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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意識的生活史 二

一個意識的生活史

最難的一個是操縱模擬的錢德勒號側飛滑行,以免撞上一塊飄浮在太空中的岩石。我考慮用模擬錢德勒號的激光炮擊碎它——因為它足夠小——但我猜這個模擬任務的重點不在於此,再說擊碎這塊岩石有可能製造出許多塊更小的岩石,它們更難以追蹤,說不定會給其他飛船造成麻煩。大多數飛船都能應對微流星體所帶來的衝擊,但何必沒事找事呢?
而控制完全不知道我知道。
劇痛停止。
他們把你從身體里取出來不是為了效率。我的那部分大腦說。嗯,對,這一點我早就猜到了。那是為了恐懼和控制。
「現在,你思考,」聲音說,「你想一想你有什麼選擇和每個選擇會造成什麼後果。我給你一天思考,在黑暗中。這一天會非常漫長,再見。」
「這有關係嗎?」
然後艦橋的模擬畫面在我周圍重新出現。
「不,我們不需要。」
我想象我的身體在一個非常大的鍋里,小火慢燉。
我嘗試理解這番話,結果是一場慘敗。對方話里的意思我一丁點兒都聽不懂,我無法想象自己變成一艘飛船,我無法想象獨自一人控制如此複雜的一台巨型機器。
從表面上看,這是最合理的解釋,然而有兩個問題我無法回答。首先,我是怎麼陷入這麼一個困境的。我意識清楚,知道我是誰,但除此之外,我的近期記憶都不太牢靠。我記得自己從床上掉下來,然後跑向艦橋,然而後面就一片模糊了。
他們做過這些事情,此刻也許正在折騰除我之外的其他駕駛員。他們希望駕駛員感到絕望,為了取回自己的軀體,願意幫他們做任何事情。他們已經習慣了駕駛員的回答,不認為還有可能存在其他的反應。
有一個問題恰好跳進我的腦海。首先,你有名字嗎?
但在我把模擬器程序搞崩潰的那幾秒鐘里,它把我踢了出來。在那幾秒鐘里,我置身於其他某個地方。
然而我不會任由他們支配。
他們需要一名駕駛員操縱錢德勒號,他們的人選是我。
「我們從你的身體里取出了大腦,」聲音說,「然後將大腦與錢德勒號集成在一起。飛船現在就是你的身體,你要學習控制自己的身體。」
我應該畏縮和恐懼嗎?還是應該倔強和反叛,但依然願意做他們要我做的事情?還是保持沉默,只做聲音叫我做的事情?
「你沒有身體,但大腦並不知道,」聲音說,「所有神經通道都還存在。你的大腦能讓你體驗疼痛的所有方式都在我們的掌控中,操作起來非常簡單,所有設定都已經編好程序。只要我們願意,我們可以循環激活其中的每一種。我們也可以把你留在黑暗中,剝奪所有的感官,直到永遠。因此,是的。假如你不肯駕駛和操縱飛船,那麼你就會死,但你會在死前知道你的死亡能被推遲多少時間和在此之外你能感受到多少痛苦。我向你保證,你會在乎的。」
而且他們只有我一個人選,其他船員全都被他們殺死了,在救生艙里窒息而死。他們非常確定他們能夠對我佔據上風,甚至懶得多留一個備用人選。
很明顯他們在這方面不是新手。
於是我思考了整整一天。
隨著我意識到這種怪異的黑暗,我也意識到了寂靜。徹底的寂靜同樣不存在。雜訊永遠陪伴你我,哪怕只是耳蝸里毛髮摩擦而產生的陰魂不散的嗡嗡聲呢。
情報,信任,建立親密感和關係。
為什麼焦慮?因為炸彈。
也許他選我不僅因為我是駕駛員,也許還因為他對我的了解超過了其他隨便哪個船員,也許他救我一命是因為我們之間存在個人聯繫。
若是這樣,他們會喜滋滋地使勁折磨我,哪怕只是因為好玩,已有的經驗這麼告訴我。事實上,我必須把這一點也列入考慮範圍。
而我非常使勁地在想,但我依然嘗不到任何他媽的味道。
來,你閉上眼睛,就現在,是完全的黑暗嗎?
他們一直沒有查看,一次也沒有,因為他們認為沒這個必要。
但現在我能看見和聽見船上發生的一切事情了。
我就是飛船。
我的一部分大腦——我猜就是先前和我爭論的那部分大腦——說:是嗎?難道就是這樣?
「飛船的有些功能已經不再需要控制,」控制說,「你將是船上唯一的活物,生活區被緊密封閉並由我們控制,你不需要生命支持系統,類似的還有通信系統。通信和另外幾個與飛船相關的功能由我們控制,其他一些,例如輪機,你只需要在有限的水平上控制,這些功能的維護也由我們處理。你需要關心的功能只有導航、武器和推進,包括躍遷在內。」
你們要我做什麼?
下一次恢復知覺,我確實有了一些感覺。
「駕駛你的飛船。」
然後我還有最後一項優勢:
這次錢德勒號爆炸了。所有的控制視窗閃現紅色,然後變成空白,這對船體結構的完整性來說不是個好兆頭。模擬程序沒有詳細列出財產和人員的損失,但我估計我撞擊的空間站分區和錢德勒號上都不會有生還者。
「你的問題無關緊要。」聲音說。
當然了,我不可能告訴控制我參与過軟體的編寫。控制不知道,因為奧坎坡不知道,我也找不到理由要告訴他們。控制多半認為我很蠢,因為我願意相信它的話,我不打算做任何事情來破壞它的這個看法。
我準備好了。我發送。
控制沒有回答。我猜控制已經離開了模擬系統。
「你必須願意,否則就會死。」
「駕駛和操縱這艘飛船。我們已經說過了。」
我不明白,我又想。
我不禁覺得我是全宇宙最走運的一個人,直到我意識到我依然是一顆缸中之腦。
不知什麼時候,那個聲音回來了。
好的,我心想,你好,控制。
當然。我想。
除非這是死後世界,然而我表示懷疑。我不怎麼關心宗教,但我聽說過的死後世界似乎都不是什麼也沒有的虛無。假如上帝或諸神確實存在,而這就是他們能搞出來的所謂永生,那我只能說他們的用戶體驗讓我很失望了。
我想到落入相同困境的其他人,要是我有身體,肯定會不寒而慄。
我再次運行模擬任務,步驟完全和上次一樣,看瑕疵會不會以相同方式重現。
開飛船需要一支船員隊伍。
我認識它,還因為我在它的編程中出了一份力。
這是另一項我有可能存在的優勢。他們以為他們對我佔據了完全的上風。
這是一項優勢。
控制沒有回答。我覺得控制這傢伙——不管它是誰——恐怕沒什麼像樣的幽默感。
你能向我保證我會取回自己的身體嗎?
還因為用死亡來懲罰他未免便宜他了。
這就讓我想到了我在錢德勒號上發現的另一件東西:
好在我有時間。
要控制向我保證?進一步的親密感——在我和它之間形成交易。某種互惠關係,某種信任。
不止船長的顯示屏——它應該告訴我錢德勒號已經毀滅——不,所有東西都變黑了。前一瞬間模擬世界還存在,緊接著,有足足好幾秒鐘,它不存在了。
兩秒鐘后,界面打開了。
我愣了好一陣,然後想:我不明白。
「不,它們完全正常;不,你沒有。」
你們是誰?我心想。
「你明不明白並不重要。」聲音說。
我甚至覺得有點黑色幽默呢。
這是第二次發生類似的事情了,也就是我沒有直接面向那個聲音思考。
奧坎坡國務卿。
我沒搭理它。
選你,把大腦從你身體里挖出來,這恐怕不是我想象中的人情。我的一部分大腦說。
「我更願意帶著一個能讓我享受生活的身體回家。」后一個說,然後把一個接收器插|進一台連接線纜的監控器,我猜這是為了查看我大腦的運轉情況並加以調整。
嗯,程序崩潰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你會被踢回程序所運行的系統里。
聽見這句話,一個念頭跳進我的腦海——有點像記憶,但不是真正的記憶。這個念頭是我曾經知道錢德勒號的船員發生了什麼,但現在我不知道了,而無論發生了什麼,都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導彈完成了任務。就在所有東西都美妙地炸成火球的時候,我打開引擎的噴火口,朝著爆炸中心撞了上去。
「沒有其他船員。」
「那麼最後你會重新得到你的身體,一個非常簡單的交換。按我們說的做,你會重新變成自己。拒絕,你會在痛苦中死去。」
完全的黑暗和難以擺脫的黑暗永遠不會存在。
我他媽連動都沒法動。我氣急敗壞地心想。
我問對方的名字,儘管「控制」算不上一個名字,但總比沒有好。這是人格化的代表,將皇帝般的「我們」變成了一個「我。」請求和奧坎坡談話擴展了我們的交易,將它從一般性的東西——他們多半逼迫每一位變成缸中之腦的駕駛員接受這個交易——變成了特定於我的關係。
虛擬的艦長顯示屏點亮了,各個部門的視窗以網格形式打開。單擊一個視窗會讓它擴展到全屏幕並進入全互動模式。同九九藏書一個時間只有一個部門視窗可以全屏幕顯示,但你可以串接多個部門視窗的全屏幕,用掃動方式快速訪問。這些都是基礎操作,但問題是現在我必須一個人監控和操縱所有部門的界面。
因此,不,我不認為他們此刻正在監控我。我不認為他們覺得有這個必要。我有可能弄錯了,但我願意基於這個假定採取行動。
診斷和修改界面。難看,純粹實用主義,從視覺化用戶界面存在的那天起就是這樣。
有些是空白的。我說。
「今天到此為止,」控制最終說,「明天繼續。」
但我也沒指望我會成功。
對於一顆沒有身體的大腦來說,你還真是野心勃勃呢。我的另一部分大腦又開腔了。
與此類似,若是船長願意,她可以不下達命令,而是直接通過屏幕控制飛船。很少有船長這麼做,因為各種情況瞬息萬變;另一方面,假如你想讓艦橋人員不高興,最好的辦法就是越俎代庖。事實是沒有一個船長能夠勝任艦橋上的所有崗位,絕大多數船長也沒這個興趣。
卻發現我沒有模擬的眼皮。
首先我用錢德勒號撞空間站,純粹出於科學理由,我對模擬程序模擬經典物理現象的真實性很感興趣。
事情發生在休息時間,控制晚上——或者是我猜測中的晚上——下班休息之後。我正在重新運行當天的一個模擬訓練,這個任務要我引導錢德勒號開進空間站的一個泊位。這套動作規程無論在模擬器里還是真實生活中,我都已經做了幾十遍甚至上百遍,對我來說毫無挑戰性可言。
我連動都沒法動,你要我怎麼駕駛和操縱一整艘飛船?
「因為不需要他們。」
第三個假設:並非昏迷,但出於某些原因被困在軀體里,喪失了所有知覺。
所謂藍藥丸。
怎麼死的?
這時候我應該會嚇得拉了一褲子,然而我連括約肌失控都感覺不到了。
但我能控制武器系統,而且它們的工作情況完全正常,非常好。在接下來一場模擬中,我朝空間站發射了三枚導彈。只是為了看一看會發生什麼。
我做這些是因為它們不屬於控制要我做的事情,它們是我想在自己的時間里做的事情。或者可以說,我通過這種方法來練習控制能力。
「我們現在不會允許你和奧坎坡國務卿交談,」控制說,「但假如你在工作崗位上表現良好,我們以後也許會考慮。」
忽然之間,徹底不明白的感覺又回來了。
別那麼看著我,別以為我看不見你就不知道你在那麼看著我。
你必須習慣寂靜的環境。我對自己想,重複早些時候控制的話。好吧,喜不喜歡我都必須習慣。
但我同時也非常非常生氣。
於是我做了一個人在模擬訓練中因感到厭倦而行為失當,又不會招致懲罰的事情。
我仔細查看船長初始屏的啟動網格。
我點點頭。艦長椅前有個顯示屏,供她查看各個崗位的信息,可以同時看所有崗位的,也可以看單獨某個崗位的。陶船長和所有船長一樣,更喜歡聽取艦橋人員的彙報,他們擅長將信息提煉成她必須立刻知曉的情況。然而假如她想自己提煉信息,也可以直接從屏幕上獲取所有數據,這意味著我也可以。
我沒事做啊。我答道。因為確實如此,此刻我只有我的思緒,還有時間,許許多多時間。
他們對我做了各種各樣的事情還不算完,居然還在大腦上連接了一顆炸彈。
於是我第三次運行。
「咱們開始吧。」控制說。
等一等。我心想,但聲音已經消失了。
但我現在得要提起這個興趣。
我猜你們大多數人都是這樣。
因為緊接著我意識到了我究竟無法感覺到多少東西:我感覺不到手、腳、手臂、腿、陽|具甚至嘴唇的存在。沒有氣味通過鼻子傳來、沒有空氣流經鼻孔進入鼻子的感覺、沒有平衡感、沒有冷熱感。
我不同意!
我感覺到了——請允許我說髒話——我他媽這輩子最他媽可怕的一場頭痛。
這次等程序崩潰后,趁著系統重啟的時候,我在腦海里調出幾條命令,它們能夠打開系統平台的診斷和修改界面,我們曾經在這個系統上編寫艦橋模擬器的程序。
這是艦橋模擬程序。我對著控制想道。
那套系統已經完全落在了我的控制之中。模擬系統底下的真實系統——只有我才知道在模擬系統下還存在這套真實系統,所有人都以為模擬系統反映的就是真實。
錢德勒號有面向幾百個已知種族的翻譯資料庫。它和大多數商船上的這種資料庫一樣極少使用,因為我們基本只和人類做生意。但安裝還是要安裝的,說不定什麼時候你需要翻譯點東西呢。它翻譯出了第二個勒雷伊人對第一個勒雷伊人說的話。
我沒有做夢。我覺得不做夢大概反而比較好。
但誰他媽會嘗不到自己嘴裏的味道呢?
我不騙你。為此我還挺生氣的呢。
它們意味著我進入了系統。
也許兩者都對!安保體系真的太差勁了。
然而此刻的黑暗是……
「那你就會死。」聲音說。
艦橋模擬器的情況是這樣的:它現在就是我的整個世界。我在它裏面生活,運行模擬任務,除此之外什麼都沒了。我無法離開它——我置身其中,但除了運行控制讓我運行的模擬任務外,我對它沒有任何控制能力可言。我無法走出模擬世界,或者關閉程序,或者以任何方式折騰它的代碼。我被困在裏面。它是我的監獄。
「對。」聲音說。要是我能哭泣,我一定會喜極而泣。亂七八糟的思緒和情感陡然迸發,每一個都急急忙忙地想自我表達。我花了足足一分鐘才平靜下來,將精神集中在一個連貫的念頭上。
說得好,大腦,我心想,沒有理會我在自言自語的事實。然而重點不在於我的想法,而是在於奧坎坡對這件事和對我的想法。我不是在給自己臉上貼金,以為奧坎坡對我青睞有加——我想到他對特萬指揮官說,讓不讓薇拉·布里格斯別進救生艙都隨便它。奧坎坡的助理跟了他好幾年,假如奧坎坡對她都是這個態度,他只怕不可能在乎我會不會犯渾和惹麻煩。
「要是降低得太多,你就會受到懲罰,」控制說,「要是受到懲罰后還降低,你就會被殺死。」
「你在試圖說話,」那個聲音再次從四面八方湧來,「你的大腦在試圖向嘴唇和舌頭髮送信號,沒用的。你直接思考文字就行。」
我看見我的大腦懸浮在略偏粉色的液體里。我看見軟管連接我的大腦,我猜那是用來輸入和排出血液或某種替代物的。它帶來營養物質和氧氣,帶走代謝廢物。這些軟管同樣蜿蜒延伸,匯入箱子內壁上的一個結合點。
「對於我們需要你完成的任務來說,你不再需要它們了。」
我以為我說得非常有道理,直到一波痙攣般的劇痛襲來。
但在此之前,我的感官被接入了艦橋模擬程序。我看見和感覺到的一切都在它裏面,但在模擬器崩潰的那幾秒鐘里,我來到了其他某個地方,也就是模擬器所運行的系統里。
我險些當場精神崩潰,因為我太激動了,有這麼一個模擬身體也好過完全沒有身體。
看著工作人員安裝武器系統,我意識到我真是運氣不錯。再過兩個星期,等安裝完畢,武器系統會接入錢德勒號的電腦系統平台。要是他們開工比較早,或者我動手比較晚,他們肯定會發現我搞的名堂。時間窗口很短,而我恰好撞上了。
有可能毫無意義,也有可能等他們把我掛載上錢德勒號的控制系統,他們不會知道我對那些系統和該如何使用它們已經有了多少了解。
呃,這也算是一種激勵機制吧。我對控制想。
當然了,前提是他們要我去做的事情本身不是自殺式任務,而我猜多半並非如此。或者就算我回不去,他們也不會真的失眠。
「你認識這個。」控制提示道。
我看得很明白,無論他們為了什麼目標訓練我,其中都有很強烈的軍事色彩。他們指望我為了他們而作戰,他們也許指望也許不指望我從戰鬥中生還,我猜他們更加喜歡「不生還」的結果。
啥?
我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頭痛上,就像餓狗聚精會神地盯著一塊牛排,因為全宇宙我能感覺到的只有這一件事情。
「要是你願意,你可以重載今天的模擬任務,然後再運行一遍,」控制說,「事實上,我建議你這麼做。」
我說的昏迷是真正的喪失知覺,我沒有做夢,之所以不做夢,我猜是因為嚴格地說我並不是在睡覺。睡覺和我身上發生的事情有著本質區別,睡覺是大腦在經過一天的外部刺|激后休息和整理的行為,我身上發生的則完全是另一碼事。假如說睡覺是在平靜的池塘里舒舒服服地游泳,我身上發生的大概是在海洋風暴的正中央掙扎著浮出水面,周圍十萬八千里之內不見陸地。
這東西的意思是我為錢德勒號的電腦系統創造了一個覆蓋層。一個完全相同的複製品。
https://read.99csw.com其他船員呢?我心想。
「你同不同意都無所謂。」
以免我產生一丁點兒的幻想——覺得他們有可能讓我活著脫身離開。
我想去跑步。我心想。
這兩周無疑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兩周,我知道抓住我的人打算在我完成他們交給我的任務后殺死我。然而知道歸知道,鼓搗代碼所帶來的壓力也沒有因此而減少。儘管我知道只要有人決定看一眼我就會暴露,但我依然照干不誤。
去哪兒,幹什麼?
因此:我多半還活著。
緊接著,其他的片段也恢復了——記憶中所有的空白忽然被填滿,強插|進來的勢頭之猛幾乎讓我感到痛苦。
我的一部分大腦立刻答道:去你媽的,混賬東西。但念頭似乎沒有發送出去,至少那個聲音沒有作出回應。於是我換了個話題。
「你理不理解都無所謂。」控制說。
碰到這種頭痛,最好的辦法就是躺下,一動不動,一聲不吭,閉著眼睛,祈禱早死早投胎。因此我過了好一陣才意識到幾個問題,換了平時我早該發現的。
然後是恢復期,這可是實打實的,因為——我覺得原因是明擺著的,你想一想就知道——你把一個人的大腦從腦袋裡取出來,然後讓大腦在一個缸里繼續存活,這會對大腦造成相當可觀的創傷。
然而有些瑕疵是一次性的,不可複製。程序員最難修復的就是這種錯誤。
不足為奇。
然而我不認為他們在監控我。
剛開始的一段我不記得了,我的後腦勺近距離吃了一記電擊槍;我昏了過去。失去知覺后,我被帶上勒雷伊人的飛船,某個醫生(至少我希望那是個醫生)讓我進入藥物誘發的昏迷狀態;這是整個過程的第一步,三天後躍遷時我正昏迷不醒,飛船抵達目的地時我依然昏迷不醒。
控制默不作聲,等我繼續說下去。嗯,好吧。
於是我操縱錢德勒號讓開,記錄石塊的目前位置和方向,按理說我應該將數據包模擬發送給附近的其他飛船,但飛船的通信系統不受我控制。於是我只能寫一條備忘錄,等以後一有機會就把數據發送給其他飛船。
讓我說清楚,我並沒有產生我在鍛煉身體的幻覺。我無法感覺到我的模擬身體;連我當天在顯示屏上做的雙擊和掃動都毫無觸感,我做這些並不是為了保持體形,我沒有身體需要保持體形了。
再乘以六。
知道你已經死了是一碼事。偷偷做一件事情,只要沒人來查看,你就有可能活下去,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們殺死了錢德勒號的全體船員。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當我懇求奧坎坡發射躍遷無人機回鳳凰星空間站以拯救船員時他說的話。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們欺騙船員,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等死。
但事實上,他們需要我。
我現在該做什麼?我問。
它不是缺少光線而產生的黑暗,而是真的什麼都沒有。
這時,我不騙你——我的大腦「轟」的一聲炸了。
我現在要決定的是在聲音面前該如何表現。
「因為被我們切掉了。」
我必須停下。
「你的決定是什麼?」聲音問。
指出你的駕駛員。
你太悲觀了。我對我的另一部分大腦說。
以免我以為我真的能逃離這個人間地獄。
剩下的人只會聽得兩眼無神,祈禱早死早投胎。
「這艘飛船需要一名駕駛員。你是駕駛員,你熟悉這艘飛船。」
這花了我一段時間,但就像我已經說過的,我有不少時間。
一分鐘后,空間站發射的十枚導彈擊中錢德勒號的各個關鍵部位,破壞了武器系統、引擎、船員卧艙和外部感測器,我的損傷感測器變成亮紅色。一秒鐘后,所有顯示屏變成空白,因為在這場模擬中,錢德勒號已經變成了一團逐步擴散的碎片。
因此,控制不知道這個漏洞的存在。
「死了。全都死了。」
我複製它,微調它,將來自外部的所有信號接給它,和艦橋模擬器如出一轍。它看起來就像錢德勒號真正的系統平台,反應方式也像,會和它一樣控制所有的子系統。
控制看著我的時候,我在模擬任務中非常、非常、非常小心。從不匆忙行事,也從不違規操作。
其次,我有可能在某個時候和奧坎坡國務卿聊幾句嗎?
「你為什麼要和他說話?」
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問,我為什麼不能說話?
我怎麼控制?我問,模擬程序被設計成虛擬空間,但必須追蹤真正的手和身體的動作,兩者我都沒有。
嗯,這不是什麼新聞。我是一個飄浮在虛無之中的意識。「你的情況很不妙」簡直就是貼在我身上的標籤。
我知道它的意思。它在說這些渾蛋從我的身體里取出我的大腦來操縱錢德勒號,逼著我獨自一人操縱錢德勒號,接著他們模擬了我不再擁有的身體,要我用它來操縱錢德勒號。
我已經是個缸中之腦了。我心想,我不在乎死不死。
「我們給了你時間思考自己的處境,」聲音說,「現在該作出決定了。」
這同時還提醒了我,模擬練習中的人也許不止我一個。那個控制——無論它是誰——甚至就在它折磨我的時候,也許正在對其他人和其他飛船做類似的模擬練習。這是我必須搞清楚的一件事——遲早。
「至少咱們的屍體能回家。」前一個勒雷伊人說。
「隨你便。」控制說。
真正控制錢德勒號的那套系統在複製品底下運轉,至於那套系統嘛,哼哼。
什麼都沒有。
但依然有點浪費精力。
忽然間,這個龜孫子從人群中選出我的畫面明晃晃地躍入腦海,清晰得就好像我又回到了那個時刻。
我能感覺到的只有劇痛,因為頭痛好死不死在這一刻加強了十二倍。
其他什麼地方呢?
好的,你向我保證,我心想,你的承諾。我已經說過了我會幫助你們,我一定會,你們要我做什麼我都會照著做。你們說過要是我做了,就能取回自己的身體。這是個交易,但交易是一碼事,承諾是另一碼事。你可以和任何人作交易,但你只會對你信任的人作承諾。假如你向我作出承諾,就說明我可以信任你。這意味著我就不需要再擔心我能不能再相信你了,意味著我會做你要我做的所有事情,而且會加倍認真。
「沒有。」控制說。
另外一方面,假如程序在控制監控下運行模擬任務時崩潰,它或許會編寫一個補丁程序,補丁或許會影響我正用來跳出模擬器的那個漏洞。也就是說我會再次被困住。
於是我開始工作。
謝天謝地,接下來的這一段我同樣昏迷不醒。
我不明白。我又說,我有種陷入徹底絕望的感覺,我猜這一點非常明顯。也許這就是重點所在。
有什麼事情可以讓我做嗎?我問。
因為這說明他們的安保體系很鬆懈。整個都很鬆懈。無論是誰搶奪了錢德勒號,他們都把系統敞開著放在那兒,只留下最基礎的一些安全措施,這些安全措施大概從電腦時代剛開始那會兒就過時了。他們有可能非常確定他們不需要擔心安全問題,所有人都能被信任,誰也不會企圖幹壞事;也有可能他們只是愚蠢。
下一次運行,我好奇的是如果我攻擊空間站會發生什麼。我運行過的模擬任務沒有一個要我操縱武器系統的,因此當控制在場時,我沒有去研究它們。
它重現了。
於是我再次運行模擬程序,讓錢德勒號拉開一定距離,認真地加速前進,然後撞擊空間站。
自始至終我只醒來一次——好吧,我只記得我醒來了一次。我記得那種感覺就像我的意識被惡狠狠地拖過爛泥塘一樣,心想:我感覺不到我的腿了。
第一個假設:我死了。
我一直覺得很諷刺的地方在於,我完全按照他們的吩咐做事,這樣他們就發現不了那些可能殺死我的東西。
「現在你就是飛船本身。」
我只是必須扮演控制眼中的同一個我,選擇幫助他們的那個人,選擇信任控制的那個人。
「不,」它說,「請上艦長椅。」
我依然無法很好地理解,也沒有任何能夠繼續和對方交談的想法,我等待著整件事情逐漸沉澱出個所以然來。
那是多少個小時以後?我問。我不知道控制是不是人類,但我幾乎可以肯定我們所在的地方不是人類的前哨站,因此我不清楚一天會是多久。
我提這些問題是有目的的,儘管剛開始的時候我並不知道。
至少我沒在自言自語,它反駁道,再說你也知道我是正確的。
我需要我的嘴,否則沒法駕駛。
那我怎麼和其他船員交談?
「最後一個問題。」
很無聊。
所以對於剩下的人,你們只需要知道:
這是個重要的決定,因為我此刻的回應方式將奠定雙方關係的基礎和確定未來他們能允許我如何回應——還有我做哪些事情或許能逃脫懲罰。
要是我做不到呢?我心想,要是學不會控制它呢?
「你不能說話是因為你既沒有嘴也沒有舌頭。」聲音說。
他們所有人https://read•99csw•com,除了奧坎坡。假如有辦法能帶他回殖民聯盟空域,那我就必須要做到。因為其他的暫且不說,我認為聯盟肯定對他搞的天曉得什麼勾當非常感興趣。
控制不會知道新漏洞的存在,除非漏洞在它監控下的某次運行中暴露出來。然而在控制的監控下,任何人都不會做我剛剛做的這些事情,因為他們可能只是因為放屁太響而被控制用電刑懲罰。
我不認為他們覺得有這個必要。
像這樣,我想。
他們以為他們控制住了我,但就在控制經過一天的模擬訓練、留下我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我可以隨意支配錢德勒號。
現在我還不知道。
但同時也都在我的能力範圍內,第一天沒有任何我無法完成的任務。駕駛飛船和駕駛其他大多數東西一樣,無非是將信息喂進電腦,處理有可能出岔子的不正常情況。最初這些模擬任務里沒有任何東西出岔子。
什麼都沒有,只有徹底而完全的什麼都沒有。
然而這對我來說當然是好事,否則我恐怕已經死了,所以我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不,你不需要。」
「這不會構成問題。」
你們為什麼這麼做?
然後,我開始重新考慮問題。
第一個想法:我肯定沒死,沒必要陷入宗教危機,需要擔心的事項中可以劃掉一條了。儘管只有這麼一條,但這會兒少一條算一條。
我有三個問題。我說。這對我來說依然很新鮮,但我肯定能想出三個問題來的,對吧?
「以後別再向我們提這個要求了。」
更準確地說,是用電腦生成的錢德勒號艦橋的視覺化呈現;更乾淨,更直觀,去除了所有不必要的細節。
而我有個計劃。在有人來打擾我之前,我還有一點時間。
第四個想法:為什麼選我?
「它曾經是個艦橋模擬程序,」控制說,「現在依然是,但我們將它改造成了控制錢德勒號,你最終會從它內部控制飛船上的所有系統。」
但在我眼中無比美麗。
至於我的命運和錢德勒號其他船員的命運會有什麼不同,我不抱任何幻想,只是時間問題而已。而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等他們利用我完成了他們策劃的事情之後。
等再次醒來,我沒有嚇得失魂落魄,為此我還感覺到了一點小小的自豪呢。我嘗試冷靜而符合邏輯地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我沒有,而是起來繞著模擬的艦橋跑圈,然後我做了幾組俯卧撐、弓箭步和仰卧起坐。
對,沒錯。我的大腦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沒完沒了念叨媽的媽的媽的媽的,多多少少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但在那之前,我說不定能在這裏面做點文章。
說得很有道理。我不得不接受現實:讓我一個人和我的念頭待在一起有可能是他們給予我的一項測試,目的是看看我會如何反應。假如他們能夠跟蹤我此刻的念頭,我不得不承認他們會基於那條信息決定該怎麼對待我——殺死我,折磨我,等等等等。
答案:不壞。我能夠有限地控制外部感測器,因此我看見錢德勒號和空間站壯觀地相互擠壓,爆炸性減壓使得金屬和玻璃碎片栩栩如生地噴發,錢德勒號深深地插|進空間站。可惜我的感測器沒有顯示錢德勒號的引擎出現過載,否則肯定會創造出一場絢爛的大災難。
我換個方式試試看:你閉上眼睛,持續一分鐘。然後你睜開眼睛,問一問你自己,你閉上眼睛以後是完全的黑暗嗎?
答案是否定的,不是。假如你所在的房間或其他場所有亮光,必定會有部分光線穿過你的眼瞼。假如你在一個黑暗的房間里用顯示屏讀這段文字,或者聽著我這個生物向你敘述,你的眼睛的生理結構也必然會讓你看見一點什麼。你揉一揉眼睛,視覺神經受到壓迫,殘影和色塊就會在你的大腦里浮現。
我再次運行停泊模擬訓練。
更確切地說,我進入了錢德勒號的系統平台。
錢德勒號的艦橋出現在我的周圍。
然後我意識到我嘗不到嘴裏的味道。
這次我知道我睡著了。
一個非常清晰,但沒有任何可供辨識的特質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向我湧來。我被嚇得無法動彈——更準確地說,要是我還有能動彈的部件,肯定會嚇得無法動彈。
換一個攝像頭,換一個視角,我看見了另一個箱子,線纜和軟管最終通向那裡。我看見兩個勒雷伊人——我猜它們是醫生——每天來打開這個箱子進行檢測。我看見箱子里有過濾器、進液閥、採樣閥和連接線纜用於監控大腦狀況的計算機,還有一些東西我剛開始沒認出來,直到某天一個勒雷伊人不小心碰了一下,另一個勒雷伊人因為它這麼做而朝它大吼。
你不擔心無聊嗎?我問。人類意識除了監控導航系統外還需要一點刺|激。
但這並不等於駕駛員就被完全鎖在了系統之外。
這說明我遭遇了某些意外;我知道意外本身造成的心理創傷有時會抹掉人們關於事故或受傷的記憶,眼下有可能就是這樣。無論我碰到了什麼倒霉事,總之此刻我的情況很不妙。
別太興奮,我的另一部分大腦說,你現在是個缸中之腦。你幹什麼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這會兒他們多半正在欣賞你琢磨這些呢。
不知什麼時候,我猜我睡著了。沒有外部參考系,你很難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睡著了。
「你會的,否則就會死。」
這句話擠出我的潛意識,站在我面前挑戰我,命令我給它一個語境。我的記憶依然斷斷續續;我知道有人說過這句話,但不知道是誰在什麼時候說的。我必須在腦海里掘地三尺才能找到答案。
聲音沒有回答。
我還確定無論奧坎坡和勒雷伊人——還有他們為之效力的天曉得什麼人——要我做什麼,等我完成任務,他們就會撥動開關,眼睛眨也不眨地幹掉我。
第二個想法:囚禁我的人,無論他們是誰,他們擄獲了我所在的飛船,殺死船員,把我的大腦從身體里取出來,現在希望我獨自一人操縱飛船去執行他們的任務,要是我不肯從命就會殺死我。
他知道我是駕駛員,對我這個人也略有了解——在錢德勒號上,除了陶船長和薇拉·布里格斯,他很可能只認識我一個人。
要是我按你們說的做會怎麼樣?我問聲音。
還有其他的嗎?我問。有什麼東西可以讀嗎?可以看的?可以聽的?
我是錢德勒號。
過了一段時間,一幅畫面跳進我的腦海:一個生物,身穿黑衣,膝蓋向後彎,向陶船長下命令,船長質疑它的命令,它槍殺了李瀚。
於是我就有了空閑時間可以思考,還有計劃,我的另一項優勢,至少暫時如此。
我現在該做什麼?我問。
這個「我們」是皇帝的自稱嗎?我心想,不是對那個聲音,而是自言自語。我不知道我他媽為什麼會想到這個。被人用手段弄得像是一整個發電站的電流穿過了我不存在的身體,我猜這讓我有點不太正常了。
無論我對他們做什麼事,他們都是活該。天曉得那是什麼,這會兒我還沒想到。
什麼呢?而且要達到什麼目的呢?
然而我認為他們做不到,我認為讓我和思緒獨處一天另有其他的目的。那是為了支配我,為了恐嚇我,提醒我,我有多麼孤獨和無助,我的生存如何完全仰承他們的鼻息。
這樣一來倒是簡單多了。我對控制想。我把導航、推進和武器的視窗放大到全屏,然後串聯顯示。
你們為什麼這麼對待我?
我收拾思緒(一個比喻),環顧模擬的艦橋。
「對。」
嗯,沒錯。也許他選我是因為他認識我,也許因為他喜歡我,也許他甚至覺得他在救我的命,也許他以為他送了我一個人情。
現在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關於控制的所有事情。
而我發現,錢德勒號正在經歷一些翻天覆地的改造。首先,它重新安裝上了真正的武器系統,它在成為錢德勒號之前,曾經是殖民防衛軍的一艘護衛艦,退役時拆除了武器系統。
「被我們殺死的。」
展開來說,為什麼選我,而不是其他人?我是錢德勒號的第三駕駛員,同時還是最新的一名船員。他們大可以從船上另外選一個人,從熟悉飛船、知道它的運行情況和設計能力的角度說,其他的人選無論如何都比我強。我不是顯而易見的好人選。
我不想節外生枝。我希望控制和監聽對話的其他人得到他們應該得到的東西,我希望他們和過去一樣,洋洋得意於他們強加在我頭上的控制。
我就不用我做的那些事情的細節來煩你了。假如你是個程序員,你熟悉系統平台、硬體和代碼,那麼你會覺得我做的事情特別酷,超級有魅力,咱們可以開個大講堂,聊聊系統安全,還有任何一個系統被攻破都是因為編寫者以為他考慮到了所有變數,而實際上他只考慮到了他知道的那些變數,或者更進一步說,他自以為他知道的那些變數。
我認識它,因為我和所有艦橋人員一樣,除了在特定的艦橋控制台上接受實地訓練,也九_九_藏_書在這東西里待了幾百個小時。
聲音再次停頓。
沒有緊張時的吞咽、腋窩和額頭沒有恐懼時的冷汗、沒有心跳加速、根本沒有心跳。
「現在你就是飛船本身。」聲音重複道。
他記住了我的名字,他認得我這張臉,他知道我是駕駛員。
然後,我什麼都感覺不到了。然後,我重新掉進爛泥塘深處。
儘管如此,但飛快掃視一圈之後,我發現自從我參与項目到現在,軟體沒有多少變化,看起來甚至不像一個新的大版本。也許是個帶點的小版本?有幾處小改進的那種?這個組織不可能和殖民聯盟商業體系的主流有什麼瓜葛,他們究竟是怎麼拿到這些程序的呢?軟體顯然被盜版了,我不禁要為我的前僱主打抱不平。
我。
因為稱呼你是「我腦袋裡的聲音」似乎有點尷尬,我心想,既然咱們要一起做事,那你有個名字豈不是更方便嗎?
「我們從你的身體里取出了大腦。」
我準備好了。我對控制想。
讓我想一想該怎麼形容。大致是這樣:你想象一場偏頭痛壓在宿醉的腦袋上,然後你坐在幼兒園裡,周圍是三十個使勁尖叫的小孩,他們輪流用碎冰錐戳你的眼睛。
接下來的一個月,每天從早到晚,我都在艦橋模擬器里執行越來越複雜的任務。在這些模擬任務里,我必須同時操縱導航系統和武器系統。
但我是一名程序員。好吧,曾經是。而我熟悉這個系統。我熟悉這些軟體。
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此刻我在列舉自己潛在的優勢。其中之一是奧坎坡,出於某些原因,他選擇我駕駛錢德勒號——或者說,成為錢德勒號。
這看起來似乎,怎麼說呢,不太經濟。你們花了時間去除我的身體——既然不再需要受制於人類軀體的限制——為什麼不再花點時間建立相應的控制機制呢?
同時還是一個測試。
我知道我已經死了。
它們出了什麼問題嗎?我遇到事故了?
無論它遭遇了什麼,我的身體都是過去時了,我非常確定。
但偶爾會有一名人類出現在船上,建議和指導武器的安裝。永遠是同一名人類。
我需要的就是這些,我說,我準備好了,你好了就開始。
剛開始的兩周是最嚇人的,因為我基本上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幹壞事。我儘可能隱藏我正在做的事情,但只要有人看一眼就會發現。假如控制或其他人檢查了我的課外練習記錄,就會注意到我以相同的方式反覆運行某個模擬任務,然後很可能就會覺察到我在幹什麼。
「你再亂碰,」它說,「會把咱們三個全炸上天。」
「因為我們有你。」
記得先前的頭痛嗎?相比之下那只是毛毛雨。那種感覺就像我的整個身體變成了一團抽筋加觸電的肌肉,即便是因彷彿我又擁有了身體而產生的驚詫,也沒有讓我忘記這種疼痛有多麼劇烈。
「我向你保證。」控制說。
無效,因為似乎有點傻。要是我死了,那麼,對,我應該什麼都感覺不到。但我多半不會意識到我什麼都感覺不到,我只是會……不復存在。
我什麼都看不見,但艦橋模擬界面隨即重新出現,說明艦橋模擬器的崩潰並非破天荒的第一次。控制(或者其他什麼人)設置了重啟,不給駕駛員任何時間去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看見他或她正在操作的電腦界面,而是將駕駛員直接調回艦橋模擬器的世界里。
現在回想起來,我很難明確地將那一刻體驗到的徹底混亂的量級傳遞給你。我非常努力地想表達剛聽見的這句話對我造成的迷惑和懷疑,千言萬語彙成一個字:
首先,黑暗,不該有這種完完全全的黑暗。
另一方面,也無比鄙視他們。
你們為什麼殺死他們?我心想。
你能嘗到自己嘴裏的味道,哪怕你沒有在想這件事也一樣。
嗯,好吧,只進去了一點。
你說什麼?我好不容易心想。
驚恐捲土重來。我知道這是真的,聲音說的是實話,但我無法想象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我知道我曾經知道,我發瘋般地搜尋記憶,但我的意識里沒有任何東西能告訴我答案,我能感覺到的只有恐懼如高牆般逐漸接近。
不是我打不打算活下去,這方面我早就決定好了。
那也不需要把我的大腦從我該死的腦袋裡取出來吧。我想。
還有附著在大腦上的各種電子元件,它們有些接在灰質表面上,要是我沒看錯,有些插|進了大腦內部。我看見硬體線纜從大腦蜿蜒延伸,匯入箱子側面的一個結合點。
「你沒必要知道。」
我坐進虛擬的艦長椅,拉起艦長用的顯示屏。
他選我很可能僅僅因為他知道我是駕駛員。他知道船上還有其他駕駛員——很可能見過博爾達克在艦橋操縱飛船——但我是他想到的第一個人選。因為他認識我,他了解我,或者他以為他了解我。
兩天後,我打破艦橋模擬程序並逃了出去——算是如此吧。
為什麼?
「從現在起大約十二個小時后。」控制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猜它不得不去查了「小時」是什麼,否則就無法和我繼續談話了。
「你可以叫我控制。」聲音說。
「哈啰?」我說——更準確地說,要是我能說話就會這麼說,但我無法說話,因此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即將進入驚恐模式,因為很明顯我現在出了一些岔子。由於我嚇得魂不附體,那個聲音——無論它屬於誰——沒有再一次把我孤零零地扔在虛無之中。
是嗎?難道我不是自己想到了,就去他的船艙問他給船長的指令是怎麼一回事嗎?他發現我想到了這麼多難道不是小小地有點敬佩嗎?
有意思。
這說明他們要麼從沒做過這種事,對其中的細節毫無概念;要麼做了太多次,淪為受害者的駕駛員的反應永遠相同。
讓我換個說法吧,我說,我願意做你們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經決定了,但讓我知道一些事情也沒什麼不好。我明白我不可能強迫你們回答我的任何問題,然而要是你們願意考慮一下回不回答,也許就能幫助我更努力地幫助你們。
這兩周內我完成的東西叫藍藥丸
絕對不會。你們已經說了你們會考慮,這就夠了。
我對此表示萬分感激。
「你醒了。」
「這樣。」控制說,我立刻有了一個虛擬身體。我的視角顯然應該處於頭部高度;通過思考,我可以讓它沿著中軸轉動,就好像我又有了真正的脖子。我低頭望去,看見底下是人類軀體簡單化的視覺呈現。我想象移動雙手,雙手從身體側面向上移動,手掌朝著我,應該有掌紋和指紋的地方卻是一片空白。
他們根本不打算把我裝回我的身體里。我幾乎可以確定我的身體已經消失了——焚化或者扔進太空或者進了燉鍋,因為勒雷伊人撈到機會就要吃人類是出了名的。
我就是從這兒開始失控的。因為你知道失明是什麼,很多人遇到過這種事。他們失去視覺甚至眼睛,儘管眼睛可以重新生長,甚至可以移植人造眼球,但你知道失明是切實存在的,倒霉的人有可能就是你。失聰亦然。
大概等於我這場頭痛的一半多。
錢德勒號的船員本來就沒有活下來。我的另一部分大腦說。
在訓練的過程中,我一直堅持和控制談天說地,為了讓它知曉我的存在,為了讓它對我產生感情,為了讓它看清楚被它裝進罐子的是個大活人。
第二個假設:我處於某種昏迷狀態中。
然後我朝空間站發射了一輪導彈,瞄準它的武器系統,既包括能看見的那些,也包括看不見的那些——來自我已經掌握的空間站的數據。我設置好了導彈的發射間隔,因此它們將在同一時刻擊中所有武器系統。
第一天我模擬訓練了十個小時,至少模擬的鍾錶是這麼說的,幾乎全是超簡單的導航練習,我這個駕駛員睡著了也能完成。我懷疑這些模擬任務並不是控制專門為我挑選的,而只是根據一個清單照本宣科,從頭練到尾。
儘管如此……
這次我沒有去撞空間站或者朝空間站開火。我將錢德勒號開進泊位,等待模擬系統發出「順利完成」的信號——也就是我做到了模擬系統要我做的事情的信號。
假如他們能監控到我在琢磨這些,那麼他們隨時都可以殺死我。假如真是這樣,那就隨他們便好了,否則的話,他們只是在浪費我的時間和他們的時間。
為什麼?
意味著什麼呢?
我一個人不可能開這麼大的一艘飛船。
首先,這些工作,或者說read•99csw•com其中的第一部分,花了我不止一個晚上。
於是我就好好利用了它。
他們沒有失望。
「對。」
我不能說我不贊成這個看法。
我必須停止哀悼錢德勒號的船員,哀悼我已經交上的那幾個朋友,哀悼其他我尚不認識但同樣不該白白喪命的船員,活下來的應該是他們,而不是我。
「需要。」
工作人員並不以人類為主。要是我沒看錯,他們中的大多數是勒雷伊人,和最初襲擊錢德勒號的士兵是一樣的。
「以前這從來不是個問題。」控制說。於是我知道了,他們不只對我一個人做過這些事情。
能給我一點什麼娛樂嗎?我問,隨便什麼都行。要是只能盯著導航模擬看,我覺得我的效率遲早會降低。
我低頭看著模擬的艦長椅和艦長顯示屏,顯示屏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菜單分頁,上面是今天的任務。要是我願意,可以重新載入它們。
我想象我的大腦活動因忽然出現一陣高度焦慮而顯示在屏幕上的信號。
第三個想法:去他媽的這些人,我絕對不可能為他們做任何事情。
我在徹底的黑暗中度過了那幾秒鐘,琢磨到底發生了什麼。
萬事開頭難!
聽我說。我不在乎你有沒有想到過一點,那就是你總是能嘗到自己嘴裏的味道。你總是能嘗到自己嘴裏的味道,因為你的舌頭就放在嘴裏。舌頭沒有開關,此時此刻你就能嘗到自己嘴裏的味道,而我剛剛提醒你注意到了這件事,你多半正在想你應該去刷牙或者嚼個口香糖什麼的。因為一個人的嘴裏天生——說來有點奇怪——就有味道。
你和我一起上艦橋嗎?我問控制。
我知道,我心想,儘管我知道你們沒有義務在乎我的看法,但我確實不贊成。你們已經得到了我的幫助,但假如能得到我的理解,我也許能派上更大的用場。奧坎坡國務卿是個有名望的人,我尊重他。既然他這麼做了,那他肯定有理由。我認為我也能夠理解這個理由,我願意更深入地聽一聽。
這個假設似乎更加合理,但我對昏迷的各種醫學細節一無所知,我不知道處於昏迷中的人還有沒有思考能力。從外表看,他們似乎毫無反應。這個想法暫且存檔,以後慢慢考慮。
所有東西都變黑了。
不,我不知道這個詞的起源,人們使用它已經很久了,你自己去查吧。
但還有第二點疑問:就算我情況非常糟糕——我猜我就是這個樣子——我也應該能感覺到一些什麼,意識到除我自己思想之外的東西的存在。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以後再告訴你。」聲音說。
加起來,我一共昏迷了十八天。
我願不願意駕駛飛船就有所謂。我不願意。
然後……只有這些了。
然而你知道嗎?他們完全正確,我感到孤獨,我的小命完全操縱在他們手上,我被嚇壞了。
這話是他媽什麼意思?
我非常認真地想這幾條命令。
我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我把模擬器程序搞崩潰了。
這是標準的用於訓練的艦橋模擬程序,按錢德勒號的艦橋參數配置,後者本身也相當標準。
然後我昏了過去,我的大腦註定了我對什麼都感受不到這一點太有感觸了。
話也說回來,確實如此。我是一顆缸中之腦,只要他們願意,他們隨時可以殺死或折磨我。佔據上風,按定義應該就是這個意思。
為什麼?
實際上花了我兩個星期。在此期間,我時時刻刻都在等待控制或其他人查看錢德勒號的系統平台,等待他們發現我在裏面遊走、更改程序和企圖進入我不該進入之處的證據。我等待被他們發現的那一刻,等待他們決定為此懲罰我的那一刻。
這句話的意思是我知道他們答應把我裝回身體里的承諾幾乎百分之百肯定是扯淡,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
有道理。我心想。
對,我與世隔絕。對,我心驚膽戰。
「我們先發給你一個模擬任務,」控制說,「很簡單,精神主要集中在導航上。咱們開始吧。」
好的,真是粗暴。我心想,要是我能做到,一定會面露笑容。
這就是我打算好好利用一下的東西了。
假如這是個視頻節目,故事說到這裏,黑客主角寫幾行有魔法的代碼,所有許可權就會向他開放。
她不是奧坎坡,也不是他的助理薇拉·布里格斯,而是一個我沒見過的人。無論這裡在發生什麼,人類方面牽涉到的肯定不止奧坎坡一個人。
「除非你按我們說的做,否則我們就是你在餘生中能聽到的唯一一個聲音。」
你們要我做什麼?我想。
我想到勒雷伊人說它們的工程師能修好飛船並讓它重新上路,因為它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我想到它們處理錢德勒號船員的嫻熟手法,如何威嚇他們以得到它們想要的東西。
但他們沒有發現。
接下來我又做了幾次模擬,襲擊空間站,襲擊空間站的其他飛船,朝交通艇開火,大體而言就是將牽涉到導彈偷襲的各種戰術進行任意組合。所有模擬的結局都差不多:錢德勒號變成導彈的靶子。
也可能是它稍微早一點的一個版本,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眼前這個也許是升級版。
但它並不是。
我有問題。我突然心想。這不是他們期待我作出的反應,不過嘛,好的,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但等我動手的時候,我不會有半點憐憫。
很好,非常好,咱們來試試這個。我心想,再次運行模擬程序。
壞消息是我本人的處境恐怕與此大相徑庭。我不是會寫魔法代碼的黑客主角。我是個缸中之腦。
假如我選擇了錯誤的態度,就有可能產生反效果。假如我過於順從,他們會當我是一台機器那樣對待我,雖說他們確實把我變成了機器。要是過於叛逆,我的空閑時間都會花在感受觸電上。兩者都不是我想要的,尤其是後者,一次就夠了。
我忽然想到,假如我請你閉上眼睛你就閉上了眼睛,恐怕你就看不見最後這個問題了。唉,我說過了,我不是作家。
也就是說,從現在到那個時候之間,我必須(前後順序無所謂):搞清楚他們是誰(除了奧坎坡和一群勒雷伊士兵外),弄明白他們在策劃什麼和該如何阻止他們,把他們殺個他娘的一乾二淨。
我並不是非要和他說話。我心想,我已經答應了要幫助你們,但你們從錢德勒號帶走我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做這些天曉得什麼事情都是為了幫助人類。我想和他更深入地談談這個,以便更好地理解他的意思。
「我向你保證。」控制說。
不是真的在系統里;我的意識沒有被吸進某台電腦什麼的。不然那就太可笑了。我的意識在我的大腦里,過去如此,現在依然如此。
另一項有可能的優勢:奧坎坡並不了解我。
聲音說得對:現在我該作出決定了。
媽的,我連頭疼都感覺不到了。
我沒有取得顯著的成功。
聲音出現了一個明顯的停頓:「你有什麼問題?」
但我知道我沒有做夢,我對此沒什麼意見。
我開始破壞東西。
無所謂。我還是很快就睡著了。
我在艦橋上一個巨大的方形箱子里,無論你去哪個星球,他們都會說這東西看著像一口棺材。箱子的頂部是透明的;我從艦橋高處的攝像頭望下去,能夠直接看清裏面的東西:我的大腦。
就在錢德勒號和空間站外殼接觸的那個瞬間,異常的事情發生了。
現在就要說到我究竟是怎麼變成缸中之腦的部分了。
「被我們切掉了。」聲音重複道。
它甚至算是奏效了,最後我累了,我躺在模擬的地面上睡覺。
我慢慢平復心情。
為什麼選我?因為奧坎坡國務卿認識我。我們上錢德勒號之前他就認識了我,我們一起乘交通艇登船,得知目的地改變后,我帶著問題去找過他。
一個勒雷伊人抓住了我,關於這些人是誰的問題有了答案,但並沒有回答為什麼選我的問題。船長沒有指認我是一名駕駛員,她沒有指認任何人,做這件事的是另一個人。
假如控制知道程序崩潰過,就意味著它知道漏洞在什麼地方,或者知道一些漏洞位於何處。因此,有可能它知道此處有漏洞,但沒有處理,只是重新啟動程序,直接跳回模擬器里;也有可能它作了處理,嘗試給代碼打補丁,但新代碼和舊代碼接合得很差勁,因此在過程中創造出了新的漏洞。
現在武器系統正在被裝回原位,船身內外爬滿了工作人員。先前我沒有覺察到他們的存在,因為我怎麼可能做到?我是困在模擬程序里的一顆缸中之腦。
從客觀角度說,它頂多持續了幾秒鐘。從主觀角度說,我覺得我一下子就老了一歲。
我不知道控制有沒有注意到這些。無論是那個模擬練習還是當天其他的任務,控制自始至終一直保持沉默。我在練習期間問控製為什麼不說話,它的回答是:「你以後會單獨控制飛船。一旦任務開始,你不會和我們或其他人進行通信聯繫。你必須習慣寂靜的環境。」
「我們從你的身體里取出了大腦。」聲音重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