒來得及轉向,另外五匹中的四匹,則同時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向巴提斯衝來。巴提斯卻突然大喝一聲,把手中的長矛投出去,正扎在那匹從東邊衝過來的馬的胸口上,跟著他向南邊衝去,一邊沖一邊已拔出了腰間彎刀,沒等突厥人反應過來,已將他的坐騎的四蹄全都斬斷,這時西面和北面的馬才衝到巴提斯前面,巴提斯又是一聲大喝,一刀砍下西面那匹馬的頭顱,跟著仍是用盾牌將北面的馬撞開,竟於瞬息之間,就將這四個突厥武士放翻在地。

突厥武士沒有想到巴提斯竟勇武如此,一下都怔住了。片刻之後,又有三匹馬同時從東、西、南三面向巴提斯衝去,巴提斯仍是選擇先向其中的一匹馬進攻,用長矛將其殺死,同時用盾牌把另一匹馬撞開,還有一匹馬,巴提斯則在間不容髮之際,低頭避過了馬上突厥武士的馬刀,任他沖了過去。
拂耽延雖然是一個「不凈人」,但竟也得以參加這一次的拜見,實際上羅什支早已向康居國王推薦過這個「不凈人」,所以康居國王也很想趁著這次機會看一看他。在康居國王高坐在王座上高談闊論的時候,拂耽延偷偷地握住了站在他的前面的缽蘭的手,在缽蘭的旁邊還站著她的丈夫羅什支,還有末野門和野悉密,但拂耽延仍然緊緊地握住了缽蘭的手,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手和缽蘭的手都在微微地出著汗,而缽蘭的手甚至還在不停地顫抖著。
拂耽延就是在這個時候回到了康居。他拿著阿攬延給他的扳指去找敦煌的粟特首領史訶耽,卻意外地得到阿攬延的所有財富。阿攬延沒有親人,他把他經商多年積攢下來的財富全都給了拂耽延。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僅在史訶耽的手中,就有幾萬的金幣和幾千匹的綢緞,而房屋、牲畜、金銀器皿等等還未計算在內,但這並非全部,在每一座城市,都有一個像史訶耽這樣的人,在保管著阿攬延在那個城市裡的財富,就連阿攬延自己,也已經弄不清自己的財富究竟有多少了。
他畫完了最後的一筆,卻沒有再去多看上一眼,他離開了敦煌。
有時拂耽延會看到一些奇怪的碑銘,或是文字,或是圖像,它們既不屬於祆教,也不屬於景教或佛教,同時也不是嚈噠人所信的濕婆,或是突厥人所信的長生天。他詢問波波匿,波波匿帶著一種明顯的輕蔑,做出了「這個不值一談」的表情。在一處地方,拂耽延看到「生命母」幾個字,而這個神靈顯然不屬於他所知道的任何宗教,在另一處地方,他甚至看到了「讚美夷數」這幾個字,下面還有長長的詩行,但已漫漶不清,而最讓拂耽延震驚的,是他在好幾處地方,看到了「摩尼」的字樣。
但現在他的完美中出現了一個污點,既然世失畢不願幫助他,他就決定用自己的力量來阻止野悉密,他清楚野悉密對末野門有多麼重要,他並不莽撞,於是在一個陰沉的午後,他來到末野門的家中,他清楚無論是誰都無法幫助自己戰勝末野門,要想戰勝末野門,唯一的辦法就是戰勝末野門的心。
水流像大塊的黃銅,緩緩向東方流淌。他們沿著河水走了三天,小心地避開齊朝的軍隊,終於到達洛陽。
拂耽延一點一點地靠近,那兩個正在搏鬥中的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他們緊咬著牙關,瞪著對方,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突然地躍起,又像受到驚嚇的貓一樣退縮。阿哇爾的眼睛像是要滴出血來,經過了如此長久的流浪,再加上仇恨的折磨,他已瘦得像一具骷髏。他現在大概是葯殺水以東最後一個柔然人了,有誰預料得到,曾經統治著草原和沙漠的柔然帝國,竟然也會坍塌、傾圮,而今又竟至於要滅絕。馨吉爾也並不比阿哇爾要好,嚈噠曾經與柔然並立,牢牢控制著中亞,而今這曾經的嚈噠貴族,卻不得不靠保衛粟特人的商隊為生,或許他曾經率領過龐大的軍隊,他手下的士卒或許曾以千萬計,但現在他卻只能獨自面對他的敵人。
諾磐陀飼養的聖犬在火廟的大院里狂吠,為了這一天的到來,諾磐陀已經讓它們餓了一個星期。人們扒下野悉密的衣服,將赤|裸的她扔進狗群中,聖犬們瘋狂地擁了上來,為了爭搶一個好的位置而撕打。起初還能看到野悉密在狗群里掙扎,就像一頭雌豹,但很快她就被撲倒在地,聖犬們「嗚嗚」地吠著,圍成了一堆,搶不到肉的狗在旁邊跳躍狂吠,而已經從野悉密身上撕下了肉塊的聖犬則從中退出,眼裡閃著凶光,藏到角落處,生怕別的狗過來與自己爭奪。

野悉密已經從驚怖中清醒過來,她大聲地念著摩尼的經文,雖然教義已被撕毀,但裏面的一切卻已牢牢地刻在了她的心裏。人們不得不把她的舌頭割去,野悉密仍在啞聲地叫著、掙扎著,她曾經以為末野門會來救自己,但當她經過自己的家門前時,他看到末野門正和全家人一起,在樓頂上祈禱,於是她絕望了。
拂耽延對末野門的母親——她叫缽蘭——對自己的輕蔑雖然並不感到意外,但仍有些難以接受。他抬頭看了一眼缽蘭,報之以同樣輕蔑的目光,便轉身隨著僕人走了出去。儘管如此,他仍不得不承認缽蘭的美,雖然連她的小女兒野悉密也有十二歲了,但缽蘭仍顯得非常年輕。缽蘭則對拂耽延的大胆極為驚訝,她原本想立即把拂耽延趕出去,但不知為何,她猶豫了一下,終於為自己找到一個把拂耽延留下的理由——要找到一個好的敘利亞語教師並不容易。
第二天清晨,拂耽延直接把舞|女埋入土中,這是對祆教教規的褻瀆,波波匿為此大發雷霆,但拂耽延發了更大的火,他還拔出了彎刀,如果不是因為馨吉爾從後面抱住他,波波匿一定會被砍成兩半。
宴會結束之後,在露門外,阿攬延和拂耽延看到了正失魂落魄地站在槐樹蔭下的波波匿。「衛士只是把我拖到宮門外就離去了,」波波匿帶著重生的喜悅說,「一個太監追了上來,說我可以在長安城的任何地方建我想建的任何東西。」
……
整個冬天,拂耽延都是在畢國度過的。他厭惡那個曾經賜予他生命的城市。春天,拂耽延獨自一人離開畢國,向東南方行去,他要渡過烏滸水,橫穿吐火羅,越過大雪山,經梵衍那到迦畢試去。
這對粟特人來說是非常不錯的條件,拂耽延清楚地看到了粟特人的未來,那時他們不僅不用擔心像阿哇爾這樣的馬賊,同時還可以從波斯人手中奪回粟特人本應得到的豐厚的利潤。阿攬延答應室點密把他的話轉達給粟特大大小小的國王,當然最重要的,是康居的國王世失畢。
這對康居城的大麻葛諾磐陀並不是一件難事,現在末野門在痛苦中煎熬,為野悉密做了有害於祆教的事而流淚,並堅信諾磐陀即將要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幫助野悉密,幫助她擺脫惡魔的糾纏,並最終得到阿胡拉·馬茲達的眷顧,升上天堂。
決賽的形式是這樣的,首先是大家騎在奔跑的馬上射一枚懸在三十丈外的金幣,射中的進入下一輪的比賽,射不中的則被淘汰,下一輪就是騎在馬上射兩枚金幣,依此類推下去,一直到剩下最後一個勝利者為止。自從末野門長到十五歲,有資格參加比賽以來,他就沒有輸過,別的人想贏得錦標,只有在末野門隨商隊出去,無法參加比賽的時候,才有可能。最激烈的比賽發生在末野門第一次參加比賽的那一年,他的最後一個對手與他相抗到了第五輪,也就是要騎在奔馬上,箭不虛發地射中五枚金幣,在那一輪末野門勝出了。後來那個失敗者說,其實對他來說,射中五枚金幣並不難,不過他已經沒有信心再比下去,因為他知道就算讓末野門箭不虛發地射中五十枚金幣,他也能做到。後來末野門的一次戰鬥經歷也證明了這個失敗者的說法是正確的,末野門曾經有一次獨自射殺了一百個波斯馬賊,每一箭都是射入他們的咽喉,沒有絲毫的差錯。那些波斯馬賊看到自己的夥伴一個個地被射殺竟也不轉身逃走,直到最後一個人被射殺在末野門面前,那時他距末野門已不到兩丈的距離。但是後來,只要末野門在商隊中,波斯馬賊就會遠遠地避開,戰鬥時決不退縮還可以說是勇敢,但如果明知必死還跑去送命那就只能說是愚蠢了。
烏濕波急壞了,他擔心嚈噠人會遷怒於他,把澡堂砸爛。拂耽延獨自去找旃陀羅,「請讓我幫助你,」他說,「我可以讓突厥人退後!」同時他把烏濕波叫來,當著他和旃陀羅的面說道:「現在我在迦畢試城內的所有財物,包括那幢房子,都屬於旃陀羅,她有權力任意處置這些財產,我想,它們應該足夠她在印度開鑿出一座濕婆的神殿。」然後他拿出馨吉爾的濕婆雕像,對旃陀羅道,「這是我的一位朋友的遺物,他讓我轉交給他的女兒,他說他的女兒在迦畢試城內,但我無法找到她,現在我要離開,將不再回來,我把他最珍貴的聖像交給你,我想他會同意的。」
「不,不是這樣,」馨吉爾粗野地罵著,「你這蠢貨!」

八月的一個燠熱的夜晚,一個拂耽延從沒見過的小太監來到他的住處,宣他進宮。小太監乘轎,拂耽延騎馬,他們穿越了大半個長安城,來到位於城北的皇宮前,這座宮殿曾經是雍州城的官廨,是在十幾年的時間里,慢慢改建成皇宮的。拂耽延從沒有在深夜裡穿越過長安城,還在半路的時候,他就被繞暈了,小太監帶著他從一個狹小的、平時顯然很少開啟的偏門進宮,他們穿過幽閉的宮殿,繞過長長的迴廊,在一處幾乎荒廢的花園裡,他見到了宇文覺、林毓和負責宮廷護衛的宮伯張光洛。
馨吉爾把拂耽延帶到素葉城最奢靡的酒館里去:踩著厚厚的地毯,他們走進一個四壁都懸挂著壁毯的房間,蠟燭在燃燒,散發出淡淡的冷香,歪坐在綿軟的坐墊上,品嘗著烤得噴香的熊掌和中亞最昂貴的葡萄酒,妖冶的舞|女在緩緩扭動腰肢起舞,伴著輕柔的、但又是激動人心的羯鼓聲。
地舍撥帶她向更遠的遠處跑去,那兒有更多的蘆葦和更深、更沉靜的水。那些蘆葦密密地長在岸邊,高高的白穗盛開著,蘆葦的莖稈竟比地舍撥的小臂還粗。地舍撥用刀在蘆葦叢里開出一道黑黑的小徑,他們潛進去,豹子碧綠的眼在黑暗中閃光,他們無動於衷,在蘆葦中尋找著野鴨的巢。
所有這一切其實都是發生在很短的時間里,當拂耽延扶起馨吉爾的時候,他還沒有斷氣。他示意拂耽延將手伸進他的袍子中,拂耽延從裏面掏出了一個裝滿金幣的皮袋和一尊濕婆的木雕。「給我的女兒,她在迦畢試。」馨吉爾說。他像睡著了一樣死去,經過了與阿哇爾的漫長的對峙,他已疲憊不堪,在拂耽延並沒有被驚醒的無數個夜晚,他獨自揮舞著短棒與風搏鬥,而在更早一些時候,在那些日復一日重複的夜晚和白天,他與柔然人、波斯人和突厥人搏鬥,那些無邊的戰陣,那些披著甲胄的戰象,那些在他的短棒下呻|吟的人,還有那些與他一起揮舞著短棒戰鬥的人,都已在他的生命中消失。現在他要與所有這一切,合為一體了。
阿貲虜人尋找著阿攬延,阿攬延爬到拂耽延的身邊,抓住了拂耽延的腳踝,尋求庇護。阿貲虜人走過來,他舉起了刀,這時,黯淡的光又漫了進來,風暴的呼嘯聲變得微弱了,似乎是從數千里之外傳來,阿貲虜人猛然間看到了拂耽延正在畫的佛像,他的刀「鏘啷」掉在地上,佛在拈指微笑,這幅畫並沒有完成,還有佛光和爍侍的菩薩等待著畫上去,但阿貲虜人已經跪了下來,他顫抖著,發出嘶啞的哭泣,用羌語喊著什麼,他離開了,把刀丟棄在了石窟中。
往西是烏滸水,往東是葯殺水,往北是黑沙漠,往南是赤沙漠,在這些河流與沙漠之間,康居城靜靜地鋪展,城牆、宮殿、市集、住屋……藍色的那密水在城外流過,河邊種植著大片的葡萄和蘋果,葡萄園和蘋果園的後面,則是望不到邊際的蔥綠的草原,那伽色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閃爍著聖潔的雪光。
太陽已經落到了城牆的後面,那些尋找天兒骸骨的人,在拂耽延之前走入城內,很快就四散而去。拂耽延走過「叮叮」作響的銀鋪,繞過由巨大的石頭和彩色的瓷磚砌成的王宮,穿過已經空無一人的市集,來到一大片平頂的泥屋前。那些正在屋外的空地上轉著圈跳舞的孩子們看到拂耽延來時,並沒有像一般人那樣避開,而只是站在路邊,對著他友好地笑著。拂耽延也對他們笑了笑,他放緩腳步,沿著七拐八彎的小巷走,銅鈴「錚錚」地響,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耀眼的天狼星像鑽石一樣璀璨。在一處低矮的泥屋前,拂耽延停下了。這處泥屋與別的泥屋有些不同,別的泥屋的牆上,不是畫著得悉神,就是畫著娜娜神,而這一處泥屋的牆上卻是什麼也沒有。
宇文覺慢慢站起來,樂聲停止了,他正色道:「你難道不知道大周的臣民都是信佛的嗎?你拿這樣的旁門左道到長安來蠱惑人心,朕沒把你趕九九藏書出去就罷了,居然還要朕答應你建一座淫祠!」他揮揮手,示意衛士把波波匿拖下去斬了。拂耽延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結局,嚇得目瞪口呆。宇文覺又道:「除非你放棄祆教,改信佛教,朕還可以饒你一條性命。」拂耽延趕緊把這句話譯成了粟特語。波波匿已經被衛士摁倒在地,他似乎沒聽懂拂耽延的話,沒有任何的反應,拂耽延把這句話又大聲地說了一遍,但波波匿突然昂起頭來,這個瘋狂的祭司,用粟特語罵著拂耽延:「你這個蠢貨,你以為我為了保住性命,就會放棄信仰嗎?」
夜晚過去,凌晨時,河谷內響起了喊殺聲。嚈噠人的軍隊突入河谷,他們往石窟內扔火把,用短木棒痛擊從石窟中逃出的突厥人。天蒙蒙亮時,大部分突厥人都已死去,許多人在石窟內被火燒死,或者是被煙熏死,還有許多是死在了洞口,他們的屍體堆積起來,幾乎把洞口遮住。有兩三千名突厥人在河谷中結成方陣,這些突厥人幸運地從石窟中逃出,卻發現河谷兩頭都已被嚈噠人堵住,不得不掉回頭。突厥人是悍勇的,雖然明知必死,卻沒有一個突厥人害怕,更沒有人投降。少數仍然有馬的騎兵聚在中間,騎兵之外是射手,方陣的最外一層是只有馬刀或盾牌的突厥人。他們用銳利的鳴鏑抵擋向他們進攻的嚈噠騎兵,他們射術極佳,幾乎每一箭都能放倒一個嚈噠人,少數衝到陣前的嚈噠人被他們放入陣中,包圍起來,用馬刀砍死。
這時,其中的一個男孩,輕輕地說:「母親!看哪,他的腰間沒有銅鈴!」他是在說拂耽延,拂耽延的腰間沒有繫上「不凈人」外出時必須繫上的銅鈴,那個男孩的母親搖了搖男孩的手,不讓他再說下去。
馨吉爾還在往下說:「波斯人把摩尼教定為邪教,這或許便是你一直不知道摩尼的原因……」
從康居往東,是五百里的沙磧,到達懼戰提,這個城市屬於東曹國,由懼戰提再往東,是石國,再往東,渡過葯殺水,是白水城,然後是怛羅斯城、千泉和素葉城,到熱海的時候應當已是秋天,由熱海再往東,是疏勒,疏勒過去,是突厥人的王庭鷹娑川,跟著還有那些沙漠里的城市——龜茲、焉耆、樓蘭、高昌、伊州、敦煌,再到涼州,那已是中國的國境了,但仍有許多粟特人居住,再往東,才是長安和洛陽,這兩座世間最偉大的城市,是中國皇帝居住之處,亦是商隊最終的目的地。
翟阿奴帶著拂耽延去喝酒,一起去的還有十幾個「不凈人」,地舍撥因為還太小,只能獨自留在家裡。只能說那是一家骯髒的小酒鋪子,位於城市最偏僻的角落,在這裏喝酒的大多是沒有土地的佃農、潦倒的手工匠人、流亡者、奴僕,甚至還有逃犯。雖然他們的境況並不見得比「不凈人」好,但他們還是看不起「不凈人」。在祆教的信眾中,「不凈人」處於一種尷尬的位置:他們是最低一層的階級,但同時也是所有人都離不開的、其重要性堪與祭司相比的階級,因此一般的人也都對他們採取一種奇怪的態度:他們鄙視「不凈人」,但又盡量地不表現出來。
追兵把他圍住了,火把明亮,周圍少說也有十來個人,他背靠著城牆立著,瘋狂地舞著刀,威脅著不讓別人靠近自己。
之後的一切都進展得非常順利,野悉密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在學習敘利亞語之前,她對粟特語、波斯語和突厥語都有很好的基礎。雖然拂耽延並沒有刻意地表現自己在語言方面的造詣,但不久之後,羅什支一家人都已經對此大感驚訝了,因為他不僅僅是精通敘利亞語和粟特語而已,對波斯語、突厥語、希臘語、梵語和漢語同樣極為精通,尤其是在漢語方面,雖然羅什支因為常年經商的關係,也學會了一些,但卻遠談不上精通,這種語言一直讓他覺得神秘莫測,而拂耽延不僅說得十分流利,甚至還會閱讀和書寫,這簡直不可思議。這個十八歲的少年,從來沒有離開過康居城,卻精通如此多的語言,羅什支難免要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拂耽延對此的解釋是:他曾經得到一位年老的波斯人的教導,但對這位波斯人的身份,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而現在這位波斯人又已死去。這種解釋很難讓人滿意,但羅什支派人仔細地查了拂耽延的身世后,又確定他確實是一個「不凈人」無疑,母親早年便已死去,父親叫翟阿奴,有一個弟弟,叫地舍撥,其中沒有任何的值得懷疑之處。於是這件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了。拂耽延與羅什支一家人相處得幾乎可以說是融洽,他不僅要教野悉密敘利亞語——實際上後來他什麼都教,而其他的教師則被羅什支辭退了。拂耽延用羅什支給他的酬金建了一幢新的房子,翟阿奴和地舍撥也不再接手處理屍體的工作,若不是他腰間的那個小銅鈴在不時提醒著他,他幾乎要忘了自己的「不凈人」的身份了。
阿哇爾的重新出現讓商人們驚慌,現在他如同一個遊盪于暗處的復讎的幽靈,他一定會用更殘酷的方式折磨被他抓住的商人的。
拂耽延進入河谷時,已有近萬的突厥騎兵在這裏駐紮。河谷中牧放著他們的坐騎,騎兵們把靜修的僧人從石窟和支提堂中趕出,自己住了進去,他們拆下石窟內畫著彩繪的圍欄和木屏,燃起火來,燒烤羊肉,痛飲馬奶酒。
但這時母獅從木籠里沖了出來,它躍入樹林中,嗚咽著,很快又從樹林里衝出來,向那幾個粟特商人撲去。商人們四散而逃,但仍是有兩個商人被母獅撲倒在地,咽喉被咬開,胸口被抓得稀爛。緊跟著母獅又撲倒了第三個商人,但這時馨吉爾已拿著短木棒沖了過來,他用讓人無法相信的勇猛與迅捷與這頭母獅搏鬥,他的兩隻手臂都被母獅抓得鮮血淋漓,但他最終仍是把木棒插入了母獅的喉嚨。
但是一開始他們就遇到了極大的麻煩——摩尼教把鏡子和交媾都看成是污穢的,因為它們都在繁殖人類,而人類的肉體是污穢的,在摩尼的瑰麗而浪漫的創世神話中,人類的肉體里包含了太多的黑暗因子,因此人類的一生,就是一個讓靈魂永遠擺脫肉體的艱難歷程。
「投降吧!」一個人喊,「大冢宰不會殺你的!」投降?這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拂耽延猶豫著。但這時一個黑影像蝙蝠一樣地落在了他與追兵之間。
拂耽延不知道他們為何要每天深夜在花園裡操練如何擒住宇文護:一群小太監舞著棍棒,在張光洛的指揮下,向一個稻草人發起攻擊,這看上去實在有些可笑。張光洛很蠢,宇文覺還太小,但林毓應該是明白這樣的操練的可怕的。
冬天過去之後,康居城裡的雪都化了,那密水也已解凍,「嘩嘩」的流水聲似乎在城裡都能聽到。羅什支和末野門正在準備要帶到波斯去的貨物,一旦河水完全解凍,他們就要出發到波斯去,這一走一年半載不回來,是很正常的事。缽蘭似乎有些憂鬱,那天早晨,她帶著野悉密來上課,竟出乎意料地沒有離去,她斜坐在牆角處的一塊地毯上,一邊望著窗外,一邊聽拂耽延給野悉密上課。
巴提斯這才提起盾牌,站起身來,走到空場中心,對康居國王點頭道:「可以開始了!」國王一揮手,於是傳令官吹響了號角。人群一陣騷動,似乎想擠得更近些,好把這場比武看得更清楚。突厥人勒住了馬,不讓它們立時就朝巴提斯衝過去。他們把巴提斯圍成了一圈。馬嘶鳴著,突厥人的馬刀在陽光中閃著耀目的銀光。這時東邊的一個突厥武士終於忍耐不住,最先向巴提斯衝去,緊跟著西邊的一個突厥武士也放鬆了韁繩,馬兒像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巴提斯原先一直是站在空場中心,這時忽然大喝一聲,向從西邊衝過來的那個突厥武士衝去,手中長矛猛地刺入馬的胸口,緊跟著站定腳步,一揚盾牌,竟硬生生地把從東邊衝過來的那個突厥武士撞飛過一邊。兩匹馬都倒在地上,痛苦地掙扎著。突厥武士被壓在了馬下,一時間爬不起來。巴提斯不再進攻,只是把長矛從馬的胸口拔出,慢慢朝空場中心退去。而血從那匹馬的胸口中噴出,立時把地面染得猩紅。
兩個月之後,他們經過了龜茲和焉耆,拂耽延驚訝地看到,在距離康居如此遙遠的東方城市裡,竟然還擁擠著數以萬計的粟特人,而且他們的生活與康居的粟特人的生活相比,並沒有什麼差異,甚至還可以說,他們的生活更優裕,他們也一樣地在富麗堂皇的澡堂里洗澡,在華美的酒館里喝酒,他們的房子繪著色彩艷麗的壁畫,他們的火廟用巨大的石頭建成,雄偉壯觀。
原本事情可以這樣持續下去:他們的愛情如此熱烈,使他們衝破了世俗的阻力,永遠地生活在一起;或者相反,因為少年易變的心性,他們在不久之後分開了,並在餘下的歲月中,把這場愛情看成一場笑談。但一次看似偶然的發現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3

拂耽延一來到迦畢試就去拜訪替阿攬延保管財物的粟特首領烏濕波,他接管了那些財富,購置了一幢兩層的石頭房子,並著手尋找馨吉爾的女兒,他是打算把阿攬延在迦畢試城內的所有財產都贈給她。但沒有人知道馨吉爾女兒的下落,拂耽延只好在澡堂、神廟、酒館里打發時間,懶洋洋地度日,他對發生在城外的戰爭毫無興趣。
阿攬延已經認不出拂耽延了,他爬入石窟中,試圖把自己藏起來。一個阿貲虜人闖進來,他高大的身軀幾乎把洞口全遮住了。拂耽延停下手中的畫筆,等著阿貲虜人走開,他好藉著從洞口照進來的微光,繼續畫下去。
「可是他還在遙遠的沙漠里,可能正在駱駝背上打盹呢!」少年們想到這裏,就有了奪取錦標的勇氣。
末野門並不在乎別人的戲謔的歡呼,他把公主抱上馬,自己跟著翻身躍上,一抖韁繩,栗色馬揚起一陣煙塵,邁著小步向王宮跑去了。
共同經歷了這個夜晚之後,拂耽延和這個嚈噠人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關係,他們並不親密,甚至都談不上是朋友,但拂耽延還是習慣於與這個喜歡冷笑的嚈噠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和那個虔誠的祆教祭司。
騎術和射術的比賽,是在城東的樹林里進行。這裏全是楊樹和楓樹,那密水在樹林外轉了個大彎,河岸邊生著密密的檉柳。那一年的歲首節騎射比賽,註定要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中流傳下去,因為它以這樣激動人心的方式開始,最終卻是以一種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式結束。
拂耽延第一次覺得自己與刀合而為一了,這樣的感覺讓他感到歡喜,他狠狠地揮著刀,向商人衝去,而商人的反應讓拂耽延不解,他們的動作遲緩且猶豫不決,但他顧不上那麼多了,他把刀插入商人的肚子里,就像把一根尖的木棍插入一顆成熟的葡萄中那般輕易,另一個商人虛張聲勢地揮著匕首,但拂耽延看到的卻是他的恐懼和對死的渴望,拂耽延突然明白了,他們寧願死在自己的手裡,這總比死在阿哇爾的手裡要好得多。他把刀收起來,轉身走開。商人仍在揮著匕首,「來殺我啊!來殺我啊!」他叫喊著。但拂耽延再也不看他一眼。
但現在,無論是柔然還是魏,都滅亡了,而所有這一切,卻不過是發生於二十年前而已。
第二天一大早,拂耽延和史訶耽的一個家童,一人騎馬,一人跨驢,一起向東南方出發了。越過甘泉水,沿著鳴沙山走了一個多時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看見數百座石窟鑿在山上,整座山如同一個巨大的蜂巢。拂耽延爬上沙坡,步上圓木的棧道,石窟間有從山壁上開鑿出來的甬道相連。有些石窟剛剛開鑿,裏面什麼也沒有,有些則已繪滿絢爛奪目的壁畫,有些甚至還有彩塑或雕像。拂耽延猛地看到那些繪在壁上的佛像的時候,竟忍不住想要倒身下跪,而那些飄逸的飛天、美艷的舞|女、端莊的菩薩……又令拂耽延目眩神迷。
一個騎著驢子的劫匪攔住拂耽延,而拂耽延卻連刀都沒帶。劫匪把拂耽延身上的所有金幣搶去。他的脖子上長著一個大瘤,相貌非常醜陋,他發現了馨吉爾的木雕濕婆像后,握在手中看了看,又把它扔還給拂耽延,並勸他回頭,因為突厥人的軍隊就在前面,戰爭即將到來。
在一個風暴肆虐的清晨,蒼老的阿攬延來到了拂耽延所在的石窟中。他是被阿貲虜人驅趕到這兒來的。商隊的所有貨物都被阿貲虜人搶去了,所有的人也都被阿貲虜人殺死了,只剩下阿攬延一個人,他的駱駝把他帶到敦煌來。
但說到底,其實只有粟特人自己才是康居真正的主人,因為無論是嚈噠人還是突厥人,都只會騎馬打仗,只會放牧牛羊,只有粟特人才會經商,才懂得怎樣把葡萄酒、香料、瑟瑟、麖皮、氍毹、錦和氎運到中國,再把中國的絲綢和瓷器運到波斯和拂菻,換回銀光閃閃的波斯的銀幣和金燦燦的拂菻的金幣。
「不,你們忘了嗎?」一個粟特人鼓舞他的同胞,「末野門曾經獨自打敗一百個波斯馬賊,他還扳倒過一頭印度的戰象!」
商隊由敦煌出發的時候,又變得充滿活力了。阿攬延召集到了十來個粟特商人與自己同行,又雇了七八個夥計照管貨物,還買了三個新的舞|女,作為送給中國皇帝的禮物;獅子因為找尋不到,只好作罷。
已不再是下雪的季節,但山峰上仍是白雪皚皚,山谷間是綠的草地和田野,河水像天空一樣蔚藍,路邊不時有早已傾圮的棕色泥磚房屋,幾莖青草在廢墟上搖曳。
但周朝的天王宇文覺的宮殿卻依舊是令人驚嘆的,他在逍遙園接待來自西域的貢使,酒席擺設在蘋果樹下,麋鹿在草地上徜徉,宮伎們彈奏著帶有西域風格的樂曲,坐在他的下首的,是周朝實際的執政者、宇文覺的堂兄、大冢宰宇文護。在宴席上,波波匿提出了在長安建一座祆祠的請求。宇文覺還非常地年輕,拂耽延猜想他決不會超過十五歲,他把目光從正在舞筵上跳舞的宮伎身上移開,看著波波匿,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然後他要求波波匿扼要地介紹一下祆教的教義。波波匿只要一說到與教義有關的東西就異常地激動,拂耽延把波波匿所說的一切翻譯成漢話,宇文覺盤腿坐在鑲著金玉的胡床上,心不在焉地聽著,他的皮膚白得像雪,臉上帶著睡眠不足所造成的憔悴。拂耽延一邊翻譯著,一邊就想起古羅馬的皇帝埃拉伽巴盧斯,他荒淫過度,最後只能依靠春|葯挑起自己的情慾,卻又把發明春|葯的人關起來,讓他們以春|葯為食,直到他們狂躁而死……但眼前這個年輕的君主,大約還不至於需要春|葯吧!
商隊回來的那天下午,波斯和突厥的使者也同時來到了康居城,他們是來與粟特人一同慶賀歲首節的。對康居人來說,這兩國的使者都得罪不起——突厥人擁有強大的武力,而波斯人則控制著通往拂菻的商道。
拂耽延卻是對生命充滿了好奇和渴望,這使他拔刀在手的時候有一些走神,但他立即鎮定下來,「把注意力放在你的刀上」,他想著馨吉爾的話,他全身都放鬆下來,汗微微沁出,他可以感覺到每一滴汗滑過自己身體的過程,然後他覺得自己在慢慢地擴張,他看到風吹動細小的雪粒,看到在阿哇爾的身後數丈處,有一行狐狸的梅花形足印,他還看到在更遠的地方,一隻野狗在雪地上徜徉,而更遠處,是羅布泊在月光下閃爍。
末野門的妹妹野悉密,很早以前就認識拂耽延的弟弟地舍撥了。在拂耽延還是她的老師的時候,她就曾經隨著拂耽延到「不凈人」聚居之處去,當然是瞞著家裡人。
洛水穿過洛陽城的廢墟。野狗在城內亂竄。城中的建築雖已被摧毀,卻依舊宏偉壯麗。拂耽延坐在位於魏朝宮城北面的金鏞城的殘破的城堞上,荒草已經佔據了這座城市;在拂耽延的背後,北邙山綿延不絕,那裡埋葬著魏朝的皇族拓跋氏的祖先。
長安附近的村落都立有鼓樓,鼓樓里懸著牛皮鼓和鼓槌,一旦發現盜賊,鼓便會捶響,最先發現盜賊的村落捶的是「咚、咚、咚、咚」,距它最近的村落聽到了鼓聲,便會跟著把鼓捶響,他們捶的是「咚咚、咚咚、咚咚」,跟著是第三個村落捶出「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鼓聲,很快地,四面八方都響起了鼓聲,那一夜,這鋪天蓋地的鼓聲令拂耽延絕望得不想再挪動一步。
每天夜裡,拂耽延都偷偷來到這裏,向這位神秘的、名叫夷數的波斯老人學習——幾乎可以說是學習——這世間的一切知識,星象、數術、醫術、商業……甚至擊技,當然最主要的是語言,拂耽延學習了粟特語、波斯語、突厥語、漢語、梵語、希臘語……凡是在康居城內有人在說的語言,拂耽延都學了,甚至是康居城內沒人在說的語言,拂耽延也學了。
但戰爭漸漸地向不利於嚈噠人的方向轉變,終於烏濕波的澡堂也不得不關閉了。所有的嚈噠人都跑去守城了,拂耽延以自己是粟特人為由,拒絕參与戰鬥。有一天突厥人攻入了迦畢試,經過艱苦的巷戰,嚈噠人終於把攻入城中的數百名突厥人全都殺死了,他們把突厥人的皮剝下來,製成旗幟,讓它們在城頭上飄揚。這個舉動激怒了所有突厥人,使他們的進攻猛烈到近於瘋狂。護城河被突厥人的屍體填滿,多處城牆已經坍塌,城內的食物也所剩無幾,派出去搬取救兵的信使杳無音信,嚈噠人終於感覺到末日將至,他們知道突厥人不會放過這座城市,他們將把所有人殺死,用死者的頭顱堆起高高的塔,用無頭的身軀築起長長的牆。
馨吉爾曾經是一個嚈噠貴族,參加過嚈噠對波斯和突厥的戰爭,他的身上還有數處戰爭時留下的傷疤,儘管拂耽延對他這一段經歷很感興趣,但他卻不願多談,「什麼是戰爭?戰爭是怎樣的?」他冷笑著,「戰爭就是殺人!殺!殺!殺!不斷地殺!」
拂耽延把馨吉爾的遺物轉交給阿攬延,請他在經過迦畢試的時候,交給馨吉爾的女兒。宇文覺給拂耽延的官職是右員外侍郎,這是一個正三命的閑差。周朝的官制,最高級的官員,是正九命,所以正三命的右員外侍郎只是一個中下級的小官。拂耽延在城南的僻靜處置了一所還算寬敞的宅子,無事時就在長安城裡亂轉,看看佛寺和道觀,偶爾也會去波波匿的祆祠做祈禱,並在那裡與長安城裡的粟特人碰頭,更多的時候是在妓院里度過的,飲酒,聽樂伎們敲鼓、彈箜篌,看舞娘扭著腰肢跳舞,當然也免不了一夜的風流。
當「不凈人」進入酒鋪子里的時候,喧嘩聲止息了,一個嚈噠女奴正在酒鋪子中央扭著腰肢跳舞,她知道「不凈人」今天會來,所以仍是若無其事地跳著,於是別的客人也漸漸地又喧鬧起來,雖然有些客人走了,還有一些則是更換到離「不凈人」較遠的位置,但總的來說,酒鋪子內很快就恢復了原樣。
這真是一個荒唐的決定,但在那個絕望的時刻,嚈噠人做出任何決定都是可以理解的。他們派出十個武士去抓旃陀羅,之所以派出這麼多人,當然是因為考慮到了羅婆那的存在。但是十個武士仍然無濟於事,羅婆那守在旃陀羅的房前,拿著一根大鐵杵,他砸死了五個嚈噠武士,另有兩個被他打斷了腿,只有三個逃脫,羅婆那把死傷的七個嚈噠武士扔出牆外,抱著鐵杵坐在石階上,等著更多嚈噠人到來。
僧人們集中在一個最大、也是最高的支提堂中,靜靜地打坐,甚至沒有去看一眼突厥人;拂耽延和他們在一起。
拂耽延意識到如果自己現在不與兩個粟特商人決鬥的話,就很有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親手殺死他們了。他把自己的彎刀扔在了商人的腳前,商人也把他們的武器扔在了拂耽延腳前,這意味著他們接受了拂耽延的挑戰
突厥使者怒道:「你是何人?我不和你說話。」康居國王也問道:「請問這位柘羯如何稱呼?」「柘羯」卻是波斯語,意為「武士」。波斯使者急忙答道:「他是波斯國王科斯洛埃斯一世的衛隊長,也是國王的外甥,名叫巴提斯。」
馨吉爾僵硬地倒在地上,阿哇爾把目光轉向拂耽延。拂耽延覺得那刺向自己的並不是無形的目光,而是兩把利刃,他從來沒有面對過如此絕望的敵人,阿哇爾的心中,除了殺戮,一無所有,他的殺意強烈到如此的程度,以至於他如果不能把拂耽延殺死,那麼他必定要瘋狂地把自己殺死。在數萬里長的漫漫追逐中,他已經習慣了寂寞,習慣了以吞食血肉為生,他幾乎在沙漠上渴死,而在草原上,成群的野牛在他的身後狂奔。這一切他都必須獨自面對,開始的時候,他是為了仇恨而殺人,但仇恨竟也漸漸地淡去了,殺人便成了他唯一的目的,他之所以久久不對馨吉爾發起攻擊,雖然可以用他的謹慎來解釋,但也未嘗不是因為猶豫,因為,如果他把馨吉爾殺死了,那麼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是值得他留戀的呢?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的國家都已不復存在,而現在,連他的敵人也不存在了。

當他們兩個對打的時候,馨吉爾的叫罵就開始了,而且很少中斷,「你應該放鬆你的精神、你的身體,你這個長鼻子的野象,沒毛的野豬……」他常常罵得很奇怪,有一次他罵拂耽延是「被濕婆遺棄的男人,沒有生殖能力的水牛」,還有一次,他罵拂耽延是「用恆河水也洗不幹凈的臟貨」,拂耽延對這一切都充耳不聞,他努力地按著馨吉爾的教訓去做,「放鬆你的精神、你的身體」「當戰鬥開始,你就應該忘掉一切,把注意力放在你的刀上」。
直到她很不情願地進行她這輩子第一次的「九夜之濯」的時候,她才重新見到了地舍撥,這次重遇使野悉密的生命變得更美麗,也更短暫。
拂耽延來到迦畢試之後不久,突厥可汗室點密就率領五萬大軍,把這座城市包圍了。嚈噠人的勇悍並不遜於突厥人,而他們又比突厥人更殘忍,曾經,波斯的國王不得不把自己的士兵用鐵鏈綁起來,否則他們就不會到戰場上去,因為他們一見到嚈噠人,就嚇得發抖。突厥人並不善於攻城,他們最擅長的是在草原上與敵人進行運動戰,室點密在吃了幾次虧之後,從別處找來了工匠,開始製造發石車、雲梯、撞車等攻城器具,但迦畢試石頭的城牆又高又厚,城門更是用鐵鑄成,室點密不得不忍受與嚈噠人進行持久戰的痛苦。
宇文覺不時會召拂耽延進宮,如果宇文護在座,那麼他們大多會談論關於河西、西域和突厥的事,當然還有吐谷渾;如果宇文護不在的話,那麼宇文覺就會叫拂耽延講述古羅馬帝國的歷史,他尤其喜歡聽卡拉卡拉和格塔爭奪皇位的故事。「卡拉卡拉和格塔相互提防,他們住在不同的宮殿里,身邊有無數的護衛,如果不是事先做好防範,他們決不碰頭。他們的母親讓他們和解,並要求他們到她的宮殿里來談判,好把羅馬帝國公平地瓜分成兩個部分。卡拉卡拉和格塔都來了,但卡拉卡拉的手下預先埋伏在宮殿中,這些猛虎一樣的武士拿著武器衝出來,格塔撲入他的、同時https://read.99csw.com也是卡拉卡拉的母親的懷抱中,乞求庇護,但卡拉卡拉並不命令武士停手,他甚至還大聲地助威,他們把格塔殺死在他的母親的懷抱中。」

商人們把舞|女丟棄在樹林里,帶著某種難以形容的表情走出來。對他們來說,這個舞|女已經不可能再獻給中國的皇帝了,如果舞|女願意,他們可以把她帶到下一座城市,然後再把她和她的獅子賣掉。

「我們到不了洛陽了。」有一天他對拂耽延說,然後又匆匆地出去了。拂耽延向別的人打聽,才知道魏朝已經分裂成兩部分,洛陽以東屬於齊朝,而洛陽以西,包括涼州,都屬於剛成立的周朝。「我們只能到長安去,那是周朝的都城,我們會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的。」阿攬延終於安排定了一切,他胸有成竹地說。但他仍為了到不了洛陽而惆悵,「那是一座天堂一般的城市,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比她更美麗、更壯觀的城市了!我上一次進入那座城市的時候,是一個端莊的女王在統治她,這個女王在城裡建起了一座九十丈高的佛塔,這一定是全世界最高的建築了,塔上的銅鈴被風吹響,清脆的『叮叮』聲在一百裡外就能聽到。」
地舍撥是知道拂耽延的秘密的,他帶野悉密去找夷數,他並不知道夷數確切的住址,他們在康居城裡四處打聽,當他們終於推開夷數小屋那扇朽壞的木門的時候,看到的已是一具乾枯的屍體。
關於之後的一切,我不好在這裏描述出來。這是拂耽延的第一次,其中的甘美、驚慌和些微的尷尬,我想各位可以自己去想象。在他從水池裡出來,平躺在豹皮軟椅上,任由女郎在他的胸口上塗抹野悉密油——這種噴香膩滑的油與末野門的妹妹同名,其實野悉密首先是一種五瓣的白色小花——的時候,他忍不住問那個女郎,是不是所有到澡堂里來的客人,都可以享受這樣的服務?「不,」女郎甜甜地笑著,「是夫人讓我來服侍你的。」
這件事給拂耽延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覺得自己有些把持不住,於是偷偷地去拜訪夷數老師。自從他開始做野悉密的老師之後,他到夷數這裏來的次數不得不大大減少了。
舞|女也跟著沉默不語了。天黑下來,拂耽延雖然還有很多疑問,但他想,如果舞|女不想說,那麼自己又何必去問呢?他重新把皮囊裝滿水,向營地走去。
在焉耆和樓蘭之間,一個尋常的夜晚,拂耽延終於聽到了馨吉爾的腳步聲,那像貓一樣的腳步,跑過雪地,如果不仔細去聽,根本就別想聽到。拂耽延跟著躍起,看到篝火邊已沒有了馨吉爾的身影,他藉著黯淡的月光,沿著馨吉爾的腳印追去,半個時辰之後,他聽到了木頭與刀撞擊的聲音,還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他翻過沙丘,看到兩個黑色的人影,碰撞,分離,互相旋繞,對峙,再一次地碰撞……像兩隻兇猛的黑豹。
餘下的兩匹馬,一匹剛剛才轉過身來,看到這幅慘象,正猶豫著要不要再衝上去;另一匹馬則被嚇壞了,馬上的突厥武士也控不住它,不單屎尿都流了出來,更是四蹄一軟,要趴在地上。但突厥人卻是十分蠻勇,雖知必敗,仍是從馬下爬了出來,拔出腰間短刀,要和巴提斯步戰。
他在一個深坑裡躲藏了一個夜晚,一個白天,又一個夜晚,到第三天的清晨,才戰戰兢兢地從深坑裡爬出來,田野里種植著麥和稷,他伸長了雙腿,一直向荒野里跑去。
這樣,商隊就與阿哇爾有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柔然人一直跟著商隊,從葯殺水到白水城,他們不間斷地騷擾商隊,他們不再把目標放在商隊的貨物上,而是專註于殺人。當商隊進入白水城時,已經損失了三個商人,其中的一個是被柔然人活捉的,柔然人把他的皮剝下來,乘著黑夜,把人皮扔到了粟特人的營地里。但粟特人也在不斷地反擊柔然人,馨吉爾有時會帶幾個人留在後面伏擊他們。

第三天晚上,野悉密遇到了地舍撥——他正在追逐蘆葦叢中的獅子。野悉密已經不認得地舍撥了,但她什麼都不怕,她帶著高傲的神情與這個少年接觸,卻迅速地忘卻了自己的高傲,熱烈地喜歡上了他,即便是知道了他是一個「不凈人」,她也不改初衷。
一個穿著雪白錦袍、結著長長髮辮的少女沿著城牆的梯級跑了下來,末野門的眼睛亮了,他放開馬韁,一把把這個正在低聲哭泣的少女摟在了懷裡。
有時他們會談起阿哇爾,拂耽延不解馨吉爾為什麼如此確定阿哇爾沒有死,而馨吉爾對此的解釋卻是:「你認為一個揮舞著馬刀向仇人示威的人會死嗎?一個人如果不想死,他就不會死。」這樣的解釋是拂耽延無法理解的,直到他也像馨吉爾那樣,經歷了戰爭,經歷了生和死,他才隱約地想到,這句話或許並沒有錯。
波波匿與馨吉爾一樣,都是四十來歲,不過他的性情與馨吉爾正相反,他是對一切事情都充滿熱情。波波匿除了傳教之外,還負責商隊在路上時的一切祭祀之事,他是一個熟練的祭司,這一點還在城裡時拂耽延就看出來了,他戴著口罩,舉著神聖的植物豪摩,跪在聖火壇邊,向密特拉神祈禱商隊一路的平安,「強大的密特拉,乘著他的輕捷的飾寶的金車,離開光明的家山……」他歌聲洪亮,洋溢著自信與虔誠。

康居的這座澡堂大約是整個中亞最豪華奢靡的了,即便是在波斯,恐怕也很難找到能與之媲美的澡堂:熱水裡摻入了大量的牛奶和蜂蜜,水面上漂浮著玫瑰和鬱金香的花瓣,熱水池的大理石壁上鑲嵌著各種各樣的寶石,牆壁上則掛著富麗堂皇的壁毯,沒有懸挂壁毯的地方,則繪著各種姿態的裸身美女,拂耽延到了這種地方,無論他怎樣地想保持鎮定,也不免有些手足無措了,尤其是當那個穿得極少的金髮女郎滑入水池中的時候,熱血一下沖入了他的腦袋中,使他有一陣子暈眩,幾乎站立不住,他的喉結一上一下地抖動著,終於憋出了一句話:「我並沒有要求這樣的服務!」「是嗎?」那個女郎淺淺地笑著,邁著貓一樣的腳步,滑到拂耽延的身後,用手輕輕摩挲著他的後背,「現在你可以要求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拂耽延和旃陀羅成了朋友,有時拂耽延無法入睡,會等到旃陀羅深夜歸來,侏儒羅婆那總是忠實地跟在她的後面。拂耽延知道旃陀羅是從印度過來的,還知道她之所以成為舞|女,是為了湊夠在印度雕鑿一個濕婆的神殿的錢。
有一天,拂耽延從宮裡出來的時候,林毓匆匆地追上了他。「我有一件事求你,」他說,「無論如何你要答應。」拂耽延有些莫名其妙,他隨著林毓往裡走,來到一扇通往後宮的偏門邊,林毓讓他等在角落處,自己整整衣衫,進到裏面去了。很快他就出來了,什麼也沒說,只是交給拂耽延一個包裹。拂耽延回到自己的住處,把包裹打開,裏面竟是一個正在熟睡中的、只有幾個月大的嬰兒。拂耽延對林毓如此信任自己感到不可思議,他找來了一個奶媽,只說這個嬰兒是自己在野外撿到的,當時兵荒馬亂,在野外撿到一個嬰兒並沒什麼奇怪,當然奶媽私下裡大約是把這個嬰兒看成了拂耽延與某個妓|女的私生子。
人們又是一陣歡呼,公主似乎現在才意識到周圍有這麼多的人,她抬起頭來,抹去臉上的淚水,又再把頭埋進末野門的胸口。
那是四月中旬,是康居最好的季節。野悉密赤著腳從圍牆邊的房子里跑出來,月光照著河流、灌木和草原,她避開守衛的祭司,一直沿著那密水的北岸跑下去,直到天快亮了,才偷偷地跑回來。
阿攬延帶領著這個奇怪的商隊去拜見突厥可汗室點密。他們經過一條長長的山道,一邊是深深的懸崖,崖下是訇然作響的激流,另一邊則是陡峻的山岩,在裸|露的岩石上,刻著過去幾百年來經過這裏的粟特商人留下的碑銘。有的是一句祆教的經文,「我要撫慰牛之靈」或「潔白的豪摩,永生的聖飲」;有的刻的是喪儀場面:穿著白袍的祭司、目光炯炯的聖犬、割面剺耳痛哭流涕的人……;有的卻是刻著地契、契約或書信;有的則是刻著葡萄架下的歡宴——滿溢的美酒、盛在金叵羅里的羊肉、華美的地毯、旋動的舞|女,還有正在演奏琵琶、胡琴、篳篥的樂師……;但更多的是祆教的祭祀場面:雙翼的吉祥獸、四臂的娜娜女神、聖火壇、祭司、神殿……;在一處泉水旁,有人刻下一句愛的誓言:此泉永不幹涸,婆陀對蒲羅的愛亦永不會改變;但偶爾也有非粟特文的碑銘,在一處灌木叢後面,就刻著兩個大大的漢字「鑿空」,也不知是什麼意思;在另一個地方,有人刻下了美麗的波斯文詩句;還有嚈噠人刻下的濕婆的浮雕,突厥人刻下的祈求長生天保佑的禱詞。當然還有更多的已無法分辨的磨糊的字句,殘缺的雕像……即便是鐫刻在石上,竟也有漫漶消失的一天。
秦州是位於涼州與長安之間的一座大城,阿攬延在這兒停了兩天。拂耽延趁著這個機會,到秦州附近的麥積山去,那兒有佛教徒開鑿的石窟,裏面有佛像,就像敦煌一樣。其中的一個石窟曾經安放過魏朝皇后乙弗氏的靈柩——為了討好新娶回來的、剛剛十四歲的來自柔然的公主,魏朝皇帝不得不命令乙弗氏自殺,而那個柔然的公主,也在不久之後死於難產,秦州的人都說,柔然公主是因為乙弗氏作祟才死的。
在一次午後的默坐中,拂耽延終於忍不住說道:「這樣很危險!」林毓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他微微一笑。拂耽延忍不住又問道:「你為什麼要把我扯進去?」林毓終於開口了:「我不知道,有時候我忍不住會做一些蠢事。」
商隊在這幾十里長的山道上走了一整天,隨著山頂上的雪水的匯入,山崖下的激流越來越澎湃,「砰訇」的聲音在山谷間迴響,使人不由得要保持沉默,陽光燦爛如黃金,在明與暗之間,陰影的切割如利刃般決絕,而風在樹林間掠過,帶著高山所特有的沁人心脾的清冽。
令拂耽延迷惑不解的是,跋質那似乎從未想過要在這些畫中題上自己的名字。他畫了一個又一個的石窟,在拂耽延看來,他幾乎是完全按照程式畫著,佛像的耳朵、菩薩的眼睛、夜叉的嘴……他從未想過要做出絲毫的更改,他從未想過要畫得有所不同,從而使看畫的人一眼就認出,這是跋質那的畫來。
舞|女看著拂耽延打水,突然問:「夷數是你的什麼人?」她的聲音沙啞、低沉,好像她是置身於一個廣闊無邊的、永恆的黑夜中。
太陽漸漸地升起來,商隊還在慢慢地進城。突然,人們一陣歡呼,原來是末野門走過來了,他牽著一匹栗色馬,身旁是他的父親——商主羅什支。末野門臉上長了一圈短須,腰間那把鑲金錯玉的寶刀被血和塵土遮住了光彩。「看哪!即使是在沙漠里走了兩年,他還是這樣地光彩照人!」一個少女說。「可是公主早就看上他了,你別指望啦!」另一個少女說。「是啊,」少女嘆著氣,「你看,他的眼睛正在尋找公主呢!」
拂耽延把野悉密的骨頭抱入懷中,向城外走去。人們在旁邊用畏縮的眼神看著他。當他找到自己的家的時候,發現翟阿奴也已經在驚恐中死去了,他太老了,他是如此地害怕自己也會被扔入狗群中。

粟特人在鷹娑川休息了有一個月,然後,帶著室點密送給他們的禮物上路了,那是十幾匹駿馬、幾袋最好的馬奶酒還有突厥人自己鑄造的刀劍。還在鷹娑川的時候,那年的第一場雪已經飄下來了,遠離了突厥人的王庭,進入荒漠之後,大地就變得一片銀白了。阿哇爾一直沒有出現,而馨吉爾好像也已經把他遺忘,他們小心地不提起這個可怕的名字,彷彿這個名字是一個詛咒,一旦說出來,就會引發地震,或是洪水。
敦煌東南數里處,甘泉水邊,有一個聚居著數千粟特人的大聚落,阿攬延在這兒休整了好多天。他不得不停下來,因為商隊里除了他自己,已沒有別的商人了。沿途雖丟失了不少貨物,但在鷹娑川,室點密可汗又送了他不少禮物,這些都需要人來照管,阿攬延在聚落里僱用窮困的當地人做夥計,又召集新的商人加入他的商隊。
更多的時候,他會談起濕婆,談起濕婆的坐騎公牛南迪,談起梵衍那的大佛,談起嚈噠人所獨有的雪白的皮膚和長長的眼睛,談起女人、孩子。拂耽延確定這個人是一個仁慈的人,雖然他殺人就像殺一隻螞蟻一樣輕鬆,雖然他也曾經嘲笑過拂耽延的仁慈。
「那麼,她大約是在告訴我她信的是摩尼了,」拂耽延默默地想,「她自己應該還有別的名字,不過我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澡堂是粟特首領烏濕波開的,這是一座用花崗岩和天青石建成的華美宮殿,無可置疑是迦畢試城內最好的澡堂。在戰爭爆發之後,其他的澡堂都因為缺乏人手或燃料而關閉了,而烏濕波的澡堂不僅沒有關閉,反倒似乎比戰爭爆發前更熱鬧。這或許是因為澡堂內那個別具匠心的浴室:浴室是密閉的,只有一個皮製的管子通向浴室外的火爐和水壺,蒸汽通過管子傳入浴室內,裏面含有薰衣草、柑橘、薄荷、大麻、迷迭香等等草藥的精華;當然,更可能的是因為那位美麗的舞|女旃陀羅,每天晚上,她在澡堂的大廳里表演,赤|裸著上身,她那對白蓮一般美麗的乳|房驕傲地盛放著,而她的下身只圍著一襲繪著白象與鹿的半透明織物,她的雙臂戴滿玉釧,當她輕巧地站在侏儒羅婆那的背上,擺出那雙臂張開、單足屈身而立的妖冶姿態的時候,澡堂內的所有人,無論男女,都為她而顫抖。
只見巴提斯已換了裝束,穿上一件皮製的輕便胸甲,右手一桿長矛,左手持盾,腰間則掛著一把彎刀。突厥人卻是騎在馬上,他們都沒穿甲胄,只是脫去了上衣,有些人甚至連馬鐙都不用,只是提了一把馬刀,跨坐在馬背上,就算是準備好了。

羅什支的妻子,也是末野門的母親,第一次見到拂耽延的時候,仍是無法掩飾她的厭惡的表情,「先帶他去澡堂里洗個澡,等他把身上那股子味道洗去了,再來見我!」而她的女兒,也是拂耽延未來的學生,野悉密,卻有些喜出望外,她一直以為哥哥會為她找來一個糟老頭子,沒想到卻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而且還挺——帥的!雖然他是一個「不凈人」,身上有股子死人味,但野悉密知道只要多去澡堂幾次,就能把這股子味道洗去,甚至,他還可以獲得那種只有貴族才有的香味。
在白水城與怛羅斯城之間,馨吉爾布置了最後一次的伏擊。商隊對這一路上的地形很熟悉,而阿哇爾卻是第一次跟著商隊走了這麼遠,以前他只是在葯殺水的兩岸活動。商隊在白水城內準備了充足的羽箭,然後,他們埋伏于距白水城有三天路程的一處峽谷里,不紮營,也不生火,只吃生冷的食物。那天的月光黯淡,如果柔然人在夜裡經過,那麼他們很可能逃脫,但是柔然人卻是在清晨時進入峽谷的。他們真是一群窮困潦倒的馬賊,甚至都無法做到一人一匹馬,其中又還有女人和小孩。粟特人的箭法很准,被殺死的大多是男人,阿哇爾中了一箭,卻奇迹般地逃脫了,他冒死爬上了對面的山崖,在那裡他向粟特人揮舞著馬刀示威,然後消失在樹林里。被抓住的柔然女人沒有一個能逃脫被污辱的命運,有兩個實在太老了,粟特人把她們丟棄在山谷里,別的女人和小孩則被綁在一起,隨著商隊向東走。到達怛羅斯城之後,粟特人把女人和小孩都賣掉了。他們徹底擺脫柔然人的時候,所有人都輕鬆了起來。從怛羅斯城出來以後,他們一直小心防備阿哇爾再次出現,但一直到千泉,他都無影無蹤,粟特人相信他已死在山野,只有馨吉爾不這麼認為,他小心地提防著,直到素葉城,他才似乎是真正地把阿哇爾扔過了一邊。
在城裡,每家每戶的屋頂上的聖火都燃了起來,歌唱頌詩的聲音響徹雲霄:
他們仍然對視著。拂耽延自然不會主動發起攻擊,末野門卻也似乎一直在猶豫不決。但拂耽延不敢相信末野門是在猶豫。這是這兩個少年第一次的對峙,對末野門而言,這不過是無數次對峙中的一次,而對拂耽延而言,這卻是第一次要和人真刀真槍地打上一架,因此他對末野門的舉動判斷不清也就情有可原了。但終於,拂耽延轉身了,他把彎刀插回刀鞘,他知道末野門是決不會主動發起攻擊的了,至於究竟是為什麼,他不清楚。駱駝脖子上的銅鈴鐺已被解下來了,因此它跑在沙漠上只有「沙沙」的踏掌聲。
祆教祭司波波匿對柔然人的態度,卻實實在在地嚇了拂耽延一跳。「沒錯,柔然人都應該死,」他平靜地說,「其實所有不信神的人都應該死。」他所說的神當然是指光明之神阿胡拉·馬茲達。那時他們正走在荒漠上,熱海已經不遠,雪山在地平線上閃著藍光。「可你到東方去,卻是為了傳教,而不是殺人。」拂耽延騎在駱駝上,對這一場談話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耐煩。舞|女騎在另一頭駱駝上,她的臉被黑紗遮住了,她的母獅關在一個木籠里,由兩匹馬拉著。「我之所以去傳教,是因為我不可能把他們全殺死。」波波匿心中的狂熱被煽動起來,「如果能夠,我更願意把不信教的人全殺死,這要方便得多。」拂耽延借故走開了,他情願和那頭母獅走在一起,也不願和這個祭司走在一起了。
從石窟里出來的時候,天已黑了,鳴沙山上的沙被風吹得「嗚嗚」作響。
宇文覺最信任的宦官,名叫林毓,就是他到賓部的客館傳達旨意,讓拂耽延留下來的。這個尖下巴的宦官也是來自江陵城;拂耽延總會不由自主地把他想象成一條魚,他在長安城裡悄無聲息地遊動,沒有人會注意他,但其實卻是他在掌控著長安城所有人的命運。
拂耽延注意到坐在他們左邊第三張桌子的三個人與別的人似乎有些不同,他們的衣飾很齊整,並且不像別的人那樣對嚈噠女奴充滿興趣,顯然他們的身份並不屬於這裏。並且拂耽延聽到他們說的既不是波斯語,也不是粟特語,甚至也不是突厥語,他認真地聽了一會兒之後,確定他們說的是敘利亞語,這讓他有些驚訝,敘利亞語是拂菻的方言,康居雖然是四方輻輳之地,但要說拂菻人,其實還是來得非常少,畢竟從拂菻到康居都有至少半年的路程要走,而能說敘利亞語的拂菻人,自然來得更少了。
「寂靜之塔」其實並不是塔,而是一座用高高的圍牆圍起來的大院,裏面的幾百條狗隔著老遠,就嗅到了死者的氣息,興奮地狂吠起來。

4

室點密讓拂耽延坐在地毯上,然後自己也盤腿坐在他的對面,就像他們在鷹娑川時曾經做過的那樣,「那麼,你現在是作為嚈噠人的使者前來乞求我饒恕他們的性命了。」「不,」拂耽延道,「或許突厥人能夠攻入迦畢試,並把嚈噠人全都殺死,但我相信你們也必將為此付出相當的代價,而這並非可汗所願意看到的。」
阿哇爾的下一個目標是誰呢?嚈噠武士似乎對此毫不在意,他照常喝酒、談笑、睡覺,但是有一天晚上,拂耽延聽到馨吉爾從地上躍起,揮舞著短棒與風搏鬥。
拂耽延抬起頭來,與末野門對視著。末野門一出現在聚居區,他就已經知道,末野門是來找自己的。
而拂耽延的心思已經轉到那張懸挂于城門的人皮上了,它被塞滿了乾草,必定是鼓起來的,雪球一樣的人皮,在穿過城門呼嘯而去的風裡輕輕地晃著,殘酷而浪漫。而舞|女的聲音再一次迴響起來:「我叫摩尼。不要讓鷹和野狗啃食我的身體。」那種似乎是來自永恆黑夜的沙啞嗓音,神秘而又充滿了誘惑。
「原來步兵可以這樣戰勝騎兵,」拂耽延喃喃地道,「不過後天可是比的騎術和射術呢!」
室點密並不出聲,他抬抬手,示意拂耽延繼續說下去。拂耽延道:「從我見到可汗那一天起,已經有十年過去了,可汗向波斯派出了使者了嗎?由草原經波斯到拂菻的商道貫通了嗎?我想還沒有,否則可汗也不需要率領五萬大軍,來攻打迦畢試城了。」室點密道:「不錯,我來此雖然抱有徵服嚈噠人的目的,但最重要的,卻是打通一條直達海洋的商路,你是聰明人,很容易就可以看出這一點,那麼,現在,你有什麼可以幫助我的?」拂耽延道:「我想可汗也很清楚我的目的,嚈噠人想要投降,但又擔心自己的性命,我只是想讓可汗給出一個保證,其實我想可汗也並不想要他們的性命,因為這隻會激起大雪山兩側的嚈噠人的更血腥的反抗,而我,將為可汗出使波斯,以及拂菻。」
旃陀羅帶著金幣回到印度,和羅婆那一起,選定了一處石崖,開鑿神殿。他們原本只是想雕鑿一座小的神殿,但是隨著工程的開始,越來越多的人向他們施捨財物,最後總共耗費了五十年的時間,他們終於雕鑿出了一座無比宏偉的建築:這座神殿至今仍矗立於印度南部德干平原的峭壁間,作為人類最完美的藝術品之一,無論對之獻上怎樣的讚美,都是不足夠的。
幾年前,柔然可汗阿那瑰的大軍被突厥人打敗,大多數的柔然人都已被突厥人殺死,餘下的兩萬多柔然人逃到了雷翥海以北,如今留在葯殺水東岸的只是很少的一些殘餘,大多以劫掠商隊為生。柔然滅亡后不久,嚈噠也跟著滅亡了。早在幾百年前,嚈噠的騎兵便揮舞著短棒,騎在馬上與波斯人戰鬥,這些皮膚雪白的殺人者比野獸更可怕,波斯人連續敗了三次,最後連波斯的國王也被他們抓住殺死了。波斯人從此一見到嚈噠人就會不由自主地發抖,一直到突厥人強大起來,波斯人才與突厥人兩面夾擊,徹底地打敗了嚈噠人。嚈噠人的地盤現在局限於吐火羅一隅,但仍然常有嚈噠人出現在粟特商隊中——作為最殘忍的武士,他們是很好的商隊護衛者。
此後的每一天清晨,拂耽延都在營地邊重新練習他的刀術。他並不隱瞞自己的願望,「總有一天我要和你們決鬥,把你們一個一個地殺死!」他帶著少年人所特有的勇氣說。此前他向夷數學習擊技大多是敷衍了事,進入商隊后才明白自己之所學不過是徒有其表。馨吉爾有時會與他一起練習,用短棒與他對打。拂耽延一直沒有完全原諒馨吉爾,為了那個舞|女。但馨吉爾說:「我為什麼要為了一個舞|女得罪商人?我才沒你那麼蠢。」
人流擁入了「不凈人」的聚居處。地舍撥掙脫了和他住在一起的那個女人的懷抱,像一個瘋子一樣地去阻擋人群,他用刀砍死了幾個人,但憤怒的人群把他推倒,將他踩在腳下。信徒們看到了血,變得瘋狂起來,他們把野悉密從摩尼教的寺院里拖出,把寺院拆毀,然後高高地舉起野悉密,向康居城內的火廟走去。

涼州的刺史派了一隊五十個人的衛隊保護商隊,看得出來這些士兵都久經戰陣,其中有黃皮膚的漢人,也有皮膚較白的鮮卑人,走出涼州城不久,他們就開始向阿攬延索要酒食和金幣,他們把他們的武器——他們稱為槊——舞得「呼呼」作響,還表演箭術和刀術,以此作為阿攬延贈送他們酒食和金幣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