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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Why dun it 第十章 而立之年・漂流(三)

第三部 Why dun it

第十章 而立之年・漂流(三)

「你這麼講,我是不是也該說,自己不該約你見女兒一面呢?我甚至可以說,如果我當初不出國的話,一切都會很美好,我們現在仍是夫妻,女兒會健康長大,你們母女感情融洽。是這樣嗎?」
「愛、習慣、愛……如此循環下去嗎?但這麼一來,是先有習慣還是先有愛呢?」
「干!那是老子行兇的證據,你想暗杠起來交給警察,對不對?」
「靠,老子說的都是真的,不用那麼麻煩啦!」
「可是,你還是答應我見面的要求。」
在我們僅有3年的婚姻生活中,夫妻倆因為孩子聯繫在一起。從生產前後孕婦的照料,到小嬰兒的哺育,大山都盡了心力,雖然我們因為忙到疏於和孩子說話,導致孩子無法發聲,但在沒有親戚可以委託照顧,男方求學、女方打工的情形下,能儘力維持家庭的平衡,已經是很不簡單的事了。
總覺得她有些失望,是我的錯覺嗎?
「其他人也可以走了。阿練,你給我過來!我還有些話要問你。」
「店是爸媽的,我只是繼承下來而己。」
我望著她微笑的臉,赫然想起自己來這裏的目的。然而此刻,中午她悲愴的臉也浮現在一旁,和現在的表情成明顯對比。
沒過多久,就傳來胖警官的大嗓門。
我盯著他的臉,他也停下腳步,人概是從我的表情察覺到我有話要說。
我從口袋裡拿出剛做好的名片,遞給她。
即使內心懷著「你這孩子才不是我女兒」如此違背人倫的思想,只要不說出來,持續演戲就可以了,但現在卻發生這種事,那種痛失愛女的悲慟,是無論如何都演不出來的。我盯著眼前紅衣紅帽的屍體,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竟然是……
「不過我有個問題。」
「不會啊!我覺得大姐很帥氣,你就算不是鰵察,也很適合那種到處調查的職業。」
雖然孩子是應大山的要求生下的,但原因應該不在這裏。
今天便是我行動的第一日,人沒找著,倒是發現他的兩個同夥,沒想到大山比我更迅速,直接挑上阿練可能出沒的地點。知道他和我想著一樣的事,我有些吃驚,平日溫吞的大山在女兒死後,立刻化身為行動派,但這也暴露他先天的不足——因為他不是旁觀者,容易受到情緒左右。
大山的臉色非常差,我拍著他的背,試圖安撫情緒。
「范小姐,你終於來啦!」
如果她就是那位聲音透過變聲處理,堅決不肯透露身份的通報者呢?
「就算我反對,你應該也聽不進去吧?」
大家都說親子之情是無法斬斷的,就算父母離異,甚至斷絕關係,那條線會一直存在。但是當我再度見到自己的女兒時,卻感覺那條線己經消逝,再也抓不住了。
我衝進洗手間前,一定已經忘了她牽著大山的手時,一副蠢蠢欲動的樣子吧!那模樣就像未見過世面的公主,剛被帶出皇宮,就迫不及待想認識外面的一草一木,甚至不顧僕人的叫喚到處亂跑。
我輪流望向他、大山和阿練,開始思考自己在案件中扮演的角色。
「練哥,我們找你好久欸!你怎麼又被條子盯上啦?」
聽到下流的發言就痛毆對方,這點足以證明他不適合做調查。
在大山即將衝上前之際,兩名警員立刻將他按住,胖警官也走到他身邊,和他低聲說了幾句。他們距離我較近,因此可以稍微聽見。
「哼哼,你這婊子,我就跟你直說吧!」
可是另一方面,世俗的道德觀卻也壓迫著我,使我無法對大山明說,如果老實告訴他「那是你的女兒,不是我的」、「我對她完全沒感覺」,那太過無情,也太過絕望了。因此我只能陪笑臉,努力扮演一個親切的母親,當大山提議要看電影時,我也挑選小孩子愛看的動畫片,還買了爆米花家庭分享餐。
「請說。」
「像是這個嗎?」
「因為不賺錢嗎?」
和大山道別,吃過晚餐后,我來到服飾店門口。
「要看午夜場?她不會想睡覺嗎?」
胖警官搖頭嘆氣,走到旁邊的座位,開始低頭整理自己的資料。
「呃……借過。」
大山,請節哀順變。
「哪,你看。」
「你真的不把舊的那件給我?」
少女轉過頭來,對我微笑。
「噗……」她愣了一下,才知道我在開玩笑。「未央姐,你很冷欸!」
干我什麼事?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我為自己的心態感到悲哀。
「嗯,既然經過,想進來看有沒有合適的牛仔褲。」
漂流在虛幻之街。
「慢著,你想和我做一樣的事?」
那個高度,差不多是一個6歲小孩倒下後會攀住的地方,如果牛仔褲沾上被害者的指紋,那便是強力的犯罪證據,兇手疏忽了這件事,拿去換新之後才赫然驚覺,因此說什麼也得要回來,但店主堅持不給,再三保證已經銷毀后,兇手才勉強離開……
「我也不知道,可能很久沒見面了吧!」
「到底怎麼回事?」
路程不遠,但找人則另當別論,如果抱著一定要找到的心態,絕不是輕鬆的一件事,更遑論三更半夜街上靜悄悄的,心理的壓力更是難以承受。
「就算真的沒有,奉勸你https://read•99csw•com最好把那件還給老子,就算拿去銷毀也得給我要回來!」
在我因為害怕閉上雙眼前,小露被車子猛烈沖揸,彈飛10米遠的景象,頓時竄入視網膜。
「他沒有要求其它款式嗎?」
簡直就像她不是我生的一樣——當這種想法浮現時,不安感充塞我的胸口。
因為在「小香港」就有預感會發現屍休,我當下完全沒有震驚、哀傷、悲憤的情緒,但看到大山淚流不止的臉,我開始害怕被揭穿,道德感與真心只能二選一,我沒有辦法虛情假意地哭,矛盾的心態讓我難以自處。
大山立刻停住,轉頭瞪向聲音的來源。
兩人進入辦公室時,龐克頭仍回望了我一眼。
「你們來得正好!我正缺你們的說詞,過來跟你們老大對質一下!」
我順著胖警宮的視線望去,大山垂頭喪氣坐在那裡。平日俊俏的臉上布滿瘀青和腫脹,完全看不出是他本人,他似乎己被問完話,卻不時抬頭望向正在進行筆錄的那一桌,臉部肌肉不停顫抖,眼神非常可怕。
「哈哈哈,未央姐不適合啦!你如果做服務業,一定會和討厭的客人吵架,甚至大打出手。」
在這種情況,迂迴戰術或許比較有利。
「學費沒問題嗎?」
我趕緊將手縮回。是那麼重要的東西嗎?
我比了個OK的手勢。「傳說都是經過誇大和渲染的。」
傳來汽車的油門聲。我正想出聲叫喊,然而,事情就發生在那一刻。
「什麼啊,原來不是警察啊!」她的微笑變成苦笑。
在逛街的過程中,她的左手一直揪著大山,本來另一手應該由我牽著,但我從頭到尾都走在他們後方,冷眼觀察這對父女。小女孩不知道要和我說什麼,只好一直找爸爸聊天,大山不時回頭看我,似乎也察覺到了,我微笑著搖頭,告訴他:沒關係,我不在意。
他向我提出去美國的想法前,我們之間沒出現什麼裂痕,而我也甘於辛勞,打算在家庭的羈絆之下一直生活下去。
會是前男友糾纏不清嗎?很難想像是那個少女的聲音,兒乎是全力喊叫。
「不過,店馬上就要收起來了。」
「我和女兒也很久沒聚了,可是她如果被殺我還是會覺得悲痛、憤怒,這是兩回事吧!算了,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我不懂啦!」
就像在公共場合里大聲交談的年輕人,他自顧自地說著,完全沒顧慮到自己是在對警察說話,還有「那白痴」正坐在不遠處,用惡狠狠的表情盯著他看。
我原本是這麼想的,如果沒有發生那種事,終歸只是生活的一個小插曲。
我出來時,大山的表情已經完全變了樣,抓住我的肩膀大叫。
那聲慘叫,是我無意識之下釋放壓力的方式。我累了,我不要再當偽善者,一開始大山邀我見面時就應該拒絕的,就是因為這種不上不下的態度,才會害死一個小女孩。
「你老公這樣我們會很閑擾啊!案情已經夠複雜了,我不想再節外生枝。」
「不好意思,講這種話好像太狂妄了……」她察覺我的眼神,頓時有些臉紅。
「話說回來,范小姐你可真沉得住氣啊!死的不是你的親生女兒嗎?」
「你這笨蛋!她如果那麼乖,我幹嘛一直牽著她?」
「沒證據幹嘛懷疑你?我只是覺得疑惑。」
突然間,一道影像躍入我的腦海。
「要去醫院嗎?」
透過櫥窗看向店內,裡頭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發生什麼事了嗎?
「喏,就是那件。」她指向拉門的方向。
「突然要收掉,不會覺得可惜嗎?」我想繼續和她閑聊,起了一個話題。
「因為大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那兩個痞子看到你就嚇跑了,八成我們都誤會了吧!」
「快進去啦!」
到派出所報案,做完筆錄回家后,我立刻拿起紙筆,趁還有印象時,把自己在搜索行動時展現的漫不經心,毫不保留地寫在札記上,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大量的回憶和心情跳躍佔滿篇幅,變得有點「意識流」,雖然知道自己不會想看第二遍,卻仍不停書寫,彷彿這是一種排泄過程。
我很想說他早就不是我老公了,又覺得這句話太過無情而作罷。
她往康定路的方向,我則朝中華路的方向走,步行一段路后回頭,希望能目睹她的背影,卻只瞧見馬路另一邊的建築物,彷彿她被吸入盡頭的虛空,再也回不來。
我在內心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隔天,我立刻打電話到認識的徵信社,請求在那裡打工。
「不是的!我這麼說並不是在指責你,只是在說出我的決定之前,想向你坦白。」
「其實還好,因為房子是自己的,不用付租金。主要是考上大學了,沒辦法兼顧這裏,也沒有認識的人可以幫忙。」
不論怎麼想,一對多的大山雖然被打得不成人形,竟還能全身而退,努力撐到警察來,實在太令人訝異了。果然一牽涉到女兒的死,腎上腺素就會讓父親成為厲鬼嗎?
「你說吧,再怎麼難聽,也不會比那個人講的話更糟。」
「不會!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徵信社的工作時間不固定,我會想幫你看店https://read.99csw.com。」
雖然不是很清楚,至少一些特徵有拍出來,有了照片,至少問人的過程不會雞同鴨講。
寫完之後,我立刻對整篇的文字作嘔,在廁所里吐了好久。
「我叫顏露華。顏色的顏,露水的露,風華絕代的華。」
「少年仔,沉住氣,不要在警局裡鬧事。你放心,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吃不完兜著走。」
沒看見龐克頭與油亮頭的身影。這也難怪,事情發生的當時,他們正到處探問「練哥」的下落吧!
我深呼吸一口氣,準備坦承自己的心情。
「我女兒?可是那不也是……」
「為什麼不去報警呢?」
當大山將她託付給我,自己去洗手間時,我的內心的確有些抗拒,一方面不知如何與她獨處,另一方面我自己也忍不住了。不知為何,小女孩一直吃爆米花,卻完全不碰汽水,都是我和大山在解決。
我嚇了一跳,因為小露的「做夢」音量突然放大,想必她當時真的很憤怒吧!
我看著她的側臉,與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柔弱相比,她像是吃了定心丸般,雙眼散發著堅毅的神采,讓我有些目眩。如果孟子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真能使人成長,那我眼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啊,不要碰。」
即使我們離婚、各奔東丙,事件的牽引也會將我們連在一起。雖然不久他又會回到美國,但我認為在遙遠的未來,我們一定會因為某個事件再度見面——我有這樣的「預感」。
她掛斷電話時,正打算豁出去,向警方坦承一切吧!在她這麼做之前,我得阻止兇手將她滅口!
「干,被我說中了吧?欸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你看他那副鳥樣,超好笑的!」
「我、我明明叫她留在這裏的……」
雖然我是生母,此刻卻可以體會那些繼母的心情。
即使心裏有些疙瘩,只要撐過那晚,一切都會回複原狀,大山會回美國繼續從事研究,小女孩會跟著爸爸,而我則回到打工的生活。今晚,不過是暫時「客串」媽媽的角色罷了。
「媽……媽?」
看吧!只要被警方發現就沒戲唱了。
他的府膀上下起伏,傷痕搭配一臉愁容,使臉部顯得非常滑稽。我不禁想像大山打架的情景,首先抓起一旁的椅子往阿練頭上敲,等他倒地時撲在他身上,揍他幾拳,接下來……應該會被其他人架住吧!那他是怎麼讓那些人挂彩的?
就算是「繼母」,或許會為了日後的相處和諧,而積極尋找也說不定,這麼看來我比繼母還不如。
「歡迎光……啊!」
女兒會說話了,眼疾也痊癒了,那是大山的功勞,不是我的。我彎下身撫摸她的臉,說「好乖」,但心裏卻排斥這句話。,我不是你媽媽,曾經是,但現在已經……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打來?」
「所以你沒換給他?」
三天前胖警官來拜訪我,告訴我警方接獲密報,說目擊整個兇案過程,根據通報者的描述,兇手的特徵很像是警局留有案底,一位名叫朱銘練的男子。由於對方堅決不肯透露姓名,聲音又透過變聲器處理,警力當時並沒有太認真看待這條線索,不久卻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得到目擊證詞,指出朱銘練在案發時間前有經過那裡,兩條線索加在一起,他立刻成了警方鎖定的對象。
不安定的罪惡感持續到最後,終於在發現屍體時爆發。
大山笑了,這是我進警局之後第一次看見他笑,雖然發腫的臉笑起來很難看,我卻有獲得救贖的感覺,不只是因為得到大山的諒解,另一方面,有種學生時代一直存在我倆之間,那密不可分的「默契」已然尋回的安心感。
「范未央……我可以叫你未央姐嗎?」
「因為時差問題,我們現在可是精神飽滿呢!未央不好意思,你就捨命陪陪女兒吧!」
他拗口的問法讓我覺得有點好笑。
傳來「嗶」的切斷聲,室內頓時回復靜謐,只剩下憤怒的情緒飄蕩在空氣中。
我們在原地等了一小時,大山提議先在西門町尋找。
「對,即使你沒被警方注意,之後還要回美國不是嗎?那就由我接手吧!所以我剛剛才那麼說,我和你立場不同,不會因為聽到嫌犯的話就動怒。」
而且這份罪惡感還具有雙重意義:第一,是因為自己的疏忽,導致小孩走失的歉疚。第二,明明不見的是親生女兒,自己的反應卻像個外人,如此社會道德對良心的苛責。
「去,老子只是陳述事實,欸,你們穿便服的怎麼都那麼凶啊?我阿伯也干過便條,人就很和藹可親。」
「媽媽也要進去,你乖乖留在這裏喔!」
我還是問不出口。
「是啊!」
「好~」
「要買……衣服嗎?」
「你的決定?」
「爸爸,這個人是准?」
雖然音量減弱許多,仍可以從言詞中嗅出挑釁的意味。
兩人分頭尋找,我們從中華路出發,我走峨眉街,大山走武昌街,在康定路的電影公園會合后,我轉向成都路,大山轉往漢口街,如果都沒找到人,再到派出所報案。
我開始陷入沉思。
徹徹底底的旁觀者。
為何小露會知道,換牛仔褲的客人是九九藏書兇手呢?應該不是憑臆測……
掌中的溫度不知為何,比室內的空氣還要溫暖。
「不用,都是些皮肉傷,回家消毒就好。」
「哇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
她雙眼圓睜,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我,但不久就哈哈笑了出來。也難怪,才剛認識就說這種話,雖然我是肺腑之言,會被認為客套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在康定路停下腳步,左右觀察,發現小露位於左前方電影公園不遠處,正打算橫越馬路——自己來回的這段時間內,她都在公園散心嗎?
虛幻的街道。
「是你媽媽喔!快叫媽媽。」
不想沾上第三者的指紋,所以才告誡我「不要碰」嗎?
沒辦法——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打來?」
又來了,那股預感。
「不,我還是換了。沒想到再隔一天他又跑過來,說要拿回那件舊的,理由是我讓顧客權益受損,新的那件就當作賠償。」
「嗯,我上禮拜去徵信社了。他們不協助調查命案,卻可以教我一些偵探技巧,像是跟蹤術啦、情報搜集之類的……」
龐克頭和油亮頭在警局看見我,他們誤會我是警察,一定會告訴阿練,小露己經和警方接觸,如果阿練的確是殺害小女孩的兇手,小露真的掌握了某件事……
是因為大山無理的要求,讓我願意割捨這層聯繫嗎?還是這想法一直存在我心中?此時此刻己無法探究。我只知道,在我將這條線給切斷,歷經四年的空白后,那種為人母的意識已蕩然無存。
「她到哪裡去了?」
「已經回不來了,再見!」
胖警官走到我身邊,同樣低聲說道:「受不了,年輕人就是血氣方剛。」
那時我還在徵信社學習,知道警方已經鎖定嫌犯,頓時體會到自己的渺小,但我並不打算放棄,因為警方有強大的搜查優勢,我也有自己的方法,有時要打探消息,一個女人家反而比較方便。至於能力所不及的情報,或許可以從胖砮官那裡探聽。
我向入口處的人詢問,說要找剛才打架鬧事的人,他指向裡頭一個房間。
當我們走到門口時,耳邊又傳來一句刺耳的話。
胖警官看所有人都做完筆錄,轉頭對大山說道:「何先生,你可以走了,雖然可以體會你的心情,我還是得說,你這麼做會造成我們困擾,希望你能全權交由警方處理。」
「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你這傢伙,該不會有戀女情結吧?」
冷漠也好,無情也好,我決定用自己的方式贖罪——揪出殺害小女孩的兇手。我相信,正因為自己對死者沒有任何感情,才能放手去調查。
阿練不情願地起身,隨後立刻轉向大山這邊,將睥睨的視線投射在他身上。阿練嘴角上揚的臉有一股令人生厭的特質,那不僅是外表的影響——「相由心生」這句俗語在他身上完全適用,他的笑容彷彿是將心底的惡意,赤|裸裸地展現給周遭的人看,且本人毫不在乎。
快到中華路了。今天真的很忙碌,我只想趕快回去睡覺。
「該打烊了。」小露看向牆上的掛鐘。
當她知道我不是警察時,有點失望的表情。
大山看著我,似乎在考慮我講這些話,有幾分是認真的。
「不管是進入或脫離,都需要『契機』哦!」
「Don't mind!」
「對。我的髙中班主仟曾在課堂上告訴我們,他認為『愛』與『習慣』是互相影響的。與其說喜歡一件事才一直去做,或是因為不斷投入才真正愛上某件事物,倒不如看成是梅比烏斯環(MOEBIUS BAND)的正反面,是互為表裡,且不斷循環的。順著『愛』的那面一直走,會不知不覺來到『習慣』的那面,再一直走下去,也會自然地來到『愛』這一面。」
那麼,會不會也存在一股力童,將我推回母愛的環內呢?我盯著眼前少女的臉龐。
「有些人真的很過分,一堆無理的要求。」
「喔、喔……」
另外一邊,一個年輕人正滔滔不絕地向制服警員陳述經過,他雖然也受了傷,程度卻不若大山嚴重,因此馬上就能認出來。那個下流的冷笑看來並不只存在相片里,親眼目睹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因為太過熟悉了,有時會覺得,這個鬧區就像後院里的巨大模型,缺乏真實感。一旦接近深夜,這裏失去人群的熙來攘往,道路的車水馬龍,那種感覺就越形強烈。
「不會,也有很理智的年輕人。」
如果說出我的想法,一定會受到強烈譴責吧!
顏色是有點刷白的藍色,由於經過反光處理,在審內光線下頗為醒目。剪裁很特殊,除了喇叭開岔的部分外,褲管其實有點窄,感覺就是用來襯托腿部曲線的,這真的是男用的褲子嗎?
「那好,告訴我你的size。還是先幫你量一下腰身?有沒有偏好褐色或黑色?還是藍色就好?」
當大山在信里告訴我,想帶女兒回台灣看看,順便見我一面時,我腦中想的竟然只是「啊,那個大山的孩子,我該見她嗎?」對於那個女孩是自己的親骨肉這一點,完全沒有自覺,也沒有那種親子即將重逢,迫不及待的渴望。甚至當她蹦蹦跳跳地出現九九藏書在我面前,我看到她臉上那個熟悉的蝴蝶形胎記時,也缺乏任何真實感。
大山起身時,身體一個踉蹌,我趕緊上前攙扶。他的眼神已經和緩許多,呼吸也不像剛才那麼急促。
「可以啊!那怎麼稱呼你?」
小露和我一起推開玻璃門,拉下外面的鐵卷門后,我們道別離開。
二人組弄亂的部分都己恢複原狀,雖然有些衣服因為沾上兩人的鞋印,不得不從展示櫃撤下來,整體看來並沒有多大改變。
我仔細觀察褲管,右腳的開岔帶有縫線,綴著兩排流蘇,左腳本來應該也有,卻己被扯掉大部分,只剩下零星的四、五條。我伸出手,想摸摸流蘇的觸感。
「等到有愛?」
「是驚訝怎麼有女人那麼丑吧?」
經過挑選、試穿,一陣折騰之下,終於選好要買的款式。少女開始打包,我不時打量店內的擺設,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一個人開店,很辛苦吧?」
警局辦公室里一陣鬧烘烘,那些低頭站著的人臉上都掛了彩,一字排開輪流被警察問話,身穿制服的臀員正在做筆錄,熟悉的肥胖身影則坐在一旁,看到我進來,立刻起身。
自己的母愛,就是因為受到那股強大的外力,才逐漸消失的嗎?就像「愛與習慣循環」的逆行性作用,因為和女兒分離了,接觸她的機會減少,於是愛也一點一滴地崩解,最後連見面都會覺得厭煩。
「其實是上周才加入的,竟然一眼就被你看穿。」
「然後阿彬問我是不是因為有人死啦?我就說是啊,老子喜歡跟著女生屁股,就這樣被懷疑啦!本來最近想找小屁股跟蹤的,操,還是算了。結果阿彬才剛問我:『阿練你有這種嗜好啊?』靠,一張椅子就打到我頭上了。干!是那個白痴,他打得超用力的!原來他是小妹妹的爸爸哦?我爸才不會為我打人咧!兒子和女兒原來差這麼多,可以讓爸爸從小雞|巴變成大超人。」最後一句還刻意放大音量,很明顯是說給某人聽的。
我走上前,裏面有一張桌子,桌上就放著那件牛仔褲。
大山沉默了,上下打量著我,大概是驚訝一個女人家竟然想扮演偵探。
小露看到了,隔天兇手剛好拿證物送上門來,因此不能還給他,又害怕與警方見面,所以報案時沒有提牛仔褲的事。最後兇手根據店內的名片,打電話和她攤牌了,順便進行恐嚇。
「太適合了!」她掩著嘴輕笑。
一股強大的力量牽引我,使我雙腳不停擺動。
少女從里側的拉門處現身,見到外面有人,神情有些困窘。
我觀察這兩人視線的一來一往,有種在看連續劇的錯覺。
龐克頭睜大眼睹,大概是驚訝那個張牙舞爪的女人會在這裏吧!我讓出一條路,他還是呆在原地不動。油亮頭的雙眼只對著我一兩秒,發現龐克頭沒反應,馬上用手拍打他的後腦。
然而我卻以「尋找」之名,行觸景生情之實,完全不將小女孩的死活當一回事。這本札記的第一篇文章,滿滿寫著我當時的「罪狀」,我到現在還不敢打開來看,因為文中的女主角心態,看起來像是在夜遊,完全不像一個女兒走失的母親——甚至會合時還向大山抱怨,說想快點回家睡覺——被道德感苛責的我,很想否認那個無情的女人就是自己,卻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
她朝我揮手,說了句日本人常用的英文。
我拿起手機,裝作正在撥打的樣子,偷偷|拍下了阿練的照片。
「阿練!」胖鰵官怒吼。
「警察大姐,中午真是多謝呢!」
我推開店門,尖銳的談話聲立刻竄入壞里。
「已經回不來了,再見!」
小露促狹地吐舌。
「啊……」原來如此,所以那麼年輕就當店長嗎?「我很遺憾。」
「如果這裏租得出去,應該勉強夠用吧!還得去打工。」少女嘆了口氣,望向櫥窗。
然後,轉身對另一邊吼道:「阿練,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年輕人的氣勢頓時被削弱一半,他撇撇嘴。
剛進入店而時,那通充滿憤怒的電話交談,還有小露刻意加大音最的「做夢!」
我壓抑差點脫口而出的「小鹿斑比」,握住那纖細白皙的手,說了聲:「請多指教,小露。」
「沒有!絕對沒有!」
她搖頭,臉頰的稜線看起來很漂亮。
那天不是假日,散場時沒有多少人,我卻可以想像好奇的小女孩跟著人群搭乘電梯,一路走齣電影院的樣子,據我觀察,她是那種初生之犢不畏虎的類型,完全體會不到外在的危險。
我和大山不理會他們,轉身走出警局。
「才沒有人那麼無聊。未央姐,你還是叫我『小露』吧!以前同學也是這麼稱呼我。」
「你應該被很多人開過這種玩笑吧。」
「承蒙惠顧,有空歡迎常來,當然,是在我入學之前。」
「對不起。」我先開口。
「這個時間路上沒什麼人,說不定可以在哪裡發現她。」
「我……」
「4年前就已經不是了。」
「對哦!你只營業到9點。」
「我家就在附近。」
「沿路滑……下去?」
「你要我說幾次?就跟你說不可能了!」
暗紅色的衝天炮映入眼帘,後面是油亮的頭髮,兩人九-九-藏-書一見到我和大山,視線立刻停在我身上。
「對不起……」
「警官,你在懷疑我嗎?」
她伸出右手到我面前。
「沒有,他好像很在乎舊的那件,一直賴著不走,最後是我再三強調已經銷毀了,他才不甘願地離開。我才不想給那種人佔便宜,做夢!」
雖然一個店長拋下店面不管,自顧自地在裡頭講手機,這樣的行為實在很冒失,但她講電話時判若兩人的態度,讓我突然覺得有機可乘。對我而言,她的「不謹慎」就是一個機會,說不定可以從她這裏打聽到與阿練相關的線索。
「找不到再說吧!人走失警察也不能做什麼,最多協尋而己。你想坐著枯等嗎?那是我們的女兒啊!」
「老師說都有可能。而且啊,循環的過程中也可能像我這樣,被不可抗力給拉出環外。」
「這麼嚴重啊?」
我不再猶豫了,預感驅使我轉身,朝相反方向奔去。我穿過屈臣氏廣場、獅子林大樓、誠品武昌店、電影街和廢墟,眼前就是拉下鐵門的店面,再過去則是康定路。
「那又是另一種等級了。一般而言,就是刁鑽客。比方說有個男的來這裏買一件喇叭牛仔褲,沒有試穿就直接打包帶走,結果隔天又過來,說是褲管開岔的流蘇整排斷裂,想要換一件,可是那明明就很強韌,不用力拉扯是不會斷的。」
負責筆錄的警員不理會他,用平淡的語氣說:「還有嗎?沒有換下一位。」
「該不會……吃你豆腐吧?」
「因為我等一下要說出不太好的話,所以預先道歉。」
峽谷與河水。
「麻煩你了,我的腰圍一直在變,顏色我都穿藍色。」
「哇咧,條仔你不在場都不知道,我沒看過一個人可以變臉到這種程度的。我們剛進店裡的時候,那白痴還兩眼無神坐在那裡,像這樣……干,很白痴吧!那表情超無力的,就像前天晚上看A片打槍過度。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只覺得那模樣很倒霉,後來就聊起來啦!阿彬就問我……啊,阿彬就是那邊那個痞子啦!他說為什麼我這幾天都看不到人,我說沒啦,最近被條子懷疑,想避避風頭。」
「聽起來真的很討厭。」
胖警官也拿出他的相片給我看,我就是在那時記住他的長相。「為什麼密報的人不肯透露身份啊?」
「你真的想跟蹤『影子』一一換句話說,你想跟蹤一個經常跟蹤人的人嗎?」
「大概是怕遭到不測吧!儘管我們再三保證絕不會泄露出去,對方還是不肯說,而且只說出自己目擊的部分,當我們問進一步的問題,例如:他當時為何也在那裡,有沒有發現什麼證物之類的,他就閃爍其詞,說出『反正事情就是如此,你們去査就是了』之類的話,完全沒有說服力,所以我們一開始才不當一回事。」
是個女孩,高頻率聲調蘊涵的怒意,毫不保留傳達給對方。
「不好意思,我又來了。」
西門町是個巨大的地質模型——電子看板、商業大樓、紋身店、醫院、電影院、攤販、紅包場、停車場、公園與古迹,這些物換星移的時代痕迹,是峽谷四周不斷遞嬗的景色。而我和小露,以及其他在這裏生活的人,都隨著「人潮」這條磅礴的河水漂流著。
這次是來自後方。影像雖然很模糊,概念卻相當清晰。
我是旁觀者。
「呃……」突然被誤會,讓我有些錯愕。「沒、沒有啦!我不是你想的那個,警、警察。」
其他人都默不作聲,他的笑聲立刻響徹整間辦公室,我扯著大山的右手,示意他快走,希望能逃離這股毫無理由的惡意,卻因為眼前出現意外的兩個人,不由得停下自己的雙腳。
「對不起,我不該答應的,其實我根本小想見到那女孩,只是覺得當下『應該』答應罷了。沒想到造成這樣的結果……」
極度不耐煩的情緒化為語言,射向話筒的另一邊。
我好像迷上這裏了,一直提著包好的牛仔褲,遲遲不肯離開。小露似乎也發現這點,並沒有打算趕我走。
「沒有!絕對沒有!」
很像是殯葬業者對喪主講的話。
「你認識他們嗎?」
「你要我說幾次?就跟你說不可能了!」
「哦?也是……」他右手托著粗壯的下巴,上下打量我。
「不會呀!因為還不夠久,等到有愛了,才會覺得可惜。」
四周異常寂靜,連車流聲都聽不見。我繼續沿武昌街行走。
被扯掉流蘇的牛仔褲。
「如果他好好跟我講就算了,偏偏他口氣很差!我只好嚴詞拒絕,推說舊的拿去銷毀,只剩下已經給他的那件了」
「說這句話的應該是我吧!」
「數小時前見過,不是什麼好東西。」我聳肩說道。
沒什麼好吃醋的,因為根本沒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
我察覺事態的嚴重性,原本只是一塊小小的疙瘩,頓時化成了足以吞噬我的罪惡感。
宛若情境重現的走馬燈。
「怎麼回事?我剛回家就接到電話,說大山和別人打架,弄壞店裡的東西。」
我當然沒告訴警官自己打算行動,因為他一定會反對,那麼我的計劃就會受到掣肘。
「大山,里然這麼說很無情,但我必須說,我對你女兒的死感到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