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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申健祈/霧汐篇 File 6 2012年1月18日

第三部 申健祈/霧汐篇

File 6 2012年1月18日

托尼依然壓低身體,講述起來。
「對了,我該怎麼認出他來呢?兩人互不認識,豈不就露餡兒了?」
終於明白那一晚你對我做了什麼,也理解了最後一篇日記中記載的內容。
我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不覺得這是種諷刺嗎?」

3

我猶豫著,沒有回答。
女孩眨著大眼睛,委屈地坐在一旁。浴巾已垂了下來,露出與年齡不符的豐腴胸部。
那裡——床頭柜上——本該擺著我和汐的合影,旁邊是我在遊園會為她贏來的長毛兔子。還有那個沙發,她睡覺時總會把衣服脫在那裡,沙發旁邊的茶几上,總有厚厚一摞雜誌。
依然是搖頭。
「聯繫上那個人,可為曉橘報仇?」
「你在這裏,對嗎?」
我低聲嘆息,喝了一口R子之前遞給我的水。水已經涼了,和我的心情一樣。
「與案件有關?」
我皺眉:「不是通常需要三天才有答覆?」
我突然想到汐,想到她選擇拋下我,獨自面對死亡時曾有過的心情。如果真是這樣,汐,就算是死,我也會代替你完成最後的使命。
呼吸急促起來,我慌亂地後退幾步,轉身奔上樓梯,歇斯底里似的拔掉別墅里所有用電器的插頭,關掉所有壁燈、頂燈、地燈。
「主要看和什麼人在一起。」
「只是種模糊的感覺而已,感覺你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更準確地說,是消失了。」
「你只接男人的電話?」
「還能是誰!」對方沒好氣地說,「昨天夜裡,你回Y市的房子了?」

4

忽地,一陣狂風呼嘯而過,似乎在嘲笑著誰,嘲笑著什麼。
吃過飯,兩人一起收拾了餐具。
「好一些嗎?」待我平靜一些,R子在耳邊問。
「你瘋了!」山田拍案而起,聲音蓋過了音響中的男高音,「你在送死。」
是雪花?
「老爹,來看你了。」我喃喃自語,「有一陣子沒來過了,最近發生了很多事。估計以後也不一定有機會能來。但你教給我的東西,我不會忘。無論到什麼時候,我都不會放棄希望。」
身邊的場景一變,自己從開闊的湖畔轉而置身於狹小的卧房。是夜,房間里沒有開燈,蒼白的月色透過窗沿灑入房間,映在熟悉的書桌和床鋪上。床罩是敞開的,不久前還有人睡過。書桌上混亂一片,書籍文件也好,筆記型電腦也好,都被統統擠到了角落。
我打個激靈,如得到救贖一般匆匆掏出手機。
「想過的喲!」
山田收起笑意,將才吸了兩口的香煙捻滅。
「面談的事呢?DK接受委託的前提,是必須同委託人直接會面。」
「可我落下的每滴眼淚都是相同的。為你也罷,為曉橘也罷。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也是。」
「該出發了喲!」
和R子上床睡覺時,窗外的天空已泛起淡淡的魚肚白。
「也許是,也許不是。」
「你和別的男人不同,不是那樣猴急猴急的。」
巡警將我打量一番,怔住,臉上突然露出驚恐的神色。
「發生了什麼?」我再度神傷,「發生過什麼都不重要了。畢竟,她已經不在了,大概。」
「請問——您是哪位?」熟悉的嗓音。
「是的,可這一次,只用了三個小時。」
我不明白,無法明白,唯獨連綿不絕的酸楚湧上心頭,有種幾欲窒息的感覺。我別過頭,手指掩住雙目。不能再看了!不能再想了!否則自己只會沉溺在悲傷中,無可自拔!
「沒錯。」我彎彎嘴角,「這正是我的目的所在——我要親自會會這個堪稱殺人于無形的DK。」
到達霓光道時,整條街已然燈火通明,霓光滿目。
心頭豁然開朗,笑容和淚水在同一時刻綻放——二者如出一轍的苦澀。
我將洛平的電話號碼告訴R子。聽筒中傳來鉛筆的尖端與紙張摩擦的聲音,很粗糙的感覺,大概是繪圖筆和畫紙。
「雖然曉橘被害的過程和手法已得到印證,但這起命案中,仍存在兩個無法解釋的地方:其一,案發前,曾給曉橘打過電話的神秘男子是誰。其二,作為兇手的我,為何對殺人的過程毫無印象,至於殺人動機,更是無從談起。然而,假使將心霧的概念引入案件,兩個疑點都可以得到解釋。」
離開酒店后,我到附近的商場買了一套嶄新的深色西服,配藍色的襯衫和帶暗格的領帶。換上西服,又在隔壁花店買了一束新鮮的百合,在周邊的餐館吃了頓地道的法式大餐。洛平交給我的現金已所剩無幾。
「不愧是大偵探呢!」她看看自己的手指,「昨天心血來潮,想要畫畫。別看我現在是搞設計的,當年可是正經的西洋美術專業畢業哦!」
「籠統而言,除了母親和妹妹,所有女性都可算作這一類型。」
到底怎麼回事?
我確實把手機號碼留給了山田,但若非事態緊迫,他絕對不會主動聯繫我的。
「不得不承認,直到現在,我仍然會夢到那一天的事情,夢到你那龍崎老爹。如果沒有他,我大概還在監獄里服刑。如果沒有我,龍崎——也應該還活著。老實講,這幾年我過得還不錯,但總覺得是苟延殘喘罷了。我不是個不懂知恩圖報的人,該還的,我會還。」他再次捻滅香煙,「可還得提醒你,想要委託DK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DK和一般暗殺者不同,對於工作的選擇極其苛刻。他必須了解有關僱主的全部信息,對於家事、背景、家族成員、社會關係、資產收入等進行嚴格的審查,任何一項有問題都不行。其次,還必須清楚僱主採取暗殺的動機和目的,對暗殺對象也有一套自己的評估方式。此後,還有與委託人當面會談的環節。總而言之,想要委託DK,無異於完完全全一|絲|不|掛地展示在對方面前。」
經過漫長的等待音,無人應答。
走廊盡頭的電梯停在一樓。我走過去,按開門,踏入電梯,愣愣地按下六樓的按鍵。
「汐……」
她不是我妄想出的女孩嗎?
「嗯,我也一樣。」我閉起眼睛,聞了聞R子的發香。
女孩稍作遲疑,接過了鈔票。鈔票的金額絕不止談好的兩倍。
「能告訴我具體情況嗎?」
房間明亮起來。我環視整間卧室。
「我明白。」我低聲說,「從進門時,就明白。」
「冷也沒辦法,從小養成的習慣,照不到太陽就畫不出畫。」

8

「還沒吃飯?」R子問。
我試想著,汐最後一次離開這裏時,是否也想過同樣的事情。
汐,我們會再見的。
「因為,你是唯一辦得到的人。」
「只是一時起興罷了。再說,畫的本就是你和你喜歡的女孩。」
「謝謝你,R子。」
解除了心霧,卻只能迷失在這茫茫雪與霧之間。
門開了,一道光亮灑在臉上。我眯起眼睛,微微側頭。紅髮女孩出現在門口。她穿著睡衣,看到我,滿臉驚訝。
我捂住臉,蹲了下來,像備受鞭笞的奴隸一樣蜷縮在襲襲風中。
「不說這個了。可順利?」
「怎麼說呢——是很深奧的線索。」
並非高峰時間,路上一路通暢。風擋玻璃外的天空晴朗得有點兒不切實際,很難想象,昨夜鋪天蓋地的大雪竟出自同一片天空。
「之後呢?」
托尼依然沒有起身。一旁安靜許久的山田也站起身來,瘦小的身材綳得緊緊的。總是一臉淡然的他,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兩撇玩世不恭的小鬍子都顯得格外僵硬。
「喂——」
等等,這不是什麼洞穴,而是普通的房間。所謂的洞口,是一扇破損的落地窗,雪是從窗戶灌進屋裡的。我似乎想起了什麼,卻又分不清那是何時的事情。時間的概念,彷彿被塞進巨大的攪拌機,揉成一團,失去應有的秩序。
我沒有答話。
洛平曾提醒我那附近布滿警察,不要輕易靠近。我卻像平常回家時一樣,大模大樣地走去——並非不把警察放在眼裡,只是現下的我,已然無所忌憚。
本想靜下心來,什麼都不想,平靜地度過最後這段時光。然而,越是緊閉雙目,就有越多的畫面像噴泉一樣不停湧現。說是畫面,莫如說是無數過往生活的碎片——零落的場景,或瑣碎的隻言片語。比如兒時常去的街心公園;比如高聳的杉樹頂端掠過的風;比如和曉橘一起聽過的歌;比如汐靠在我懷裡翻閱雜誌的聲響;比如雪美的藍色發卡、 R子的紅色長發,她煮的咖啡和柔軟的胸膛。我還看到了爸爸經營的小書店,媽媽做的土豆沙拉的味道;還有叼著香煙的龍崎老爹,沉默地站在身後,輕拍我的肩膀。
好似被剝去了什麼,門禁靜默下來,只有揚聲器里的輕微雜訊,表明對方並未掛斷。
說完,她向我走來,在離我不足半米的地方停下,低著頭,左手扶在右肘上。我能看清她的每一根髮絲。
「我屬於讓他靦腆的類型?」
「有那麼誇張?」
「汐,我們在新天鵝堡。」我說。
「可有筆和紙?」我問。
我不禁覺得好笑,這個身邊從不缺男人的妖冶女子,究竟如何看待我的存在。
「你以為呢?」
那汐呢,汐在哪裡?她剛剛說,要去德國的新天鵝堡,然後……然後就哭了。
身體一顫,抬起頭,別墅彷彿化作張牙舞爪的妖魔,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我。我快步爬上樓梯,在別墅中巡視——哪個房間都同上次離開時無異。
這怎麼可能?我瞪大雙眼,幾乎把臉貼在畫布上。畫中的男子,怎麼看都像是我,而那旋轉的女子——是汐不會有錯。
「在說我?」
保險柜里,有一個銀色的金屬箱、一個檔案袋和一本黑色的大部頭圖書。我取出銀色箱子,用手輕輕撫去箱面上的灰塵。箱子上刻著兩個字母LQ——龍崎。刻痕清晰可感。
隔著R子的睡衣,我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呼吸和心跳,她的身體很柔軟,姣美的曲線與我緊緊相貼,微卷的長發散發著淡淡的香氛氣息。這種感觸使我有種莫名的體驗,並非情慾,而彷彿倒轉回往昔時光,好似回過神來,一切都回到某個寧靜的夏日午後,某個溫馨舒適的房間之中。
我點點頭,其實不大有興趣。
我看了一眼,嘆道:「大小姐的效率還真高。」
「大概。」我嘆了口氣。
紅髮女孩輕笑。
她繼續說:「你是在為她難過吧,那個女孩,你和她發生了什麼?」

9

「雪美……」
未能準確把握所謂「想通了」的含意,我默不作聲。
終於,山田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煙霧。
我呆住了。
「好。我該怎麼做?」
原來如此。全都理清了。
我停好車,站在熟悉的階梯前,仰視面前的建築。
「對不起,剛才說了奇怪的話。」R子在我懷中輕聲說。
步入電梯時,她忽然拉住我,從毛衣的口袋裡取出一張相片,遞到我手中,便轉身走開了。我站在電梯中,望著她的身影。電梯門關閉的瞬間,我看到她停九九藏書下來,側身回眸。未及看清她的表情,門已合攏。
「門口的垃圾袋有四個。雪美,你已經很多天沒有出屋了。你在等人。」
「暫且不說我這邊的風險——」他說,「你要把江家千金也拉下水?」
我走到墓碑旁,拿出餐館帶來的紅酒,傾灑在墓碑前的石座上,繼而坐在旁邊,看紅色的液體緩緩滲入灰白色的底座,留下一片不規則的印痕。我把剩下的酒倒進口中,靠著墓碑仰望渾稠的天空。
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我把便利店的袋子放在鞋柜上,摘下墨鏡、圍巾和棒球帽。走出幾步,發現地板被鞋底的污泥弄得髒兮兮的。我急忙脫掉鞋子,走進屋裡,打算去洗衣間拿來拖把,把地上的污跡擦凈。經過客廳時,看到三天前吃剩的三明治包裝和盒裝牛奶還擺在茶几上。
「四十二萬。」
「我問洗澡水要熱一些還是涼一些。」
記憶如同分散的顆粒,漸漸凝聚到一起,某種飄忽不定的輪廓漸漸變得清晰。茶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眸,嘴角淺笑,說一句——我的大偵探啊……
「當然是殺人。」
我沒有理她,直接躺下睡覺。
「你在陽台上畫畫?」我問。
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日上三竿。
「但至少,我還有籌碼可賭。」
「謝謝,R子。」
R子沒有回答,似乎已墜入夢鄉了。很快,我也終於擺脫周身的疲敝,陷入了深長的睡夢之中。
「說吧,我會做的。」
她看都沒有看我一眼,轉身把我領進客廳。客廳大得離譜,傢具是清一色的黑白色,稜角分明。
走出公寓大門時,天色已漸暗。一片柔和的橙色映在天邊,和重疊的雲層浸染在一起,出奇美麗。
「嫉妒了?」
「你以為我給閻王爺當會計?又不是每個人的死訊都會傳到我的耳朵里。」他稍作停頓,「但至少——我這邊沒有關於她的消息。」
「發生了什麼,這麼失魂落魄的?」她坐在我身邊,看著我低垂的臉,問道。
「對不起,小祈。是我辦事不力,沒有保護好江小姐。辜負了你,也辜負了——龍崎先生。」山田的聲音甚至不像他自己的。
「是,童話的世界。」
腦海中回想起最後一晚,汐對我說過的話。那是她最後的心愿,一個已永遠無法兌現的心愿。此時此刻,我卻在另一個無關女孩畫的炭筆草稿圖中,看到了心愿實現的一天。
「差點兒忘了,你是個偵探。」她的笑意令人迷惑,「或許我從未真的把你當作偵探看待。」
「什麼?」R子一驚。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把記憶中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知R子。在我眼中,似乎沒有什麼向她隱瞞的必要,就像她告訴我她的過去一樣。
「啊,不。」我急忙說道,「我是想說,我該回去了。」
「你那叫洛平的朋友也夠大方的,見面后二話不說就塞給我這個信封,裏面裝著三萬現金。」
「睡醒了?」R子的聲音傳來。
我打量著那扇破舊的木門,心中倍感蹊蹺。
接連喚了幾聲后,人影蹲下去,隨後是信被拾起的聲音,似乎還伴著一聲隱隱的嘆息。光線消失,香氣散去,房門關了起來。
「你回來之前,我邊看電視邊等你,不知不覺睡著了。然後,我夢到了。」
不久,維多利亞別墅的尖頂出現在一排排松林之後。
「超能力?」
月光輕柔,如醉人的笑臉蕩漾在湖面。晚風拂過,吹動女孩波浪般的茶色頭髮。我們面面相對,不知名的樂聲從城堡傳來。我朝她鞠躬行禮,伸出手去,邀她共舞。她笑,把手搭在我的掌心,湛藍的眼眸美輪美奐。我們盡情起舞,旋轉,跳躍,整個世界,彷彿都以我們為圓心而存在。
我笑了,漫不經心地笑:「沒錯,我就是申健祈,那個通緝要犯。」
「別走!」R子堅決地說。
雪美皺起眉頭。
「真的是我和汐?」
「三萬現金?」
十一點半的時候,接到了R子打來的電話。她說事情搞定了,兩人約定晚上五點鐘在T市的咖啡店見面。
「你所說的可能性確實存在。」我了無氣力地說,「但若結合曉橘的命案,可能的結論只剩下一個。」
我緩緩伸出手,打開電錶箱的箱門。
「那是你的心血,我怎麼能收呢?」我回答。
「你覺得,你的調查是錯誤的?」
如果是他的話,進入別墅的目的是什麼?難道他已經知曉我藏身於此?
「這個嗎……」R子思考,沒有立刻回答。
對方略微沉吟一陣,旋即問:「是男人?」
有什麼人在身後對我說話:
「所以我才會請江小姐幫忙。作為江家掌門人的千金,家事、背景、資產、地位都真實可靠。」
「健祈……」
怎麼又回到了這裏?
「與案件有關。」
她枕著我的肩膀,我扶著她的腰,很親昵,但什麼都沒有做。
「對不起。」
「有機會一定好好犒勞你。」
有人進過別墅,並且使用了拖把。
真是太貼心了——本想這麼說,可R子打斷了我。
我向山田酒吧徑直走去。
她叫我大偵探,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汐。
我不禁湊上前去,輕吻了R子的額頭。她沒有反應。
我搖搖頭,把警棍舉過頭頂。
抵達山田酒吧時,時間尚早。空空蕩蕩的酒吧里瀰漫著腐木的味道。
「面對面的接觸?」
或許受到「意大利麵」四個字的刺|激,我的肚子忽然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關於江小姐今後的安危,你可以放心。假若我不在了,江小姐會按照她父親的要求去歐洲留學,幾年內不會回國。」我昂起頭,望著天花板低聲呢喃道,「或許,那才是她仍留在國內的唯一理由吧……」
真是神奇的展開。我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什麼電話?不是說了……」
你還活著嗎?如果活著,這段時間,你在哪裡?
會是誰?不會是風先生,知道這個地方,而且能夠自由出入的人還有誰?
「對,第一次聽說通緝犯坐計程車。」
客房不大,圓形大床佔據了近三分之一的面積,四處瀰漫著妖冶的氣息。我在貼滿桃心的粉紅色浴室中淋了浴,之後換女孩來洗。我裹著浴巾坐在床邊,再次翻看汐留下的日記,粉紅色的床頭燈打在日記頁面上,彷彿連內容都變了味兒。我索性收起日記,靠著枕頭髮呆。
「什麼事?」我不安地問。
「你是說,真的?」我怔住。
「哦……」R子輕托下顎,思索著我的話語。
開門的是托尼。他一向面色深沉,但這一次有所不同,似乎丟失了幾分威嚴。
「要去見幾個人。」
兩人又各自靜立了一陣子,就像對方並不存在一樣。尷尬的空氣彷彿凝固成塊,變得密不透風。
從R子的公寓步行到自己的住所只用了二十分鐘。
所以,她才會痛苦,才會哭泣。但她絕不像自己所說的那樣,是個自私的女人。否則,她也不會如此付出——為了曉橘,為了我,或許,也為了她自己。
「哎?」
巡警平靜下來。他獃獃地與我對視,表情木然——不,應該說根本沒有表情。
「放心好了,沒問題的。」
山田沒有說話,朝托尼打個響指。
小警員發出如悲鳴似的叫聲,沒喊幾聲便安靜下來,想必是看到我手裡的槍和警棍,知道前輩不會來幫他了。
「沒時間跟你開玩笑。」洛平的語速急促,「算你走運,昨天晚上,附近發生了槍擊案,值班的刑警被緊急調去了。」
「對了——」R子突然說道,「賠我兩百元。」
不知是否是冷的緣故,R子的身體輕輕發抖。她向我靠過來,身體與我貼在一起。我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
「我被人舉報了?」
我聽到年長的警員說要去一趟洗手間。機會來得比想象中還要快。
R子把馬克杯放在床頭柜上,走到廚房,稍後,端出一個相同的紅色馬克杯,杯子里冒著熱氣,濃濃的咖啡香四溢而出。她把杯子遞到我手中,又取出一個白色信封。
「沒有可是!」R子咬著嘴唇,皺起眉頭凝視著我,似乎迫切想用雙眼向我傳達什麼信息。轉瞬后,她的目光暗淡下來,低聲說,「我有種感覺,如果今晚你走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嘆息一聲:「上次和你一起來的那個茶發女孩,她怎麼樣了?」
我想到一個名字。
我洗了個澡,從頭到腳用了將近一個小時,好像要把前半生積攢的塵埃和後半生將要經歷的疲憊都一併洗凈。之後一絲不苟地剃鬚,梳理頭髮,穿衣服,把日記本放進口袋,提著金屬箱到前台退房。自助式的前台,機具上顯示房費已結。
走進辦公室,山田一如往常坐在亂糟糟的辦公桌後面,面色同樣凝重。
「不走就是了。」
我苦笑。
「還惦記著那輛車?」
「怪不得一個留守的警察都沒有,我還在想,警方對我這通緝犯也太怠慢了。」
「什麼都別說了,快進屋來!」
餐桌上有張R子留下的便條,說若有事,打她手機,下面是手機號碼。這一次,我老老實實地把號碼存進了洛平給的手機,隨後撥打過去。
「不是愛慕之類的喜歡哦!」
「在旅行箱里吧,大概。」
遲疑片刻,我朝紅磚樓走去。樓前的柵欄門敞開著,一盞昏黃的掛燈在樓門處時明時滅,不時有雪塊從燈架上掉落下來,與地面的積雪融為一體。
「有些時候了。」R子回到床邊坐下,將腿蜷起,雙手捧起一個暗紅色的咖啡杯。她依然穿著兔子底紋的紫色睡衣,紅色的長發盤了起來。「和你那朋友沒聊幾句就分開了——叫什麼來著,洛平?」
「還用問?」洛平沒好氣地說,「有人報告說看到你坐上了計程車,並提供了車牌號。」
「我只是覺得,遇到像你這樣的男人,這輩子只怕僅此一次。可明白?」
腦海中,浮現出在Adriatico餐廳時的情景。但如今的我倆,已與那時大不一樣。
電梯戰戰兢兢地運行了足有五分鐘才停下。電梯門打開,一股霉味撲鼻而來。我踏著變了色的地毯來到走廊盡頭處的房間。敲了敲門,無人回應,R子或許睡了吧。我靠在門邊,一整夜的疲憊此刻才席捲而來,地球引力好似陡然變強,不由分說地將我拽向地面。我在牆腳蜷縮起來。
「是油畫,昨天只是用炭筆起了稿,想看?」
我翻出手機,按下接聽鍵。
摸黑走進樓門,乘電梯顫顫巍巍地來到R子住的樓層。我從口袋裡取出不久前寫好的信,走到R子家門前。這個時間,R子大概還沒睡。
「我。」我答道。
「你曾經告訴我,說槍可以是保身的工具,也可以是殺人的兇器。」我手持褐色的槍柄,舉槍做了瞄準的姿勢,又放下,「你說今晚,它會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
無法逃避最壞的假設。心中一陣一陣地刺痛,好似無數把利劍貫穿心臟。
風並不冷,可身體卻在陣陣地打戰。我連續做了幾次深呼吸,劇烈跳動的心臟沒有絲毫緩和的跡象。
或許從更早以前,我就明白。
她們在我耳邊嚶嚶細語。我挑選了一個被擠在最後面看起來比較矜持的九_九_藏_書女孩,把她拉到一旁,幾句話談好價錢,酒店也由她來選。
「你們兩個傢伙,還真是默契。」
「哎?」
「陽台上那幅,你看到過的。」
「是我——」
我揮了揮手,轉身走出山田的辦公室。
「果真如此。」我自言自語,「汐,你太傻了。你至少應該讓我和你一起。」
回到客廳,年輕的警員背對著我,坐在沙發上擺弄手機。
這裏,應當是我住的地方。

6

「畫素描嗎?」
我走到門廳,彎下腰查看地面。潛入者顯然沒有時間把整個全部房間都擦拭一遍,只要對比地面的灰塵累積狀況,擦過哪裡便一目了然。我跟隨擦拭的痕迹,一直來到地下室。痕迹一直延伸到鎖死的儲藏室門前。
做完這一切,我站在街頭,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從心底產生一種神清氣爽的感受——真是久違的感覺,只可惜天氣並不配合。起霧了,灰色的天空一副愁眉不展的慘淡容妝,好像隨時都能落下淚珠來。
「聯繫上之後說些什麼?」R子問。
「但是——要是她真的出事了,責任一定在你身上。」
我回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憂心忡忡地摸著下顎。
彎下腰拾起鞋子,發覺手中的並非高跟鞋,而是一隻褐色的男式皮鞋。我不假思索地翻過鞋底。毫無疑問,鞋底用金色的筆跡雕琢著「John Lobb」。
「堪比國際油價。」
R子再次靠過身來,把唇附在我的耳畔,輕聲說:「你覺得,是你害了汐?」
我紅著臉點了點頭。
「怎麼會。我把他的電話告訴你。」
如果明日一切都將終結,今日又何妨肆無忌憚?
「講也沒什麼。」我說,「但是離奇得很,不知你能否接受。」
「霧隱心。就目前的線索而言,除汐的父親之外,想不到其他可能的人選。況且,若那人真的是霧隱心的話,我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殺害曉橘的行為,就可以通過心霧得到合理的解釋——他正是通過這一手段,操縱我的意識,使我殺害了曉橘,隨後,抹去我的這段記憶,溜之大吉。而我,則成了無可逃避的殺人兇手。」
「別這麼說,山田。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所有的過錯,都該由我來承擔。所有的問題,也都會由我來解決。在這一切結束以前,請務必照顧好自己,還有托尼。」說著,我扶起山田和托尼的肩膀,儘力擠出一撇微笑,「我還是比較喜歡播放古典音樂時的你。今天這兒太安靜了。」
老實講,我確實想通了,但和R子的理解或許有所出入。
對於山田的指責,我無言以對。
我知道,自己已沒有勇氣再走進別墅一步。我多希望此時此刻有誰陪在身旁。洛平也好,R子、山田或是雪美都好。
我兩眼緊緊盯住木門——不,應當說是木門後面的什麼。
「願意聽?」
「可以。」我鄭重點頭。
舉目四望,洞穴中有床鋪、衣櫃、書桌。
「被交通堵塞逮到了。」我一邊脫鞋子,一邊問,「你呢,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去找他了,對嗎?一個人,面對你的父親——這出悲傷的劇本中,最大的始作俑者——霧隱心。
「曉橘?你是說,你前女友的死,也和汐的失蹤相關。」
硬質的皮面,金屬的鎖孔。那是汐的日記——風先生留給我的,汐的日記。我答應他,要找到汐。既為了他,更為我自己。
「洗澡水要熱一些還是涼一些?」
記不得在雪地中跌跌撞撞走了多遠。雙腳幾乎失去知覺,鞋子踏入冰涼的積雪,發出的吱吱響聲,彷彿成為某種固有的單調頻率伴我而行。
「嗯。」
第二天醒來時,女孩已經走了。鈔票只取走了談好的價錢,剩下的留在她睡過的枕頭上。我不知道她會以何種心態度過這一夜,總之,她的服務我十分滿意。我睡得很好。
「不易啊,大偵探,終於說出句完整的話了。」她嬌嗔地笑著,「還以為一天不見,變成痴獃了!」
我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在衣櫃背板上摸索。手指觸及一個小小的凹槽。拉住凹槽,向外一扳,背板打開一扇小窗,裏面是一具保險箱。保險箱完好,看來,警方並沒有發現它的存在。
我都記起來了!
「什麼?」
我蹲下,把信從門縫下面塞過去,站起身,敲敲門。腳步聲從房間內傳來。我急忙跑開,躲進樓梯間。我聽到開門的聲音,屋內的光線投射過來,牆壁上映出一個窈窕的身影,左顧右盼。
「好!」
「你,你難道是……」
山田請我在沙發上落座,自己像往常一樣,坐在辦公桌邊,斜著身子交疊起雙腿,姿勢如同西部片里的邋遢警長。
「對於已經失去記憶的我,霧隱心想要我的性命,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他卻費盡周折地設下如此複雜的圈套。顯然,他想要的並非我的性命,而是要我身敗名裂。一個人想要另一個人身敗名裂的理由無非有二:互為競爭關係,或者——復讎。」

2

「真是——不可思議!」聽完我的敘述,R子驚呼起來。
我把塑料包裝和牛奶盒丟進垃圾箱,來到地下室的洗衣間,拿起拖把,發覺拖把是濕的——不久之前有人使用過。第一反應當然是風先生,他說過會定期來別墅打掃衛生。但一秒鐘之後,這一想法便被推翻了——假若風先生來過,沒理由不清理掉客廳茶几上的包裝紙和牛奶盒。
「是什麼人?」
我所想通的是,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人能夠與霧隱心抗衡的話,恐怕只有我一個了。同樣的想法,想必也曾出現在另一個女孩的頭腦中,而她選擇了最終的抗爭。作為一個男人,我又有什麼理由在此畏縮不前?
可汐又是怎麼回事?她眼中的淚水,她身體的溫度,彷彿上一刻仍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哎?」
「給他們查唄。他們把信封里的錢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都沒發現什麼可疑之處,乖乖走人了……」
好冷……
「再干蠢事,就算是我也幫不了你。」聽筒中傳來洛平的嘆息聲,「就這樣吧,有情況會及時聯繫你。」
「殺人?殺誰?」
繼而,我來到別墅外面的電錶箱前,佇立片刻。
「你沒事吧,臉跟白紙似的。凍壞了吧?」她彎腰,用手捧起我的臉頰。她的手很暖,暖得讓人有種夢幻般的感覺。
「我只是看到了新聞,心想他時刻都可能出現,也可能再也不會出現,但不管怎樣,我都不願錯過。」
R子似乎心情大好。她趴到我的肩膀上,和我湊到一起看著信封。
見到山田時,他正在靠著吧台,和顧客閑聊。他看到我,朝我使個眼色,走進了所謂的「辦公室」。這一回,房間里播放的羅西尼的歌劇,音響效果一如既往的渾厚傳神。
「當然。」
我驀地感到一陣驚恐,彷彿有人站在身後。想回身,兩腳被釘在地面,動彈不得,只好任憑想象力在腦海中興風作浪。身後的人影,彷彿露出了獠牙,在黑暗中竊笑著。
「至於另一件事——」我沉吟了片刻,取出早些時候雪美交給我的照片,「如果我失敗了,請把這張相片轉交給江小姐。」
「太慢了,同學。」
打開門,依然有淡淡的薰衣草香。
那個人,為何要構造一個如此複雜的計劃,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至於這個疑問,恐怕只能親口問問那個隱藏在重重迷霧后的人,才可以得到答案。
我沒有回答。
「這才是真正的大偵探,否則連我都要失望了。」電話那頭傳來R子的盈盈笑聲,我能想象出她上揚的紅唇,「小黃車的鑰匙在鞋柜上,需要的話,儘管開去吧!」
「誰?」
「是……是你——」
我沒有回答,只是與山田隔桌對望。
她向前邁出一步,靠在我的懷中,就像上次在公寓門前一樣。她或許很需要一個肩膀——特別是我的肩膀。而我什麼都沒有做,僅僅是呆站著。
「他想說,是你害了汐?」
這一切歸根結底,究竟是誰的錯?
「說你們倆。」
「小光?好吧。那你呢?」
龍崎老爹的墓碑要更難找一些,墓碑很不起眼兒,好似隨便找來一塊差不多的方形石頭插在地上了事,破落的模樣簡直和老爹生前如出一轍。
三人的構架,少了一人,反而變得矛盾。這儼然是種諷刺。同時,也成了我和雪美之間永遠無法跨越的溝壑。雪美明白,我也明白。
「你不能跟我聯繫。」
山田摸摸鬍鬚,大概在權衡什麼。
「你的籌碼是什麼?」
「你——你在畫畫?」我喃喃問。
等等,為什麼要翻牆。這兒——不是我家嗎?
我愣住,頭腦中彷彿傳來齒輪咬合的聲音。
「R子?」
能感覺出雪美的身體頓時繃緊,旋即又鬆弛下來。
她笑眯眯地點頭。
「電視里的報道。」
唯一的疑問,是動機。
我從鞋柜上取走Micra的鑰匙。大約半小時后,我已行駛在Y市到T市的城際高速公路上。
借R子的浴室洗了熱水澡,裹著毛毯坐在暖爐旁,吃微波爐熱好的意大利麵。
「和我存在某些相似的那個?」
「那麼,你有沒有考慮過,她可能和你一樣,只是被人消去記憶,或者是被她父親軟禁起來了?」
她從茶几抽屜里取出簽字筆和便箋遞給我。我在便箋上寫下一個郵箱地址。
隨意地瞥了一眼,我竟被畫布上的圖案吸引住。
「指甲里有炭筆的灰屑,很難洗吧?」
雪美輕聲問道,聲音像羽毛一樣。
「犒勞什麼的,不會又是意大利麵吧?」
「我……我……」
「嗯。」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我也一樣。」

1

「你的意思是,霧隱心想為女兒復讎?」
陽台上同樣不見R子。她大概去上班了。
這是一種十分奇特的狀態。和R子發生肉體關係,僅僅限於最初相遇那一次。那時兩人之間沒有絲毫牽絆可言,不過是兩個孤獨的個體,通過彼此的身體尋求慰藉。而如今的我,完全不能否認,對紅髮女子所懷有的好感,甚至說是某種依賴,但在身體上,卻感覺不到那種男女之間的情慾。就好像兩條交匯的河流,只需要寧靜地流淌,彼此融匯即可。
「搜集線索。」我回答。
「躺在積雪裡搜集線索?」
汐。
「你說了什麼?」
「不喜歡嗎?」
「什麼嘛!」R子擺擺手,「沒說你講的事情不可思議,而是——你明明是個偵探,怎麼能那麼輕易斷定汐——她已經不在了呢?你有證據嗎?」
在浴室洗漱完畢,我走到陽台上透氣,順便看了R子的畫。畫已開始塗抹油彩。R子說,完成後就把畫送給我。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那一天,但若真能如此,我一定會把它掛在家裡最醒目的地方——無論那時,我會和誰生活在一起。
「是真的嗎?」
「萬分抱歉!」托尼再次沉重地道歉。
「打胎用——他是這麼說的。」
「確定萬無一失?」我問。
「那時候,汐已放棄九-九-藏-書了對她父親的調查。可我瞞著她,不依不饒地暗中調查。正因為這樣,才有了今天的結局。偵探死於真相,這或許是宿命般的結果,然而這一次,死的人卻不是我……」
「你明白了。對於一般的慣性思維而言,信封只是個容器罷了,重要的是容器中存放的內容。」
這是我的真實所想,也可能是我留下的最後謊言。
「請了半天假,要扣工資的。」
「畢竟是紅色的嘛。」
「如果你願意講……」
「大偵探,是你吧?」
「都說了,不要走!」
我看著他,只是看著他,寧靜地看著他。
恰在此時,手機鈴聲響了。
「聽說我的身價有三十萬了。」
我把一沓萬元鈔票取出,放到茶几上,隨後舉起信封,對著燈光仔細打量——沒錯,這正是多日之前,我交給洛平的信封,信封背面,突兀地印著一個藍色鞋印——John Lobb的標識,下面的數字編碼全部清晰可見。
「申先生。」電話那頭聲音低沉,「我是托尼。」
「到酒吧后,先生會對您講的。」他的聲音似乎有些沮喪。
「劇情是這樣的。被害的沈曉橘是江小姐最重要的摯友,曉橘的死,使江小姐對作為兇手的我恨之入骨,她發誓要為摯友報仇雪恨,無論付出多少代價都在所不惜。眼下,她掌握了有關我藏身之處的情報。她認為,相較於得到警方區區數十萬獎金,倒不如將我除去而後快。她決定僱用最有保障的刺客,將我殺掉。江大小姐通過家族中的黑道背景,了解到刺客中介——也就是你的存在,向你發出邀約,承諾向僱用的刺客提供最高級別的傭金,並且共享所有與申健祈相關的情報。」我停頓,看了看一臉深思狀的山田,「眼下DK應當也在尋找我的蹤跡,開出這樣的優厚條件,DK可有理由拒絕?」
R子沒有回答,或許是睡著了。
「失去多少?」我苦笑,「我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若是什麼都不做,就真的一無所有了。」我站起身,走到酒吧老闆面前,「山田!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請你幫忙了。拜託了!」
雪美的發梢似乎抖動了一下。她搖了搖頭。
還有——
我站起身,靠在牆壁上,身體如虛脫一般無力。
我險些噴了出來。真想看看洛平那傢伙聽到這話時的表情。
「前輩?我還沒有那麼老吧!」
看看表,還有三個小時時間,我閉上眼,像枕著誰的肩膀那樣,頭倚在龍崎老爹的墓碑上,任憑幽靈一般的霧靄將我纏繞。
然而,只有雪花冰冷地落在頭頂、肩頭。直到大雪漸息,我仍一個人在漫無邊際的雪地中,留下一行孤零零的腳印。
話音剛落,浴室的門「唰」的一聲打開。R子站在門前,兩眼筆直地看著我。她披著浴袍,頭髮上沾了水珠,臉頰紅彤彤的,充滿誘惑。
「可以是可以,但怎麼交到你手裡?」
「謝謝你。」
呼吸變得急促,我沒頭沒腦地衝出卧室。走廊的燈被我打開,牆上曾經掛著一幅油畫,汐選的,歐洲的古堡,她一直喜歡,說想和我去旅行。我跑下樓梯,打開客廳的燈。就是那個沙發,兩人無事可做的時候,總是坐在那裡。她喜歡平躺下來,枕著我的腿看書,我輕撫著她的頭髮,心不在焉地看無聊的電視節目。
R子曾說,她是個為追求刺|激而存在的女孩,但對於當下的我而言,意義卻剛好相反。
大約兩分鐘后,我走出洗手間,手上多了一把警用手槍、一根警棍,對講機揣在褲子口袋裡。
她開始吸吮我的小腹,我阻止了她。
「哦?」山田接過相片,「『來世,一起去遊樂園吧』,什麼意思?」讀完我寫在相片背面的文字,他不解地問。
一路上,連個警察的影子都沒見到。自家屋前的空地上,倒是停著一輛黑色豐田,沒掛警燈,但應當是警方的車沒錯。站在院門前,可以看到客廳的燈亮著。可見有警察在值班。
這也不對,剛才,我明明是在找東西,對,是一張內存卡。
山田沒有回答。他像托尼一樣彎下腰,額頭幾乎觸及辦公桌的檯面。
我開車去了T市,在中央大道找到了John Lobb的店面。沒有想象中的華麗。我拜託店員幫我查了一些資料,隨後心滿意足地離開,一路駛向Y市郊區的汐的別墅。
我抬起頭,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選擇低下頭吃面。不是不想告訴她,只是一時很難組織起恰當的語言來描述。
汐靠在我懷中。我俯下頭,想去吻她,卻在這一刻,城堡中傳來冷峻渾厚的鐘聲。汐的表情在鐘聲中凝固,雙眸中顯露出少見的惶恐。
「是這樣嗎……」
我停下腳步,抬頭面對那迎面撲來的雪霧,迎著如同要把世間吞噬的混沌天空,仰天長嘯。
「昨天,有個人告訴過我,他曾被人視作代表正義的神之使者,如今卻淪為被全世界通緝的罪犯,但他仍沒有放棄希望。」繼而,R子用一種極具挑逗性的語調在耳旁輕聲道,「況且,那個叫汐的女孩,還活著。」
「哎?」
「晚上呢?」
「想通了?」
R子那頭掛斷了電話。
一般而言,若是踩髒了地板,像我一樣脫掉鞋子才是正常的反應。可潛入者為何要一路走到地下室?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他要將很沉的物品搬進儲藏間,沒有餘力顧及腳下的事,只能等到搬運結束后一併擦除。我把眼睛湊到門的鎖孔前,向裏面看去。鎖孔很乾凈——不久前,一定曾有鑰匙插入鎖孔打開過這扇門。我咽了咽口水,用手扶住門把。門把冰涼。
如果不是我固執地調查,汐不會有事,曉橘不會死,自己也不至於落得如此田地吧!這出悲劇的罪魁禍首,有一半好像終究要歸結在自己頭上。平生第一次質疑自己存在的意義。如果可能,我甚至希望被紛飛的大雪吞噬,從此消失。
我站在車旁邊,仰望三十層高的米白色建築,潔凈過頭的陶瓷外牆反射著明晃晃的光線,每層都有瞭望台一般的寬敞陽台,一扇扇碩大的墨綠色落地窗有如保鏢佩戴的深色墨鏡,莊重而警覺。
還有……還有……
「知道嗎,健祈,我總覺得自己虧欠著曉橘。」
「有危險?」
我坐在床上,屋裡不見R子的蹤影。看看表,已經是下午了。
我戴上墨鏡和棒球帽,又把帽衫的帽子罩在頭頂,這才走到公寓大門前。大門上安裝有帶攝像頭的電子門禁。沒見到保安人員,但想必有人正在監控室里看著我。
R子一手擋住頭髮,一手用勺子盛湯送到口中,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那幅畫完成後,就送給你吧!」她驀地說道。
「因為無論如何,我都是個自私的女人。」
「原來如此……」R子用手擺弄著頭髮,「就算幕後黑手是霧隱心,你為何認為,汐已經不在人世了呢?」
想到這兒,一陣涼意在背後蔓延開。
又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見此景,心中反而踏實下來。
R子為我打開門。
托尼立刻向我彎下腰,深深鞠躬,角度超過九十度。
「你是說沈曉橘?」
我彎下腰,深深鞠躬。
「先生,你——」她一陣愕然。

7

我聽到R子的聲音,一雙溫暖的手臂擁住了我,女子溫柔的呼吸蕩漾在臉畔。我抬起頭,R子的臉龐幾乎與汐的重疊在一起。她朝我輕輕微笑,像是安慰,又像在說——有我在呢。然後,她將我擁在胸前。
「給這個郵箱發一封郵件,郵件內容就寫『預定特大包間』,留下姓名和電話,會有人和你聯繫,全部按照對方說的辦就可以了。」
我把額頭抵在門框上,不經意間,眼淚噼啪噼啪地落成一片。
多雲,太陽西斜,微風陣陣。
我站起身,拍拍西服的口袋,迎著雪花,朝墓園的出口走去。身後的墓碑的輪廓漸漸沉入雪與霧之中。彷彿那裡,站著一個瘦高的身影,默默目送著我離去。
「當然不。跟錢沒關係,這三萬元隨你處置。」
吃罷泡麵,找來紙和筆,給R子留了便條,告訴她我離開了。考慮再三,我在便條末尾寫下一行附言:「事情結束后,如果汐不在了,我還活著,就回來找你。」
「聽鈴聲就像是你打來的。」
「你認為,這個神秘男子就是霧……什麼來著?」
「等等,洛平。你剛才提到了計程車。」
每隔一小時,黑客都會向托尼彙報監視情況。出入公寓樓的人數,有無可疑人員,等等。午後一點鐘的那次彙報,托尼發現了蹊蹺。十二點至一點間,進出大樓的人數明顯少於其他時段。他立刻要求黑客傳給他這一小時間的錄像,發現其中十分鐘,所有監控皆為黑屏。托尼向黑客詢問此事,後者瞠目結舌,表示他的眼睛一分鐘都沒有離開監控屏,不可能漏掉這樣明顯的黑屏。托尼立刻命令搏擊高手聯繫雪美的的房間——無人應答。意識到大事不妙,托尼聯繫警察,編造了因由強行打開了雪美房間的門。裏面空無一人。
「雪美……」
「你——怎麼會知道?」
「一個可以信任的朋友,你只需要告訴他,你要僱用最好的暗殺者,不在乎傭金。」
「何止是知道——十分鐘之前,我就站在你的卧室里,看著被你弄得髒兮兮的地板,還有窗前積雪上,糕點模具一般的人形印痕。你到底抽什麼瘋?」
你的?我的?還是——霧隱心的?
「控制我殺害曉橘的人。」
不久,雪美擦掉了眼淚。
「托尼?」我一怔,反應出山田酒吧的看門人——托尼。
「不能再打擾了。」我努力裝出不為所動的樣子,「之前藏身的地方應該是安全的。不會有危險的……」
R子在我肩頭輕笑道。
我壓低帽檐,在門禁上輸入2401的號碼。
「哪裡好笑了?」R子嘟著嘴,佯裝不滿地瞥了我一眼,「你叫我去找他,該不會為了跟他要賬吧?」
汐。
如果可能,我什麼都不想思考,大腦卻固執地與我作對。種種線索,如受到召喚的眾神集合到一起。彼此手牽手,連成一個圓環。
「這都聽得出來?」
說到這裏,我的聲音哽咽了。
「僅此而已?」
雪美雙手始終插在口袋裡,自顧自地走到落地窗前,不知在眺望什麼。
「……」
「怎樣才能讓你相信?」
「R、R子,你,你怎麼構思出這幅畫的?」我居然口吃起來。
我瞪大眼睛,握住R子的肩膀:「你——你怎麼知道?」
「不冷?」
「申……健祈。」
「聽著——」山田的語氣放輕了一些,「茶發女孩尚且生死不明,又把自己的青梅竹馬搭進去了。你到底要失去多少才肯罷手呢?」
我繞到院子後面,踏上垃圾箱,翻牆而入——輕車熟路。
那是個安詳的夜晚,天空懸著一輪彎月。月色映在平靜的湖面上,微微蕩漾。湖后的遠景,是一座歐洲式的城堡,看輪廓多少與新天鵝堡有幾分相似。最令我訝然的,既非月色,亦非湖面和城堡,而是近景的人物。那應當是一對年輕的情侶,兩人手挽手在湖邊翩然起舞。男子穿著禮服,女九九藏書子是一身飄逸的露肩連衣裙,她在男子臂彎里做出旋轉的姿態,裙擺飛揚,及肩的波浪短髮隨風飄揚。
「有消息我會給你打電話。那麼,回頭見。」
再次睜開眼睛時,房間里已灑滿金燦燦的陽光,已經十點多了。
見我不回答,R子也沒再追問,只是安靜地坐在我身旁,看我吃面。
起風了。
R子說話的聲音越發低沉,但最後一句,我聽得清清楚楚。
真的是餓了,我把麵條吃得一根不剩。R子又為我端來一杯熱水。我接過杯子,留意到她的手很美,手指修長而纖細。她穿著淡紫色的睡衣,袖子捲起來,露出兔子圖案的襯底。
一夜間,我不斷思考著有的沒的事情。直到R子離開身邊后才漸漸睡去。她似乎對我說了什麼,記不清了。
「可是,你讓我進了房間。」
她笑了,抬頭望著我。她的眼中含著淺淺的寬慰。
我是為了什麼事情,翻過牆,偷偷跑了進來?似乎是要找什麼東西。
「你猜?」R子一臉天真地笑著,端起碗,把湯一口喝盡。
站在公寓電梯中,四面的裝潢有如歐洲宮殿。電梯平穩而迅速,好似乘坐大型民航客機。
「啊——」我愣住,「我不會這樣一走了之的。」
我轉過頭,看著枕在大臂上的R子。此刻,她鼻息均勻,眉梢微皺,不知又夢到了什麼。
「不,我是說畫上那個女孩。」
「什麼?」 R子詫異地問,抬頭看看窗戶,「下雪了?」說著,她扶起我,幫我抖掉身上的雪。
「明白什麼?」她問。
他把香煙架在嘴唇邊,久久沒吸一口。香煙在他手中自顧自地燃燒著,很快化為長長一截灰燼,落到黑乎乎的桌面上。
他起身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坐下。
「哦?」
「僱用暗殺者?什——什麼意思?」
「你是不是瘋了!」
看看手錶,接近下午三點。我駕車駛往郊區的墓園。我的父母、龍崎老爹都葬在那裡。我想,無論如何都應該去祭奠一下,同他們說說話。
「好久啊,前輩!」小警員頭都沒回,嘀咕道。
「我以為他們有什麼不良企圖,手已經伸進背包里,準備取防狼噴霧,結果兩個大叔先取出了警徽,說正在執行公務,想查看一下我剛剛拿到的信。」
我沉默許久,才開口:「人,總有消失的那天吧。」
她如此果決地接受,讓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我靜待片刻,直到身體的僵硬漸漸消退,方才坐直身體。
「是的。」幾秒鐘后,托尼回答。

5

沒錯,是她!
「喜歡的才接。」
這意味著什麼?
「靜觀其變。」
「不,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手下的錯。」我淡淡地說,拍拍托尼的肩膀,叫他起身。
如此僵持了半分鐘左右的樣子,門彈開了。
鈴聲不依不饒,彷彿發了脾氣,活似要拎起我的衣領。
混沌的大腦中,傳來斷斷續續的求生信號。我集中全身力氣,勉強翻過身體。雪從胸前抖落,撒在地面上。
是誰都好——我沒有遲疑,按下接聽鍵。
「付給你兩倍的價錢,只要你讓我睡個好覺。」我取來錢包,取出幾張鈔票遞給她,「抱歉,今晚不想做任何消耗體力的事情。」
「下一步打算做什麼?」R子吃著沙拉,問。
我環顧房間中的每一件物品,找尋著鐫刻在上面的每一份記憶的痕迹——毫無疑問,它們都將成為隱形的證據,將那些珍貴的過往瞬間,永久地凝刻在房間之中——只不過,並非每個人都看得到罷了。
「是江小姐嗎?」我低聲問。
「我該回去了。」
R子朝我擠了下眼睛,掀開畫布。
她與我對望一眼,踮起腳尖,在我的唇端印上一個意味深長的吻,旋即從我的懷中脫離,向森林的方向奔去。
「何止是有關。以我的推測,正是汐的死引發了曉橘的命案。」
我在樓梯下貓著腰,屏住呼吸。腳步聲接近,一個四十歲上下的警官走出客廳,打著哈欠,搖搖晃晃地走向走廊盡頭的洗手間。我悄然無息地跟過去,在他關上洗手間房門的瞬間,拉住了門把。警員一驚,回過頭,看到的是我面帶微笑的臉龐。
我別開視線。
「知道了,謝謝。」
R子走進浴室,不久,嘩嘩的水聲從中傳出。
「證據?」我嗤笑一聲,「我也想要證據。但在心霧的範疇中,根本不存在證據可言——對偵探來說,這無疑是個悖論。」
「不知道,是匿名電話。」
我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吐息的聲音,大概在抽煙。
「對方是誰?」
我停下筷子,腦海中浮現出畫中的場景——月色、湖泊、城堡,相擁起舞的二人——並非只有輪廓的草圖,有色彩,有縱深,宛若身臨其境。我恍然意識到,那不是畫,而是夢中見到的情景。
雖然只是淺淺的草圖,線條凌亂,但足以看出畫面的內容。
不一會兒,女孩出來了,紫色的浴巾圍到堅挺的胸口處,浴巾下面顯然是赤|裸的我挪到床的一側,把另一側讓給她。她鑽進被子里摟住我,身體光滑而冰涼。
「為什麼偏偏是我們?」
「嚯——四十二萬塊坐在你面前,動心沒有?」
我撫了撫她的發。兩人相依而立,哪怕只能享有彼此間片刻的溫暖。
她在哪兒?她在哪兒?
「嘟嘟——」
「是的。」說到這兒,雪美終於回過頭來,眼角的淚滴與嘴角的微笑形成懸殊的對比,令我心頭一緊。
「雪美,是我。」我答道。
「前輩!……前輩!」
「多少會有。」
「沒關係,我明白的。」
沒錯,是我的家,我和汐共同租的房子,兩個人住在這裏。
重新關好保險柜,我提起箱子走下樓梯。
「這點錢我倒是不缺。」山田笑,叼起一支萬寶路,點燃,「來找我,是為這個吧!」他從檔案夾里取出一個張列印紙,放到我面前。
「你……你……」
我用手銬把昏迷的小警員銬在沙發的扶手上。他大概有點兒腦震蕩,但不會太嚴重。至於那位善於對付女人的前輩,他坐在馬桶上睡得正香。
我笑,聽到十點的鐘聲響起,吹喇叭的小矮人又一次探出頭來。
短暫的晴天過後,雲層再度不懷好意地堆積起來,似乎在醞釀新一輪的降雪。已近正午,卻基本感覺不到陽光的暖意,空氣里彷彿凝聚著充滿寒意的粒子。
「今天打算做些什麼?」
「說過了,很難相信吧?」我苦笑。
「喜歡收集信封?」R子問。
「這並非答覆那麼簡單。」我漠然一笑,「而是DK發來的戰書。」
「這段時間,希望你能儘可能保護那位大小姐的安全,阻止她與任何人發生接觸——特別是面對面的接觸。」
我們先後洗了澡,同前一天一樣,在床上相擁而卧。她的頭枕在我的肩膀,我的臂挽著她的腰肢。
我回到Y市,在R子的破舊公寓前下車。那盞明滅不定的門燈此時已徹底熄滅,磚樓門前伸手不見五指。
「找我什麼事?」
我曾懷疑那裡可能已被警方發現,但根據洛平的情報,應當還是安全的。我在沿途的便利店買了麵包、速凍食品和啤酒,打算接下來的三天閉門不出,直到DK的委託有了結果。按山田的說法,得到答覆的時間在三天左右。
我聽到一個聲音在耳畔低吟。溫暖的手臂擁住我的肩膀。我怔住,在這僅我一人的房間中,她或許一直都在。
「原來如此!那些錢不過是障眼法。你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信封!」
走出紅磚樓房時,我沒有開車,只是雙手插|進口袋,沿街道漫步而行。
電話掛斷後,我立刻撥叫了雪美的號碼。
「哎?被你發現了。」
「好!」
「或許真是這樣。」
汐——她是誰?
我這才發現,自己正在雪夜中默默落淚。
「僅此而已。」
「可是——」
「按照曉橘閨密的證詞,曉橘出事前,曾和一個不明身份的男子有所來往。而在那之後,她將保持多年的黑色頭髮染成茶色,並剪成與汐相同款式的短髮;一向節儉的她,背上了昂貴的名牌皮包,而且還是汐喜歡的牌子;案發當天,她穿著時髦的衣裝,去了我所在的酒吧,而且剛好坐在我旁邊的位置。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而是精心設下的圈套。這個人,必定對汐和我的事情十分了解,才能做到如此精確的布局。」
想用雙臂支撐身體,肌肉彷彿化作冰塊,用不上一絲力氣。這才發覺,自己幾乎被埋在雪中。
「健祈,我——」她突然就抽泣起來。
我笑,只用一個詞就概括了洛平的特徵。
大約愣了兩秒鐘,小警員才想到自己腰間的手槍。
「是。」
我輸入密碼,按下開鎖鍵,「咔」的一響,鎖開了。
見我不答,雪美也未追問。
巡警後退一步,連說好幾個「你」,手電筒掉到了地上。他先去夠腰間的警棍,半途又移向肩頭的步話機,顯然亂了陣腳,有些滑稽。
「最近你可是名人了。」他說,「無論電視、廣播,就連公共洗手間的廣告里都能看到你的名字。」
睜開眼睛,天已經黑了。零星的雪花從空中飄落,還未觸及地面,便消失不見。
天黑了。無星無月。駕車駛過港灣大橋,一側燈火繚繞,一側則似浸入漆黑的油墨。身體疲倦,眼皮開始打架,不斷晃過的路燈好似永遠沒有盡頭。
「和他約定一個地方見面,其餘的事情交給他就可以了。還有,一定要小心,不能暴露任何與我有關的暗示。」我思考了一下,「你只要提起『小光』這個名字,他應該就明白。」
我看看表,走到浴室門前,敲了敲門。
「我從小就有個夢想——」
屏幕上顯示一個莫名其妙的古怪號碼。
我會追上你的,汐。無論森林有多麼兇險,多麼黑暗。我會守護你的心愿,就像你守護著我一樣!
R子鬆開雙臂,看起來有幾分迷惘。
「又漲了?」
「R子,你……」
接到山田指派的任務后,托尼聯繫了兩個可靠的手下,去雪美的公寓執行護衛任務。其中一人是地下拳場的搏擊高手,另一人是心思縝密的計算機黑客。搏擊高手通過門禁系統向雪美說明身份,要求她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開門。隨後,黑客黑掉整座公寓的監控系統,包括門禁和所有電子眼,所有出入公寓的人員都在二人的監視之中。特別是二十四層的攝像頭,有任何人試圖進入雪美的房門,就會開啟公寓的報警系統,搏擊高手則會第一時間奔赴二十四層。二人曾許多次演練這套方案,配合默契,萬無一失。
「哎?」沒料到他會說起汐的事情,心情瞬間一起一落,隨即問他,「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你向我詢問她的境況,至少能夠說明,她沒有死。」
我落荒而逃。
聽到我的聲音,小警員像觸電似的渾身一抖,跳了起來。
「申健祈?你怎麼坐在這兒?!」
「申先生,對不起。任務失敗了。」
窗外傳來「呼呼」的風聲,吹得玻璃「啪啪」作響。
我緩慢地轉過身,那人手持電筒,穿著警服,應該是夜間巡邏的巡警。
R子跳起身,走到廚房去了。我聽到她打開陽台的門,九九藏書寒氣呼地湧進屋裡。片刻,門被合上,R子抱著一塊方形的畫布板回到屋裡,布板矇著,看不到畫的內容。
「我需要那信封。務必。」
我從夢中醒來。鈴聲依舊在響。
駕駛Micra回到R子家時,時間已過晚上八點。
我沒有說話,只是漠然看著他。
不知不覺間,我在一座破舊的紅磚樓房前停下腳步。抬頭看去,紅色的磚牆覆著白色的積雪,儼然披著紅色斗篷的月下老人,默默等候著我。
「那——是指什麼?」山田問。
電話那頭的大嗓門兒讓我半睡半醒的大腦瞬間清醒起來。
「你知道了?」
找回了記憶,卻找不回你。
我不敢肯定那一剎那,自己究竟想到了什麼,但可以明確地感受到,某種類似電流的東西通過她的手指傳遞到我的身體。
說完,她吻了我的側臉。
「什麼?」
「哈——」我不禁笑出了聲。
「要我做什麼?」
「這要等你講過後才知道。」
「沒那麼蠢。你儘快找到那信封,等電話就是了。」
一切玄機皆已解開,違和之處融會貫通。正如大偵探福爾摩斯的名言:「當一切不可能皆被排除之後,剩下來的無論多麼難以相信,都是事實真相。」
我斟酌片刻,說道:「曉橘的事,如果說——我被人控制了,你會相信嗎?」
抬起頭,眼球似乎蒙上一層薄霜,模模糊糊,只能大體感覺出,自己置身於漆黑的洞穴中。洞口外大雪紛飛,幾乎遮蓋了外界的天地。雪花飄進洞口,在地面積成厚厚的雪堆,我剛才就躺在那裡,險些被活埋。
聽筒中的等待音持續良久才被接聽。
「能來酒吧嗎?儘快!」
「怎麼知道是我?」
山田嘆息一聲,坐下來,再次點起一支香煙。他說:「我做事,有個最基本的原則——生命不是賭博,因為誰都輸不起。」
「嗯,大偵探,一直都在。」
我把雪美的垃圾袋丟到公寓外的回收處,隨後返回車裡,下意識地掏出香煙,愣了一會兒,又下車,整盒丟進了垃圾箱。
想著想著,就笑了出來。
汐,我愛的女人!
走進卧室。窗前的積雪早已融化,看不出我曾躺在那裡的痕迹。牆頭的掛鐘仍咔咔地響著,如亘古不變的古老旋律,從不為人世而改變。
並沒有得到坐下的邀請,我只好愣愣地站在她身後。
「算不算順利我也說不太清楚,怎樣,來一杯?」R子朝我舉了舉手中的杯子。
我笑了笑,把槍放進了西服內側的口袋。
「我——就是知道。」
「我就是知道而已。」R子點頭,似曾相識的回答。
用力思索,可腦袋沉甸甸空蕩蕩的,什麼都記不起來。
「申健祈?!……」
「還真有!我剛離開酒吧,就遇上兩個滿臉猥瑣的大叔。」
「不。」我回答,「她要做的事情只是和你取得聯繫而已,後面的引薦工作全權由你負責,不需要她真的露面。一旦DK完成了對委託人的初步審查,我會立刻通知她,讓她回到家族勢力的保護範圍之內。你知道,江家也算黑白兩道通吃,憑他們的勢力,單憑一個DK,怕也奈何不了吧!」
「百分百沒有問題。我只說了一句話,那傢伙就都明白了。」
跌跌撞撞地跑到門邊,用力戳下牆上的開關。
「真的好喜歡你。」
「謝謝。」我一笑,轉身沿著剛才的方向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那個巡警已不見蹤影。
「他好像有點兒靦腆。」
看門的不是托尼,而是個我不認識的男人。他恭敬十足地將我引至辦公室門前,小心翼翼地敲敲門。
心在痛。
我獃獃地看著相片。那是很多年前,同曉橘、雪美三人去海濱遊樂園時拍攝的,背景是名為「水晶之花」的巨大摩天輪。當時雪美突然跑來,從身後撲到我的背上,弄灑了我手中的飲料。我驚異地回頭,雪美笑得燦爛如花。
「好晚。」她笑眯眯地問,「還以為你被警察逮到了。」
我屏住呼吸,不動聲色。
我開車去了附近一處燈火通明的巷子,在小酒吧里喝了幾杯白蘭地。接近午夜零點,我手提箱子帶著幾分醉意走出酒吧。沒走幾步,幾個濃妝艷抹的妙齡女郎湊了過來。我的兩條胳膊很快被她們溫暖的胸懷佔據。
「我都明白的。」
這一場景,被攝影師完美抓拍下來。毫無疑問,那是曉橘的傑作,也是我和雪美之間罕有的合影。曾經親密無間的三個人,如今只剩下畫面中的兩個。沒有了曉橘——無論相片的哪一邊,都不會再有。
「嗯,洛平。」
她把我帶到一處掛著橘黃色招牌的酒店,未辦入住手續,直接把我領進了房間。這些女孩一般都與酒店有長期往來,帶來的客人不必出示證件。
大約十分鐘之後,我和R子像上次一樣坐在餐桌旁。
開車經過國立大學,在一座高層公寓前停下車。
我手足無措。
掛斷電話,睡意全無。
「那就不客氣了。」
「我說,你還沒告訴我,是怎麼構思出那幅畫兒的。」我問。
「夢到了什麼?」
「那個——那個女孩,她怎麼了?」
「你怎麼知道,你等的人會來?」
「男人就可以嗎?」
「為什麼選我?」
R子心領神會。
「搞不懂你在得意些什麼。上次是坐計程車,這回又跑回案發現場。聽好了,警方通過現場周邊的監控錄像找到了你昨夜的行跡。幸而,監控沒有拍到你最後的去向。無論你在哪裡,老老實實待著,千萬別再輕舉妄動。」
「……」
「幹得漂亮!」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R子走出浴室,浴袍濕淋淋的。她低著腦袋,用手拉住了我的衣袖。「你可明白,我不想失去你。」
「你的手機號碼沒變吧?」
「洛平?」
紅色的LED光亮,一閃,一閃。緊湊地、快速地閃爍——宛若上天發來的信號。
「不。」我下意識地回頭,臉險些和她碰到一起,「對了,和洛平分開之後,發生什麼事情沒有?」
我苦笑。簡直像命運的捉弄一般。
「親手殺掉與汐有著同樣髮型、背著相同挎包的女子——而那女子,也是我曾經愛過的人。」
是什麼在飛舞,宛如從天而降的精靈,飛旋著飄落在臉上,涼絲絲的。
不不,她是我的委託人,我的夥伴,我的……
「晚上去酒吧。」
「哎?」
從拖把的潮濕程度看,應當使用不久,至於那人使用拖把的原因,應當與我相同——鞋底弄髒了地板,為了消除證據必須擦掉。
門被雪堵住,頗費力氣才拉開。走廊里黑乎乎的,不知是第幾層的聲控燈亮了,隱約照著髒兮兮的樓梯,褪色的牆壁上滿是斑駁的污痕,和外面純白色的世界形成令人心驚的對比。
離開R子的公寓,我再次套好帽衫的帽子,用圍巾把半張臉裹得嚴嚴實實的,棒球帽壓得很低。
「怎麼講?」
我把百合放在父母的墓碑前,墓碑上雕刻著他們的名字。字體已模糊褪色。我雙手合十,閉起雙眼,在心中默念了些什麼,彎下腰,深深鞠了三個躬。
「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好了。」
「如果有人可以用心霧控制別人,那麼,我也可以用夢預知未來。」
「好吧。」
「我是想,請你幫我聯絡一個人。」
「健祈,你終於來了。可是……可是我好難受。」她嗚咽著,眼淚沾濕了我的衣襟。
R子加重了語氣,儼然成了命令。
「我是小光,懷孕了,你的。」
「知道了。」山田聳聳肩膀,「我會儘力而為。」
汐。
屋外風雪瀰漫,幾乎看不清道路。
夢中,我來到了R子畫中的那片湖畔。
「這我怎麼知道。是超能力什麼的也未可知哦!」
雪美不語,大概在盤桓我的話。
歸根結底,錯的人只有我。我應該料到DK絕沒有那麼容易對付。山田也提醒過我,而我一意孤行,讓無辜的雪美也卷進危險之中。所幸,DK帶走雪美一定有他的目的。從這個角度考慮,雪美應該沒有生命危險。
「我?」
「還有一件事。」他用纖細的聲音說道,「DK的回復來了——明日晚9點30分,T市港區2號集裝箱碼頭,東陽海運倉庫見面。」
「是的,這很重要,任何人都不可以。」
「大概?」R子皺起眉。
「關於江小姐,有兩件事情需要拜託你。」
「畫?」
「喂!這麼大的雪,你在這裏做什麼?」
風雪凜冽如故。
「我不明白。」
我無暇等待她的回復,兩眼緊盯著畫面,手不覺間撫上畫布。沒有錯,那頭髮,那臉龐,那身姿,每個細節都與汐分毫不差。
思緒驀然定格,我把手伸進外套的口袋裡。
進入廚房后,我脫掉鞋子,只穿襪子走向客廳。燈光從客廳里投射出來,剛好在牆壁上映出兩個人影。我躲到樓梯下面的陰影處,側耳傾聽二人的對話——大體聽來,是一名年紀稍長的警員在向年輕警員傳授取悅女人的絕招。留守的只有兩名警員,師父帶徒弟的常規組合,只要把師父搞定,基本上勝券在握。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賭輸了,江家大小姐今後的安危該怎麼保障,難道要她在家裡躲一輩子不成?」
「能告訴我原因?」
電梯在24層停穩。走下電梯,便看到雪美穿著一件有大口袋的橙色開襟毛衣站在玄關處。她雙手插著口袋,雖然化了妝,但臉色不太好看,整個人比上次見面時更清瘦了一些。
「道歉的人不該是你。」
R子忽然一愣,恍然醒悟。
我取過銀色的金屬箱,打開蓋子,裏面沉睡著一柄銀色的S&W短管轉輪手槍。與箱子表面一樣,木製槍柄上也嵌著「LQ」的字樣。我把手槍取出,用盒裡的布小心翼翼地擦拭槍身,檢查了彈倉、擊錘和扳機,確認槍管沒有堵塞,機構沒有卡住,然後一顆一顆在彈倉里裝填上子彈。
「諷刺?」
被她直截了當地問,我反而不知如何開口。
而後,他喃喃地說:「請走吧!」
我的心沉了下去。
「還能有假?」R子抽出紙巾,幫我擦去粘在嘴角的菜絲,「是我在夢中見到的畫面。我的夢有時准得叫人害怕。」
「好好。」我笑,「要多少都給你,不過得先幫我個忙。」
「不會又幫你取車吧。」
「是這樣——」我思索,「還有一件事,曉橘出事那天,我交給你的信封可還在?」
雪美把我送至玄關處。
「確實和那車有關,但不是去取車。是請你替我聯繫一下車的主人。不過事先聲明,眼下那傢伙正處於警方的監視之中,既要取得聯繫,又不能讓警方起疑,可辦得到?」
我披上外套,走到廚房外的陽台。空氣新鮮,夾雜著雪后特有的味道。R子未完成的畫架在陽台的一角,上面遮著蒙布,像遺忘的新娘。
「不必謝我。當初你老爹為我提供保護時,也說過同樣的話。」山田說道,「那麼,另一件事呢?」
我想去追她,她的身影,卻很快淹沒在漆黑而茂密的林中,不知去向,只在森林的入口處,留下一隻晶瑩的水晶高跟鞋。
我愕然,不記得自己向她提起過汐的事。
正在此時,手機的鈴聲響起,我把手放進口袋。口袋中空空如也。手機不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