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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亞故事集 巴提斯與芭奴

中亞故事集

巴提斯與芭奴

當巴提斯如獅子一般,把她從馬上撲下來,將他男性的、健壯的身軀覆蓋在她柔軟的身軀之上,當巴提斯的手帶著憐惜與愛意小心翼翼地停留在她的乳|房之上,她的情慾之潮便從生命的最深處洶湧而起,彷彿巴提斯是高懸于夜空的滿月,而她自己則是無邊無垠的暗夜之海。

先知瑣羅亞斯德問阿胡拉·馬茲達:在我之後誰將取得教主之位?阿胡拉·馬茲達答道:當烏希達爾年滿三十歲時,他將蒙受我的啟示成為先知。於是瑣羅亞斯德與妻子同房三個月,每次房事後,瑣羅亞斯德的妻子都要到康弗塞湖中去沐浴,進入湖中的精|液由江河之神阿娜希塔保護。後來,每逢新年和梅赫爾甘節(每年的七月十六日到二十一日),女孩子們便到康弗塞湖中去沐浴,並期望能因此而受孕。一千年後,一位名叫芭德的女孩果然受了孕,她生下了先知烏希達爾。兩千年後,一位名叫韋赫·芭德的女孩子也受了孕,她生下第二位先知烏希達爾·馬赫。三千年後,一位名叫埃蕾達德·芭德的女孩子最後一次受了孕,她生下了最後一位先知蘇什揚特,這位先知幫助阿胡拉·馬茲達打敗了阿里曼,世界重又煥然一新,光明而純潔。
開始有烏鴉跟上這支隊伍,它們越來越多,在天空上盤旋。新兵們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老兵們則對這些烏鴉投以淡漠的眼神,沒精打采地說:「它們在等著我們死掉,好落下來啄食我們的肉!」
「這意味著什麼呢?」巴提斯此刻內心突然異常的平靜,彷彿他所問詢的是別人的命運。
但奇怪的是,即便是在情慾洶湧的時候,她也仍然是冷靜的,她的靈魂彷彿是一個第三者,飄浮於空中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巴提斯一拃一拃地點燃,既沒有喜,也沒有怒,那時候她還完全無法理解情慾這件事。
戰爭在黎明爆發,第一批一萬名波斯重騎兵分成五個方隊向嚈噠人進攻。巴提斯留在了隱藏在丘陵后的更多的重騎兵中間。戰爭是在他全然不覺中開始的,他聽到了一陣雷鳴一般的馬蹄聲逐漸遠去,然後重新歸於寂靜,只是偶爾聽到遠處傳來馬嘶和象吼,那時他根本沒有意識到戰爭已經開始。到中午時第二批一萬名波斯重騎兵同樣是分成五個方隊投入了戰場,這一回戰爭離他要更近一些了,血腥氣飄了過來,甚至能聽到人的慘叫,一匹受驚的馬沖入了正在待命的方隊中,很快就被殺死。天黑之後戰爭沒有繼續,可以下馬,但不能生火更不能把甲胄脫下,傷員被送到稍遠一些的樹林中。第二天只投入了一萬名重騎兵,第三和第四天同樣如此,戰場一時遠,一時近。就在巴提斯以為戰爭即將結束的時候,傳來了科斯洛埃斯一世的命令:所有重騎兵重新集結成五個方隊,做最後的攻擊。
我深信以巴赫曼的佑助,能夠保護人的靈魂。因為我知道馬茲達·阿胡拉對善行的獎勵。
中國和印度都派來祝賀的使臣,四百年後,一位名叫馬蘇第的阿拉伯學者在他的皇皇巨著《黃金草原》中,是這樣描述的:「中國國王曾用這樣的措辭致書於他:『珍珠和寶石宮殿、由兩條其香味可擴散到四周兩古里的沉香和樟腦之樹的江河流經的宮殿的主人,由千名國君的公主奉侍的和在其牲口棚中有千頭白象的天子,致其兄科斯洛埃斯·阿努希爾宛。』他作為禮物送給後者一匹完全是用一塊塊排起來的寶石做成的馬,騎士的雙眼及其馬匹都是用深紅色的尖晶石製成的,一塊鑲了寶石的翡翠形成了其刀柄。這一寶物還伴有一塊有黃金烘托的中國絲綢,上面繪有國王坐在其宮殿中的畫像,國王身上佩帶有他的裝飾品和王冠,在他的上面站有手執麈拂的奴婢,這一畫面用黃金織在天青石色的藍底上。這塊絲綢放在由一名妙齡女郎手捧的金匣缽中,少女的面部漂亮得鮮艷奪目,由其長長的青絲遮住了面龐。……
芭奴覺得自己是愛上了阿德,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她到阿德的村莊里去,但是阿德對她永遠都是恭恭敬敬的。她去找馬西雅納赫大媽,她正駝著背打理她的橄欖樹,額頭上沁著一層油汗,身上散發出一陣陣的汗酸味,「您是國王的女兒,他是農民的兒子,鷹怎麼可以和斑鶇在一起?」芭奴穿著白長衫,站在馬西雅納赫大媽的身後,「我是國王的女兒,但阿德也絕不是喜歡竊取橄欖的斑鶇呀?您怎麼可以這樣說他,我覺得……覺得他就像馬一樣,美麗,健壯!」瑪西雅納赫大媽放下手裡的活,轉過身來跪下,親吻著芭奴的腳尖——芭奴總是喜歡赤著腳站在泥土上,「美麗的公主呀!您居然愛上了一個農民的兒子……但請您放過阿德吧!農民的血是絕不可以摻入王族的血中的,您難道不曾聽說過,便是拜占庭的王子也不配娶波斯的公主嗎?您只能嫁給您的哥哥,或者您的父親,至少也得嫁給您的堂兄弟或表兄弟。如果阿德的血和您的血混雜了,您知道等待阿德的將是什麼嗎?」芭奴沉默了,她低下頭,輕輕扯著自己的長衫,「是什麼呢?」「他會被綁在兩匹馬中間,他的身體會被扯成碎片!」瑪西雅納赫大媽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顫巍巍地爬起來,順手拾起一塊石頭,朝一隻正停在橄欖樹上的斑鶇扔去,「走吧!小鳥,你不應該到這裏來。」
是的,她就是這樣想的,「這是你們所應付出的代價」,因為她也曾經在通往康弗塞湖的荒漠中付出了她所應付出的代價——被臟污的、渾身散發著惡臭的阿拉伯人強行進入的痛苦,更重要的是——恐懼,對害怕失去生命的源自本能的恐懼,她都曾經經歷過。所有的人都已被殺死,只有她獨自留下來,付出了被蹂躪和污辱的代價,她獨自留了下來。
每個波斯人都知道波斯波利斯——現在它是這個世界最偉大的廢墟,大流士建造它,薛西斯守護它,亞歷山大毀滅它。同樣地,幾乎每個波斯人都知道毀滅波斯波利斯的大火是因何而起的——一個雅典的妓|女,在亞歷山大喝醉的時候,挑唆他燃起了第一支火把,但這並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因為波斯人的王薛西斯,也曾經燒毀雅典的衛城。
巴提斯如願參加了增援培特拉砦的軍隊,科斯洛埃斯一世對艾貝德說:「如果連我的侍衛隊都無法把他攔住,那麼他就決不會死在培特拉砦!」
芭德的目的達到了,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行動了:她雖然懷著孕,卻並不願意留在王宮裡,她四處走動,號召農民們從貴族手中搶回本就屬於他們的土地。一開始這行動還是和平的,沒有貴族敢與先知的母親對抗,但是當事情愈演愈烈的時候,流血就不可避免了。
但是老農婦說什麼也不願意出讓她的土地,無論眾王之王出多高的價。芭奴的其中一個哥哥札羅斯,偷偷派了幾個侍衛去,對老農婦說,如果她再不出賣土地,就要把她抓進牢里。札羅斯這麼做倒不是因為他對芭奴有多好,而不過是在討好他的父親,並藉此展示他的所謂的才幹。眾王之王知道了之後,處罰札羅斯一年之內不得進入宮廷,並決定更改設計圖,不再要求老農婦搬走。
沒有人能夠理解她,只有她自己能理解自己,只有她能明白為什麼她居然能夠在被如此多的人污辱過之後仍能活下來,她把這一切都看成她所應付出的代價,或者說,是她所應接受的恥辱,只有她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這樣的恥辱之後,她才能真正地成為農民中的一員,與他們再無隔閡,與他們血肉相連。
我馨香禱祝,
數萬農民簇擁著她從泰西封巨大的拱門之下出發,她依舊是身著白衫,騎在馬上,神情寧靜,彷彿她只是在進行一次慣常的遠遊,去主持泰西封附近的一個小村落里的祭祀儀式,但跟在她身後的沉默的農民們卻讓泰西封城裡的所有人震怖。
只有在這隱秘的祭祀中,眾王之王才能表現出他弱小的一面。如果追究起來,馬茲達克甚至還曾經是他的老師,當眾王之王還只是一個王子的時候,他也曾經是一名馬茲達克的信徒,篤信在人間建立均富的天堂的教義,可是當他登上眾王之王之位以後,卻不得不因貴族們的壓力而在全國範圍內屠殺馬茲達克的信徒,當時至少屠殺了八萬人,其中自然也包括馬茲達克在內。
在夢中他回到了亞美尼亞,在通往培特拉砦的路上,他陷入對死亡的恐懼之中。那天晚上,他獨自擔任斥候,遠離了所有的波斯人,孤獨地在曠野之中行走。一小隊顯然也是擔任偵察任務的拜占庭騎兵發現了他,並將他包圍起來。那一刻他根本沒想過要反抗,他對死亡的恐懼已達到了如此程度——他甚至想快一些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唯有如此,才能完全地從那種令他絕望的恐懼中逃脫出來。那些拜占庭人把他當成了一個懦夫,一個害怕殺人的膽小鬼,本來一開始是他們害怕這個獨自在荒野中行走的波斯騎兵,他們害怕這是一個陷阱,當他們確定他們已經把這個波斯人包圍起來之後,他們小心翼翼地靠近,直到離他不到十步遠,即便在黑暗之中也能看出這個波斯人的目光是空洞而絕望的,他們才一擁而上,把波斯人摔下馬來,狠狠地摁在地上,然而這個波斯人竟然哭了起來,於是拜占庭人確定他是一個懦夫。他們把他的護胸甲和上衣脫下來,讓他光著身子跪在地上,往他身上撒尿。波斯人哭喊著什麼,向他們伸出雙手,似乎是在乞求他們饒他一命。
「阿胡拉·馬茲達,」在芭德倒在地上,眼睛逐漸變得乾涸之後,眾王之王的聲音冷漠地響起,「我把我的女兒獻給你,請你饒恕我的罪過,並請你饒恕我們的罪過!」
我向他祈求歡喜與祝福,
出了城之後,芭德只留下幾百個農民陪她到康弗塞湖,其餘的農民雖然百般不願,但也不得不在她的嚴令之下回家了。乍看去,這個小小的隊伍就像一個普通的商隊,但仔細研究之後,就會發現這商隊里的每一個成員都不是商人,因為他們的一舉一動,小到貨物的捆綁方式,大到前進路線的選擇,都顯得異常生疏。

表面上芭奴是來看望巴提斯的母親的,但誰都知道她是為誰而來。她總是突然出現,有時僅僅是喝一口水,有時則留下來用餐。她依舊高傲、冷漠,但現在巴提斯知道她的眼睛是淺灰色的。當芭奴出現在飯桌上的時候,所有人都拘謹起來,因為她是公主,更因為她的虔誠。芭奴總是像祭司一樣穿著雪白的長衣,背脊挺直地坐在飯桌旁,處|女的胸脯微微鼓起。她不發一語,只有在艾貝德或者波恩拉對她說話的時候才稍稍點一點頭。她從不正眼看一下巴提斯,也從不跟巴提斯說話。巴提斯並不喜歡這個表妹到自己家裡來,尤其不喜歡她留下來吃飯,芭奴的到來使他們的進餐時間大大增加了,因為芭奴就餐前和就餐后總是要進行長長的祈禱。像所有的祭司一樣,芭奴還有古怪的潔癖,因為不潔是惡魔阿里曼才有的屬性,而阿胡拉·馬茲達總是無比聖潔的,因此芭奴每次到巴提斯家裡來進餐都要讓僕人們忙上好一陣來做清潔,而且他們還不得不啟用本來是節日做祭祀食物時才用的廚房來為芭奴準備食物。
眾王之王問巴提斯想要什麼獎賞,巴提斯跪在地上,平靜地說:「陛下,我唯一想要的獎賞,便是請陛下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把拜占庭燒成灰燼!」
聖火吞食著被劈得方方正正的木塊,在火壇上輕盈而熱烈地燃燒,光與熱緊擁著豆蔻年華的芭奴,豪摩的香味散發出來,使她有一些暈眩,她突然想到很久以前,她與眾王之王一起乘坐船隻,沿底格里斯河(這河就像她黑色的長發般美麗)順流而下,那是夜晚,在灰燼般的黑暗與寂靜中,有漁民在捕魚,他們在漁船的四周點亮火把,芭奴看到許許多多的魚向火把撲過來,兇猛地、歡快地、無所畏懼地……彷彿那火就是它們的天堂。
祭司沉默了很久,終於對巴提斯說:「大人,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對你解釋這件神奇的事。據我所知,在亞洲的草原上,流傳著這樣的一個傳說:在遠古的時候,有一位偉大的王,叫阿爾贊,他統一了草原上的所有部族,他死後人們把他埋在草原的最深處,併為他建起了巨大的墓,有一千個奴隸和兩千匹馬為他殉葬。在阿爾贊王的石棺里,有這樣一張巨弓,它用龍的角與海里的木製成,凡是能把這張弓拉開的人,都將立下征服世界的豐功偉績。曾經有人說,那波斯所有眾王之王中之最偉大者居魯士,曾經拉開過這張弓——但是,大人,據我所知,在波斯所有眾王之王中之最偉大者居魯士將弓拉開之後,那張弓也立刻變成了灰塵。」
同樣地,她也變得更喜歡與泥土待在一起而不是與石頭待在一起,那座用大理石與五彩瓷磚建起來的宮殿不知不覺間被她捨棄了,更多的時候她是待在老農婦的破房子里和橄欖園裡,她也很少再去泰西封那座專用於貴族祭祀的火廟,每當她需要到火廟裡去的時候,她總是和老農婦一起,去一座又小又破的、只有窮人才去的火廟——這座火廟連祭司都沒有,只有一個負責看管聖火的信徒。有一段時間她擔心自己這樣做——越過了祭司而直接面對神——是不是不虔誠,同時她還擔心沒有了祭司神是否還能體察得到他們的奉獻和祈禱,但最終是瑪西雅納赫大媽——也就是那位老農婦——的一次祈禱讓她消除了疑慮。聖火微弱而溫暖,在陰暗、破舊但卻潔凈的火廟裡,瑪西雅納赫大媽是這樣祈禱的:
巴提斯沒有辦法確定占卜者所做的一切意味著什麼,但他想這場戰爭結束之後一切都會明了,因為假如在戰爭結束之前他死了,那就意味著占卜者是在為他的死而哭泣,如果在戰爭結束之後他仍然活著,那就意味著他是被read.99csw.com神所庇佑的,連死亡也無法奪去他的生命。
那一年春天,巴提斯二十五歲,芭奴十八歲,整個泰西封都已經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人們都在熱切地盼望著一場盛大而奢華的婚禮。可是有一天,芭奴突然聽別人說起:巴提斯將隨眾王之王的使者一起到康居去。她有些奇怪,保護使者的任務不需要侍衛隊隊長親自去完成,她去找她的父親。眾王之王已經衰老,卻依然野心勃勃。宮廷中的禮儀是如此之嚴厲,以至於即便是眾王之王最鍾愛的女兒也無法靠近他到一肘之內,他看著這憂傷的公主,多麼想擁抱她,可他臉上卻只有冷漠。他知道她在愛著巴提斯,也知道她在農民中宣揚馬茲達克的教義,但他並不想阻止她,有時候他把這一切歸之於命運,有時候他又取笑自己,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出於怎樣的目的。他看著芭奴跪在自己腳前,跪了如此之久,這個和他一樣冷漠的女兒終於流出了淚水,在眾王之王的記憶中,女兒是從未哭過的。
屍體幾乎已經把這一片荒漠鋪滿——人的、馬的還有大象的,在更遠的地方,嚈噠人的騎兵靜靜地肅立,如果不是他們的旗幟在隨風飄舞,巴提斯簡直要把他們誤認為石頭。巴提斯盡量在馬背上挺直腰桿,控住馬速,隨所有人一起向嚈噠人衝去。當戰爭真的降臨的時候,巴提斯發現自己其實一點兒都不怕,這時候的他渴望著殺戮和鮮血,渴望著死在戰場上,渴望著敵人的劍刺入自己的胸膛。箭矢掠過他的頭頂,呼嘯著,他伏下身子,讓戰馬全速賓士,他什麼也看不到,眼前是一片沙塵,當第一個嚈噠騎兵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彷彿是被嚇了一跳,對方也似乎被嚇到了,巴提斯用斧頭輕輕地削去他的腦殼,就像削去一片乳酪,戰馬猛地掠過,他甚至沒有看清對方的面孔。

十五歲的時候她愛上了一個農民的兒子,他的名字叫阿德。芭奴第一次見到阿德時,他正從山上下來,那是一個美麗的夏天的早晨,露水仍在橄欖樹上閃爍,芭奴騎著小馬,獨自沿著底格里斯河的河岸緩緩賓士,要到一個村莊里去。阿德背著高高的、小山一樣的桃金娘枝,衣襟里還兜著滿滿的桃金娘的果實,站在一個高坡上,他遠遠地看到公主過來了,便把桃金娘枝放下,跪在路邊。芭奴停了下來。阿德捧起他採摘的桃金娘的果實,獻給芭奴。他的手黝黑,皴裂著,飽滿而烏紫的果實在他的手掌中如寶石般美麗。芭奴鬆開韁繩,輕輕觸了觸阿德的手掌——粗而溫暖:「你是誰?」「大家都叫我阿德。」阿德慢慢把頭抬起,芭奴看到一雙黑而安靜的眼,像馬一樣。
由波斯前往康居的使團行走在鹽鹼地、草原和沙漠上,他們將於祆歷的新年到達康居。從泰西封出來大約一個月之後,一頭帶翼的獅子將巴提斯引到了草原深處的一座巨大的古墓旁。
後來,巴提斯常常會奇怪地問自己為什麼會愛上芭奴,因為芭奴即便是在最動情的時候也是冷漠的。在那個仲冬節,芭奴把巴提斯帶到了一個距離泰西封很遠的小村莊里,除了中午的時候停下來做了一次日常的祈禱,他們足足沿著底格里斯河的河岸騎了一天的馬,村裡的人似乎都認得芭奴,他們親吻芭奴的腳,把芭奴和巴提斯迎進村莊的小火廟裡,彷彿他們是神的使者。但是在他們把芭奴和巴提斯安頓好之後,他們就開始忙他們自己的了:烤麵包,宰羊,製作勒克,為明天的斯羅什湯準備材料。孩子們到山上去采來桃金娘枝,女人們幹活干累了就拿起鈴鼓跳舞唱歌,男人們因為烤麵包而用厚厚的布把自己的臉和手都包住,為了抵抗烤爐的溫度,他們還拚命地喝水。

加上被打癟了臉的那個人,拜占庭人總共被巴提斯殺死了四個,他自己只是受了一處刀傷。有兩個跳上馬逃走了。被殺死的四個人中,有一個是被巴提斯扔出的長矛穿透了胸膛,他從馬上摔下來,並沒有立即死去,而是向沒有星星的夜空高舉著雙手,嘴裏高聲地念著什麼。巴提斯走過去看這個將死之人,他記得這是唯一的一個既沒有對著自己撒尿、吐口水,也沒有用馬鞭抽自己的拜占庭人,巴提斯想他一定是在向他們的神祈禱,然後他的聲音漸漸地弱了下去,這個拜占庭人把右手收回來,伸入自己的護胸甲中,似乎是想掏什麼東西出來,但沒等他的手從護胸甲中抽出,他的心臟就停止了跳動。
他抱起芭奴,騎在馬上,在眾侍衛的簇擁下,出宮去了,他要芭奴指定一塊地方,他好為她建她的宮殿。
這一次偶遇把芭奴之前的很多想法都推翻了,她開始在農民中宣揚一種新的教義:土地與財產均分,每個男人只能娶一個妻子。她忙著這件事情,幾乎沒有一天是待在宮裡的,直到那一年的春天。
他唯一的一次停駐不是因食物。那是在一處山谷里,在黎明的微光中,他望見一隻野山羊立在山巔上,他看到的只是它的剪影:雄壯的身軀,龐大的角從它的額頭上向上延伸,彎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它們一直不屈不撓地彎曲著,直至把尖端伸到了山羊自己的厚實的尾上,於是在它的身軀之上就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圓環。巴提斯從馬上撲下來——這是他從泰西封出來之後第一次離開馬背——他撲倒在塵土裡,雙手掙扎一樣地痙攣著。太陽從山的背後升起,一點一點地升起,終於完全進入了那個圓環,現在巴提斯終於相信瓦爾赫蘭必定是眷顧自己的了
我祈求我的祈禱傳到阿胡拉·馬茲達的耳中,
芭奴站在那兒,無聲地哭了,並不是因為她終於明白自己是不能愛阿德的,而是因為她終於明白自己無論怎樣做,也仍然還是一個公主、一個祭司,而不會成為一個像瑪西雅納赫大媽那樣的農民。農民們愛她、敬她,但永遠也不會把她當作他們當中的一個來接受她。
整個泰西封都在為這盛大的節日而忙碌,在明天,波斯人將要感謝偉大的神創造了動物。兩個年輕人一前一後地騎著馬出了泰西封,沒有人注意他們,夏季的底格里斯河在城外的荒野上奔流不息,浩大而無聲。
從泰西封出發,沿幼發拉底河往北,三萬人的隊伍要穿越半個波斯,才能到達培特拉砦。
巴提斯把他的手拉出來。他的手中握著一張羊皮紙,紙上似乎畫著什麼東西,但在這樣黑暗的野地里什麼也別想看清。巴提斯把這張紙收了起來,穿上衣服和護胸甲,把這四個拜占庭人的頭砍下來掛在馬上,他騎上馬,卻並不想回波斯人那裡去,他讓馬自己在野地里亂走,而他則在馬上胡亂地睡了一覺。天亮時他醒了,頭有些疼,身上全是尿臊味,他看清了方向,就策馬向回走。直到已經看到波斯人的旗幟在黃昏的光里低垂了,他才突然想起那張羊皮紙,他把它展開來,看到上面畫的是一個小女孩,於是他就哭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在後來的日子里,他也從來沒有去思考過當時自己為什麼要哭,只是記得自己當時不再是徹底地絕望了,彷彿在那個絕望的深淵之上,突然有了一縷微弱的亮色。

巴提斯計劃中的行程是這樣的:他要先沿著底格里斯河南下,看見大海後轉向偏東方向,經瓦勒里安橋越過卡倫河,大約可以在一個月之內到達波斯波利斯。
隔著薄薄的麻布,芭奴的乳|房光滑而溫軟,小小的乳|頭在巴提斯的掌心裏戰慄著。巴提斯身體里的血燃燒起來,他想:我真應該永遠地活下去!
他是如此地想念芭奴,想念她的氣息與肌膚,想念她的烏髮,想念她冰冷的表情與嗓音,想念她梨一樣的乳|房……可是有時他又因自己終於擺脫了芭奴而忍不住微笑,每當他發現自己在笑時他便在心中責罵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恨著芭奴還是在愛著芭奴,可是他想他是愛她的,他想他願意為芭奴獻出自己的生命,可他仍然為了自己終於擺脫了芭奴而喜悅,這種喜悅是如此地隱蔽和細微,甚至連他自己也無法相信他是喜悅的。他終於哭起來,蹲在草的深處,他胡亂地把淚水和鼻涕塗滿自己的面頰,他終於明白自己已經徹底地失去了芭奴,再也沒有可能回到從前了,再也沒有可能回到那個仲冬節,回到他第一次顫抖著把手放在芭奴的乳|房上的那一天。
波斯波利斯於一千年前由大流士建造,在它最輝煌的時候,它是世界的中心,從埃及、阿拉伯、敘利亞、美索不達米亞、呼羅珊、粟特、吐火羅、印度等國家前來朝拜的王公們在波斯波利斯巍峨的大門前搭起他們華美的帳篷,在波斯波利斯的周圍,還有無數的波斯最高貴的貴族們的宮殿。在亞歷山大大帝於八百年前毀滅它時,希臘人從波斯波利斯所劫得的財富,相當於希臘全境幾百年的歲入。
但是沒有一個人知道巴提斯的恐懼,因為他始終都是那樣地高傲而勇敢,每個夜晚他都故意讓自己遠離篝火與人群,獨自待在黑暗的最深處,或者獨自騎著馬,挎著彎刀,去探查無垠的荒野,去面對可能的敵人。
一個人把他踢了一下,他猛地驚醒,一翻身就把刀卡在了那個人的脖子上,卻發現眼前的面孔並不是自己慣常所見的拜占庭人的面孔——細細的眼睛,圓圓的臉,那個人在用拙劣的波斯語叫著:「突厥,我是突厥人!」於是巴提斯把刀放下,獃獃地站著,很久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仍然活著。從此關於死亡的問題被他拋到了腦後,因為現在他已經深信自己是被神所庇佑的了,但偶爾地,當他一個人在漆黑的夜裡孤獨地醒來的時候,他仍會突然地陷入絕望之中,知道自己並沒有真正地擺脫對死亡的恐懼,但這樣的時候畢竟是越來越少了。
但康弗塞湖位於塞迦斯坦,在帝國的東部,距離泰西封實在太過遙遠了。
在宮殿還沒有完工的時候,芭奴就常常到工地上去,撿拾和收集瓷磚的碎片,觀看工匠們幹活,這一切都讓她覺得樂趣無窮。到橄欖收穫的季節,她還爬到老農婦的橄欖樹上幫她收橄欖,以前生長在樹的高處的橄欖老農婦是收不到的,芭奴身材輕巧,總是能爬到高處去幫她把橄欖打下來,然後再一起收起樹下的氈子,把裏面的橄欖倒到筐子里去。
有一次,她從泰西封到一個自己之前從未去過的村莊里去,路上她遇到了一座早已被廢棄的火廟,信徒們為了讓這座火廟不被別的人佔用或者毀於風雨或地震,把整座火廟都用片石填得滿滿的。芭奴跳下馬,在火廟前做了祈禱,因為勞累,她決定在火廟旁邊休息一會兒,可是她竟然睡著了。在夢中,她看到一個長著翅膀戴著金冠的神從天上飛下來,降落在她跟前。芭奴知道這必是阿胡拉·馬茲達,她想向他祈禱,並且她明明知道自己其實並沒有睡著,但她卻什麼也念不出來,更無法動彈,她看到阿胡拉·馬茲達把手放在她的頭上,用他那雙深藍的眼睛注視著她的眼睛。她渾身顫抖,並且哭起來,她看到神在微笑,然後振動雙翼向天上升去,彷彿是一個漸漸縮小的刻在石質天空上的浮雕。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這時候醒來的,或者她根本就沒有睡著,她的馬在坎兒井邊的一棵橄欖樹下悠閑地啃著草,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她覺得左腳有些麻,便扶著火廟的土牆站了起來,這時候一隻鷹從火廟的圓頂上掠下,擦著她的頭頂飛過,然後斜著掠進了田野之中。
農民們像蝗蟲一樣在大地上呼嘯而過,莊園被焚毀,貴族們被殺死,他們的女兒則被農民們輪|奸然後拋屍荒野。一切的跡象都表明這已經變成一場暴動,甚至連芭德也已無法控制,但她仍不願意讓這暴動停止,當貴族們責問她:「殺戮和強|奸也是神所應允的嗎?」芭德說:「是的,這是你們所應付出的代價。」

仲冬節前一天,芭奴突然獨自來到巴提斯家,僕人們正在忙著為第二天的祭禮準備食物,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芭奴說:「巴提斯,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過今年的仲冬節?」這是芭奴第一次直接對巴提斯說話,巴提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芭奴的臉仍然像銀的面具一樣漠然,眼睛也像冬天的湖。她說:「巴提斯,騎上你的馬,跟我出去。」巴提斯沒有說話,也沒有搖頭或點頭,他只是轉身到馬廄去牽馬。
芭奴之前並不知道那個衰老得即將死去的農民是馬茲達克派的信徒,他在那個村莊無親無故,人們傳說他以前曾當過兵,到過亞美尼亞,也到過嚈噠,除此之外對他一無所知。芭奴像往常那樣經過這個村莊的時候,一個農民在她面前跪下,說有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即將死去,請求芭奴去給這個老人主持凈身和換衣的儀式。老人躺在一間小土屋裡,當他看見芭奴的時候,忽然流出淚來,似乎重新獲得了生存之勇氣。他從床上坐起,並示意房內所有人都出去,只有芭奴留下。他說:「我知道您,您是神之使者、眾王之王最鍾愛的女兒、波斯的公主、農民們的祭司芭奴。」芭奴並不奇怪這個將死之人認識自己,她點點頭,沒有答話。老人又說:「是神將您帶到我的身邊,我知道您在為農民祈禱,但您做得並不夠,農民們不僅僅需要祈禱,他們還需要糧食、土地和女人,光有祈禱是養不活人的。」芭奴之前從未想過這些,她除了為農民們做祈禱、舉行祭禮和「九夜之濯」外,也常常給他們錢,但是要讓所有農民都擁有土地,這是不可思議的。老人說完這些話,再也沒九-九-藏-書有氣力,他低下頭——「啊!」這個可憐的先知悲傷地想,「我為什麼要對這可愛的公主說這些?我在嚈噠的戰場上所見到的那個年輕人將會帶著波斯的勇士們征服世界,但是這位公主啊,她只會被命運推入無底的深淵!」他猛地明白自己其實也是命運手中的一個玩偶,然後就斜著倒在床上,停止了呼吸。
這使艾貝德派出的尋找巴提斯的僕人們很容易就可以追逐到他的蹤跡,但他們之間始終相差兩天的路程,因為雖然僕人們日夜兼程地追趕,但巴提斯自己也從來沒有停止過,除了需要食物的時候,他甚至連睡覺都是在馬上。
願他加強善靈的力量,

入夏時,眾王之王到札格羅斯山去進行了一次狩獵——其實說成是避暑更恰當,王庭亦隨著眾王之王而遷移,從泰西封出發的龐大隊伍沿著王道走了一個月才到達。那一次狩獵讓眾王之王真正地注意到了巴提斯,幾年前巴提斯闖入王宮的時候還僅僅是一個小孩罷了,而這一次巴提斯卻當著眾王之王的面射殺了一隻野鹿和一頭獅子,讓眾人驚嘆的是,巴提斯是將它們同時射殺的——箭穿過了野鹿的身軀,把正在捕食的獅子給釘在了地上。
她學會用高傲和冷漠來保護自己,這高傲和冷漠就像她的銀面具一般,遮蔽著她,使她得以在貴族與祭司中保持著尊嚴;只有在農民中她才會把這銀面具摘下來,並稍稍顯露出她健康、熱情和嬌美的一面,但是在農民們的心中,她首先是公主,是神聖的祭司,然後才是一個少女,而這最後一點,也常常會被他們遺忘。
那是一個晴朗的夜晚,繁星滿天,獅子彷彿是出現在巴提斯的夢中,它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半飛半跑地過來,開始時只是一個小黑點,它的飛翔與奔跑都是無聲的,它的雙翼純青而透明,彷彿沒有重量。當它來到巴提斯跟前,巴提斯看到它棕色的雙眼裡帶著夜空一般的寧靜與神聖。巴提斯與它一同走出帳篷,夜露打濕了巴提斯的雙足,他們一同向草原的最深處行去。那些草原不僅是人所未曾到過的,便是野牛和羚羊也從來沒有涉足過,這裏的草茂盛而高大,簡直可以把巴提斯淹沒。他夢遊一樣地隨著獅子走著,一直走到黎明到來,地平線上隆起了一個小小的土丘,這就是那座古墓了。當巴提斯來到古墓之旁,他驚嘆古墓的巨大——這古墓里足可容納下數千人。獅子把他引到古墓的入口——一個小小的洞穴,他俯身走入,獅子留在了外面。
阿拉伯強盜並沒有放棄,現在他們不再是為了巴提斯的馬和彎刀了,而是為了他們身為強盜的榮耀——巴提斯那天的殺人方式,是對所有的阿拉伯強盜的污辱。巴提斯不緊不慢地走了一天,突然加快速度飛奔起來,強盜們發現,從一開始巴提斯就是在戲耍他們,因為以這匹馬的速度,要把強盜們擺脫掉顯然並非難事,但巴提斯卻故意與強盜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強盜們又不願放棄,於是因為速度的加快,阿拉伯強盜之間的距離被拉開了,這時巴提斯突然掉轉馬頭沖向他們,迅速地殺掉一兩個沖在最前頭的強盜,然後繼續掉轉馬頭向前飛馳。這樣的殺人遊戲持續到了第二天的黎明,只剩下最後的一個強盜跟在巴提斯的後面了。這是最瘦弱的一個強盜,而且不像別的強盜那樣留著滿臉的臟鬍子。巴提斯策馬慢慢地向他走去,他看到巴提斯騎在馬上,渾身都在發抖,他害怕了,但他並不逃跑。巴提斯渾身都被鮮血染紅了,眼裡全是血絲,他用刀抬起這個瘦小的強盜的下巴,他的牙齒在上下相撞,臉上淌滿淚痕。「你害怕了!」巴提斯說。但強盜吐了口唾沫在巴提斯臉上。巴提斯沒有任何表情。「你是一個女人?」他伸手抓住強盜的衣領,唰地撕開。她真的是一個女人,年紀不會比巴提斯大多少。巴提斯收刀,轉身離去。但女人一直跟著巴提斯,巴提斯並不理會,直到艾貝德派出的僕人們追上了巴提斯,女人才最終消失。
芭奴不相信神會聽不到這樣的祈禱,也不相信神會因為幾個祭司而不去佑護這樣虔誠、善良而又弱小的信徒。
他和另外五千名重裝騎兵一起被派往亞美尼亞增援培特拉砦,除了這五千名重裝騎兵外,隊伍中還有一百名象兵、一千名跟隨象兵的重裝步兵、一千名由阿拉伯人、粟特人和阿蘭人組成的輕騎兵以及兩萬五千名步兵——這些步兵都是由波斯農民組成,沒有什麼戰鬥力,只是負責後勤運輸、建造防禦工事和收集戰利品。
從天色微明,到黃昏降臨,巴提斯在波斯波利斯的廢墟上徘徊了一整個白天,渾身的血液沸騰著,終於他精疲力竭了,背靠著石柱滑坐在地,抱著雙膝,沉沉睡去。

芭奴被自己內心的感情所困擾,她不知道自己對父親的愛究竟是女兒對父親之愛還是情人間的愛,而現在又加上了信仰相近者之間的完全純潔的愛,她暗暗地祈禱神佑護自己,還有她的父親,以及整個的國家。在她看來,如果神真的希望她嫁給自己的父親,那麼甚至連她對自己的父親的愛都是不被允許的,她應該把這樣的一次婚姻看成是對神的奉獻,而決不應該看成是一次愛情的實現與酬報,於是,在到札格羅斯山去的漫漫旅途中,她對父親的愛漸漸地被她淡忘了,直到她見到巴提斯,那時候,父親就終於僅僅只是父親了。
騎著馬獨自在底格里斯河的河岸邊向南賓士是巴提斯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他像他的母親一樣高傲,黑色的長發披散在肩上,鼻樑如刀鋒般銳利,眼眶深陷,皮膚白得像奶油,雖然只有十三歲,但卻比許多成年人還高。他騎著馬飛一般穿過河岸邊的小村莊,不理會赤|裸上身、皮膚黧黑的農民們驚異的目光,牛群在河裡游,只露出鼻孔和角,成片的棗椰林和麥地,山坡、樹林,又是棗椰林和麥地,當他感到餓的時候,他就放緩行進的速度,停在村邊,總會有人捧著食物過來,半跪著獻上,並因能親吻他的腳尖而喜悅:他的神情是那樣地高貴,他的衣飾即便已經臟污了也仍舊華美無比,他的坐騎高大雄駿,他的彎刀上鑲著耀眼奪目的寶石,每個人都知道他必是波斯地位最崇高的貴族,但這並非最主要的原因,巴提斯內心深處所蘊藏著的狂熱使他的神情中帶有一種宗教的聖潔,在他走過之後,許多村莊甚至偷偷地傳說他是戰神瓦爾赫蘭派來的聖使,將帶給波斯勝利與榮耀。
眾王之王的女兒、波斯的公主芭奴就是在那場盛大的婚禮上發現自己愛上了自己的父親。祆教崇尚血親,因此女兒愛上自己的父親並不是一件讓人意外的事。虛偽、齷齪,像臭水溝般污水橫流的波斯宮廷早已令芭奴厭惡,因此她才會到宮廷之外去尋找聖潔,而這宮廷中之最虛偽最臟污者,在芭奴看來,正是她自己的父親,那波斯的眾王之王;但是在婚禮那一天,她突然發現,她的父親是如此強大,充滿力量,蠻不講理,他虛偽到無需再掩飾自己的虛偽,污穢到無需再擦拭自己的污穢,他是一個強悍的、神一樣的男人。
只有很少的幾個人能夠猜測出芭奴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樣巨大的創傷差點讓芭奴死去,幸好當時泰西封城內還有兩個從拜占庭來的醫生,這兩個醫生救了芭奴的命。
當他從那個窄小的三角形墓穴出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果然是置身於一個巨大的墓穴里,陽光從墓穴頂部的一個孔洞照射下來,照亮了位於墓穴正中的一具石棺。巴提斯慢慢地向石棺走去,棺蓋上刻著巴提斯不認識的文字,他用力把棺蓋推過一邊,石棺里的骨骸比常人的要高大許多,在骨骸之側,放著一張巨弓。那似乎是一張用牛角與木材製成的弓,經過了如此之久,弓弦仍奇妙地緊繃著,巴提斯忍不住伸手把弓從石棺中提起,那弓比他所用過的任何一張弓都更沉重,他嘗試著把它拉開,弓微響著,彷彿是剛被人從久遠的沉睡中喚醒,在活動它的骨節;巴提斯終於把弓拉成了滿月形,然後「嘣」的一聲,手指般粗的弓弦竟在瞬間斷開,「嗡嗡」的回聲在墓穴中迴響,巴提斯覺得自己的臉被狠狠抽了一下,那張弓在弓弦斷開的一瞬間變成了灰塵,消失在巴提斯的手中,彷彿從未存在過。
這是他的、也是他們的土地啊!山脈、沙漠、草原、鹽鹼地、河流、棗椰樹……曾經的巴比倫、蘇撒、波斯波利斯,現在的泰西封,每當他想起這些,都會心潮澎湃。
從那一刻起,她便稱自己為芭德。

他把早已準備好的羊肝遞給他,波斯人總是用羊肝來占卜。老兵把羊肝扔進了火中,篝火「嗶嗶剝剝」地響著,老兵用一根乾枯的樹枝翻動著羊肝,專註地看著羊肝慢慢由血紅變成焦黑,然後他用樹枝把羊肝從火堆里撥拉出來,伸出枯黃的手把羊肝拿起,放入嘴中,咀嚼起來。周圍的人安靜了,因為他們從來沒有看見過老兵把用來占卜的羊肝放入嘴中。這些可憐的人,他們篤信這個衰老的馬茲達克派的信徒,如果他從羊肝中看出了生存,那麼那個幸運的士兵第二天必會成為最勇敢者,而如果他看出的是死亡,那麼那個倒霉的士兵將悲傷地回到自己的篝火旁向阿胡拉·馬茲達祈禱,並寫下遺囑,與戰友告別。但無論是活或死,還沒有哪個人看見過占卜者把用來占卜的羊肝放入嘴中咀嚼。老兵把嚼碎的羊肝吞入肚中,他的喉結在他細而起皺的脖子上上上下下地移動,然後他哭起來,像狗一樣地爬到巴提斯的腳邊,跪伏在地,親吻巴提斯的趾尖。
巴提斯對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疑惑不解,他繼續在古墓里翻找:一個又一個的墓穴,可是裏面都只有馬或人的骨骸,其他的什麼也沒有。他想將棺蓋上的字抄下來,可是又找不到紙和筆,最後只能空著雙手離去。獅子已經不見了,巴提斯完全迷失了方向,他在那茂盛的草原里徜徉,內心同時充滿喜悅與憂傷。

但芭奴沒有再向任何人透露這一次的愛,這份愛淡到幾近於無,她不動聲色地守護著這份愛,不在外表透露出哪怕一星半點,彷彿是在守護著某種最神聖的、最隱秘的、類似於昆蟲一般的祭品。直到那一年的夏天,像往年一樣,整個宮廷都到札格羅斯山去,狩獵、避暑。在路上,有一幅巨大的阿胡拉·馬茲達的浮雕,是用整座山雕成的,在浮雕里阿胡拉·馬茲達光芒四射,將惡魔阿里曼踩在腳下。每年眾王之王經過這裏的時候,都要騎著白馬,只帶一兩個親信的侍從和一個祭司,到山腳下去,這一去總是要天黑了才會回來。這一年眾王之王出人意料地把芭奴也帶上了,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這對冷漠的王族來說是正常的事,芭奴也沒有在意。
雖然日夜兼程,到達西茲的時候,也已經半個月過去了。巴提斯是在一位百夫長的率領下,與幾十個剛入伍的少年一起去祭拜善之火的。祆祠位於要塞的中央,旁邊有一個深不見底的湖,湖水藍得發黑,許多人在湖岸邊打土坯,到處都是壘得高高的剛曬好的土磚。巴提斯意外地在一塊土磚里發現了一小塊骨頭,他把那塊土磚敲碎,一個骷髏頭掉出來——原來那一小塊骨頭只是這個骷髏頭的一部分。正是在那時巴提斯第一次感覺到了死亡的恐怖,以前他從未考慮過這件事。在祆教的教義中,死亡只是意味著靈魂離開肉體,經過「裁判之橋」,或者升至天堂,或者落入地獄。但是在很小的時候,曾經有一位來自希臘的教師對巴提斯提起過另外一種學說,他說在希臘有些哲學家認為,整個世界都是由一種極其微小的、人的肉眼無法看到的微粒組成,除了這種微粒之外,這個世界再無它物,而靈魂自然也就是不存在的了。幼小的巴提斯從未把這種學說放在心上,但是現在他突然想到,假如靈魂真的是不存在的,那麼死亡也就意味著永恆的結束,意味著黑暗、終止、空無一物……正是這些想法讓他震驚,以至於恐懼。
「是嗎?是嗎?」巴提斯喃喃地說,「榮光隨風而逝,偉業亦於瞬間化為塵灰……這就是神所賜予我的命運嗎?」
芭奴,眾王之王唯一的女兒,是一個虔誠的祆教徒,她的母親也是她的姑姑,也就是說,她的母親和眾王之王實際上是兄妹,而與巴提斯的母親則是姐妹。很多人相信即便是祭司中的祭司也沒有芭奴虔誠,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嚴格按照《阿維斯陀》的要求,每天進行五次祈禱,而她的高傲和沉默更加深了她的虔誠——至少人們是這樣認為的。所有人都相信芭奴最後必定要嫁給她的兩個哥哥中的一個,不是大哥札羅斯,就是二哥霍米茲,因為在祆教徒中,女人與自己的兄弟結婚是最虔誠的行為。
很多年以前,眾王之王科斯洛埃斯·阿努希爾宛率領的軍隊獲得了對敘利亞人的勝利,從安條克帶回了大量的大理石和彩色瓷磚,眾王之王把這些東西堆放在城外。石頭和瓷磚的絢麗色彩令幼小的芭奴迷戀不已,她每天都鬧著要到城外去,那石頭與瓷磚的堆疊上有彩虹的光。石頭與瓷磚的旁邊還有二十幾棵橄欖樹,那是屬於一個老農婦的。芭奴常常穿著白長衫,騎著小馬,後面跟著幾個侍女和侍衛,她在老農婦簡樸的家裡休息,在大理石上睡覺,那些瓷磚是由石頭與玻璃混在一起煉出來的,切口被陽光一照,閃爍出寶石的光。後來眾王之王對她說,他之所以從遙遠的安條克帶回這些沉重的東西,不過是想為他美麗的女兒建一座新的宮殿。
還在路上的時候,芭德就已經被農民們認出來了,她接受農民們的奉獻並告訴農民們她已經在康弗塞湖中受孕,懷上了先知烏希達爾,而眾王之王的衛隊長巴提斯的親自護送又間接地證明了這一點,同時似乎也表明了眾王之王對芭德的支持;雖然巴提斯很懷疑芭德是否真的到過康弗塞湖,但他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戳穿芭德的謊言,於是,當他們到達泰西封城的時候,芭德在康弗塞湖懷上先知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帝國,現在已經不僅僅是農民們在愛著芭德了,甚至連貴族們都不九九藏書敢反對——至少是不敢公開地反對她,當巴提斯護送著芭德到達泰西封城的時候,歡樂的人群在城門口迎接他們,如同迎接軍隊的凱旋。
——《阿維斯塔》第一篇,《亞斯納》第二十八章第四節
嚈噠人就這樣被打敗了,突厥人從背後攻擊他們,雖然這攻擊來得稍稍有些晚。突厥人獲得了烏滸水以北的土地,而波斯人則獲得了烏滸水以南的土地,嚈噠人逃到迦畢試一帶的幾座石城中固守,波斯人繼續攻擊他們,在攻下了一兩座城池之後,就發現代價實在太大而主動放棄了。
所以她並不認為她在撒謊,她已經明白康弗塞湖並不僅僅是在塞迦斯坦,實際上,康弗塞湖無處不在,瑣羅亞斯德的精|液也無處不在,當她心甘情願地接受了她那命中注定必須接受的恥辱之後,她同時也就接受了瑣羅亞斯德的精|液,接受了孕育先知的重任。
在波斯,阿拉伯強盜以掠殺成性而聞名,傳說他們如果沒有什麼可以搶掠了,他們就會搶掠他們自己,他們不放牧、不種植莊稼,這是一群多麼可憐的強盜,他們身上穿的是駱駝皮和羊皮,波斯最窮的農民也比他們過得好。
楊樹、蓬生的野草、火紅的沙漠。

但有時候巴提斯也會不由自主地被芭奴所吸引,那雙淺灰色的眼睛雖然冷漠,卻自有其迷人之處,還有少女那嬌美的胸部,在飯桌上巴提斯要用很大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使它們不會總是在公主的胸脯上掃過。兩個人冷漠而又驕傲地對峙著,愛在他們之間彷彿一場戰爭。
那天黃昏,巴提斯停了下來,第一次把馬頭轉向那群阿拉伯強盜,等待著他們衝過來。那時候沒有人會想到他僅僅是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孩子。阿拉伯強盜足足有將近二十個,全都是嗜血成性,但那一刻居然也被巴提斯震住了。一個最強壯的、同時也是最勇猛的強盜先沖了出來,巴提斯不動,強盜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嗷嗷」叫著,把刀舞成一團寒光,巴提斯仍是不動,直到兩個人如此之近了,巴提斯甚至能夠看到那個阿拉伯人骯髒的大鬍子,聽到他馬一樣的喘息聲,仍是不動。

這是一個蒼老的死嬰,長著一張阿拉伯人的臉。
祈求他趕走困擾我的數百惡魔,
沒有任何生命能抗拒火、抗拒光明,對火和光明的信仰讓芭奴溫暖、安靜、幸福,她願意為這信仰獻出血、獻出生命、獻出靈魂。
我將引導人們皈依正教,為此而竭盡全力。
她開始找機會到鄉村裡去,並逐漸地樂於與農民們接觸。幾乎所有的農民都不識字,有一些能背誦幾段簡單的祈禱文,大部分人在祈禱的時候只能保持獃滯的沉默。有許多農民因為沒有錢而無法為自己舉行「九夜之濯」,他們死亡時不得不忍受對地獄的恐懼,因為沒有進行過「九夜之濯」的人都是骯髒的,因此也是不可能升上天堂的;有一些村莊即便是在節日時也無法請到祭司舉行祭禮並念誦經文,而所有這些祭禮和經文都是芭奴極為熟悉的,於是,漸漸地,她在泰西封附近的許多貧苦村莊里擔當起了祭司的重任,而村民們也並沒有因她的女性身份而拒絕她,畢竟,她是帝國高貴的公主。
有一天老農婦說,她終於存夠了錢,要行她這輩子第一次的「九夜之濯」了,芭奴還沒有行「九夜之濯」,她飛奔回王宮裡,對眾王之王說,她要跟老農婦一起行「九夜之濯」,雖然泰西封里有專用於王族行「九夜之濯」之地,而且芭奴的母親——她同時也是眾王之王的妹妹——也極力地反對,但眾王之王仍然讓芭奴與老農婦一起去了。

3

而對村民們來說,節日就是一個擺脫日復一日的辛苦勞作的借口,是一場勞累之後的狂歡,是一次飢餓之後的暴飲暴食,是至高無上的神的恩賜,是神因他們愛護天空、土地、牲畜、莊稼、水和火而給予他們的獎賞,因此他們的節日總是快樂的,即便他們窮困到只能用黑麥的麵包作為給神的祭禮和過節的食物,他們也仍然是快樂的。
轉向偏東方向並離開底格里斯河的東岸后,天氣變得異常炎熱,巴提斯白天只能在樹林或山洞里休憩,黃昏時出發,並在第二天太陽出來之後不久停下。這裏人煙稀少,到處是無人的山谷和沙漠,巴提斯獵殺野豬並以生肉為食。兩天之後,一群來自阿拉伯的強盜盯上了他。
長久以來,她並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做農民們的祭司,更不知道自己為農民們所舉行的祭禮或「九夜之濯」是否有效,但如今她確信神是同意她這麼做的了。她並不向別人訴說這個夢——而她自己也從來不把這一切當成一場夢,她繼續到農村裡去,並且逐漸發展出自己對祆教的看法:在教給農民們祈禱文的同時,她鼓勵農民們擺脫祭司自己舉行祭禮和「九夜之濯」,她還盡量地把繁瑣的戒律簡化,尤其是與女人相關的戒律。她並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意味著什麼,但是農民們越來越喜歡她,在一些地方,人們情願相信她說的話,而不願意相信那些從泰西封城裡出來的祭司。



他們的愛以這樣一種矛盾的方式向前發展,甜蜜,卻又危機四伏,直到巴提斯不得不到康居去向粟特的公主求婚。對巴提斯而言,這雖然痛苦,卻有足夠的理由讓他不得不接受;而對芭奴而言,那唯一的一根讓她沉迷於情慾的紐帶也被剪斷了,雖然他並不想責怪巴提斯,但無疑地,真正地將這根紐帶剪斷的人正是巴提斯自己。
宮殿花了兩年時間才建成,建成那一日,所有泰西封的居民都跑去觀賞,這是整個泰西封最美麗的建築,以它為波斯最美麗最尊貴的公主的宮殿是再合適不過的,唯一的缺憾是,因為老農婦的那二十幾棵橄欖樹,宮殿不得不建成一個不規則的形狀,但眾王之王的這一次退讓卻令他在農民中獲得了無比的威望,而這樣的收穫也絕非一座完美無缺的宮殿所能比擬。
眾王之王科斯洛埃斯一世的衛隊長楚賓是當時波斯最有名的勇士,在巴提斯成為侍衛隊隊員兩年之後,眾王之王把楚賓調到東方戰區任大將軍,讓他去對付日益強大的突厥人,然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把年輕的巴提斯提拔為侍衛隊的隊長。
回到波斯之後,巴提斯因他的勇猛善戰而成為科斯洛埃斯一世的侍衛隊中的一員,對任何一個波斯戰士而言,這都是無上的榮譽。還在巴提斯很小的時候,他隨父親艾貝德進王宮裡去,第一次看到那些高大而勇武的宮廷侍衛,他們披甲、戴盔、佩劍、執盾、持矛,當眾王之王經過的時候,他們把盾平著向眾王之王伸出,然後低頭以前額觸盾,這是侍衛隊獨享的對眾王之王的行禮方式,幼小的巴提斯對此羡慕不已。如今,當他也可以向著眾王之王平著將盾伸出將頭低下的時候,他仍然像小時候那樣為此而激動。鐵鑄的盾冰涼著他的額頭,而那個蹂躪拜占庭的夢想卻像火一樣地在他的胸中燃燒起來,他的靈魂如鷹一般在波斯廣闊的大地上掠過,掠過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掠過敘利亞的沙漠和亞美尼亞的山谷,直達拜占庭高聳的城牆之外,在那裡,在那城牆之內,無數的尖頂或圓頂的教堂聳立著,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奪目的金色光芒。這時候他總是忘記了一切,忘記了他的父親和母親,忘記了那個被他撕碎了衣服的阿拉伯女人,忘記了戰爭和殺戮,也忘記了他對死亡的近乎絕望的恐懼。
巴提斯的父親艾貝德並不希望巴提斯加入這支增援部隊中,但高傲的巴提斯獨自到王宮去拜見了眾王之王。科斯洛埃斯一世當時已有五十多歲,他統治這個龐大帝國已經有二十年之久,在拜占庭史學家的筆下,科斯洛埃斯一世是波斯最陰險、最狡詐、最虛偽的眾王之王,但是正是在他的統治之下,薩珊波斯達到了最強盛;幾十年之後,他的孫子——科斯洛埃斯二世——趁著拜占庭人的內亂,攻下了耶路撒冷,奪取了聖十字架,完全佔領了敘利亞、亞美尼亞和美索不達米亞,波斯的軍隊直達拜占庭城牆下,幾乎恢復了大流士大帝時波斯的國土,雖然,這樣的榮光隨著科斯洛埃斯二世的死亡很快就結束了,短暫如夏夜裡的流星。
芭德鼓動農民們在下一年的梅赫爾甘節到來之前,送她到康弗塞湖去,這一瘋狂的舉動必然不可能得到她的父親的讚賞,更不可能得到朝臣們的同意,但芭德一意孤行。
有一天晚上,巴提斯獨自出去,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在第二天的清晨回來,一直到黃昏,他才回來了,帶著一處刀傷和四顆拜占庭騎兵的頭顱,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殺死這四個騎兵的。他把這四顆頭顱的皮肉都剝下來,製成骷髏頭,掛在自己的馬鞍兩側,別的波斯人以為那是巴提斯在炫耀自己的勇武,而巴提斯卻知道,那其實是在向死亡和自己內心深處無法擺脫的對死亡的恐懼宣戰。
在熱騰騰的血與肉中,新生的孩子並沒有哭泣,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最初,她之愛上巴提斯,就如一朵花愛上了原野,還有原野上的野馬群:巴提斯內心深處的野性深深吸引著她,這種野性同時也帶給了巴提斯潔凈和純真,而所有這些都是波斯的宮廷所沒有的。但是,一旦巴提斯將她的情慾點燃,她便猶豫了。她的身體、或者更直接地說,她的子宮,早已在她幼年時便發誓要獻給瑣羅亞斯德。她起誓的時候並不知道情慾可以如此地令人迷醉而至瘋狂,她之前所有的愛情都僅僅是心靈之愛,而這正是令她痛苦的原因,是巴提斯令她發現愛並不僅止於此,愛並不僅止於靈魂,還觸及肉體,觸及最原始的慾望,愛讓她忘記一切,甚至忘記了神,愛令她渴望著佔有和奉獻,而這佔有和奉獻的對象並不是阿胡拉·馬茲達,而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最多也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神之選民,而這個人類或者選民,對芭奴的內心卻又是一無所知。
兩年之後,由西向東,他再一次作為重騎兵穿越了半個波斯,數十萬軍隊在烏滸水的南岸集結——波斯人的、嚈噠人的和突厥人的,這一場不可思議的大戰持續了八天八夜,最後以嚈噠人的潰敗告終。
「陛下!」巴提斯卻提高了聲音,「我並不如此認為,假如……照目前狀況持續下去的話!」
在回去的路上,巴提斯突然把芭奴從馬上撲下來,壓在自己的身下,他吻了芭奴銀面具一樣的臉——她的嘴唇是那樣地冰涼——然後巴提斯顫抖著,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芭奴嬌小的乳|房上。
先是用小步轉到丘陵前面,停步,裝備小圓盾和戰斧。這一刻,時間彷彿是停止了,如此安靜,只聽到烏鴉落下時撲翅的聲音,還有「嘶嘶」的風聲。眾王之王科斯洛埃斯一世立在一輛由四匹白馬拉著的裝飾著黃金的戰車上,他讓戰車用全速賓士,然後停下,他在說話,聲嘶力竭,但巴提斯什麼也聽不到,跟著傳來波斯人的歡呼聲和戰斧與小圓盾的撞擊聲,熱血一下湧入了巴提斯的腦門,他跟著歡呼起來,並拚命地用戰斧撞擊他的小圓盾,這讓他忘記一切,甚至忘記為什麼要進行這場戰爭,他和他的馬都迫不及待地要衝出隊伍,向嚈噠人衝去。科斯洛埃斯一世掉轉戰車的方向,讓馬頭對著嚈噠人,將手一揮,波斯人的重騎兵就如潮水一般向戰場上涌去了。
他想起一個月前,當他得知芭奴即將死去的消息的時候(是農民們告訴他的),他拋開使團,不顧一切地騎著馬向泰西封城而去。他直衝進王宮裡,就像他小時候曾經做過的那樣,沒有人敢阻攔他,便是眾王之王科斯洛埃斯一世也沒有阻攔他。那時候的芭奴是如此地弱小而絕望,他瘋一樣地把醫生們趕開,跪在芭奴身邊,說:「不,你不要死,我將只為你而活!」而這冷漠的公主睜開她灰色的雙眼,抬起了手,輕撫著巴提斯的臉——她的手是那樣地冰冷——說:「不,我不會死,你亦不會為我而活!」
兩年後他加入了軍隊,成為一名普通的重裝騎兵,但他自己卻是輕騎兵的固執而傲慢的擁護者。當時波斯重裝騎兵的標準配備是這樣的:護胸甲、頭盔、護腿、護臂、馬的甲胄、長矛、小圓盾、劍、戰斧、三十支箭的箭筒、弓袋和兩張弓,以及兩根備用的弓弦。這是參加檢閱時的標準裝備,實戰時會有所減少,但差別不會太大。這樣的重裝騎兵在沙漠地區面對拜占庭的重裝步兵時是有優勢的,但是一旦進入敘利亞或亞美尼亞的山地,這種優勢就會轉到拜占庭那一方。而在波斯的東部邊界,重裝騎兵簡直就是波斯人的噩夢。八十年前,當時的眾王之王卑路斯——他的名字在波斯語中意為「勝利」,但他卻是波斯敗得最慘的一個眾王之王——率領數萬大軍進攻嚈噠,其中不僅有重騎兵,還有象兵,最後卻落入了嚈噠人挖的陷阱中,不僅全軍覆沒,連他自己也死在了嚈噠。與此相反的一個戰例發生在一百多年前,眾王之王白赫蘭率一萬二千騎兵,沿雷翥海南岸輕裝突進,經古爾干、奈沙,在木鹿夜襲匈奴人,並親手殺死了他們的可汗。即便有如此鮮明的對比,高傲的波斯人仍不願放棄他們的傳統,對他們來說,像草原上的蠻族那樣光著身子騎在馬背上,靠弓箭來對付敵人,簡直比小丑還可笑。
讓我的病痛一天天一年年退去。
當巴提斯遇到芭德的時候,她正獨自坐在荒漠里的一棵檉柳樹下,瘦削、黝黑,冷漠的眼神裡帶著狂熱和因為長久離開人群而造成的獃滯——她已經懷了五個月的身孕。
然後他出刀,在強盜的刀還沒有落下來之前就把強盜劈成了兩半——他可以輕易地把野豬的頭砍下來,藉著馬的衝力把一個人劈成兩半對他而言並不是難事。刀從強盜的右肩劈入,從左脅劈出,強盜的下半身仍然掛在馬上,內臟和上半截身體滾落一地,血噴出來,把巴提斯的頭和胸染得猩紅。跟在後面衝過來的強盜們猛地勒住馬韁,馬嘶鳴著,踢出漫天的沙塵。那一天強盜們已經不可能再對巴提斯有任何的行九*九*藏*書動了。巴提斯慢慢地把刀上的血擦乾淨,把刀插回鞘中,策馬轉身,繼續向波斯波利斯行去。
她安於這個理由,並繼續她虔誠而單純的宮廷生活,直到有一天,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發現在貧苦的農村裡,女人們並沒有受到如此之多的限制,她們仍然必須穿上月事那幾天才穿的破舊衣服,她們仍然不能接觸食物、大地、天空、陽光、水與火,但是她們並不用把自己關在小房間里,而是可以做一些簡單的家務活,甚至可以照顧自己仍在吃奶的孩子,因為在那樣貧苦的地方是不可能容許一個女人在好幾天里什麼事也不做的。
那只是一個簡單的院落,聚集了很多女人,有老有少,看得出來都很窮:有一個老婦是把她的破房子賣掉后才湊夠錢行「九夜之濯」的,因為她覺得自己很快就要死去了,害怕會因沒有行「九夜之濯」而在死後墮入地獄,但她並不知道自己在行了「九夜之濯」后又應該到哪裡去住;另一個農婦則相反,她不想行「九夜之濯」,因為她的丈夫至死都沒有錢行「九夜之濯」,她不想在死後仍然見不到她的丈夫,但是她的兒女們強行把她拖來了;一個女人——後來芭奴想她或許竟是一個妓|女——向芭奴講述人是如何從精|液與經血中被創造出來,並在子宮中長大,如同植物的芽在土壤中被孕育出來一樣;另一個女人教她唱一首關於月亮的古歌,那首長歌描述了月亮在一個月里的每一夜的細微變化和它對海潮以及女人的影響;更多的時候她們在抱怨她們的丈夫和兒子,但芭奴發現這種抱怨只能限於她們自己,一旦別人有一點言語冒犯到她們的男人,她們就會像野貓一樣暴跳起來……芭奴隱瞞了她的公主身份,自稱是那位老農婦的孫女。那九夜的牛尿與沙的濯洗不僅僅凈化了她的靈魂,還徹底改變了她對窮人的看法,從此之後,她更習慣於與窮人待在一起,而不是與貴族和祭司待在一起。
祭司猶豫著道:「我想大人是知道居魯士的命運的,他死於草原女王托米里斯之手,女王將他的頭顱割下,浸在了血泊之中,以懲罰他的嗜血……榮光隨風而逝,偉業亦於瞬間化為塵灰,大人的生命將在大人征服世界之後立即結束!」
芭奴從王宮裡出來的時候淚水已經干透,她記得夜裡還要到一個村莊里去主持祭祀密特拉神的儀式,便像往常一樣騎上馬出城去了。
她割去自己的雙乳,從此她將只鍾情于自己的信仰,信仰就是她的情慾和她的肉體,同時也是她的靈魂和她的歸宿。
行進到一半的時候,這個隊伍被阿拉伯劫匪洗劫了,所有人都被殺死,只有芭德一個人活了下來。
「這些農民在農田裡辛苦勞作,在戰場上也是一樣的卑賤,他們運送糧食,挖毀城牆,替騎兵抵擋敵人的箭雨,死了也無人為他們舉行葬禮……」芭奴淡淡地說。
眾王之王科斯洛埃斯·阿努希爾宛的威權在波斯與突厥聯手征服了嚈噠之後達到了頂峰。在那之後他娶了突厥的公主法古姆,婚禮之盛大令人覺得恐怖:綿延幾古里的迎親隊伍,充斥著絲綢、寶石與香料的嫁妝,還有無以計數的駱駝、馬匹和大象,這可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兩個帝國的聯姻。
前往康居的使團在草原上等了兩天,他們派人四處尋找,卻始終未能找到巴提斯。最後還是巴提斯自己回來了,他問使團里的祭司,那座古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古墓的主人又究竟是誰。

2

西茲位於美索不達米亞與亞美尼亞的交界處,是一座要塞,要塞內有波斯最神聖的三大祆祠之一的居什奈斯波祆祠,裏面燃燒著善之火。這個祆祠是屬於戰士的,另有兩個祆祠是屬於祭司和農民的,前者在帝國南部的法爾斯,後者在帝國東部的呼羅珊。每一位眾王之王在即位之初都要步行到居什奈斯波祆祠來祭拜善之火,並布施豐厚的財物,因此這個祆祠成為整個帝國最龐大最富麗的祆祠。
瘋狂的殺戮一直持續到天黑,巴提斯完全迷失了方向,他發現自己的四周除了屍體外再也沒有別人。他掉轉馬頭,想尋找自己的夥伴,卻來到了河岸邊。他再也沒有力氣,從馬上摔下來,呻|吟著睡去。
「可是拜占庭人和突厥人想著的卻是沖入泰西封里來劫掠。」巴提斯轉過臉來看著芭奴。但芭奴並沒有在看他,芭奴在注視村莊外的田野,臉上閃著聖潔的毫光,於是巴提斯繼續說下去:「你說的或許是對的,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想。」
回到王宮之後,她讓侍女幫她準備一把鋒利的短刀和一大捆白布,然後讓她們都等在外面。她脫下白長衫,解開內衣,讓雙乳袒裎于外,然後她輕輕地用刀把它們割下來。那把短刀是如此地鋒利,以至於她似乎並沒有感覺到疼痛。她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是因為巴提斯,或許與巴提斯無關。她試著用白布去包紮傷口,但骯髒的血流出來讓她噁心想吐,然後疼痛猛地壓下來,她幾乎昏厥。「好啊!」她想,「我把自己弄髒了,這樣的事情應該讓別人幫我做。」於是她喊了一聲,雖然聲音很低,但惴惴不安地等在外面的侍女們馬上就跑進來了,她們尖叫起來,在房子里跑來跑去,然後開始哭泣。
也是在那一年,芭奴遇到了那個馬茲達克派的信徒。很久以前,在科斯洛埃斯一世成為眾王之王的那一年,馬茲達克派曾遭到殘酷的鎮壓,在此之前,馬茲達克派作為波斯國教祆教中的一派,曾經有極大的勢力。眾王之王招來祆教正統教派的祭司和景教的祭司一起與馬茲達克派的祭司辯論,並在馬茲達克派祭司辯論失敗之後,將其定為非法,成千上萬的祭司和信徒被殺害,之後的幾十年間,馬茲達克派轉入地下,信徒亦趨於絕跡。
「願陛下萬壽無疆,」巴提斯低著頭,說出這句每個臣民拜見眾王之王時都必須說出的祝福語,「百吏長艾貝德和公主波恩拉的兒子巴提斯拜見陛下!」

農民們不斷地擁入泰西封,他們聚集在王宮的巨大拱門前和火廟內為芭奴祈禱,而更多的農民則聚集在自己村莊的小火廟裡,他們燃起聖火,日夜不停地祈禱,不會念祈禱文的農民則在火廟內絕望地靜坐。泰西封城內的火廟能夠容納的人數有限,於是聚集在拱門前的農民越來越多,便是執矛的衛士也無法將他們驅走,貴族和祭司們為此惶惶不安。甚至眾王之王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已經得到農民如此的愛戴,他親自去見聚集在拱門外的農民,有一些農民聽從他的旨意離去了,但大多數仍然留在那裡,直到芭奴在眾人的攙扶下走出,她依舊穿著白長衫,她沒有說話,但是農民們站起來,除了低低地壓抑著的哭泣聲,他們的離去簡直可以說是靜默的。
2006年11月5日



對巴提斯的愛與她對阿德以及眾王之王的愛完全不同。
泰西封城裡的祭司們從來就沒有承認過芭奴的祭司身份,因為,雖然《阿維斯陀》認為男人和女人都可以平等地進入天堂,但同時也認為女人天生就不如男人潔凈,因此祭司的工作總是由男人來承擔。芭奴永遠都記得初潮到來那一天自己的絕望,她被自己體內流出來的血嚇得失聲痛哭,並因它的臟污而噁心嘔吐。在此之前,她總是希望自己是個男孩並且也下意識地把自己當作一個男孩。她知道女人每個月總是有幾天是不潔凈的,因為她的母親如此,她周圍的女人也都如此,在月事來臨那幾天,她們不得不|穿上破舊的衣服,把自己關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小房間里,因為她們是如此地不潔凈,以至於她們不能被別人看到,更不能出現在大地與天空之間、出現在陽光之下,她們不能接觸水與火,不能跟人說話,更不能與人碰觸,包括她們鍾愛的孩子。
即使是在戰場上,波斯人的節日祈禱也仍然是盛大的,幾千甚至幾萬人同時念起祈禱文,在這低沉的背景音中,祭司的呼喚高亢而嘹亮,那時候巴提斯總能感覺到造物主的偉大與無所不在,但那仍然不是快樂。可是,當那個仲冬節,芭奴作為祭司開始主持村民們的祭禮的時候,巴提斯感覺到了快樂與幸福,他第一次體會到信仰原來是可以讓人幸福的,同時也開始理解了芭奴的虔誠。
她帶著刀到朝堂上去並不是為了刺殺眾王之王或某個大臣,而僅僅是為了殺死自己。她知道即使是眾王之王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她並不責怪她的父親。她在眾人面前解開自己的衣衫,露出胸前那兩塊巨大的花一樣的傷疤和隆起的肚子,她灰色的眼睛里閃著絕望而熱情的光,心裏有莫名的興奮,她的身材纖瘦到令人驚訝,她盤腿坐在地上,侍衛們想阻止她,但被眾王之王制止了,所有的人都看著她,各式各樣的目光都有,鄙夷、不解、輕視、憐憫、漠然……但她不會去管這些,她把刀輕輕插入自己的小腹,看著一絲猩紅的、金屬一樣的血滑落到陰|毛上,又緩緩地散開,血腥味瀰漫開來,冰涼的感覺從小腹處產生,又向上升起,像地獄之霧;然後她把刀橫著劃開,那把刀是鋒利的,她的腸子立刻從那個傷口裡滑了出來,她把刀放下,慢慢把腸子從小腹中拉出,堆在一邊。已經有人開始嘔吐,有幾個大臣一見到血就暈倒了,但沒有人敢離去。腸子後面接著胃,她在食管處割斷了,然後把手伸入腹腔中,掏出了肝、脾和腎,隨後她又剖開了自己的胸腔,這有點困難,因為必須把胸骨切斷,她耐心地一根一根地切割,王宮裡蕩漾著尖利而瘮人的聲音,然後她掏出了自己的肺和心,她最後掏出的是自己的子宮,她用刀把它割開,露出裏面的孩子。做完這些事費了她很大的力氣,她覺得累了,於是向一邊歪倒下去,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整個世界在她的眼中迅速地石化,天空、大地、河流、泰西封、宮殿、宮殿外那雄偉的拱門……神再一次從石質的天空降臨,越來越大,振動的雙翼帶起堅硬的風,他落在芭德面前,俯視著她,彷彿她是他的祭品,或是獵獲物。
但實際上巴提斯是在乞求拜占庭人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沒有一個拜占庭人聽得懂,他們只知道往他身上撒尿、吐口水,用馬鞭往他背上抽。巴提斯終於對他們絕望了,他知道他們決不會輕易下手殺了自己,他一把抓住離他最近的一個拜占庭人的腳踝,把他拖倒在地,跳上去一拳就把他的臉打癟了。其他人嚇了一跳,遠遠地跳過一邊,巴提斯已經抓住了剛才那個被他打死的拜占庭人的長矛,像獅子一樣地蹲伏在地,心不在焉地看著那些還活著的拜占庭人。
那群強盜遠遠地跟著巴提斯,大約是在試探他是不是真的只有一個人。巴提斯彷彿並沒有看到他們,仍是像以前那樣白天休息,夜裡趕路。
眾王之王終於派出軍隊去鎮壓這場血腥的暴動,成千上萬的農民被殺死——他們的武器不過是一些鐵的農具,根本無法與帝國的重騎兵對抗。芭德乞求眾王之王停止對農民的殺戮,但被眾王之王一口回絕,在百般懇求都沒有效果的情況下,她決定採取最後的行動。那正是她懷孕已達九月的時候,她的孩子隨時都有可能出生,她做這一切已不再是為了乞求,而是為了責任與奉獻。

他開始害怕黑暗。每當黑夜降臨大地,他的眼睛就開始不由自主地尋找光明,無論是月光、星光還是篝火;同樣地,他的耳朵也開始離不開聲響:風聲、雨聲、流水聲……尤其離不開人的聲音,假如沒有人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那麼至少也要有動物的聲音,即便是狼的嗥叫也無所謂。沒有人猜想得到,勇敢的、驕傲的巴提斯,在從西茲到培特拉砦的路上一直是在恐懼中度過。一旦他意識到自己害怕死亡,他就強迫自己去接近死亡,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恐懼,就像他小時候決不容忍自己的淚水一樣。他甚至獨自擔任斥候,騎著馬孤獨地向荒野中走去,在無垠的黑暗、寂靜與寒冷中度過一個又一個的夜晚,每一個夜晚他都恐懼得發抖,根本無法入睡。他深切地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因為死亡最終會把這一切都終止、磨蝕、風化,使它們消失無蹤。他甚至害怕自己的影子,因為影子是黑色而無聲的,彷彿是來自黑暗之中。
在山腳下,祭司擺上了一個小小的石制的聖火壇,把聖火點燃,開始祭祀儀式。讓芭奴驚訝的是,這祭祀與平常的祭祀儀式不同,更像是早已在波斯被禁絕的馬茲達克派的祭祀儀式,而禁絕——或者不如說屠殺了馬茲達克的,正是眾王之王自己。
正是在這裏,巴提斯第一次感受到了節日的快樂。村民們為仲冬節準備的食物根本無法與巴提斯家裡所準備的食物相比,更無法與王宮裡所準備的食物相比,但從小到大,巴提斯就從來沒覺得這些節日是快樂的,對他而言,無論是仲夏節、仲春節、仲冬節或萬靈節,總之一年中的所有節日都不是節日,或者說不是屬於巴提斯或其他人的節日,而是屬於神的節日。他厭煩了為了過節而洗澡,也厭煩了那些千篇一律的祈禱,更厭煩了祭司呆板的面孔和他們做作的念祈禱文的方式。在那些貴族和祭司看來,神是高高在上的,人只能俯伏于下,因此過節並不是一次狂歡,而是一次對神的乞求,乞求神饒恕他們這些罪惡的奴僕,乞求神在他們死後能夠網開一面,帶他們進入天堂。

培特拉砦曾經在拜占庭人和波斯人之間幾度易手,最後https://read.99csw•com終於落入波斯人手中,波斯人在砦內儲藏了足夠五年之用的戰時物資,還在森林內開闢道路,以便於重裝騎兵和象兵前來增援。目前這個地方是帝國內唯一發生戰爭之處,因此科斯洛埃斯一世可以派出數目達三萬之巨的增援部隊。在援兵派出的時候,培特拉砦已經被拜占庭人包圍了半年,但他們一直無法攻下這個堅固的堡壘。
芭奴那年剛過十三歲,正為初潮所困擾,窮人們對她的信任與崇拜令她驚訝,同時也不乏興奮,她戴上口罩,拿起豪摩,在聖火前主持了她這輩子第一次的祭祀儀式。
後來他們一起坐在平的屋頂上,看村民們在院落里瘋狂地跳舞唱歌吃東西,院落外有等待施捨的乞丐和狗,一個「不凈人」獨自坐在角落品嘗別人端到他面前的美食。
那時候,科斯洛埃斯一世還不知道面前這個少年將率領波斯的大軍征服美索不達米亞、亞美尼亞、敘利亞和埃及,將幾十年之後的另一個和自己同名的眾王之王推上歷史的頂峰——他是直接闖入王宮的,眾王之王的侍衛隊無法將這個沒有穿甲胄的赤手空拳的少年攔下,他跪倒在眾王之王的寶座前。正在議事的大臣們亂成一團,艾貝德臉如死灰,侍衛們因為不敢造次帶著武器闖入大殿中而束手無策。眾王之王不認得這個年輕人,他坐在王座上,隔著帷幕,淡漠地看著巴提斯,等著他說話。
他曾經騎著馬向南行,要到波斯波利斯去。那年他只有十三歲,偷偷騎上他父親最好的一匹馬,腰間只掛一把彎刀,就出發了。直到他離去了兩天之後,他的父親才知道他已離開。他的母親——波斯的公主,眾王之王科斯洛埃斯一世的親姊妹波恩拉——是他的同謀,她幫助他離去並隱瞞消息:在這個高傲的公主心中,王族的子孫命中注定要冒險、戰鬥,併為眾王之王和阿胡拉·馬茲達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所以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獨自穿越河流與沙漠到千里之外去根本算不上什麼。巴提斯的父親艾貝德是波斯的百吏長,他大發雷霆——巴提斯是他唯一的兒子,他可不想巴提斯有任何的閃失。
巴提斯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芭奴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問這些話。
結束我的噩運,原諒我的罪惡……

巴提斯沒有再出聲,祭司等了一會兒,看巴提斯沒有話再問了,悄悄躬身退出。
眾王之王勒住馬,一鞭抽在巴提斯的背上。巴提斯把臉抬起來,倔強地注視著眾王之王。要知道,這樣的舉動已足以要了他的命。眾王之王臉上並沒有怒意,他的臉總是那樣地淡漠,如同銀的面具。在他的後面不遠處,眾王之王最鍾愛的公主芭奴騎在一匹白馬上,她只有十六歲,但是她的臉也是如銀的面具一般漠然,即便是最不熟悉波斯宮廷的人也能夠一眼認出他們必是父與女。
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但無論如何,她仍然必須按照一個女人所必須做的那樣去做。當她從黑暗的小房間里出來接受沐浴的時候,她已經安於這種絕望,她告訴自己,雖然女人是不潔的,但也正因為這種不潔而使女人獲得了更多的戰勝邪惡的機會,而這或許正是神所賦予女人的使命。
但他所有的對馬茲達克的信仰和愛,也只有在這每年一次的隱秘的祭祀中才能表達出來,這也正是眾王之王默許芭奴去參加窮人們的「九夜之濯」的原因。但這也絕不是唯一的原因,眾王之王知道自己需要一位能夠與貴族們對抗的先知,而這先知如果是他自己的女兒,那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紅色的高原,青色的城磚,零星的十幾根石柱矗立在廣闊的高台上,遠處橫亘著都拉赫馬特山,可以看到牧羊人和商隊在高原上行走。在一根石柱的下面,巴提斯撿到一塊刻著銘文的石頭,他摩挲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那是用古波斯語刻的銘文:「雪松木來自黎巴嫩山區,由亞述人運到巴比倫,再由卡里亞人和愛奧尼亞人運往波斯波利斯;亞卡木來自犍陀羅和卡爾曼尼亞;黃金來自薩迪斯和巴克特里亞;珍貴的天青石和光玉髓來自索格底亞那;另一種名貴的綠松石來自花剌子模;白銀和烏木來自埃及;裝飾牆面的材料來自愛奧尼亞;石柱產自埃蘭的阿比拉杜村;石匠是愛奧尼亞人和薩迪斯人;裝修工是米底人和埃及人……」有很多地名,巴提斯都是只能念出它的音而不知究竟所指何方了。
他知道在營地中有一個專司占卜之人,一個馬茲達克派的信徒,他穿過營地去尋找他,他看到一群人擠在篝火旁,從裏面傳來了聲嘶力竭的祈禱聲,於是他撥開人群走進去,看到一個沒有眼白的、眼睛黑得像烏鴉一般的老兵坐在那裡,他知道這就是他要找的人。
芭奴選了眾王之王堆放大理石與瓷磚的那塊土地。宮殿的設計圖畫出來之後,發現老農婦的土地也被圈在了裏面,眾王之王便派人去,打算把老農婦的土地買下來。
讓人期待而又恐懼的戰爭並沒有降臨,拜占庭人在援兵到達之前的一天撤去,他們留下了兩千根十字架,每根十字架上都釘著一具波斯人的屍體。培特拉砦厚厚的城牆下堆積著拜占庭人倒塌的攻城塔和折斷的雲梯,硝煙仍未散盡,到處都瀰漫著血腥和屍臭,它們和燃燒后的瀝青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死亡的味道。
巴提斯從小就喜歡騎著馬在底格里斯河的河岸邊追逐獅子和野鹿。他緊緊地貼著馬背。奔跑中的翻騰,還有馬的汗、馬的嘶鳴——噴著鼻,吐著口沫,當利劍刺入獅子的心臟,他快樂得幾乎要發狂。

巴提斯幾乎已經無法將芭德辨認出來了,除了那傷殘的胸部,他無法將眼前這個女人與自己曾經愛過的芭奴對應起來,他甚至已經無法相信自己曾經愛過這個女人了。他不敢探問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芭德也從不向他提起,但是在回泰西封的路上,巴提斯慢慢地發現自己仍然還愛著這個女人,但這種愛與先前的愛已完全不同,這種愛更接近於兄妹之愛,甚至有時候巴提斯會覺得芭德是自己的母親,因為他發現她已經變得像大地一樣寬廣、深厚和慈祥。
當時巴提斯決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愛上這個似乎總是戴著銀面具的公主,她並不美麗,長長的鼻樑使她帶著某種與生俱來的高貴與冷漠,目光總是低垂著,秀氣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使人無法看清它的顏色。從札格羅斯山回到泰西封之後,芭奴出人意料地出現在艾貝德的家裡,當巴提斯第一次看到芭奴出現在自己家裡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對自己說:「我決不會娶這個女人!」
在大戰開始前一天的晚上,巴提斯忽然想去探詢一下自己的命運。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命運」這回事。生命對他而言就是一場盛宴、一場冒險,他從不懷疑自己將完成神賦予他的使命,並在完成了使命之後回到天堂——那永恆的光明之中。但自從他開始懼怕死亡,他對此有些懷疑了,在這大戰即將開始前的一夜,在這星空之下、廣漠之上,幾十萬人集結於此,等待一場決定他們生死的戰爭,他不知道神為什麼要如此做。篝火燃燒,戰馬嘶鳴,戰士們有的在磨礪他們的長矛和戰斧,有的在繃緊弓弦,有的沉默無言,有的喃喃自語,有的醉酒狂歡,有的低聲飲泣……所有這一切讓巴提斯深切地感受到,無論自己多麼地勇武,在神的面前——或者不如說,在死亡的面前——自己都是渺小的。因此他終於想知道自己的命運,想知道神將如何安排他的一生,但他卻不知道他這麼做就意味著向死神舉起了投降的旗,他在乞求死神與自己談判,定下一個契約,而主導權卻完全在死神的手中,因為無論這個契約是多麼地苛刻,巴提斯都將無法拒絕。
「巴提斯,」芭奴的聲音也總是淡漠的,「你還是想把拜占庭燒成灰燼嗎?」
但巴提斯也並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不是就是對的,如果真的如芭奴所說,戰爭全都結束,一切全都結束,那麼巴提斯為什麼還要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上、忍受著對死亡的恐懼呢?
「你會實現這個夢想的!」眾王之王揮揮馬鞭,打算打馬離去。
「印度國王曾這樣致書于阿努希爾宛:『印度國王、東方首領中的最為偉大者,尖晶石和寶石大門的金殿的佔有者,致書其兄波斯國王、王冠和軍旗的佔有者科斯洛埃斯·阿努希爾宛。』他的禮物是由1000曼可以在火中熔化和獲得如同在蠟中一般清楚的指紋的印度沉香、一隻有一拃寬和裝滿珍珠的深紅色尖晶石做成的杯子;1000曼有黃連木果實大的和甚至更大的樟腦塊;一名有七拃高的女奴婢,其睫毛一直垂到面龐,人們會認為從其眼瞼中射出了閃電光一般,其雙眼的光芒與其皮膚的純潔、其相貌的秀麗和身材的完美融為一體,其眉毛互相擰在一起,其髮辮一直拖到地上……」
已經可以看到高加索山,淡綠的山峰,上面橫著一道道白的雪線。
「假如你想做一個最虔誠的信徒,你就必須嫁給你的哥哥!」眾王之王說,「巴提斯也一樣,他必須娶粟特的公主,這是帝國賦予他的使命!」
那時候巴提斯不知道芭奴為什麼要拒絕他,可是現在他知道了。他知道了芭奴為什麼是不會死的,因為即便在他隨著使團向東行走了一個月之後,也仍然有牧民為了芭奴的生命而祈禱,在那些破舊而低矮的帳篷里,牧民的祈禱是如此地虔誠,彷彿芭奴是他們最親的人。他知道芭奴從此將不再屬於自己——其實她又何嘗屬於過巴提斯呢?芭奴將永遠地為了波斯的農民們——或者不如說,為了波斯的最窮苦的人們而活著,她的生命只屬於那些在帝國的最底層掙扎的人們;而巴提斯呢,他的生命既不會屬於芭奴,也不會屬於任何人,甚至也不屬於他自己,他將為了草原與沙漠而活著,為了河流與海洋而活著,為了大地與天空而活著,他的疆土將是無限的,他的生命是神親手播下,亦將由神來親手收割。
不久之後的一個仲冬節,窮人們再也找不到祭司來為他們主持祭祀了——原先那個願意為他們主持祭祀的老祭司已經死了,萬般無奈之下,他們突然想到了公主芭奴:雖然祆教不允許女人成為祭司,但是在他們所能找到的人當中,也唯有芭奴是最接近神的了:芭奴是眾王之王與其妹所生,即便是在王族當中,芭奴的血統也是最純正的,而王族的血又是所有血中最神聖的。
天已經亮了,清晨的陽光照亮那個小小的墓穴,墓穴由石頭和巨木搭成,平整的泥地上躺著一匹馬的骨骸,在這個小墓穴的角落處,還有一個小小的入口,於是巴提斯繼續從那個入口向古墓里走去,仍然是一個小小的墓穴,仍然由石頭和巨木搭建而成,但是陽光不再能照進來了,在黑暗裡,磷火在一匹馬的骨骸上微弱地閃爍著。於是巴提斯追隨著一星又一星磷火向古墓的更深處走去。越往裡去,墓穴就越小,所有的墓穴都由石頭和巨木搭建而成,有些木穴里躺著馬的骨骸,有些墓穴里躺著的是人的骨骸,而有些墓穴則什麼也沒有。巴提斯不知道自己到底經過了多少個墓穴,每個墓穴都只有一個入口、一個出口,他只是依著古墓的指引向深處走,終於他來到了一個幾乎可以說是三角形的墓穴,這個墓穴是如此地窄小,使巴提斯一進去就無法轉身,巴提斯也並不想轉身,現在他對這個古墓的主人充滿了好奇,他猜測這必是一個巨大的圓形古墓,其間用石頭和巨木分隔成許多小的墓穴,而在古墓的正中,必有一個最大的圓形墓穴,其中必埋藏著此墓之主人。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波斯都是在希臘人和安息人的統治之下,一直到新的波斯人從法爾斯崛起,如今,新的波斯帝國再一次統治了亞洲,從四季飄雪的北方到經年不雨的南方,都是波斯的屬地,但在波斯人的心中,復讎的火焰並未熄滅,就像亞歷山大夢想著佔有並蹂躪波斯波利斯一樣,在波斯有無數個像巴提斯這樣的少年,夢想著佔有並蹂躪東羅馬帝國那最輝煌的心臟——拜占庭。

巴提斯只根據直覺來行動,從不將感情與慾望條分縷析,對他而言,唯一需要條分縷析的東西,只有戰場上的戰術、殺人的方法以及在殺人的同時保護自己的方法。

1

但巴提斯很快就對宮廷生活感到厭倦了,這裏只有矯揉造作的貴族和虛偽的祭司,禮儀繁瑣而可笑,樂師們的表演表面看起來很莊重其實卻是像死人一樣了無生氣,王子們為了王位的繼承而鉤心鬥角,幾乎沒有什麼人想到戰爭仍然在邊境地區不斷發生,帝國仍處於危險之中。
村民們已經從沙漠里找來大量駱駝刺,堆在火廟前的小溪旁,比火廟的圓頂還高。芭奴趕到村裡的時候天已經開始黑下來了,村民們早已聚在柴堆旁,等芭奴到來之後,便將火點燃。火燃燒了一整夜,騰起的火苗在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彷彿一座火之塔。祭禮結束后,村民們在火堆旁載歌載舞,而芭奴沒有留下來,她原本以為自己會留下來的,但是對巴提斯的思念讓她痛不欲生,她沒有跟任何人道別就跳上馬連夜趕回泰西封,並正好在太陽初升時遇上了那隊往東去的使團。使團的成員看到芭奴都下馬行禮,沒有人出聲。芭奴冷漠地騎在馬上,看著人們一個個地過來,行禮,又上馬離去,直到巴提斯也過來——他像別人那樣行禮,也像別人那樣上馬離去。終於所有人都上馬離去了,芭奴也策馬向泰西封緩緩而去,馬蹄敲打著王道上的石板,像敲打在她的心上,她沒有想到自己與巴提斯的分別會這樣地平淡,但是當分別發生了,結束了,她也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合情理。
而她又已經永遠也不可能再回到貴族和祭司中了,雖然她的皮膚依舊如象牙般潔白,雖然她的神情依舊高貴不可侵犯,雖然她淺灰的眼睛依舊保持著王族所特有的冷漠,但無論如何,她已經不僅僅只是一個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