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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芭拉醫生

芭芭拉醫生

「你覺得怎麼樣?」我問。
「你對他的評論有何感想?」
「很明顯,」我答道,「非常明顯。我擔心自己遲早要長大,找一份我瞧不起的正經、穩定的工作——像我姐姐那樣。最近我過得沒那麼糟,但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在原地踏步。沒有貝克的薪水,我們會過得沒有安全感,而我討厭……依賴別人的感覺。可是,如果我只是為了賺錢而去做我討厭的工作,我會覺得自己是個騙子。我甚至不確定是否有自己能勝任的固定工作。這就是為什麼我在姐姐的褲裝西服裏面沒穿衣服。」
「……我就在那時候醒來。我總是在那個瞬間醒來——在面試官問我脫掉外套是否會舒服點的時候。我不曉得他是因為知道我外套裏面什麼都沒穿,所以故意戲弄我,還是出於真的關心才問我這個問題,畢竟是個大熱天。不過我猜他究竟是怎麼想的並不重要,我從來沒時間去搞明白。夢總是在這時候戛然而止。我醒來,卧室里悶熱極了,而我頭腦完全清醒,還想撒尿。這時通常是凌晨四點鐘左右,我無法重新入睡,只好起床看書。有時候情況完全相反:我輾轉反側到凌晨還是睡不著,就直接放棄了。不得不休息時,我會看書、寫作,直到筋疲力盡,然後成功睡上三四個小時。從積極的方面來講,失眠讓我讀完了很多書。我用兩個半晚上就讀完了《荒涼山莊》。」
「關於我父親的?」
「對,你說得很有道理。是沒有意義。只是多了一個更有趣的角度看問題。」
總而言之,芭芭拉醫生辦公室的裝潢在增加好感度上發揮了重要作用。我喜歡那個環境。就診的整個過程都是令人舒服的:扶手椅,不急不忙地穿過富足的倫敦市中心,馬路對面尼祿咖啡店的不加糖和奶的黑咖啡。兩周一次的約見持續了七個月,我甚至對不得不依賴父親來支付診費這件事都不再感到痛苦。因為,說實話,這是他欠我的錢。這筆錢不像過去他因為內疚甩給我的鈔票那樣令我難受;這更像是小額索賠法庭里一位仁慈、睿智的法官判給我的補償金。我覺得這是我應得的補償,我知道弗洛伊德也會同意我的想法的。
我不知道這是一個開放式問題還是有所指的暗示。也許兩者都是。不管怎麼說,芭芭拉醫生都是對的。沒有理由把弗洛伊德牽扯進來,把事情搞複雜。
芭芭拉醫生敷衍地點點頭,表示認可這一點。但我覺得她還是無法認可我說的重點。
「我讀了你寫的文章,」芭芭拉醫生告訴我,「那篇訪談。」這周只刊出專訪,西蒙那篇下周日才能見報。
「我父親不會看我寫的東西。至於我的想法和感受,嗯,我read.99csw.com其實並沒有計劃要寫我自己。只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成了採訪談論的對象。」
很顯然我沒有完全清楚地表達出我的意思,於是我又試了一把:「這麼說吧:我們在談論自己的生活時都會用上一兩個戲劇化表達的技巧。比方說你上班遲到了——你錯過了公交,車堵在路上了,或者是其他原因。如果不強調一些細節,你是很難將遲到的經過說清楚的:你的沮喪,不停看表的動作,站在你前面只顧著玩手機結果沒意識到交通燈已經紅變綠的蠢貨。你想把事情發生時的感受原原本本地表達出來。這很正常,並不是戲劇化。這隻是在描繪你所處的境況中本來就有的戲劇性情節。」
「區別很大!我的意思是,米蘭達·弗羅斯特的專訪基本上是採訪的筆錄,是最純粹意義上的客觀新聞。」
「儘管問吧。」
第一個問題很好回答。「這不是在繞圈子,」我說,「這是為了讓我的表述更清晰。我寫的準確表達了我想說的內容。完美的表達。任何我現在告訴你的內容都沒有我寫的準確、真實。」
芭芭拉醫生目光敏銳、伶牙俐齒,比我母親小几歲。她有著一頭鋼灰色的頭髮,辦公室坐落在富人區南肯辛頓區,裝潢充滿優雅的書卷氣。牆上沒貼孩子們的畫作:芭芭拉醫生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不想要孩子,這一點也讓我十分尊敬。她的書桌由貴氣的桃花心木製成,上面擺著一株龍血樹和一個牛頓擺裝置——小球來回碰撞的趣味性被後面牆上貼著的鑲框的博士學位證書抵消了不少。然而,芭芭拉醫生很少坐在書桌前。她更喜歡在兩張皮質扶手椅上和病人交談。兩張椅子相對而立,背景是眾多橡木書櫃中的一個。
「我覺得他有點不公平。我不是在戲劇化生活。我是在寫發生在生活里的戲劇化的事情。兩者有區別。」
外面天色開始變黑。五十分鐘前,當我走進芭芭拉醫生的辦公室時,晴空中只有一朵飄得高高的雲。但現在天色已經昏暗到芭芭拉醫生必須把兩盞落地燈都打開。在她去開燈的時候,我無所事事地想著今天的交談沒有預期的好。的確,我習慣了芭芭拉醫生在大部分話題上質疑我的想法,但今天有些不對勁。我一直在為自己辯護,還覺得有點被誤解,就好像我說的話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一樣。正是因為想到這一點,我決定告訴芭芭拉醫生我的性|欲好像回來了。我想給她一些毋庸置疑的好消息,一些不管發生了什麼——和貝克的爭論、焦慮的夢、西蒙的屍體——我整體上還是感覺變好了的證據。但即使聽了這個好消息,芭芭拉醫生依然對此有所保留。
我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出最後一個問句,試圖讓芭芭拉醫生放鬆那因為憂慮而噘起的嘴唇。不過,這個問句並read.99csw.com不是一個笑話,我是真的想讓她看到情況有好轉,好讓她給點同意我觀點的暗示,即使只是同意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弗洛伊德是芭芭拉醫生不想聊的話題之一。她告訴我大部分心理學家和精神病醫生,但凡有點常識,都只會把弗洛伊德看作歷史上的奇人,僅此而已。浪費時間(她的時間)和金錢(我父親的金錢)去探討弗洛伊德是沒有意義的。

「我們什麼都可以聊,沒有任何限制,」她曾經這麼對我說,就在我們第一次心理諮詢面談后沒多久,「我們可以聊所有你認為重要的事情——任何事情。但這是對話,不是獨白。所以有時候我們聊你想聊的,有時候我們也要聊我想聊的。有來有往的對話才是有價值的。」
「我想你沒有抓住重點,」我冷靜地等了幾秒鐘,然後告訴芭芭拉醫生,「即使我當時精疲力竭,壓力大到無法思考,我依然決定不服用興奮劑。換作幾個月以前,我會毫不猶豫吸一口。但這一次,我考慮到時間尚早和總體情況,決定從長遠來看不服用藥物對自己比較好。你不覺得這是一個進步?」
「你的父親,你的想法,你的感受。媒體是最好的宣洩出口嗎?」
至於我的第一個治療師,也沒好到哪裡去。她是一名國民醫療保健系統的心理醫生,四十歲出頭,每周有三天在地方診所開診。她辦公室的色調是暗淡的藍色,牆上到處都是她的孩子在不同年齡階段的畫作,充分展示了他們在畫畫方面的不擅長。整整五周了,我發現她毫無用處。接著,在第六周的時候,她開始詳細講解並極力主張我在進行心理諮詢的同時「也」該用藥。考慮到我服藥后的副作用,她說不一定要服用鋰鹽,但也許可以嘗試副作用少一點的情緒穩定劑類新葯。我曾經服用過鋰鹽,服用后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自己變圓了——又胖,又矮,又笨。當她勸說我用藥的時候,我意識到她和我的全科醫生串通一氣,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後續的配文呢?」
「好的。那個夢呢?」
「我認為這是我們需要關注的另一個問題。」她告訴我。
「我沒有服用啊。」我特意指出,因為感覺自己說的重點被忽略了。
「艾比,這是極其愚蠢的行為。正如我一再告訴你的那樣,除非你完全戒掉藥物,安非他命也好,搖|頭|丸也好,通通戒掉,否則我是不會高興的。每服用一次藥物,你的健康狀況都會倒退一大步。」
「當然可以!」芭芭拉醫生反駁道,「占星,脈輪,數字占卜。我對這些的認https://read•99csw.com識足夠讓我判斷它們毫無現實根據,正如我知道弗洛伊德和這個房間里進行著的心理諮詢面談無關。」
芭芭拉醫生沉默了幾秒鐘,掂量著我的論點。
「你想和我聊聊這事嗎?」
在這關鍵時刻我有點生氣,但同時我依然想在面談結束之前贏回芭芭拉醫生的讚許。於是我開始告訴她有關安非他命的事——過去兩周內我幾次想要服用興奮劑,但都忍住了。這勉強稱得上是一個成就,雖然我說到一半的時候就意識到我不可能得到多大的稱讚。芭芭拉醫生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微蹙的眉頭變為緊鎖,之前的曖昧不明一絲不留。回想起來,我期待在討論服用藥物時能看到芭芭拉醫生其他的表情本身就是一個愚蠢的奢望。我倆在這個話題上從來不會達成一致,甚至連術語用法都有爭議。我稱之為消遣和釋放壓力的途徑;她稱之為會引起併發症的臨時自我葯療。
芭芭拉醫生微笑著搖了搖頭,幅度不大但很堅決。像往常一樣,她沒興趣玩解析夢境的遊戲。她很樂意聽我傾訴——聽任何我想和她說的話——但她不會縱容我過界。
「你聽起來就像是貝克。只不過他說的是我把自己的生活戲劇化。」
「你可以選擇公開哪些內容。」
「謝謝你。」
這些話我早就排練好了,為了應對貝克讀到配文時的反應——我也讓他等到下周日文章刊出后再讀。不過根據這次試驗的情況來看,我想這番解釋還需要微調——芭芭拉醫生聽完后依舊滿腹狐疑。
「我要讀完文章后再作判斷。」她說。
「非常引人入勝。當然,文筆也很好。不過你不需要我來告訴你這些。」
聽我講完后,她板著臉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說:「好吧,這是一個我們真的需要好好關注的問題。」
和之前種種的經歷相比,芭芭拉醫生真是天賜的禮物。她既不傲慢自大,也不優柔寡斷,而且從來不隱瞞她的治療計劃。她在藥物治療方面可能會同意我那無能的治療師的觀點——她曾經說過情緒穩定劑也許會幫到我,因為它能準確發揮該有的功效:穩定我的情緒。但這不是重點。如果我覺得服藥帶來的副作用比原本的病更難受,她會尊重我拒絕服藥的權利。或許有一天,藥物副作用和病痛的天平會改變,但那也是由我來評估的事情。
「是的,我鄰居的屍體。」
「你發現了一具屍體?」
我帶著一絲失望離開了芭芭拉醫生的辦公室。
我的第二個治療師是弗洛伊德的持牌信徒(名副其實的「持牌」,他的卡片上寫著:布萊斯醫生,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的精神病醫師)。我是在《倫敦書評》雜誌的封底上看到他的廣告的。他是個完完全全的災難。他盛氣凌人、傲慢自大,而且遠沒有他自以為的機智。他讓我想起了上大學第一年約會過的醫科學生,一個自命不凡的白痴,只讀過《柳葉刀》,還真的以為喬治·艾略特是男的。那段戀愛只持續了三個星期,而我在面談開始后不到一個小時便走出了布萊斯醫生的辦公室。九九藏書
「這是一件好事,」我向她保證道,「我的意思是,我竟然又想做|愛了。我享受性——真的在享受——過去幾個月裡頭一次有這樣的感受。過去兩周我高潮了三次。我想這非常清楚地表明我的情緒在變好。」
「我和你說過的,安非他命能讓我情緒穩定,有時候它是唯一的辦法。再說,服用安非他命對我來說總比酗酒好,這是我的經驗所得。」我指指右手掌心的傷疤,白色的、完美的圓盤形狀,和一顆鎮痛葯布洛芬片的大小差不多。「安非他命和迷|幻|葯從來不會讓我有傷害自己的衝動。」
「這是一個更晦澀難懂的角度。如果你感到焦慮,我們應該直接聊你的焦慮。我們沒必要把夢境等等扯進來,把問題搞複雜。為什麼要在你可以直面問題的時候繞圈子?」
芭芭拉醫生坐回她的椅子上,微微皺眉,但沒有臉紅。幾個月前我就發現讓芭芭拉醫生臉紅是件不可能的事。她當然知道,當我情緒低落的時候,最先消失的就是性|欲。我聖誕節之前就告訴她了,這個規律和潮汐一樣可以預測。她的回應是我應該把注意力從生理愉悅轉移到做|愛可以帶來的親密情感上。這個說法差點沒讓我臉紅,但肯定讓我覺得難為情了,以致芭芭拉醫生不得不懷疑我可能「害怕親密關係」(說起來有點矛盾,她同時認為我過於依賴戀愛關係,因為自從十五歲起我就在不停地談戀愛,空窗期從沒超過兩周)。不過,我覺得唯一需要商榷的是芭芭拉醫生的用詞。我不覺得醫生應該用類似「做|愛」這樣的詞彙。老實說,我不覺得「做|愛」這個詞有適用之處,除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前的文學作品,那時候這個詞的含義不同,也不是這麼膩人的委婉語。
「面談結束之前你還有什麼想聊的嗎?」芭芭拉醫生問道。
我沒有多想。「實際上,芭芭拉,我不想。我寧願你下周日去看我的文章。可以嗎?」
「弗洛伊德會說這是一個典型的表達焦慮的夢。」
芭芭拉醫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失眠絕對是我們應該密切關注的問題。」
相反,我認為我對性高潮認真地記錄才是芭芭拉醫生皺眉的原因,說明我如此看重性|愛帶來的生理愉悅——雖然事實上,你難以讀懂芭芭拉醫生的九-九-藏-書皺眉。她做出這個表情也有可能是對我情緒上的突然高漲表示擔憂。她有這種想法當然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還是難以接受。被約束的感覺令人沮喪。我所有的情緒——包括積極的情緒——都被視作潛在的病症。
「我想你沒有抓住重點,」我說,「我不在意弗洛伊德是否正確。他有趣,而且文筆好,對我來說這就足夠好了。我寧願讀寫得好的廢話,也不願讀寫得糟糕的事實。難道你不會做出相同的選擇嗎?」

芭芭拉醫生臉上依舊掛著淺淺的微笑。「好吧,那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你做的夢有什麼含義呢?」
「好吧,我想我能接受你的論點。但這也讓我有了第二個問題。我完全贊成坦誠——在這個房間里,坦誠是不可或缺的——但你選擇了一個非常公開的平台去談一些非常私人的話題。」
芭芭拉醫生耐心地聽我說完,然後又點了點頭。「好的。如果你都已經知道了,那麼解析你的夢又有什麼意義呢?」
芭芭拉醫生喝了口咖啡。「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寧願讓我通過文章去了解發生什麼事,而不是親口告訴我。這好像繞了個圈子。」
「的確是這樣,但我覺得這似乎是一件釋放自我的事情。能講出不摻水分的事實,這讓我感覺很好。假如我嘗試從另一個角度去寫這篇訪談,文章就沒有事實根據了。我認為寫假話沒有意義。」
不過今天我比較固執。「你根本都沒讀過他的書,」我指出,「你不能否定你從來沒嘗試過的事情。」
「只是細微的區別,有人會這麼認為。」
「可以,當然可以,這是你的選擇。但是……」芭芭拉醫生十指緊扣,舌頭頂著嘴巴的左上角。每次她思考下一句要說什麼的時候,就會做出這個動作,「但我還是想你告訴我一些事,有關這兩篇文章的。」
「那麼後續的配文呢?繼續把你的個人生活公開讓大眾仔細觀察有意義嗎?」
但是她沒有。
「那個夢說明你的想象力沒有問題。」
所以現在已經有三個問題需要我們關注了:性|愛、藥物和失眠症。我們兩個人只有四隻眼睛,很快就要關注不過來了。
「誠實地寫作和不帶自我審查地寫作之間是有區別的。每個人無時無刻不在自我審查。」
「很好,所以為什麼不再進一步,直接戒掉它?拿走那些誘惑。」
我聳聳肩。「正如我說過的,不帶自我審查地寫作給人自由、釋放自己的感覺。再說,我不覺得米蘭達·弗羅斯特有自我審查,或者說審查得不多。所以這篇訪談的寫作形式還是講得通的。」
「嗯,不——那是一篇個人陳述。因此它不得不是主觀的:這樣讀起來才有趣。但是主觀並不意味著我在戲劇化。我的意思是,對,遣詞造句和文章結構上也許有戲劇性的元素,但那只是因為我想讓讀者感同身受。我想傳達真實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