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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How dun it 第六章 而立之年・漂流(二)

第二部 How dun it

第六章 而立之年・漂流(二)

我印象中的紅包場,只有被媽媽帶進去的那一次,卻是個難忘的經驗。
「她那天也是6點結束,然後背著吉他在附近閑逛。突然,感覺有人在跟著她。」
「不是,我想問您有沒有看過一個人。」
「那邊那個大伯可能知道哦!他比我先來這裏。」
油亮頭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強硬,大概是太著急了。
還兼做測字卦嗎?真了不起。
少女凝視著我的臉。「請說。」
「小姐,要不要買手環?您付的錢我們都會捐給兒童福利基金會,請支持愛心義賣活動。」
「喂,你知道有人掛了吧?」
「安啦!不過練哥的事怎麼辦?」
我跟在他們後方,沿著武昌街向西行。
我和友人並不是摩西,無法分割這群人造紅海,每當遇到這種情形,只好死命推擠,試圖滲透人群到另一條街道。有時人群多到看不見前方時,會推擠到哪一條路都不曉得,那狀態有點像是柏青哥機台內,不停碰掩鋼釘的小鋼珠,或該說是在水裡做布朗運動(Brownian Motion)的膠體粒子。
「長這樣的男人多得是吧!」
「不是,我想打聽一位在這裏出沒的人。」
「看條子那邊的動作再說。」
終於來到這裏了,對我而言,這裏正是鄉愁的發源地一一電影街。
我道聲謝,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收保護費」的字眼霎時浮現在腦海,但我隨即揮開這個念頭。那是過去地痞才有的行為,在現在這個年代,這個世界里還有人做這種事嗎?我對自己古板的想法感到可笑。
我進入店內,上前探問少女的情況。
沒見過卻有印象?難道像傳說一樣,只存在想像里?
年輕時,我會在電影街一帶流連,獅子林四樓的新光影城是經常光顧的場所,也是大樓內部最氣派、亮麗的地方,其次是九樓的金獅樓餐廳,一樓也因為改裝過後,進駐一些如Sony Ericsson、LG等電子商家,增添些許新潮的風貌。
我感到吃驚。曾經讀過一篇報導,說西門町一帶經常有年輕人開店,受訪的20歲女性就在「小香港」開了一間,專賣雜貨衣褲,以及朋友從香港帶回的東西,但入不敷出加上租約到期,積蓄很快就賠光了。也有些人小賺了一筆。類似的過程在西門町不斷上演,頓時變成年輕人的創業天堂。
用餐期間,一陣對話聲傳入耳里——是坐在斜後方的兩位青年。
我拉扯自己的臉,希望能表現出那個人相片中的樣貌。
察覺自己和偵探們的差異,我感到有些沮喪,儘管如此,想探究的心情依然沒變。
「當時……我記得自己在整理店裡的東西,突然瞥見門外走過一個人影,我心想那會不會是練哥,總覺得不會那麼巧吧!但還是想確認一下。結果當我打開門時,那個人已經走遠了,消失在廢墟的方向。」
雖然說人不可貌相,但他似乎人如其貌,不是什麼好東西。
「那天?」
「請問一下,剛才那兩人問了什麼?」
消息已經傳開了嗎?
我向他搭話。「不好意思。」
「我幫你。」
左手邊幾家零星的店面,也被這二人組給盤問。結果似乎都一樣,他們完全問不到阿練的消息,感覺快要氣炸了,最後還是無佘地步出店外,看兩個長相兇惡的年輕人垂頭喪氣的樣子,覺得他們有點可憐。
他們褪下華麗的禮服后,會是什麼樣子呢?當我這麼想時,發現有些人在場子里穿梭,四處寒暄,面孔相當熟悉,正是方才上台過的歌手們。主秀歌手也換上了便服和馬靴,當她到我們桌前問候時,那個頗具親和力的笑容,現在還存在我的記憶里。
「有看到跟蹤者的臉?」
「其實阿瑪烏腳很快,但是背著吉他,所以無法全速奔跑,雖然平安回到家,但是她怕死了,我這個當哥哥的只好每次都陪她來。」
前方就是漢中街與武昌街的交義路口,也是有名的追星族勝地。
少女倒吸一口氣。
「又不是侏儒或瘦竹竿,到處都討以躲藏。」
我向他道謝,朝速食店的方向走去。
「你這間店,營業時間是什麼時候?」
服務生送上菜單,因為我不想吃什麼,所以點了份量少的意大利麵。
兩人過馬路后停下腳步,我在對街佇足,打算伺機而動。油亮頭似乎對龐克頭說了什麼,後者一個人進入大樓,留下前者在外面等待。
無法聽見談話,只能在後方靜靜地觀察他們的行動。
這裏以北的漢中街路段,是西門町的台灣小吃區,以前和友人看電影時,經常會順道去吃些冰點、魷魚羹和蚵仔煎。那條街的回憶,就等於「吃」的回憶。
他好像在觀察我的反應,我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命案的事。
用完餐后,地位較高的那個說了聲「走,去辦事」,兩人就起身準備離開。經過我身邊時,我稍微觀察他們的長相:走在前面的那位頭髮整個往後梳,油亮的髮型讓年輕的臉孔顯得老氣橫秋,另外一位則留了個龐克頭,豎起的暗紅色發束朝四面八方伸展,像極了衝天炮。兩人身穿同一款式,印著骷髏圖案的T恤,更加強了「黨羽」二字的印象。
突然,九-九-藏-書油亮頭好像想到什麼,指著廢墟轉角的巷子,對龐克頭說了幾句話后,推著他走向前。
「我說,他們問了什麼?」
「最炫的秋季商品!有折扣哦,進來看看吧!」
就這樣,我沉溺於偵探遊戲時,完全不知道大山那邊出了事。過了一段時間后,才聽到他被帶回警局的消息。
「上午10點到晚上9點。」
「我曾在附近的速食店,聽到一些人談論『影子阿練』的事。不過都是說自己或親友的類似遭遇,其中就有人提到這個稱號。」
然而,就在一兩分鐘后,兩人猛然撞開門,往廢墟的方向奔去。
我嘆口氣,這個服務生真的只會點餐上菜,問什麼都一概不知,根本是電腦程序控制的吧!
「臉長得……算了,身高很矮,只有1米50左右。」
我不希望見到那樣,我想看的是會和熟客打招呼,一起為比賽加油、歡呼的店員。
「那兩個人,問我那天有沒有看到練哥。」
我伏在轉角的牆上,探出四分之一張臉,想窺探一下他們的動靜,結果發現兩人在前方不到5米處,趕緊將頭縮回。
「不知道。」
那散發出惡臭與毒瘴,名為「犯罪」的污水。
「沒有……」聲音細得像蚊子叫,我聽見了,一整個於心不忍。「我沒見過他。」
「我不是要找他,只是想打聽他的事。」
我終於按捺不住了,跑到櫥窗前敲打玻璃,好讓店裡的人發現我的存在,隨後露出面目猙獰的表情,假裝吼了幾句,最後比出割喉的動作,意思是:「有種到外面單挑,不要在店裡欺負弱小!」
老人起身,端詳我好一陣子。「我看你乾脆告訴我名字好啦!我都會問客人姓名。」
幸好他們完全沒注意到我,逕自往康定路的方向奔跑——看來阿練當天並沒有彎進明太子街,而是直接往前走。
他往女孩方向瞄了一眼,從名字來看,她似乎真有原住民血統。
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的院線片都頗能吸引我,甚至一天會看個兩三部片,還會為此省吃儉用存錢,像是中邪似的。友人曾問我為什麼不租光碟回家看就好,我想這問題很多人都能回答,對熱愛電影的人來說,大熒幕、爆米花、舒適的座椅,或是身處黑暗空間的那種觀影氣氛,都蘊涵著無可取代的魅力,而非僅止於影片的劇情而已。
不到一個月,我就跑遍台北市20多家首輪電影院——或許會有人懷疑,一個月是否有那麼多部院線片可看,但這不成問題,因為當時的我會為了重溫看過的電影,經常跑不同的戲院。
眼前一名擺攤的年輕人,身穿印有「氣魄」圖案的T恤,和白色亞麻長褲,染紅的頭髮整個抓起。下巴蓄短鬍髭,使他看起來有些兇惡,卻因為不伶叫賣的舉動緩和許多。他的前方擺著卨腳架,架上的盒子里放有項鏈、耳環之類的飾品。
「發生……命案那一天。」
原本是溫柔的牽引,然而這句突然入耳的話,將我一把扯回現實。
短暫的視野里,還有另外一個人,那人一頭銀髮,皺紋滿布,穿著髒兮兮的運動外套和牛仔褲,靠在牆上,似乎在回答二人組的質問。
「不知道。」
人潮擁擠的街道。
除了方才提到的新光影城,還有三家戲院位於這條街上。
一部九十年代的電影《青少年哪噸》(Rebels of the Neon God)里,有出現整天鬼混打電玩的主角,晚上被反鎖在獅子林大樓里的劇情。很難想像當時充斥著電玩、模型與舞廳文化,交雜興奮、不安氛圍的大樓,會是現在這幅光景。
「我想問一個人,你聽過阿練嗎?有人說,他像影子一樣。」
二人組走進店裡,氣勢洶洶。
突然覺得自己與他們有共同之處,於是興起模仿的念頭。
他像找到知咅似地,開始滔滔不絕。
我透過櫥窗看見店員的長相,是相當年輕的少女。由於未施脂粉,一頭黑髮向後紮成馬尾,看起來甚至不到20歲。
「對。你也有聽說吧?那個人的跟蹤癖。」
我好像有記憶,但卻很模糊。放眼「現代化」的電影院,票口幾乎都是開放式,不再有窗戶隔開,划位也採用電子系統,一切講求效率,售票員從講話愛理不理的阿姨,換成貌美帥氣的年輕人,套餐的飲料、熱狗和爆米花也逐漸取代小吃攤與傳統販賣部的食物。服務變得親切周到,但那種舊時的觀影經驗,卻再也不復見。
「被跟蹤的那些人,也都沒有受到傷害?」
漢中街斜向入口,商圈的門戶,通往秘境的峽谷,流動的河水。
或許因為只詢問一樓的店家,龐克頭不到30分鐘就現身,兩人會合后,繼續往西走。對街的我立刻穿越馬路,緊跟在他們後方。
在科技的日益發展,與資方追求經濟效益的考量下,遲早所有的服務生和店員都會被A1給取代,賦予制式化的對話、行為。
萬年與獅子林兩棟商業大樓,分別位於峨眉街和武呂街的一側,前接西寧南路,以地理位置來看,恰位於南北對稱的兩個點,但外觀與內容卻有不小的差異。
服務生轉過身,露出閑惑的眼神,似九*九*藏*書乎是在說自己除了點餐,什麼都無法回答。
「以前常混在一起,不過現在幾乎沒來往了。」
「沒、沒事的……只是有點麻煩,位置都亂了,我花了一整晚才擺成滿意的樣了。」
以前和友人光顧過一次。店內裝潢是十足的美式風格——牆上掛的國外復古照、美國國旗、白色牆、紅色皮椅、紅白格子相間桌布、舊點唱機與白色的舊型冰箱——食物也有分量超大的薯條加漢堡,再加上昏暗的燈光與瀰漫的煙味,讓我有種自己是牛仔,進入西部片那種頹廢風餐廳的錯覺。
「有些客人會在這裏談論他。」
右手邊出現剛才去過的「可樂森林」二店,正前方就是獅子林大樓。
「原來如此。」
他指向我後方,在廣場東南隅的二樓,有一家在窗口貼上可口可樂標誌的店面,店名是「可樂森林」。
眼前的廣場,並沒有偶像歌星和成群的歌迷,只有約20個人圍成一圈閱弧,我走進探看,發現是街頭藝人的表演。
聽著他們的對話,我意識到一件事實:原來自己熱愛的街道峽谷中,也流著一種黑色的河水。
或許,冠名的目的是為了便於指涉,全國連鎖店的名號,畢竟勝過地域經營的飯店吧!
「嘿,等一下去看電影?」
武昌街,是擁有歷史的街道。
「很有可能哦!真可怕,越來越不安全了……」
環顧四周,店甩並沒有太多顧客,幾乎聽不見任何交談,看來在這個時候,這裏還無法打聽到什麼,我打算用完餐到其他地方碰運氣。
「像這樣。」我又做了一次剛才的動作,感覺像在對阿伯扮鬼臉。
西門酷客、誠品116、騎樓等處,都有穿著各式衣服、無所事事的等待人群,儘管人聲鼎沸,我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彷彿這些人都不存在,西門町是一座空蕩的死城。
「那些人是這麼說沒錯,聽說他最厲害的,不只是跟蹤的人看不見他,就連偶爾經過的路人,也逃得過他們的眼睛,所以才會一直沒有目擊者。不過我覺得有點扯啦!怎麼可能連旁觀者都看小見。又不是武俠小說或忍者,可以來無影、去無蹤。」
媽媽曾經和我聊到舊時戲院的種種。她說,以前的電影票是一張印著戲院名的薄紙,划位采人工方式,背面寫上座位廳和排數,並加蓋日期章,如果觀眾很多,經常會聽見此起彼落的蓋章聲。票口阿姨會隔著玻璃窗,用紅色盤子將戲票和找的錢遞過洞口,和客人對話也得透過窗上的小洞,像在探監一樣。
當時正值棒球季末,室內的大熒幕正播放張力十足的季後賽,加油聲、惋惜聲,與談論球員表現的對話淹沒了整間餐廳,依稀記得友人還和服務生閑聊,對轉播的內容品頭論足,卻將我晾在一旁。
我回頭往女孩的方向看,她歌唱的表情非常平靜,任誰也看不出她內心潛藏著被跟蹤的陰影。看來一開始沒有詢問她本人,是很明智的做法。
我在地鐵站出口,眼前仍是一片序肩接踵的人群,但浮現在腦海的,卻是那天四下無人時,大山和我發現屍體時的反應。身處在這個世界的意識,己經被罩上一層朦朧的膜,透過這個膜的風景下,連活生生的人都是那麼不真實。
那潺潺水聲逐漸變調,最後回復為人群嘈雜的聲音,—句又一句在我耳邊鼓動。
「我也是聽說的。阿練天生就以跟蹤為樂,每次都會鎖定落單的女生,跟在她們後面,嚇嚇她們,但都不會對她們出手。據說本人是做過一些壞事,像是吸毒、偷竊之類的,可是畢竟跟蹤只能一個人進行,他身材又那麼矮小,應該不方便做什麼吧!而且他光看到女生嚇得魂不附體的樣子就很滿足了,我覺得他一定有心理變態,八成被女生羞辱過。」
徒步區的兩旁,一些攤販森然羅列。雖然攤販經常是警察開罰單的對象,倒也是都市特有的一種消費文化。對賣方而言,有一種小成本、方便,偶爾存在危機感的特殊魅力。
情況有異——我立刻上前進入店裡。
「真的?死的是誰?」
「你見過一位長相猥瑣的男人嗎?像這樣。」
「大姐,這裏人這麼多,我就算見過也忘記啦!」
「當時的情況是什麼?」
眼看逼問不出什麼,龐克頭隨手抓起一件展示的衣服,直接摜到地上,油亮頭也踢翻長褲的展示架,兩人開始大肆破壞店裡的東西,留下一旁手足無措的少女。
「那條街?」
「條子傳出來的啦!」
我心頭的一塊大石落地——太好了,對方似乎是不吐不快,這種人很容易問出消息。
然而,其他區域卻像是被閑置著,缺乏裝潢的內牆、看似故障的電梯,都讓當時看完電影,想從四樓一路逛下來的我有些卻步,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誤入秘境再也出不來。三樓,是喧囂嘈雜的電玩遊樂區,許多店家還煙霧瀰漫,但近看會發現其實顧客不多,全是機台發出的聲響。二樓有許多服飾店,處處可見秀場衣服的打樣,和成群的人體模特兒,聽說那些店是許多紅包場的「後台」,也接一些年輕人Cosplay服裝的工作。
我嗅到了「黨羽」https://read•99csw.com氣味,又想起自己剛才大聲詢問服務生「練哥」的事,不禁在內心暗叫糟糕。後來又想,剛入座時並沒看見周圍有其他人,他們應該是我用餐中途才來的,這才鬆一口氣。
「你有聽說嗎?前幾天這裏死了人。」
「好的,請稍候。」
對方的笑容有些垮掉,卻看來不像是「無可奉告」的樣子。
那兩個年輕人就在這些出租店面之間,開始挨家挨戶拜訪——說「拜訪」似乎不太合適,他們進入每家店5分鐘后就出來,接著又立刻進入下一家,而並非所有的出租店都會進去,仔細觀察就可得知,他們進去的那些店家,店員也都是年輕族群。
「不知道,我也是聽說的。」
這種情形一直到大學三年級,交了男朋友之後才逐漸消退,但我卻對這條街開始產生情感,進而擴張成對整個西門町的鄉愁。
「沒受傷吧?剛才那兩人真過分。」
「你真的有看到練哥?」龐克頭的聲音。
不過眼前的少女,年紀看起來比那些人都小,想必個性相當獨立吧!
對方苦笑。「這就看你對『傷害』的定義了,肉體上的沒有,心珂上倒是很強大。很多人都以為己撞鬼了,也有些人認為跟蹤者是變態,感覺很不舒服。」
「那他去了哪裡?」
小說里,私家偵探一定生活在城市的大街上,縱使身旁人很多,進入自己內心的卻少得可憐,「嘈雜中維持平靜,熱鬧中求取孤獨」是他們的信條。
快要到台北戲院的廢墟了,兩人走進最後一家運動用品店,看表情,大概己不抱任何期望。
男店員的打扮很時尚,造甩類似日木的傑尼斯藝人,還掛著迷人的笑容。
「好像是『影子阿練』的同夥,進來劈頭就問:『知不知道練哥最近盯上誰?』拜託,我哪知道啊!我連練哥的長相都沒見過。」
「朱銘練,朱元璋的朱,座右銘的銘,練習的練。」
「對啊!沒想到練哥那傢伙,居然……」
大學一二年級時,正值青春年華,幾乎每天都會泡在電影院,當時對戀愛沒興趣,經常獨自來看電影,偶爾遇上別人搭訕,還會羞紅著臉跑走。
因此,若真要說到「新中帶舊」,具有歷史痕迹的地方,這裏比萬年大樓更有資格。
「有啊!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下午我也有來,他從我而前經過。」
「噢,阿練啊!不要惹他比較好喔!」
「別亂說!你怎麼能確定是他?」
「……好吧,我問完了。」
我立刻也跟上。到了大街上,我與他們保持距離,不禁浮現一個想法:要像影子那樣跟蹤不被發現,在四下無人的夜晚的確很難,但有人群做掩護時,倒是容易許多。
「我只知道,他就像影子一樣。」老人摸摸鼻子。「其他的,你去問那條街上的人吧!」
「那兩個傢伙呀……」
「影子?嗯……」
門外,那兩個年輕人依然在廢墟的騎樓下,踱來踱去不知在做什麼,看表情,大概是納悶阿練為何會跑到這種地方來吧!其實並不奇怪,正因為它荒涼,卻又背負繁華的歷史,會對它好奇也是很正常的。之前提過,廢棄大樓就是都市的深淵,每次我經過這裏時,都有一股想進去看的衝動,然而騎樓拉下的鐵卷門——上面畫著一點都不粗暴的塗鴉——阻止了我,也阻止想進去的所有人。
「呃……」
我曾在報導讀過,台北戲院在停業后,一度變成龍蛇雜處的治安死角,也是遊民的落腳處,但那是過去的事了,理論上,遊民應該不會出現在這裏。很有可能是「前」遊民,想來這裏看看,藉此緬懷過去的生活。
「所以你認識『影子阿練』?」
我打消念頭,幫她將店裡簡單打理完畢后,推開店門,往康定路的方向走去。
我將翻倒的衣架扶起,少女輕聲道謝,也撿起衣服放回架上。「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因為有了先前經驗,我開始思忖他能回答多少問題,而不是一概說「不知道」。
「不知道。」
「跟蹤?」
「那你那天有沒有看到他?」我的聲調不自覺提高。
「不好意思,因為他說您對這裏比較熟。」我指指後方。「唉,算啦!長什麼樣子?」
油亮頭與龐克頭兩人,似乎只要店員是年輕人,就會上前探問,連「樂聲戲院」和「日新威秀」的售票員也不放過,只見那些年輕男女一個個皺起眉,搖頭表示不知道,不管龐克頭怎麼改變問法,他們還是不停搖頭,讓我想起剛才在速食店的問話經驗,不禁莞爾一笑。
緊鄰獅了林大樓的,是過去的來來再貨所改裝,西門町的另一個誠品賣場——武昌店。我以為他們又要進去逐一打探「練哥」的事,沒想到兩人只是經過,就這麼走到昆明街口,過了馬路。
話語縱橫交錯,逐漸將意識拉回這個熙來攘往的街道。
那條巷子,是那天我搜索時進去過的明太子街。原來如此,阿練來到廢墟后,可能會朝那個方向走。
「武昌街啊!」他壓低聲音。「尤其是會待到晚上的人。」雖然不是很懂老人的意思,但看他的表情,似乎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推開門時,裏面的男店員似乎尚未脫離剛才九*九*藏*書的情境,連「歡迎光臨」都忘了說,只是將臉轉句我。
「買項鏈嗎,大姐?」
這個路口有個別名,叫「屈臣氏廣場」。原因無他,這塊區域的大小可以容納一座小型圓環,而區域東北隅所坐落的店面,正是知名的連鎖葯妝店「屈臣氏」(Watsons)——雖然我一直很疑惑,為何用這種沒有區域獨特性的店面為廣場冠名,若要凸顯在地特色,西南隅的「長虹大飯店」應該更適合。
如果是那個時間,應該和命案沒什麼關係。
我向帥哥店員道謝,走出店門口。此時二人組似乎已盤問完畢,直向西寧南路走去,我急忙跟上。
「他身高很矮,只有1米50出頭。」
「啊,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問個問題?」
雖然聽不見聲音,卻可以為他們的互動添上對白。「說!練哥來這裏做什麼?」「我不知道……」「騙誰啊!那邊那個歐吉桑說,練哥那天下午來過這裏。」「小姐,你老實說,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可是,人家真的不知道嘛……」
是遊民,不會錯的,他有那種氣質。
所以,才會說是「影子」。
三人看著我的動作。少女面露疑惑,二人組大概是從氣頭上恢復冷靜,低頭咂舌後,打開店門衝出,往來時的方向飛奔逃逸。我望著兩人逃跑的背影,為他們外強中乾的舉動感到啼笑皆非。
印象中,在屈臣氏廣場舉辦的簽唱會不計其數,只要搭個舞台用人聲公呼喊,就足以吸引到一群圍觀的人群了,更遑論那些追星族們。這裏並不是聽歌的好地方,卻是展示明星、醞釀人氣的好場地,若台上站的是主流歌手、樂團,就會湧入許多專程前來的死忠歌迷,外圍也會有一些因好奇駐足的路人,這些人潮往往將路口擠得水泄不通,連騎樓下都無立足之地。
兩人走到武昌街的最末段,但並不是電影公園的那一邊,而是穿越徒步區,來到另外一側。這條路段的第一棟建築,就是武昌街最後一家電影院「in89豪華數位影院」,末端則是平而停車場,電影院和停車場之間,有許多待出租的空間,目前只有一個小空間有在利用 間休閑服飾店。
阿練如果真如同傳聞所言,是個喜歡跟在他人後方,卻又不會被發現的神秘人物,那這座廢墟的確很適合他,「影子」之於「深淵」,就像「魅影」之於「歌劇院」,「怪人」之於「鐘樓」一樣,前者以後者為家,後者也賦予前者生存的力量。
「看阿瑪烏的狀況,今天應該會到6點,我們中間會休息,你可以四點再過來。」
接下來的畫面,我簡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個男人竟對一個弱女子大呼小叫,只見少女不停搖頭,表情擠成一團,好像快要哭了,龐克頭指了指剛方遊民所在的方向,又指向地面,然後繼續大呼小叫,一旁的油亮頭似乎沒那麼激動,只是將手搭在少女肩上,在她背後說了幾句話。
「嗯……算是吧!」
「沒見過,不過倒是有印象。」
「多謝你了,很不錯的情報。」
「只是略有耳聞,能告訴我洋細一點嗎?」
我這才意識到,小說里的警察或偵探,往往一問人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實際上,是小說家省略前面許多失敗的調查,直接進入最後的結果。而且他們不是像我這樣比手畫腳,而是隨身攜帶被調査者的照片,藉助線索的抽絲剝繭和團隊合作,才能有實際的成果。
當然,那樣的盛況現在並不存在眼前。
「沒有。隱約可以聽見和自己同調的腳步聲,但是回頭一看,什麼都沒有。腳步聲一直持續著,但一直沒發現跟蹤狂的身影,不僅是回頭看,連一些隱蔽物都檢查了,還是沒見到。」
歌聲雖帶有職業唱腔,卻可以聽出對生命的情感。
女孩的右邊,有個輪廓深邃的男性坐在一張小板凳上,他的前方擺著一個木盒,放著幾張欠缺封面,只有印製的曲目,一看就知道是自行錄製的CD專輯。他的表情有點苦,應該是女孩的合伙人,說不定是她的哥哥或爸爸。
穿唐裝的老人做星座占卜,就和牛排館賣起排骨飯一樣,是一種複合式的服務。
因為歷經火災與商業蕭條,獅子林大樓的外觀早已殘破不堪,咖啡色外牆5黑色玻璃更加深了「焦黑」的印象,像個筋疲力竭的中年人,也像是科幻屯影里,經常會蘊藏「異空間」的建築。
「歡迎光臨!想看牛仔褲嗎?」
「所謂的盯上,就是指跟蹤嗎?」
兩人仍漫無頭緒地走動,我在不遠的後方靜靜觀察著,等待他們下一步行動。
男店員結結巴巴的,大概因為被兩個兇惡的年輕人逼問后,又闖進來一個氣勢洶洶的女人,當下無法理解狀況吧!過了好久,他才調整好情緒回答我的問題。
「阿瑪烏第一次來這裏時,晚上被人跟蹤。」
從這裏再往武昌街的方向走,會看見幾家歌廳的門面。這些門面的特點,就是會將駐唱歌手的彩照貼在看板上,右下角標明藝名,較受歡迎的,還會加上如「小周璇」、「小鄧麗君」等用以招徠客人的稱號。
「那、那裡……」
人群中央的女孩身穿淺灰色針織衫,九-九-藏-書搭配咖啡色七分褲,外型看上去是路邊常見的可愛女生,卻邊彈著吉他,邊唱出帶有原住民風味的地方歌謠。許多轉折的唱腔雖然稱不上渾厚,卻也中氣十足,高音段落也都唱得上去,整體來說相當悅耳,我對她歌唱的音域之廣感到佩服,待她唱完一首,我立刻鼓掌,卻發現只有三四個人和我做一樣的事,感到有些困窘。或許這種程度的才藝大家看慣了,只有我少見多怪,也或許其他人只是負責圍觀的樁腳,並不負責拍手吧!
「那個……我不是要買東西,是想打聽剛來過的那兩個年輕人。」
「應該是身材的緣故吧!」
前方的潮流象徵——JUN PLAZA電子看板早己啟動,躍動的廣告引領來往的人群。
「身材矮小,長相……」我又拉了一次臉皮——總覺得這樣下來,顏面神經遲早會失凋。
「該不會是被殺的吧?」
「什麼啊,不是要算命啊!」
他似乎察覺我的疑惑,向女孩說了聲「我和人講個話」就將我拉離圍觀的群眾,帶到一旁的屈臣氏。
二人組消失在轉角處,我小心翼翼跟上。聽說跟蹤時,路口轉彎的部分尤其要小心,因為暫時看不見對方,對方很有可能加快腳步逃走,也或許會埋伏在轉角,將跟蹤者逮個正著。
我立刻打開店門衝出去,留下—臉閑惑的店員。
「能告訴我是哪一家店嗎?」
我將臉貼在牆上,試圖聽清楚他們的對話。
到西寧南路的這段路,沿途除了「老天祿滷味」和一些電器、唱片行之外,大多是經常更替的出租店面,型態有服飾店、精品店、眼鏡行,或是小玩具專賣店。
從峨眉街到武昌街這段路,一開始仍延續的攤販商線,到了「絕色影城」門口開始消散,影城的旁邊是「加州健身中心」,健身中心側面的巷道,就是通往紋身人街的路。若是彎進去看,還可以見到一個個寫有「西門町紋身街」的看板,看板上的紋身圖片,表現出各式各樣的自我「印記」。
座位分佈像是一般的民歌西餐廳,前方有個大舞台。我們進入時,正好遇上歌手輪替的空檔,媽媽點完餐后,就有一位穿亮紅色禮服的女性上台演唱,艷麗的妝扮,搭配閃耀的水晶燈和霓虹燈,捕捉了全場所有觀眾的目光。
此處就是西門町著名文化「紅包場」的所在地——六福大樓。
我走上前,男人的視線立刻和我對上。
「有……下午的時候,我想應該不到六點吧!」
他指向對面一個寫有「神機妙算」的卜卦攤位。桌子後方的老人一身唐裝打扮,低著頭,不知正瞅些什麼,我立刻湊上前。「要算什麼?星座、易經、紫微,還是看手相?」
陸續上場的歌手有男有女,歌曲也是老歌、流行歌兼具,當歌曲進入中後半段時,會有一些客人起身走到舞台邊,給台上的歌手一兩個紅包,有呰歌手下台前,還會將紅包里的錢抽出來,對饋贈的人說一段感謝的話,最後深深一鞠躬。
「不知道。」
「真的每次都沒被抓到?」
「你知道『影子阿練』嗎?」
「你最好給我小心點,不要也出什麼包。」
電影街已成為一條專供人群行走的路段,和車水馬龍的雙向道時代相比,顯得冷清許多,卻讓走在其中的我,得以靜下心沉澱劇情的內容。
「都不是。」我壓低聲音,盡量不讓對話妨礙到演唱。「你們會唱到晚上嗎?」
然而經歷那個事件后,一切都變得好虛幻。
由於西門町的電影院眾多,這裏又離家很近,自然成為我時常光顧的區域。
我環顧四周,想找尋聲音的來源,無奈舉目所及都娃交談的人們。視野里有兩個身穿制服的巡警,他們站在誠品116門口,安靜地觀察周遭的情形,似乎是特別派駐在此。淺灰色襯衫、深藍色西裝褲,外搭一件藍色外套,簡單制式的服裝,說明這裏發生過命案的事實。
看來他們會在這裏耗些時間,我立刻找個空檔,進入他們「拜訪」過的一家服飾店。
「有很多人被他跟蹤過,聽說完全沒被看到臉。」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莫過於壓軸的主秀歌手。身著一襲白色禮服的她,脖子上掛著極粗的羽毛圍巾,怎麼看都是「天後」級的排場,唱歌時不僅有人獻花,還有位大叔手持一串藍白相間的條掛——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用千元大鈔黏成的紙環——要給她戴上。
「要買天上的生音嗎?」他的苦瓜臉和緩許多。「還是,想點歌?」
我開始觀察起眼前這棟十層樓高的建築。
我看不到遊民手指的方向,打算等兩人走遠了再說,二人組的腳步聲卻開始逼近,我嚇得趕緊轉過身背對他們,祈求自己不要被發現。
「那麼……你有在某天下午,看見『影子阿練』嗎?」
「這裏我不太熟欸,你說說看。」
那是外面未曾見過的世界,靡靡聲色卻帶有溫馨,也因為媽媽和我提到以前紅包場的繁榮,讓我當下產生淡淡的失落感。被認為是過氣的文化,但實接觸后,又不希望它死去。我站在六福大樓門口,回憶的衝擊,將我的意識拉到好遠好遠。
「這是你自己的店?」
她在說謊,但我應該追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