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四周，似乎有一道無形的牆。雖說人們除了視覺，還可以利用觸覺進行探索，但也不知道是畏懼感，還是周遭的大人不允許我四處走動，我在這個空間里，幾乎沒有到處移動過，因此「觸覺」也毫無用武之地。

這是印象中，爸爸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艾莉，不想要這樣！不想和爸爸分開！」

「小艾莉，睡醒了嗎？」

我剛才一直提到「周遭的大人」，但其實只有一位，就是那位我稱呼「爸爸」的人。

「那爸爸的名字呢？」

「爸爸，你為什麼哭？」

有一天，爸爸念《青蛙王子》的故事給我聽，直到爸爸念完最後一句「從此以後，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之前，我都沒有打斷爸爸。爸爸闔上書本時，我也沒有提出任何問題。

爸爸第一次對我說出「咒語」之後，就沒有再要求我，生活仍一如往常。我睡醒，爸爸呼喚我，念故事給我聽。爸爸的故事開始重複了，有時會聽到3個月前的故事，不過接觸的次數增多，我就更能發掘故事的內容，漸漸地，我可以藉由某些詞彙的反覆出現，推測它們在故事里的意義，並結合其他字詞的相關性，判斷是代表好的意思，還是壞的意思。

某天爸爸回到家，進房前的腳步非常急躁，我幾乎可以想見他是衝進房門，而且有話要對我說。

有人記得自己剛學會說話的那一刻嗎？

看不見加上不會說話，聽起來或許很悲慘，但那時的我還無法體會。

我大吃一驚，但是爸爸的語氣並沒有改變，仍像往常那般親切、平靜。

「『嫉妒』是什麼？」

「那艾莉也能用眼睛『看』嗎？」

爸爸也教了我的姓名。他經常喊我小艾莉，我才知道「艾莉」是我的名字，另外我的姓和爸爸一樣，所以，我的全名應該是何艾莉。

「對，白雪公主是好人。」

「爸爸和艾莉，住在什麼樣的地方？」我曾問過這個問題。

出乎意料地，我對當時的心路歷程記得一清二楚。

「現在住的地方，不是『家』嗎？」

爸爸不在時，除了聆聽周遭的聲音外，我也會試圖想像恢復視力的那一刻。

「就是皇后討厭白雪公主，因為白雪公主比她漂亮。」

「應該可以吧……小艾莉，早安。」

也因為自己的聽覺沒有喪失，我才能藉由這項能力，一點一滴地認識這個世界。

然而在視力方面，此時還不到0.1，滿1歲時也只有0.2至0.25，幼兒的視力要到4歲才能到達1.0——「視覺」的確是最晚成熟的感官能力。

大野狼假扮外婆時，曾欺騙小紅帽說，因為生病了，聲音才會變得怪怪的。既然能成功欺騙到她，就表示生病真的有可能讓聲音改變，既然有會改變聲音的病，應該也有讓眼睛看不見的病。

但是我不曾開口告訴爸爸「這些故事我都懂了」，因為我想聽爸爸說話。那天晚上爸爸的沉默，讓我難過了好久，感覺爸爸只要一停下來，又會回到那時的情形，我不喜歡這樣。

「小艾莉，你對故事沒興趣了嗎？」

「那星星呢？」

我和爸爸都沉默了，之前對話一刻都靜不下來的我，此時卻不想說話。

「彥山，何·彥·山。」爸爸像是怕我發音錯誤，逐字念給我聽。

「咒語」好久沒出現了，我開始感到難過，覺得爸爸已經放棄了我。但我仍抱著希望，努力練習，日積月累下來，想說話的願望已經填滿我的思緒，仿怫我是一個大皮球，填滿了名為「爸爸」的一句話，雖然試著將這句話從體內釋放出來，但卻找不到那個洞，那個名為「嘴巴」的洞。

「艾莉也有『媽媽』嗎？」

「地球啊，就是我們現在住的地方。」

我覺得自己太沒用了——雖然幾年後和爸爸提起這件事時，他說那不是我的問題。

「聽覺」就是我的觸角。在小孩子牙牙學語，無法做出明確回應的那段時期，「聽覺」就成為我接收外界刺|激——周遭大人說話——的唯一方式。

「為什麼？」

我認為每個聽得見的嬰幼兒，都是這樣學習的，這就是家庭教育最原始的部分吧！

我心中湧起兩團各代表好與壞的濃霧——果然，還是來了。「好消息？」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而我就是得了那種病，雖然不知道爸爸為何不說，但一定是這樣沒錯。

我感到疑惑，在那本書里，主角是因為傷心才嗚咽而泣，但是，爸爸卻是懷著高興的心情「嗚咽」，這讓我有點摸不著頭緒，不過爸爸現在這樣，我也不好意思發問。

之後的生活，爸爸就一直念新書給我聽，而且每本書都可以學到很多事物，比童話故事要多上好幾倍，我又回到過去那種滿心期待的心情，每次都希望把知識全塞進腦袋裡。

「爸爸，你好偉大！要加油哦！」又出現了，片刻的沉默。

那天過後，爸爸在我身旁的時間越來越少，雖然有些不習慣，但我必須時常告訴自己：爸爸為了我ｒｅad•99csｗ.cｏｍ而努力，我也要努力不讓爸爸操心。

當我想說「那我也看得到嗎」時，那天的記憶又從我腦中浮現，我立刻閉嘴。

日積月累下來，我逐漸對這些聲音產生依賴，如果醒來時沒有立刻聽見叫喚，就會感到疑惑、恐懼，心想：那個發出聲音的「東西」怎麼了嗎？為何今天不出聲、不叫我「小艾莉」了？身處的這個世界，是否因此會有任何改變？

「眼睛，是什麼？」

6個月大的嬰兒，會利用雙眼視覺以及手臂動作的輔助，來感受物體的距離。到了7個月大，即使蒙起一隻眼，也可以從「近者大而清楚，遠者小而模糊」判斷遠近感。

學會如何交談后，之前難以理解的內容全部有新的體會，爸爸將那些故事再敘述一遍，而我藉著不斷發問，學習更多詞彙的意義，並在腦中描繪故事的構圖。如此一來一往，我對整個童話世界有了初步認識，知道公主最後總會和王子在一起，知道「後母」都是些可惡的傢伙，也知道大野狼會吃很多東西，包括豬、羊和老太太。

「電腦熒幕？」

爸爸似乎也很驚訝，一開始聽不見他的反應，過了兩三秒，就傳來他的歡呼聲：「太好了！」然後是到處奔跑的腳步聲。我也覺得好高興，長久以來的練習，終於有了成果。

「小艾莉，爸爸要去休息了，你要乖乖的哦！」

因為我不一樣，幼兒時期的記憶片段里，從我有印象開始，眼前的虛無就持續好幾年。

然而，正因為練習的過程漫長，成功的一瞬間才令人欣喜。

我同時也想到，為什麼我無法像童話故事的人物，可以任意走動，一定也和自己生的病有關。如果我今天沒有生病，眼睛能看到四周的景色，爸爸應該也會讓我和他們一樣，四處遨遊。

「呃……就是人用來『看』事物的器官。」爸爸的回答有些遲疑。

因為我一直惦記著那天的「咒語」，卻依舊說不出話，無能為力。

然而，與這份喜悅相矛盾的是，爸爸現在回到家時，幾乎不陪我了，雖然偶爾會念書給我聽，但幾乎是一回家倒頭便睡，經常可以聽見爸爸沉重的鼾聲。我很擔心再這麼下去，往日藉由書本對話的時光，會離我們越來越遠，終至消逝。

並沒有什麼東西蒙住我的眼，卻看不見任何事物。

「為什麼？爸爸討厭艾莉嗎？」

每天寂寞的時間越來越長，終於有一天，聽到爸爸的腳步聲后，我忍不住開口抱怨。

我想起白雪公主、灰姑娘，以及漢賽（Hansel）與葛麗特（Gretel）的後母，她們都很壞。

但是只靠聽覺，真的能像童話人物那樣，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嗎？

發生了什麼事？我說錯話了嗎？爸爸不想讓我聽故事？

爸爸後來和我說過，正因為如此，他才會不厭其煩地叫喚我，和我進行單向對話。也因為從我有記憶開始，並不像一般小孩已經學會了語言，才會有如此特別的回憶。

「這個……」

爸爸總是一字一句、有條不紊地敘述故事情節，不會說得很快，卻也沒有絲毫停頓，我想他手上應該是捧著一本故事書吧！才能不用思考，直接將文字內容念給我聽。

我在當下，並沒有完全體會這句話的含意。

只是有個問題我一直沒問出來，並不是不曉得該如何問，而是因為它在故事里太理所當然了，以至於我完全沒發覺那是個問題。直到有一天，它才在我腦海成形。

在這個時期，我與外界的唯一交流，就來自於「聽覺」。

「白雪公主，好，皇后，壞。」

不知是為什麼事感到興奮，爸爸的語調有些上揚。我感到鬆一口氣，也開始對即將換新的故事內容期待不已。

方才的陰霾很快就消失了。既然看得到爸爸，我想自己也要堅強，不能拖累他。

「媽媽……就是像爸爸一樣，會對你很好的人。」

難過的心情再度襲上我的心頭，如果恢復視力需要這種代價，那我寧願看不見。我不要寂寞，不要待在只有一個人的房間，不要沒有爸爸的日子。

某天早上，又傳來爸爸精神抖擻的聲音，我立刻醒來，之後還聽到「啪啪」的拍手聲——他似乎想給我，還有自己打氣。

「所以愛迪生比較特別嗎？」

語氣堅定，容不下一絲遲疑。

這是什麼聲音呢？低低的，有點大聲——大致是這樣的反應。

「因為她嫉妒白雪公主。」

懂的事物越來越多，我卻一點也不感到高興。

我真的大吃一驚，因為自從那晚已經過了數年的光陰，到了現在，我也不會在乎這種事了，因為爸爸教會我許多事情。體驗世界不一定要藉由雙眼，對我而言，這樣便已足夠了。

我又試了一次，這次加了幾個字。

我知道，一定是因為我生病了吧！

那一瞬間，我才領悟到那個「理所當然的事實」離自己是多麼遙遠。

即使完全不懂「上廁所」的含意，不過聽到熟悉的聲音，https://read.99csw.com仍會感到心安，思緒也立刻平靜下來——雖然會記得這種事令人難以置信，但我就是有這祥的記憶。

「對不起，爸爸去了一趟研究室。呃……」

「謝、謝謝你，小艾莉……」

一開始，是我不知道如何發聲，但是經由爸爸的訓練，我早已熟知「爸爸」這句話的每個特徵，例如：音量、頻率。換句話說，我知道該發出什麼樣的聲音，也很想發出那種聲音，但就是無法脫口而出。

這些來自外界的聲音，到底有什麼意義呢？雖然內容不一樣，可是好像都是同一個來源產生的，會是對我發出的訊息嗎？那個聲音里頻繁出現的「小艾莉」是指我嗎？

我感到不妙，爸爸又猶豫了，上次他也是回答時有所遲疑，然後就開始沉默。

我盡了最大的努力，試圖發出聲音——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該用什麼「器官」發聲——卻徒勞無功。

「這……不一樣，人都是用耳朵『聽』，用眼睛『看』。」如果「看」和「聽」都是用來接收外界的資訊，而且是兩個不同的器官負責，那很明顯是不同的動作，我之前都弄錯了。人要感受這個世界，至少有兩種不同的方式。

內容和之前的童話故事不一樣，是叫作《兒童百科》的書，我聽不太懂，裏面好多沒聽過的詞彙，像地球、星星、自然等等，而且好像沒有人物和劇情，只是將一些知識拼湊在一起，雖然不比童話有趣，我仍興味盎然地聽著，並不時向爸爸發問。

「爸爸，不要一直出去，陪在艾莉身旁。」

我刻意隱藏自己的擔憂，將聲調裝得開朗些。

「小艾莉……」

其實在當時，我完全無法理解故事內容，但我並沒有任何反應，一方面是爸爸的聲音對我而言，已經有相當的慰藉了，另一方面，是因為我不會說話。

「不，小艾莉，你並沒有媽媽，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媽媽。」

「爸爸沒哭，爸爸只是……有點高興。」

《愛迪生傳》的故事很長，爸爸花了三周才讀完，而且後半部出現一些陌生的名詞——什麼留聲機、電話、電燈的，爸爸光是跟我解釋就花了很久時間。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看」和「聽」是同樣的動作，都是感受外界的行為，爸爸和我，還有每個人都一樣，都是用耳朵「聽」、用耳朵「看」這世界的聲音。

「噢，爸爸會出現在電腦熒幕上。」

我好像做了任性的要求。

某天，爸爸對我說出這句「咒語」。

「對，他比較幸運，而且即使有媽媽，媽媽也不一定都是好人，像『後母』也是一種媽媽。」

「艾莉不能一起去嗎？」

「15歲生日那天，人魚公主浮出水面，第一次看到陸地的景色，也同時看到英俊瀟洒的王子，原來那個大理石像就是王子。有一次，王子出海遇到暴風雨，發生船難，人魚公主奮不顧身救起王子，可是王子卻沒有張開眼睛看清她的模樣……」

聲音有些低沉，語調里透露出關切——當然那時的我不會這麼想，那是來自外界的刺|激，而我接收到了，如此而已。這句話所蘊藏的情感，當下是不會理解的。

太好了，這麼一來，也等於和爸爸一起生活，並沒有太大差別。

為什麼我就不行？

「喏，你的房間有一台電腦。」爸爸放慢說話的速度，似乎這是很重要的事情。「電腦連接著電話機，只要和爸爸研究室的電話相通，熒幕上就會出現爸爸的臉哦！」

當晚，我完全無法入睡，經歷了生平第一次失眠。

「沒關係，小艾莉一定能說話。」

以上這些是我學來的知識，並不是嬰兒期記憶的一部分。

「這樣才乖。」

「小艾莉，沒想到你那麼聰明！」

「白雪公主、皇后，好人？壞人？」

那天以後，我絕口不提眼睛的事。

出生后3個月，幼兒會察覺較大的聲響，對父母的聲音也會有表情和動作，再經過3個月，已經可以分辨出父母親的聲音，甚至對聲音產生興趣，表現出專註的神情。出生10個月後，更可以判斷出聲音的方位，並聽到來自遠處的發聲。

我也很驚訝，自己竟能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成長，現在看來，大概是因為周遭的大人將我的一切生活所需，都打理好的緣故。

「可是爸爸明明在研究室……」

不過長久下來，爸爸似乎也察覺到了。

難過的是爸爸的態度，之前我發不出聲音時，爸爸對我非常有信心，我也經由不斷練習，恢復了說話的能力。這次爸爸卻沒有給我鼓勵，也就是說再怎麼練習也沒用，我註定一輩子和別人不一樣，看不見這世上的景色，體會不到事物更美好的一面。

「為什麼，皇后要送白雪公主毒蘋果？」

「什麼事，小艾莉？」

「就是高掛天空，會一閃一閃的東西。」

每次一聽到聲音，我就會突然從睡夢中醒來。

「呃……不、不是的……爸、爸爸只是因為太忙，必須住在研究室一陣子，很久一陣ｈｔｔｐs://ｒeａｄ•９９cｓw.com子。」

「小艾莉，你會說話了！告訴爸爸，不來梅樂隊的四個動物是什麼？」

「小……啊、嗚啊」

「『家』就在地球上，我們住在『家』裏面，所以也算住在地球上。」

「小艾莉，叫爸爸。」

腦海的想像與日倶增，內心的期待感也逐漸加深。

「嗯！因為爸爸對艾莉最好了。」

果然，一進門他就開口：「小艾莉，爸爸有個好消息！」

「爸爸……」

爸爸說到這裏時頓了一下，是怕我不懂「研究室」的意思吧？其實這個詞我早就學過了。

「爸爸，我，小艾莉。」

方法和之前沒兩樣，我想應該又要失敗了，沒想到就在使力的同時，我聽到另一個聲音，有別於爸爸渾厚、低沉的嗓音，聲調有些偏高，音量也小了許多。

一開始，嬰兒眼睛下的世界是黑白的，只能對二維的人臉圖像勾勒出大致輪廓，不知在哪裡聽過的育兒經，說新生兒最愛看父母的臉，可以在紙上把臉畫大一點，貼在離寶寶眼睛約20厘米處，培養他們記憶和視覺的能力。

「小艾莉，早安，今天天氣很好呢！」

「就是啊，小艾莉的眼睛能看得見了！爸爸找到人幫忙了！」

「為什麼討厭白雪公主，還要送她禮物？」

那個時候，爸爸剛好在念《人魚公主》的故事大綱。

「地球是什麼？」

關於幼兒時期的記憶，想必大家都所剩無幾|吧！不過對我而言，那是很特別的回憶。

「艾莉不該讓爸爸太辛苦，是艾莉不好，爸爸要做偉大的研究，爸爸要加油，艾莉會自己過。」

「我想看爸爸，艾莉第一個想看爸爸的臉。」

剛出生時，人的眼睛看不見東西，進入了嬰兒期，「視覺」也是所有感官中最晚成熟的。

我開始有不好的預感。爸爸又遲疑了，每次爸爸說話一停頓，我就會很緊張。

既期待又怕受傷害，我那時的心情大概是如此吧！

先開口的是爸爸。「那個……小艾莉，你本來就沒辦法看見東西。」

所幸不像我想的那樣，爸爸只停頓幾秒就開口。

出生后一兩個月，嬰兒就可以分辨顏色中較明顯的差異，再經過兩三個月，他們已能辨認屬於同一色系、但深淺不同的兩種色彩了。嬰兒看周遭的東西會越來越清楚，對視野里事物的探索，也越來越熟練，逐漸知道環境的特徵和空間排列方式。

你們玩過一個遊戲嗎？這遊戲有兩個人，給其中一人觀看畫在紙上的圖案——用一些簡單線條、圓形、三角形、四邊形組合的圖案——然後敘述圖案的樣子給另一人聽，那人聽著對方的敘述，試著把圖案重畫一遍。在第一階段，畫圖的人不能問任何問題，只能低頭畫畫，到了第二階段，畫圖的人可以針對圖案的敘述發問，例如：「三角形是正立還是倒立」、「那條線有沒有通過圓心」之類的。

會這麼說，是因為我聽到爸爸「嘶一一」倒吸一口氣的聲音，然後沉默了數秒。

統計結果顯示，嬰兒在出生后3個月，大腦已經能分辨數百個單詞的發音，6個月時，就可以說出ma、mu、da、di和ba這些音節，要叫出「爸爸」則大約在7個月後。經過1年，幼兒的大腦可以開始理解一些單詞，2歲以後，就能說出50個以上的詞彙。

我的聽覺捕捉到一個詞彙，那是我未曾注意到，當下卻覺得很重要的東西。

這些程序在我身上，似乎足足晚了3年之久。

不可思議的是，那些聲音並沒有真正遺棄過我，每當我醒來感到手足無措，就會像說好了似的突然出現。現在想起來，爸爸說不定有點壞心眼，故意在旁邊觀察我的表情，然後才出聲安慰。

「晚安，小艾莉，今天來說《人魚公主》的故事。」

「爸·爸。」

嬰兒聽覺的發展，本來就比視覺來得快。根據研究顯示，胎兒在母體內時，外界的聲音就能改變胎動與脈搏，若聲音來自母親，甚至可能讓胎兒產生記憶。

爸爸大概是太興奮了，講話的速度突然變快，我有些不習慣。

果然沒錯，爸爸接下來念書給我聽時，感覺不是那麼有精神。以往他都會不時停下來，問我：「有問題嗎，小艾莉？」我想測試看看，因此刻意不發問，但他也只是有氣無力地念著書本的內容，這讓我更感到難過，覺得自己剛才不該抱怨的。

但我還是希望能和爸爸多說話，發現他不再經常陪伴我，便開始感到失落。

傳來嘆氣的聲音，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爸爸應該很失望。

不知從何時開始，爸爸不只是對我問候，也會開始說故事給我聽，而且每次都會換一個。

或許沒什麼大不了，然而對父母而言，卻是足以欣喜若狂的生活片段。

就在此時，我感覺到爸爸的反應有點怪。

音調仍然很有精神，或許他非常有自信，可以讓我發出聲音吧！

「不來梅樂隊，動物，抓強盜。」

第一次當然無效——我當時愣住了，並不是聽不懂這句話的意https://read.99csw.com思，而是不知該怎麼「叫」出爸爸，之前爸爸從未要求我做什麼動作，此刻卻突然要我說話。

雖然爸爸沒有再講下去，但我早已知道答案。

「爸爸，去休息，艾莉沒關係的。」

為何以前我都不會難過呢？是因為現在知道自己和別人不同，卻又渴望擁有相同的東西嗎？

「哇，謝謝爸爸！」

人魚公主會認識英俊瀟洒的王子，逬而愛上王子，並不是因為她聽見王子的聲音，而是因為她看見王子的容貌。換句話說，「看」比「聽」更容易體會一件事物的美好，而我竟然缺乏這種能力！

「小艾莉，叫爸爸。」

從這方面來看，爸爸似乎不是很好的育兒者，但我印象中的睡眠品質一向很好，每次我都會帶著飽滿的精神，迎接爸爸的呼喚。

「對呀！而且會有人過去照顧小艾莉的起居，生活應該不成問題。不過啊，爸爸工作忙，可能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念書給小艾莉聽了。」

有點像巴甫洛夫（Ivan Petrovich Pavlov）的那條狗。

「真的嗎？」

相同的聲音，幾乎是在我使力的瞬間發出，這是我自己的聲音嗎？真不敢相信！

接下來幾年，爸爸和我的生活一如往常，依然持續著日常的對話。隨著我在語言方面的進步，已經能理解童話故事的全部內容，也越來越少問爸爸問題，到最後，變成我安靜地聽爸爸說故事，而且內容我幾乎都會背了，故事的劇情，不再像以前那麼有吸引力。

我憑自己對童話故事的理解，一直以為「媽媽」就是「生活在一起的人」，不過聽了愛迪生的故事，覺得好像有更深刻的意義。

和以前試圖說話一樣，我開始使力，希望能「看」到什麼東西——可想而知，沒有。我繼續使力，沒有，爸爸搖晃椅子的聲音一清二楚，我卻看不見爸爸的身影。

正確來說，是我體會不到「視覺」這種感受。「視覺」對我而言，就像超能力之於一般人，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自己身上，我是藉由和周遭大人的對話，才知道人都有「視覺」的感官能力。

就這樣，我開啟除了聽覺之外，與外界溝通的另一扇門。

「爸爸，『媽媽』是什麼？」

我也沒看過人的臉，不論是爸爸的，還是自己的容貌，我也想知道是什麼樣子。在童話故事里，好人如果一開始很醜，最後也一定會變讀亮，那爸爸應該長得很好看吧？我呢？如果很醜怎麼辦？想到這裏，我突然發覺是在白操心，自己根本無法分辨美醜，不僅如此，和視覺有關的一切概念，都得等到看得見后，才能慢慢體會。

「呵呵，只要再過一兩周，小艾莉就可以張開眼，瞧瞧你的房間是什麼樣子。」

想也知道第二階段的結果會比較準確，我和爸爸這幾年的生活，就像這兩個階段。

再度聽到「咒語」時，我有些驚訝，經過了一年，爸爸依然沒有放棄，那我也要加油！為了回應爸爸的信賴，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想把那句話紿「叫」出來。

因為我不知遒在很久以後，爸爸會做出那件難以挽回的事。

而且，我相信爸爸出門除了去研究室，應該還有去找醫生，書上說「醫生」會醫好人的疾病，爸爸一定是去找合適的醫生，希望醫好我眼睛的病。

從音量看來，爸爸幾乎是貼在我身旁講話，我躊躇片刻，思考那四種動物名的發聲方式。

因為爸爸的耐心，我很快就學會如何組合這些字句，拼湊成有意義的句子。

「是啊！」和上次允諾時，一樣堅定的語氣。「為了小艾莉，爸爸可以賭上一生。」

「唔，這個……」

「所以，生活沒有改變啰？」

我突然覺得好難過，比無法說話給爸爸聽還要難過。

這種情況持續整整一年，我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為什麼童話里的角色，可以隨心所欲地到處走動呢？

「沒關係的，艾莉想聽爸爸說故事。」

「真的嗎？」

「驢子、獵犬、貓、公雞。」

我感到輕鬆多了，看來有媽媽也不見得好，和失去視覺相比，這點小事不值得難過，我甚至還有點欣喜，因為雖然沒有媽媽，卻有個很棒的爸爸。

以上想法並非在同一時間點萌生，而是經過好幾次的聽覺累積后，慢慢思考得來的。每個嬰兒都會有這種反應，但並不會存在長大后的記憶里，或許在我幼兒時期，就擁有比一般小孩強大的思考和記憶力吧！

藉由話語的反覆刺|激，我逐漸知道許多事物的名字，除了「小艾莉」就是指我自己，「爸爸」就是發出聲音的東西外，諸如早安、晚安、睡覺等詞彙，也開始慢慢理解它們的意思。

爸爸道謝九*九*藏*書的聲音有點斷斷續續，還不時夾雜氣音，我想他一定很累。

「抱歉，小艾莉，剛剛去上廁所了，爸爸陪你喔！」

轉眼間一年又過去了，在這段期間，我比以前更期待每天的互動，而且我察覺到，睡眠的時間好像變少了，一天有更多的清醒時間可以和爸爸交談。爸爸也樂此不疲，依然像以前一樣問候、安撫我，念聽過的故事給我聽，不同的是對話的頻繁程度，還有我那連珠炮的問題。

現在看來，那時我和爸爸就像海倫·凱勒（Helen Keller）和蘇利文（Annie Sullivan）一樣，會花上數小時解釋一個東西——這是杯子，杯子裏面是水。哦。好，把手放進去，這是什麼？杯子！不，這是「水」——類似這樣的對話。

「對，這叫視訊電話。」

隔天，爸爸似乎搬了一堆書，「咚」地放在桌上后，抽出一本念給我聽。

我想，自己一定有語言上的天分，才會學得這麼快。

隨著日漸長大，我早已能習慣醒著時，爸爸不在身旁的時光。當聽不見爸爸動靜時，我會沉入眼前的虛無——說穿了就是發獃，或是傾聽著四周，去感受平時沒注意的聲音，有時會聽見嘩啦啦，或是啾啾的聲響，爸爸跟我說，那是水流聲和鳥鳴聲。

「小艾莉，爸爸答應你，一定能讓你看見東西。」

「哈哈，好、好……爸爸明天開始，會念點別的東西。」

一開始我只會將一些名詞，毫無章法地排列在一起，但爸爸會立刻糾正我，告訴我那些破碎的詞語之間該加什麼字，或是當發音不標準時，爸爸也會再念一遍。

不過此時，我發現爸爸陪我的時間變少了。

爸爸一直沒說話，過了好久，我才聽見他離去的腳步聲。

「對，但是，爸爸不會在你身邊。」

「電話」在愛迪生的故事出現過，不過前面加上「視訊」二字，我就不知道是什麼了，原來是那麼神奇的東西，有了這個，不僅可以和爸爸對話，還可以見到爸爸的臉。

過了一周，又換了一本叫「人物傳記」的書，是《愛迪生傳》，這本書的內容就比較好懂，沒聽過的字詞也比較少，我很快就理解這是在講一個人從小到大的故事。當爸爸說到愛迪生（Thomas Edison）小時候喜歡發問，卻被老師罵，最後被媽媽帶回家親自教導時，我忽然覺得自己和愛迪生好像，同時也慶幸爸爸並不像那個叫「老師」的人那麼壞，而比較像和藹可親的「媽媽」。

這個詞是從《愛迪生傳》學來的，愛迪生在研究室里實驗、發明，爸爸既然是去研究室，那麼也應該和愛迪生一樣，忙著很偉大的事。

「這個……」

可是爸爸竟然說要讓我恢復視覺，這份驚喜來得太突然了。

我愣了一下，這聲音從哪裡冒出來的？爸爸沒說任何話，應該也很吃驚吧！

「這……爸爸也不知道怎麼說……」

似乎有一個長、寬、高各2.5米的正立方體包著我，構成我生活的小小世界。

但是「命運之日」終有一天會到來。

接下來從爸爸嘴裏說出的話，更是讓我驚訝萬分。

一般來說，3個月大前的寶寶，每天的睡眠時間需要16至20小時，但很不規律，之後才開始由父母培養睡眠習慣，建立定期入睡的機制。如果培養不好，會產生「入睡困難」和「夜間驚醒」的困擾。

爸爸那時回答，我們住在一個寬敞的房子，是兩層樓建築，我就生活在一樓的某個房間，房間里有書桌、書櫃、電腦和床，從窗外可以看見街道，門前的馬路偶爾會有車經過。他說的這些東西我都沒見過，只能憑描述想像那是什麼，在我腦海里，已經對房子的格局有個大致構圖，等我看得見以後，想在房子里四處走走，看看爸爸提到的那些東西。

「什·么？」

「哈哈，果然不行嗎？」

「沒問題的，小艾莉可以看見爸爸。」

我大聲吼叫，爸爸似乎被我激烈的態度給驚嚇，默不作聲，許久之後才用溫柔的聲音說：「小艾莉，你每天還是看得到爸爸，爸爸的身影會一直陪著你的。」

我試著比較過，念童話故事那段時期，爸爸每天在我身邊的時間至少有10小時，到了最近變成8小時，甚至最短只有6小時。

「『看』？和用耳朵『聽』不–祥嗎？」

「那不是禮物，吃了毒蘋果會死，皇后想讓白雪公主死掉。」

「爸爸，是不是去做和愛迪生一樣的事？」

「艾莉會自己照顧自己，爸爸也要專心做研究。」

「不行的，爸爸的研究所不能讓外人進去。」

我嚇了一跳，因為爸爸的聲音，突然開始崩潰，那是我從來沒聽過的，而且他呼吸的聲音，像是被液體給阻塞，非常不順暢。這叫什麼？我記得某本少年文學有寫……啊，想起來了，這叫「嗚咽！」

「嗯，對、對呀……」

「所以爸爸才說皇后是壞人。」

那段時期幾乎都處在睡眠狀態，除此之外，就是在聆聽爸爸的聲音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