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ài dí shēng zhuàn?」

學會的事物越來越多，爸爸能教我的東西也越來越少，漸漸地，我們又回到純粹閑聊的模式。

「所以我可以『真正』和爸爸見面了？要去哪裡？」

一陣絕望感襲來。

「22個！」

爸爸的眉頭皺了起來，是我以前沒見過的表情，但我很清楚，他又「遲疑」了。我感到不安，生怕自己又說錯話。

「小艾莉……」

「對呀！爸爸就知道你不會接電話，所以設定成自動接聽。以後小艾莉可以不用等聲音響完，直接把那個長形的東西拿起來，爸爸就會出現了哦！」

「Hmm……I think she wants to touch you?」

「熒幕的後方是一扇窗，打開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哦！」

「你、你好，史丹利叔叔，我、我不是愛麗絲。」

「你就當作對方是爸爸就好。對了，他的姓是Stanley，中文是史丹利。」

爸爸越來越忙，每天和我見面的時數越來越少，最後終於變成兩三天一次。我只好和書籍繼續作伴，每天等著爸爸，如果電話一整天沒響，我會壓抑即將哭泣的心，準備用笑臉期待明天的爸爸，若明天沒有，還有後天、大後天，我都可以等。

「要乖哦！否則爸爸會懲罰你，敲你的頭。」

每當我一醒來，就會看見放在門口的餐盤，一些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擺在上面，爸爸說那是食物。

那聲音重複六次，伴隨一聲短促的聲響宣告停止。

「西元1847年2月11日，湯瑪士・艾爾瓦・愛迪生出生在美國俄亥俄州，一個叫米蘭的小市鎮。」

「爸爸！」

耳邊一片寂靜。我這才發現比起眼睛，耳朵能接收的資訊少得可憐。

「當然不是，那個是白人。要見他嗎？」

爸爸說得對。爸爸說要讓我發聲，不久我就學會了說話；爸爸說要讓我恢復視力，不久我就能看見東西；爸爸也讓我見到了史丹利叔叔，雖然隔了很久，但他畢竟沒有忘記。

「哇！」

聽見爸爸的聲音，我立刻感到如釋重負，迫不及待和爸爸說話。

看著爸爸熒幕里的笑臉，會感到內心似乎被什麼給填滿，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我打開窗戶，外面還是一樣的景色，我想將手探出，卻發現窗口設有鐵欄杆，我抓住欄杆拚命搖晃，只聽見「喀答喀答」的聲響，欄杆卻紋風不動。我走到書櫃對面的門前，門把無法轉動，不管是推或拉都沒有動靜，我大力敲門，門發出的咚咚聲大得嚇人，我毫不在意，邊敲邊怒吼著。

「Wow! Unbelievable!」

「小艾莉，你可以去書櫃拿一本書，然後翻開看看。」我走到書櫃旁。以前對於裏面的書，我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也不敢亂動。

這個念頭，以往一直被我打壓著，並不是怕爸爸回來敲我的頭，而是怕造成他的困擾。我喜歡看爸爸高興的臉，如果他嘴角下沉，我也會很難過。但是並不代表這個念頭就此消除，它反而越長越大，變成一頭兇惡的野獸，很擔心自己總有一天會被它吞噬。

「這些文字都要了解嗎？」

我將手掌貼在熒幕上——雖然知道這樣沒用。

爸爸眼角下垂了，嘴角也是。我覺得自己好自私，只因為想離開房間，就惹爸爸不高興，可是嘴巴一直停不下來，最後只是在發泄情緒，對爸爸吼叫，比爸爸說要離開我身邊時還要嚴重。

和爸爸對我的耐心比起來，自己真的太任性了。

「小艾莉，爸爸研究室里來了一位新成員哦！」

「Urhh…What did she say?」

「爸爸，不用這麼麻煩，雖然這本不記得，但是爸爸很久以前念的童話故事，我都背下來了。」

「小艾莉有看到封面上最大的四個字吧？來，跟爸爸念一遍。愛・迪・生・傳。」

自從那天之後，又經過多久呢？

史丹利叔叔哈哈大笑，然後面向我，一直盯著我看。

「沒錯。小艾莉這麼聰明，一定很快就能學會。」

「接下來，有沒有看到下面有一排小字？數數看，有幾個字？」

「可以啊！不過現在不行，因為他不會說中文，爸爸得找時間教他幾句。」

「如何，史丹利很親切吧？除非你叫他Nigger，否則他對人都很和善。」

周遭並不存在爸爸的聲音，爸爸不在這裏。

「啊，黑人叔叔！」

「上面那些東西就是文字，你在看的這個地方，稱作書的『封面』。」

隔著那道門，雖然爸爸看不見我，但聲音依然清晰，我聽著爸爸指示，一步步學會那些技能，有不會的地方就開口詢問。

我想偷偷觀察那個神秘的保姆。於是某天晚上我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不要睡著，打算四周一有動靜就睜開眼偷看，可是過了好久都沒聽見任何聲音，最後我還是睡著了，隔天一醒來，又看見裝滿食物的餐盤。

「小艾莉，你這周先準備一下東西。」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了很久，完全沒有頭緒，決定還是開口問爸爸。

史丹利叔叔睜大眼睛，嘴也張得好大，彷彿下巴快掉下https://read.99csw.com來了，我覺得他的表情好有趣，雖然無法理解他說的話，但如果能和他溝通自如，一定是很棒的事。

讀完她的故事，我也好想去學校，因為我發現不是所有的「老師」都像愛迪生的老師一樣，蘇利文老師就是很偉大的人。早期，爸爸就是我的蘇利文老師，但是他太忙了，我希望至少能像一般的學生那樣去學校上學，和同學們談論日常生活的事，雖然書本的內容很豐富，但我無法就此滿足。

「右手邊那個高大的東西是衣櫥，你把衣櫥拉開，可以看到一面鏡子。」

電話的旁邊有另一個東西，原本表面一片黑暗，此時卻突然產生變化，接著出現一陣熟悉的聲音，是我殷殷期盼的聲音。

「小艾莉，爸爸想到方法了。你可以看書！」

「艾莉，也想看看自己的臉。」

我細數這句話的音節，發現真的有21個，那排文字里有些字長得一模一樣，因此讀音也相同，而且停頓的地方，剛好是「逗號」出現的位置。

「首先，你眼前的這個東西，就是電腦熒幕，熒幕里是爸爸的臉。」

「爸爸也不知道……可是小艾莉要相信爸爸，哪，爸爸有騙過你嗎？」

「爸爸敲不到，因為爸爸不在這裏。」

「小艾莉，你……」

「謝謝……你是爸爸最驕傲的女兒。」

同時我也透過書本發現，外面的世界有多麼不一樣，起初，我以為那是編故事的人虛構的，後來發現很多人都這麼寫。面對一成不變的房間，向外界探索的渴望日益加深，雖然不知道自己生的是什麼病，希望痊癒的心情卻一天比一天強烈。

可是，我也好想告訴爸爸這個願望，我不想一直待在這裏，想認識更多的人，想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於是我想，既然黑人叔叔沒時間學中文，那還是讓我學英文好了。可是要怎麼學習呢？爸爸說，他的英文也不是很好，沒辦法教我。

我感到興奮極了，原來語言和文字就是這麼回事。

「小艾莉，你聽爸爸說，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可以了。」「為什麼？」

我一直很好奇，送飯進來的「保姆」會是什麼樣子，起初懷疑會不會是爸爸，但又覺得不太可能，爸爸都那麼忙了，怎麼會定期幫我送食物。

為了不被無助感擊垮，我調整情緒，動了動身體。

「宰見？Alice，痕高興忍施匿～」

我將書本闔上，端詳著剛才看過的地方，封面有一個人物圖像，雙手交握，眼睛炯坰有神地瞄向一旁，眉毛很粗，頭髮有點少。「那個人就是愛迪生。」

我們兩人各自哭著，不發一語。過了好久，爸爸才對我說話。

我反覆念著「愛迪生傳」，試圖將這四個字的圖像烙印在腦海。

當時對語言文化沒什麼概念的我，自然不懂爸爸的意思，可是仍然覺得很新奇。

「嗯！叔叔很有趣，艾莉想經常和叔叔說話。」

「太好了！」

「呵呵，看來小艾莉長大了。」

我後來發現，原來房間里的「門」有兩個，書櫃對面的門就是通往房間外，那扇我不能打開的門，另一扇門位於衣櫥和床之間，推開后，可以看見廁所和浴室。

「小艾莉，今天有沒有乖乖刷牙、洗臉啊？」

決定了，我要去學校，學好英文。

然而那天早上，「空間」卻有了180度轉變，我對身邊事物的了解突然變得很清晰，如果說我仍然是個大皮球，那麼這個大皮球又開了一個洞，比起上次名為「嘴巴」的洞似乎更厲害。外界的資訊一股腦湧入這個洞，直接傳達至我的大腦，這比透過爸爸敘述、用畫筆建構的世界更為具體，而那個洞的名字，就叫做「眼睛」。

「好啊，不過現在不行。」

「『愛迪生傳』四個字就是這麼寫。中文是使用意音文字，每個字都有一個以上的讀音，因為小艾莉已經會說中文了，所以只要知道一句話怎麼念，就可以把每個字的發音，一個一個配對起來。」

爸爸之前並沒有明白地說，我的「視覺」會在哪天恢復，突然降臨的轉變讓我手足無措。資訊不斷衝擊大腦，我一邊承受它們，一邊思考如何解讀它們。

「無所謂，他已經會幾句簡單的中文了。」

「是個黑人，頭髮卷卷的，說話很有精神，可是生氣起來很可怕。同事里有人不小心稱呼他Nigger，就被他揪住衣領，大呼小叫。」

我問爸爸，那個人是不是就是「媽媽」？爸爸說不是，那個人只是「保姆」，真正的媽媽不只會照顧我，還會像爸爸一樣，常和我說話，排遣我的寂寞，也會為我的事操心，保姆只是拿了爸爸的錢，做好該做的工作而已。我聽完后，頓時對保姆的身份失去興趣。

「因為和想像不太一樣吧！不過不用怕，房間里有什麼東西，爸爸會一個個告訴你。」

「哈哈，我會立刻從研究所回家，敲了小艾莉的頭再回去。」爸爸說這些話時，嘴張得很大，雙眼也眯起來，變成一條細縫。

他露出苦笑，轉頭對爸爸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話。

咦？

叔叔笑的時候，會露出整排潔白的牙齒，非常迷人。我也九-九-藏-書好想摸叔叔的臉。

每當我說出類似的話語，爸爸都會垂下雙眼，凝視著我，然後過了幾秒，又會聽到像是被液體塞住的呼吸聲，爸爸的眼角偶爾也會有水流出來。我知道爸爸又在「嗚咽」了，但我知道他其實很高興，因為嘴角是上揚的。

「那是英文的『黑鬼』，是非常不尊敬的稱呼。」

因為我知道，爸爸終究不會讓我失望。

我拉高音量，希望保姆能剛好聽見，卻徒勞無功。不停敲門的手好痛，不到一分鐘我就放棄了，我跪坐在地上，終於忍不住悲傷的情緒，眼睛兩旁流出熟悉的液體。

「爸爸，艾莉覺得好有趣！想到外面去看看，認識更多東西。」

「不一樣，小艾莉說的是中文，那個黑人只會說英文。」

「爸爸，艾莉完全懂了！」

「因為小艾莉身體不好，得乖乖待在房間里，否則會生病。」

爸爸太忙了沒辦法回來，那麼我去找他好了——每次想到這裏，我就會覺得很對不起爸爸，他明明告誡我不能出去的，於是立刻把這個念頭拋在腦後。

隔著視訊電話，爸爸只能出現在熒幕上，但是就算爸爸出現，熒幕也不具備臉部感官的高低起伏，仍舊是往常的一片平坦，不管怎麼摸都一樣。

「那排小字的意思，就是愛迪生說過的名言。」

「啊，這樣好了，你看一下書櫃第二排，從左邊數來第三本書。」

「小艾莉，聽爸爸說，你出不去的……」

突然，一段原本不存在的聽覺資訊，闖入我的耳里。

「對不起，爸爸，艾莉會等，會一直等下去。」

我覺得好高興，看來我的四肢完全不用操心，比我的大腦還聰明。

我會對爸爸說今天做的舉，雖然對我而言，那些重複的次數多到乏味，但他每次都會聚精會神聆聽，生怕錯過什麼似的。爸爸也會告訴我許多事情，多半是研究發生的趣事，偶爾會提到一些同事、朋友，這時我會意識到自己生存的世界里，不是只有我、爸爸和一位神秘的保姆，還有其他人也一樣活著。

然而當下，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即使明白那就是電話音訊，操作的方法卻一概不知。或許是因為剛透過雙眼認識世界，有些膽怯的緣故，我連接近電話的勇氣都沒有。

「沒錯，小艾莉記性真好。」

「啊？」

但是爸爸不一樣——他的臉一直都很平坦。

爸爸說，他以前對我說的那些童話、科學知識、人物傳記等，都不是他腦中的想法，而是透過書本，將內容一字一句念給我聽，如果我也學會看書，就可以自己獲取那些新事物，但是事情沒那麼簡單，因為語言除了對話之外，還有「文字」。文字是印在書本上的東西，許多知識都是透過文字傳達的，如果沒辦法了解文字，就無法看書。

爸爸終於笑了，雖然眼角還有淚水，但這才是我最喜歡的爸爸。

我湊上前，仔細觀察自己的臉。雖然和爸爸的臉一樣，有著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的分市，許多細微的部分卻不盡相同，整體感覺也有差異。

兩人一來一往地說著。這就是英文嗎？發音和中文差異真大。

我依照爸爸的指示，取下一本硬皮書，上面有一些我看不懂的記號，有些記號比較大，看起來比較顯眼，有些則比較小。這些記號的大小，似乎也代表它們的重要性。

「Interested inmine? It's amazing!」

以前，就算我再難過也不會哭泣，因為我知道不能讓爸爸操心，可是今天卻在他面前崩潰。爸爸也哭了，這次他一點都不高興，五官全擠在一起，臉變得非常難看，我想自己應該也是吧！爸爸，對不起，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感到有些失望，方才的熱情也減退許多，不過如果爸爸是為了我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由於沒有四處走動，自然也無法憑「觸覺」加深空間的印象，因此腦中的這個構圖，經常缺乏真實感，甚至比那些故事書的內容還要模糊。

「有！」

「我不信，艾莉偏要出去！」

「沒有。」

「可是，艾莉還不會說英文。」

「看見了嗎？那個發亮的東西就是鏡子。」

我倒吸一口氣。這太突然了，雖然一直放在心上，但我以為爸爸早已忘記這件事，況且自己任何準備都沒有，真的面對面時，說不定會手足無措。

某天中午，爸爸的視訊電話又響起。

這是什麼聲音？雖然不深刻，但我的確有印象，並不是直接聽過，而是爸爸曾經描述過。

「Oh！匿角射磨名字？」

「真的？長什麼樣子？」

我察覺自己的失言，剛才太過得意忘形，一不小心就把心底的願望說了出來。

「嗯……聽好，醫生說小艾莉下禮拜就可以出門了，爸爸會回去開門。」

「要乖哦！否則爸爸就會回去……」

只能等待爸爸出現嗎？

我環顧四周。如果我的聽覺判斷沒有錯誤，那股聲音應該是來自眼前一個物體，那就是電話嗎？電話也在愛迪生的故事出現過，透過它，距離遙遠的兩個人就能對話，爸爸也提到在我複原后，他會藉由「視訊電話」和我見面https://read.99csw.com。

這麼說來，我的長相也是如此嗎？

特別是右眼的下方，有一塊區域顏色明顯不同。

爸爸因為太過忙碌，陪伴我的時間越來越少，在這段期間，書就是我的朋友。

我看著《人魚公主》封面上的小字，逐字念過去，發現標點之間的字數剛好符合，心想應該沒錯，的確是爸爸念給我聽的大綱，於是開始記下每個字的寫法，整段念完，我已經學會超過50個字了。

爸爸應該找我有事吧，才會在這時打過來。我立刻接起電話。

於是我開心地翻開書本，逐字背誦整個故事，結果非常順利，故事念完后，已有上百個字的寫法進入我的腦海，可是我想學更多字，就打開下一本《青蛙王子》，同樣是一帆風順。

我的身體像是脫韁野馬，爸爸每介紹一樣東西，我都會立刻跑上前摸摸看 開始用手指輕觸，最後整隻手掌貼上去撫摸——完全擺脫睜開眼睛時對周遭的恐懼。這種實際看見、實際摸到的感覺，是以往從未體驗過的。

從小到大一直都很崇拜的人，原來長相是這個樣子。

可是過了好久，爸爸一直沒有提起這件事，我想一定是太忙了。

「『天才是百分之一的靈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

這種隔著門看不見彼此，一問一答的教學，讓我有回到過去的錯覺。不過只要不是在浴室里，爸爸就可以當面教我，糾正我該怎麼做，我學會了自己刷牙、洗臉、洗澡、如廁、換衣服、用筷子吃飯，一想到以前這些都不是自己動手，就真正體會到爸爸的辛勞，現在恢復視力，四肢行動自如，我不能再麻煩別人了。

「這樣啊……讓爸爸想想。」

叔叔向我揮手，消失在熒幕前，我覺得好興奮，那種認識新朋友的感覺，比吸收知識還要快樂。

「小艾莉，早安。」

雖然爸爸早就告訴我，會不在我身邊，我還是感到彷徨無助。突然要我切換到「視覺」的世界，完全無法融入，而平日得以溝通、仰賴的爸爸，卻無法適時引導我。

根據爸爸的說法，我每天必須休息三次，睡著時，會有人送飯進來給我吃。

「那爸爸教艾莉英文！」

我發現一件事情。

「嗚嗚嗚嗚哇哇哇哇！讓艾莉出去嘛！」

「一言為定哦！」

我忐忑不安地點頭，爸爸帶著滿意的笑容離開熒幕，過了一會兒，史丹利叔叔和爸爸一起現身。他比爸爸高出一個頭，體格也粗壯許多，下巴長滿落腮胡，一頭捲髮，膚色的確很黑。

「尼格？」

除了愛迪生之外，書中還有另一位令我印象深刻的人，就是海倫・凱勒。

「爸爸，艾莉想學更多的東西。」

然後，視覺和聽覺資訊又有了改變。

嘟嚕嚕嚕嚕嚕 嘟嚕嚕嚕嚕嚕

我沒看過蝴蝶，只能藉由臉上的這個特徵，想像蝴蝶的樣子。「小艾莉剛醒來的時候，身體下方的那個東西是『床』；放著電腦和電話的東西，就是『書桌』面對著電腦，右手邊是『衣櫥』，左手邊則是『書櫃』；書櫃的對面，有個像衣櫥一樣可以拉開的東西，就是房間的『門』……」

爸爸又哭了，爸爸真是愛哭，但他每次哭的時候都很高興，雖然臉會變得比較不好看，但我很喜歡這個時候的爸爸。

我用手觸摸那個地方，鏡子里的我也做了相同動作。

在往後的歲月里，除了和爸爸的對話時光，我幾乎都在讀書，速度也從一開始的五天一本、三天一本，進展到一天一本，甚至在時間充裕時，可以一天閱讀兩三本書。我發現書櫃里的書會經常替換，才不過一轉眼，那些童話書已經找不到了，我想，應該是爸爸拜託保姆，請她定期更換書籍吧！

有時我也會翻閱影視雜誌，我覺得史丹利叔叔的臉，很像一位叫馬汀・勞倫斯（Martin Lawrence）的老牌演員，雖然馬汀看起來年紀比較大，但年輕時一定像叔叔這樣子。

「嗯，所以爸爸還是努力工作吧！艾莉會自己學習。」

某天我接起爸爸的電話，他的臉一出現，就迫不及待對我這麼說。

旅遊雜誌上，經常會介紹台灣的風土景色，印象中「西門町」是很熱鬧的地方，除了可以見到許多人，我也想知道「電影」是什麼樣子，讀著影視雜誌上天花亂墜的介紹，我早就想見識看看了。

童話書和其它書籍不同，經常附有插圖，雖然字數很少，但因為必須邊讀邊記字，我還是花了一周的時間，才將所有的童話讀完，而那些字的用法也駕輕就熟，我發現中文用最多的字是「的」，通常每20個字就會出現一次。有些字也不止一個讀音，例如：「威廉泰爾一箭射中標的」，這裏「的」就讀成dì，爸爸說，那叫作多音字。

「哈哈，學英文要花很久的時間，而且爸爸英文也沒有很好，還是爸爸先教他幾句中文吧！不過他也很忙，要等他有空。」

以往所謂的生活空間，完全是虛構的概念，只能藉由腦海里的紙筆，幫我完成空間的構圖。爸爸說我睡在床上，我就在白紙下方畫上「床」，說右手邊有個書桌，我就在右方畫上「書桌」，至於「床」、「書hｔtps://rｅａｄ•99csw•ｃｏｍ桌」長什麼樣子，也完全是憑空想像。

「爸爸，那個響個不停的東西就是電話嗎？」

啊，這就是「笑容」吧！好久沒聽見爸爸的笑聲了。

書的種類琳琅滿目，除了聽爸爸念過的兒童百科、人物傳記、少年文學之外，還有些比較複雜的書，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人物傳記。因為透過這類書籍，可以直接認識一個人，進而認識全世界，自從爸爸談論起黑人叔叔以後，這就成了我最大的願望。

我認為她的境遇和我很像，但是更為嚴重，因為罹患急性腦炎，連聽覺也失去了，要學習說話很困難，直到遇見蘇利文老師，才藉由點字和唇語學會語言，後來甚至考進劍橋女子學校（The Cambridge School for Young Ladies）就讀。這麼多年來，蘇利文老師一直在她身邊。

「艾莉會乖乖的，不會踏出房間一步。」

想摸摸爸爸的臉，想摸摸黑人叔叔，想去學校認識更多的人，想到不同的國家去看看……

「艾莉不知道怎麼學，爸爸教我。」

「洗髮精，是那個架子上第二格的東西嗎？」

「不能到處亂跑，西門町人很多，一定要緊跟著爸爸，就算爸爸暫時離開，也要在原地乖乖等著，否則很容易被壞人抓走。」

「準備？準備什麼？」

籠中鳥。

「Hello，Alice！匿豪，窩使史丹利？」

爸爸知道我已經在閱讀《愛迪生傳》，非常吃驚，經過他的耐心指導，我花了6天的時間讀完這本書。

「爸爸午安，今天怎麼這麼早？」

「艾莉好緊張，沒和其他的人說過話。」

「但是，小艾莉得答應爸爸一件事。」

我一直謹記父女之間的約定。皇天不負苦心人，下一次的「命運之日」終於悄悄到來。

即使有保姆打理，我還是必須學會基本的生活技能，而教導我這些的，當然還是爸爸。

「艾莉不是籠中鳥！艾莉也想摸摸爸爸的臉，而不是平坦的熒幕！」

「呵呵，那得等你學好英文才行。」

「看書？」

「嗚……小艾莉，你真的長大了……」

保姆似乎不只是送飯而已。書桌的角落有個垃圾桶，爸爸說不要的東西就丟在那裡，每當垃圾堆積到一定的數量，就會被清理得乾乾淨淨。另外，衣櫥里的衣服也總是非常整齊，沒什麼臟污。

「因為……醫生說小艾莉快康復了，只要到了那時，爸爸就會打開那扇門。」

「是那個到非洲探險、尋找李文斯頓（David Livingstone）的人嗎？」

「對，他說等一下想看看你，可以嗎？」

視野中的景物發生變化了，而且是隨著我的行動改變。當我的頭向右轉，畫面就會往左偏移，向上抬起時，畫面就會下沉。

「艾莉以後一定馬上接！」

「哇！是要出國嗎？」

「那個是胎記，爸爸很喜歡小艾莉的胎記，因為形狀像蝴蝶，很漂亮。」

我可以用眼睛「看」了——當下我就意識到這點。

原來這就是人臉的樣子。

我試圖關閉那個洞，回到過去靠聽覺體驗環境的方式。

聽見爸爸的指示，我愣了一下。拉？過去我幾乎沒動過身體，知道怎麼「拉」嗎？我叮著自己的雙手——兩邊各有五根細長的東西從一處延伸，應該是「手指」吧！共計十根手指，要如何用它們把衣櫥拉開呢？

然而，大腦雖感到迷惑，身體卻不由自主動了起來，只見我右邊的五根手指伸向前，緩緩包覆著衣櫥上一塊凸起物，然後帶著那塊凸起朝自己這邊移動。才不過一瞬間，衣櫥右半邊就「打開」了。

「爸爸沒時間教我，對吧？那艾莉想去學校！」

「十・五・歲・生・日・那・天，人・魚・公・主・浮・出・水・面……」

透過熒幕後方的窗戶，只能見到一樣的景色，而那扇通往外界的門，也一直沒有打開。

「台灣。爸爸會帶你到西門町逛街、看電影，順便看看外面的人。」

「讓艾莉出去！讓艾莉出去！讓艾莉出去！」

「She's just interested in your color.」

的確，我和爸爸在交談時，也不可能一口氣將話說完，必須停下來休息，原來這樣的停頓，在文字里可以用符號表示。

「右手橫握牙刷。好了嗎？然後把牙膏擠在刷毛上，刷毛抵著牙齒，上下振動。」

「爸爸一定要加油！艾莉會忍耐的，絕對、絕對不再讓爸爸操心！」

我不太清楚，因為處在一個不變的環境里，過著千年如一日的生活，很容易失去對日期的概念。

這麼說來，得先回到「原點」才行一一然而，因為自己剛才的頻繁碎動，已經回不去了。

「為什麼？」

「中文和英文，不一樣嗎？」

有些字沒見過，但憑著不甚清楚的記憶，仍可以大致拼湊出整段話，但是接下來的內容就沒那麼順暢，閱讀過程中，看不懂的字接連出現，我只好先記下來，之後再詢問爸爸。

我逐漸習慣斗室里的一切，這個6坪大的小房間，就是我的世界。日常必需品、複雜事項都由保姆打理，即使爸爸不在身邊，我也能生活無虞。九_九_藏_書

好想摸摸看爸爸的臉。

「真是聰明，不愧是爸爸的女兒，這麼一來只要學的字夠多，就可以讀書了。不過小艾莉應該已經忘記《愛迪生傳》詳細內容了吧！爸爸這裏也有一本，改天再念給你聽。」

「跟你說一件事哦！你還記得爸爸提過，有一個黑人同事嗎？」

我曾經面對鏡子摸過自己的臉，因此知道觸感如何。臉上有許多感官，其中鼻子向前凸起，眼窩朝內側深陷，凹凸輪廓構成的臉部線條，我已經用雙手確認了好幾次。

我恭敬地鞠了個躬。雖然他的中文發音有點奇怪，但大致聽得出來，不過他稱呼我Alice，是指夢遊仙境的愛麗絲（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嗎？

想離開這個房間。

每當爸爸說話，畫面就會有一小塊區域明顯動作，所以那塊區域是「嘴巴」啰？而嘴巴的上面，就是「鼻子」，鼻子上面是眼睛，至於人臉的兩側，就是耳朵。

「要等多久？」

「呵呵，眼睛看得見的感覺如何？」

我突然有種錯覺，好像面前有一道厚實的牆壁，而我正打算穿越它。

爸爸不厭其煩地說明房間的擺設。對我而言，能將所見的事物與熟悉的名詞連結起來，比見到東西本身更令人興奮。

我感到很意外，因為那陣子爸爸的工作經常忙到晚上，只在睡前的一小時打電話紿我，其他時間我只好看書。一小時無法說太多話，我向爸爸請教一些書上不了解的地方，等他回答完畢，已經可以互道晚安了。

「就算爸爸敲我的頭也沒關係，就算艾莉病情惡化也沒關係，我只想出去！爸爸，我不想再待在這個房間了。書上都有寫，外面有好多迷人的地方，也有好多像叔叔一樣有趣的人，可是我只能待在這裏！」

喀嚓——

好想認識他們。

「敲艾莉的頭。」

「爸爸，那位新成員，可不可以讓艾莉看看？」

「真的嗎？」

「好～」腦中完全被興奮之情填滿，我漫不經心地應著。

「小艾莉，午安。」

我是被壞巫婆（Dame Gothel）囚禁的長發姑娘（Rapunzel）嗎？

原來這就是記載知識的東西，看起來真的很複雜。我將書翻開，裏面也排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但不像封面一樣有大有小，偶爾會出現幾個比較大的字，但幾乎都一樣大。然而仔細一看，就知道上面的每個文字都長得不一樣，種類非常繁多。

我認為自己已經有能力看懂一般的書，於是懷著期待的心情，打開那本很喜歡，但印象已經模糊的《愛迪生傳》。

於是我下定決心，下個時段一定不要睡覺，好好觀察這個送飯來的人。結果一分鐘、一小時、一個上午過去了，我撐起沉重的眼皮，忍著飢餓的肚子，滿心期待保姆的到來，可是那個人終究沒有出現，我的肚子咕咕叫著，終究還是無法對抗身體的疲倦，進入夢鄉。當然，醒來時又看到滿滿的食物。

「好高興！可是……有點害怕。」

我很清楚，隨著我逐漸長大，爸爸能教我的事物也越來越少，而且他的工作越來越多，無法再像過去一樣時常和我說話，我必須靠其他的方式學習，但是目前唯一的途徑，就只有爸爸。對於這點，爸爸想必也很苦惱吧！

我想起爸爸說的《長腿叔叔》故事，比起女主角，我連那個人是高、矮、胖、瘦都不知道。

「這……」爸爸的眉頭瞬間緊鎖。「小艾莉，你忘記了嗎？爸爸會……」

那個聲音，是來自爸爸的訊號。

嘟嚕嚕嚕嚕嚕

「當然啰！你先看一下封面。」

我從睡夢中醒來，發現一切都變了樣。

「我的名字是何艾莉。史丹利叔叔，你為什麼那麼黑？」

我感到相當震驚。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上、下、左、右、前、后」的概念是絕對的，當知道移動身體會改變物體的方位時，腦中的構圖全亂了，除非固定在一開始的位置，否則眼中看到的景物配置，一定和原本構圖不同。

欠缺的真實感回來了，僅僅數小時，卻能讓我對一切豁然開朗，這都是爸爸的功勞。

啊，電話！

隔天我立刻將那些書搬到床上，打算仔細閱讀。

「什麼事？」

「其實是21個，中間有一個帶著尾巴的小黑點吧？那是『逗號』，是中文的一種『標點符號』，標點符號沒有讀音，朗讀時也不用念出來，但有些需要停頓一下，例如：『逗號』和『句號』」

這是當然的吧！爸爸本來就不在這裏，怎麼可能摸到他的臉。

爸爸雙眼圓睜，露出難以置信的樣子。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記性那麼好，幼兒時期發生的種種，爸爸念的那些東西，仍舊記憶猶新。我第一個聽的童話故事《人魚公主》甚至已經成為大腦的一部分，一字不漏地刻在記憶區里。

電話旁的那個東西，有影像在上而動著。

「嗯，因為爸爸很辛苦，艾莉要快點長大，以後才能幫爸爸的忙。」

我問爸爸童話書都放在哪裡，他將每個故事在書櫃的位置一一告訴我，然後我們互道晚安。

爸爸，什麼時候才會讓我出去？

「What's she do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