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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

受傷

這就是我們走出的下一步。
「有人和你在一起嗎?」
「艾比,你是不是有傷害自己的念頭?」
「沒關係,你不用現在告訴我,上了車再和我說吧。我帶你回家。」
我們穿過用檐口和圓柱精心裝飾的入口,穿過門廳和蜿蜒的長廊,就像又回到了九個小時之前我走進多切斯特酒店時的情境。不過,這是個拙劣的複製品。周圍又變得一片潔白,但不再是白得耀眼的大理石地面和閃閃發亮的水晶燈:這裏只有日光燈發出的白光和沒有質感的房間。高檔的紅木傢具變成了夾層桌板,沐浴油散發的淡淡清香和乾淨的棉織品帶來的清爽感消失不見,只剩下漿洗劑和消毒水的味道。
她掛了電話,我把房間的電話拿到床上,放在身旁。我嘗試想象她趕來的畫面:她大步流星地走去發動車子,車前燈射出耀眼的光芒。但是這些想象的畫面很快就失控了。我彷彿看到她的車在交叉路口出了事故,被壓扁了。血從她的嘴裏、鼻子里和眼睛里流出來。她出車禍都是我的錯。半個小時的等待對我來說似乎太漫長了。
我的手機顯示有十八個未接來電,天知道有多少未讀簡訊和語音留言,但我不得不暫時忽略它們。我不能去想那些信息,否則我會什麼都做不了。我按下取消鍵,接著看了看時間。凌晨1點20分。我撥通了芭芭拉醫生的電話。
她讓我坐在一張結實的圓桌前,四張椅子在周圍擺得整整齊齊。「你想喝點什麼?咖啡?」
浴室里的燈光太刺眼,於是我回到床上,鑽進被窩,用被子蓋住自己的臉。問題是這還不足以擋住我腦里刺眼的光。我需要分散注意力,於是我重新起床,翻箱倒櫃想找本書看。然而房間里只有我不太感興趣的讀物:酒店指南和基甸版《聖經》。我試著看了看,但是酒店指南很快就翻完了,而《聖經》的內容又太殘忍。夏娃吃了禁果,上帝說要懲罰她,於是讓分娩的過程變得痛苦萬分。我鑽回羽絨被裡,祈禱著房間里的電話快點響起。
進門的時候,芭芭拉醫生讓我小點聲,因為格雷厄姆在睡覺。這句話讓我很吃驚。不是因為聽到格雷厄姆睡著了而吃驚:現在大約凌晨兩點鐘——正常人這時候都會在睡夢中。讓我吃驚的是格雷厄姆這個男人的存在。
「我想是的。」
「我不是修女,艾比。」芭芭拉醫生答道。
芭芭拉醫生提前給醫院打過電話,所以我們到了沒多久就有人對我進行了正式的心理測評。和我們一起坐在診察室內的是名身材矮小、戴著眼鏡的精神科醫生,他正專心地聽著芭芭拉醫生說明我的病史。她告訴他我有混合態的輕躁狂發作,已經持續了四十八小時甚至更長的時間。輕躁狂發作意味著我已經有點瘋了,但情況可能會變得更糟:我已經有點狂亂——衝動的行為,胡亂揮霍,還有濫交——但我還沒有出現妄想:我沒有把自己當作聖女貞德、外星來客或者是重生為女性的上帝。混合態的意思是我在輕躁狂發作的同時還表現出抑鬱的癥狀:哭泣、沮喪、絕望、自殺傾向。
「還是要謝謝你。你不來接我的話,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
我看了一眼牆上的read.99csw•com鍾,竟然沒有數字,只有指針。要從這個鍾上讀懂時間,彷彿是在進行一場空間感的測試。「十三個小時前我吃了半個比薩,然後在多切斯特酒吧里吃了兩個,不對,是三個開胃餅乾。」
「我哪兒都不會去。」我告訴她。
「謝謝。這真是……我會把錢還你的,我保證。我會儘快還你的。」
「我知道自己沒有權利這麼問……」
芭芭拉醫生對我抿嘴一笑,然後把我帶到她停車的地方,就在落客區。她的車是豐田的普銳斯,深灰色,光潔如新,像顆子彈一樣。她指向客座門,我坐上車。車廂內部一塵不染,彷彿剛剛才清洗完一樣。
漢默史密斯醫院可不是適合在凌晨三點拖著虛弱的身子來的好地方。維多利亞風格的外牆由暗紅色的磚頭砌成,密密麻麻的窗戶長得像蜘蛛眼睛上滿布的網格,直勾勾地盯著你。醫院大樓坐落在熟鐵大門后,樓頂還有一個在冷光照射下顯得荒涼的鐘塔。離醫院最近的則是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監獄。
「謝謝你,」我的眼睛刺痛,想要流淚,「我得先退房卡。」
芭芭拉醫生噓了一聲,馬上伸出手放在我的手臂上。「艾比,你打電話給我是對的,你做得很好,現在你不用想任何其他事情,我們快到家了。」
十五分鐘的車程里,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和芭芭拉醫生解釋發生的一切。我從前一天早上去牛津見卡伯恩教授開始講起,感覺這是事情的開端。我很難組織好語言,而且有些細節我肯定已經忘記了。一切發生得這麼快,每一分鐘里都有太多想法、感受和行動。酒精和疲勞終於開始發揮作用,我平靜了下來,但沒有力氣去處理如此龐大的信息量了。不過我還是努力重現了大部分內容,儘管聽起來像是一連串描述不清的事件,只有很弱的邏輯勉強連接起這些支離破碎的記憶。芭芭拉醫生幫我回憶:她偶爾提示我,或者在我表述得一塌糊塗的時候向我提問來理清事實。不過在大部分時間里,她只是安靜地聽著,讓我自己繞過彎來,說完我想說的話。
芭芭拉醫生聳聳肩,一邊把鑰匙放進餐柜上的一個碗裡頭。「最近才開始的約會,而且我們從來沒討論過這個話題。我們的談話主要關注的是你的生活,不是我的。」
第一位門房滿懷疑慮地看了我一眼,過了一會兒,點點頭。「她一到,我們就通知您。您還需要我們做什麼嗎?任何事都行。」
「我沒事,我沒受傷。」
芭芭拉醫生喝了口茶。「嗯,那我想我要履行職責強制你入院。我可以叫醒格雷厄姆,但我不想這麼做。」她笑了笑,不知怎的,那笑容既溫暖又哀傷。「你想讓我叫醒他嗎?」
她稍稍停頓了一下,消化得到的信息。「艾比,聽我說。我想你待在房間里,不要離開。如果你有傷害自己的衝動,請立刻打電話給我。立刻。我很快就會來陪你,不要走開。」
「女士?」門房稍稍提高了音量,「給您。」
「水。給我杯水就好。」
「你受傷了,」她一邊說,一邊鬆開手,「有人打了你。」
「我想我現在不能回家,」我的聲音依舊獃滯,「現在還不行。」
我慢慢地把蜷縮的身子舒展開來,坐起來的時候感覺雙腿像是木頭做的。我把自己裹進浴袍,然後重新坐回床邊。「好了。」我告訴他們,聲音在我的耳里聽起來那樣空洞。
芭芭拉醫生沒有立刻發動引擎。她打開車廂燈,仔細地看了看我,目https://read.99csw.com光停在了我的左臉上。「艾比,我想打給貝克,可以嗎?只是想讓他知道你沒事。」
「如果你一定要抽的話。」
我的心一沉。我閉上雙眼,點點頭。我知道自己必須給貝克打個電話,但我沒辦法做到——現在不行。看來芭芭拉醫生不用問就已經了解我現在的狀態有多糟。
之前說話的門房轉過身來,給我一個溫柔的微笑。他的同事走開了,但聽到我的聲音后馬上從浴室里出來,手裡拿著一條泡過冷水的毛巾。「這是給您敷臉的。」他解釋道。
「是的,不過……」我的聲音越來越弱。過去八個月我和芭芭拉醫生進行了深入、親密的交流,這讓我以為自己非常了解芭芭拉醫生——肯定比我對大部分認識的人的了解都要多。我對她十五年前那次棘手的離婚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她早年當全科醫生的經歷。我知道她能看懂拉丁文,還跑過兩次倫敦馬拉松。但我居然漏掉了她正在約會這個重要的信息。而且在我們躡手躡腳地走去她那寬敞的獨立廚房時,我發現了更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外國風景照,還有記錄了身份不明的小孩長大成人的過程的照片——是她的侄子和侄女嗎?我看到一個塞滿了食譜的書櫃,和冰箱上數量多得驚人的磁貼。這一切表明我對芭芭拉醫生其實了解甚少。我們聊過性|愛,死亡,毒品,高潮;也聊過愛情,內疚,恥辱和羞愧——但現在看來,芭芭拉醫生不過是又一個我無法描述出任何真實細節的人罷了。
「我在多切斯特酒店。」
另一位門房搖搖頭,儘管動作小得幾乎看不見。「我想我們不能把您一個人留在這裏,在這樣的情況下。」
沒有其他話要說了。我服下安定,沒過多久,我就墜入了夢鄉,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哦。」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我從沒來過芭芭拉醫生的公寓,但是這裏真不錯。公寓位於諾丁山,看起來佔了一座五層大房子的整整一層樓。格局和我的公寓當然是天壤之別——兩間卧室,一間書房,一個寬敞的客廳和一個獨立的廚房。估計這間公寓值一百萬英鎊——也許值幾百萬。不過我知道,芭芭拉醫生已經在倫敦市中心住了超過二十年了。她可能是在房價瘋狂飆升之前買下這間公寓的。我試著想象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過的會是什麼樣的生活,但我做不到。換句話說,我無法想象自己住在這麼好的地方。這個假設不合情理,簡直是天方夜譚。我沒有資格踏上這條康庄大道。單憑我一個人,辦不到。
我照芭芭拉醫生說的話做。她接到房卡后,大步走到前台,把它遞給接待員,然後拍了拍他的手臂。在其他人看來,這個動作過於親切,不合禮儀,但芭芭拉醫生做的時候是如此冷靜、友善又充滿威信,讓這個動作看起來再自然不過了。
我猶豫了太長時間,芭芭拉醫生決定不再問我的意見,直接由她來做主。她從水果籃里拿了兩根香蕉,看著我把它們都吃了。我並不餓,食之無味,但至少香蕉吃起來不用費勁,而且芭芭拉醫生告訴我,香蕉含有豐富的鉀,能夠在宿醉不可避免地來襲時讓我的胃好受點。她坐在我對面,雙手捧著一杯茶,默默地注視了我好一會兒。我知道接下來要開始嚴肅的談話了,內容是下一步怎麼做。但我對此一無所知。我還沒準備好去思考這個問題。僅僅規劃未來十秒鐘就已經讓我的胃裡一陣噁心,更別說去想更長遠的未來九九藏書了。對我來說,那像是古老地圖上一片未知的領域——踏上這片領域后很有可能會失足掉進看不見底的深淵。
「問吧。」

「謝謝你。」
「別擔心,」她已經開始把我往門外推。門童彬彬有禮地朝我們點頭示意,「已經解決了。」
「我不知道你在約會。」我低聲說道。
「給我。」
我張嘴想說點什麼,但又合上了,只是聳了聳肩,點點頭。
「對不起,」我說,「要你半夜出門。」
「你能留下來陪我嗎?等到我睡著就好。我覺得不會耽誤你太久的。」
「你保證?」
芭芭拉醫生點點頭,就好像我倆在握手達成協議一樣。「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帶你去辦入院手續。」
全科醫生有一個用來評估病人心理健康狀態的測試——抑鬱症篩查量表。我對這份問題清單了如指掌,熟記於心,背誦起來比任何詩歌都要流暢,都要充滿感情。問題一:過去兩周內,你在做平時喜歡做的事情時是否愉悅或者饒有興緻?(一點都不/有些時候/很多時候/一直都是)問題三:你有沒有失眠的困擾,或者是嗜睡不醒?清單上一共有九個問題,每一個問題你都可以打分,從零分到三分,這樣總分是二十七分。根據你的分數,醫生可以客觀地評估你瘋了的程度:零分自然是心理健康,二十七分的話就要給你穿上精神病院里的約束衣了。這是唯一一個我拿到過滿分的測驗,二十七分——而且還不止一次。
我想乾笑一聲,卻發現就連最勉強的笑容我都擠不出。「如果我不同意呢?」
這通令我難熬的電話終於結束了,芭芭拉醫生把手機放進車門的格子里,然後轉身面向我。「艾比,我想讓你告訴我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已經知道了一點,你離開家沒多久貝克就打電話給我了。他……很擔心你,這可以理解。但我想聽你自己說。現在和你聊可以嗎?」
「賬單,」芭芭拉醫生回來的時候,我說,「我想我得看一下賬單。」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真的不是。」兩位夜間門房都沒說話,但再次對望了一眼。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清晰。「剛才有個男人在這裏。事情失控了……」我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多做解釋。第一位門房識趣地點點頭。「我不需要警察,」我重複道,「什麼事都沒發生。沒什麼嚴重的。我只是需要睡一覺。」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讓我恢復了知覺。我能嘗到嘴裏一股血腥味,但我不知道是自己的血還是他的血。可能兩者都有。我的臉頰像被火燒一樣地疼。敲門聲還在繼續,我蜷縮得更緊了,用意念驅趕這惱人的聲音。終於世界靜了下來。但緊接著,在門外的人用低沉的聲音一陣交談后,房鎖咔噠一聲被打開。兩位夜間門房走進來,看著我,相互看了一眼。我瞪回去,保持著嬰兒的蜷縮姿勢。沒辦法,我身上只穿著內衣。
芭芭拉醫生微笑著把手放到我的手上。「當然可以,而且我晚上會再來一趟。我不知道你那時候會不會醒,但我會回來的。」
我和精神科醫生的談話沒多長。他問了我一些問題,我能用單音節回答的時候就只用單音節。有時候,我被迫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但要逼我說出更多的內容似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告訴他我只想睡覺。我的願望很快就實現了。我在入院同意書上籤了字——同意書上寫著醫院可以關著我直到他們認為我能夠出院——接著,一位護士帶我上了幾層樓,來到不起眼的九*九*藏*書病房裡的一間單人房。我現在處於破壞性的狀態,不適合與別人同住。
「呃,女士?」
我點點頭,想說句「謝謝」,但什麼話都沒說出口。
「不,謝謝,你們對我已經非常好了。離開的時候可以幫忙把門帶上嗎?」
這就是我要說的。我可以詳細說明,告訴她自殘是我現在唯一想到的事情——如果我縱容自己去想未來十秒鐘內會發生什麼的話——可是說多了又有什麼意義呢?只要回答一個「是」就足夠了。
「沒有,就我一個人。我開了個房間。」
我重新穿上裙子,下樓去大堂。我沒有別的衣服可穿了——除了浴袍。我的步子緩慢而呆板。還沒等我走到前台,芭芭拉醫生就攔下了我,緊緊地抱住我。我的雙臂無力地垂下,像煮久了的麵條一樣。
「女士,」第一位和我說話的門房又開口了,「我們需要叫什麼人嗎?警察?」
「好。」
但是芭芭拉醫生今天不打算做這個測試,她直接跳到問題九,或者說是簡潔版的問題九。這確實是她現在唯一需要問的問題。
「女士,」門房輕輕地咳了一聲,「有幾名住客向我們報告聽到了尖叫聲,這裏肯定發生了什麼。」
鈴聲沒響幾下芭芭拉醫生就接了起來,聲音里充滿了警惕,完全不像半夜被我吵醒的樣子。「艾比,你在哪裡?」
「是。」
「不,不用叫警察。」我用冰涼的毛巾輕輕擦拭臉頰,感覺到臉已經開始腫了。看來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的臉上都會有一道顯眼的淤青。

「好。」
「什麼事,艾比?」
「我能抽煙嗎?」
這是過去一個小時內我第一次在沒有被提問的時候主動開口說話。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樣。
她沒有流露出半點驚訝。「我來接你,半小時之內到。別到處走,向我保證你會待在原地。」
她和貝克的通話只持續了幾分鐘,但這已經讓我難以忍受。我滿腦子只想著怎麼把身上那些刺痛的,或者說滾燙的地方藏起來。
「回我家,艾比。我帶你回我家暫時住下。」
「最近!」
聽完我的解釋后,芭芭拉醫生當然還是保持沉默。不過,我瞥了她一眼,發現她眉頭緊鎖。她的眼睛底下有明顯的黑眼圈;沒有化妝,穿著破舊的開襟毛衣和牛仔褲,和我在辦公室里見到的妝容精緻、衣著幹練的她很不一樣。這是我見過的芭芭拉醫生最蒼老的樣子。我感覺自己讓她變老了——至少蒼老了十歲。
「那好。」她發動了引擎,搖下了前廂的兩扇窗戶。車裡的音響低聲地放著古典音樂,一首柔和又精緻的曲調。
我起身下床,走去浴室。在幾乎覆蓋了整面牆的鏡子里,我看見了一個畢加索畫里的女孩。我的左眼被紅腫的臉頰擠得只剩一條縫,頭髮由於蜷縮得太久而變得凌亂。我被掌摑的左臉像被晒傷了一樣通紅,而且開始出現紫色的淤青。不知怎的,完美無瑕、奢華無比的環境讓我此時的形象顯得更為糟糕:雪白的毛巾,耀眼的燈光,看不見盡頭、美得令人驚訝的大理石檯面。在這樣的背景下,我看起來簡直一團糟。我凝視鏡中的自己,居然看得入了神,獃獃地盯了幾分鐘,完全被臉上那副怪誕的拼圖迷住了。
事情就是這樣。幾分鐘后,我又回到了芭芭拉醫生的車裡,一路向西開往醫院的二十四小時急症室。
「我保證。」
我不想去想。我只想坐在芭芭拉醫生一塵不染的廚房裡,待在隱蔽式照明發出的燈光中,看著冰箱貼和沒有數字的九*九*藏*書鍾。我想坐在這裏,假裝這是平常的一天,假裝我是芭芭拉醫生的一名普通朋友,只是來她家喝杯水,吃幾根香蕉。
我沒意識到自己又開始哭起來,直到感覺眼淚滑過我的臉頰。「我不想你叫醒格雷厄姆,」我告訴她,「我同意你帶我去醫院。」
我不再有醉意,準確地說,我沒有任何感覺。我之前喝下的酒精,躁狂的情緒,流下的眼淚,熱烈的吻,還有那狠狠的一巴掌,好像都相互抵消了,只剩下一片虛無,一片茫茫無邊的大霧。但我知道這隻是事情的一小部分。在我內心深處的某個位置,想要逃離這個房間的慾望在蠢蠢欲動——這和我之前住進來時的亢奮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的本能反應是離開這裏,馬上離開這家酒店,讓黑夜吞噬我。唯一能阻止我邁出步子走向門口的是我向芭芭拉醫生許下的承諾。
我睜開雙眼,看到他遞過來一件浴袍,表情里充滿關切。這隻是一個簡單的動作,但卻完全卸下了我的心防。他把浴袍放在我身旁,而我還在繼續抽泣。「您準備好了就告訴我們。」說完這話,他和同事小心翼翼地背過身去,彷彿這隻是他們上崗培訓時充分練習過的需要應對的情形之一。
我用力將毛巾在臉上按了按,接著,我又哭了起來,不能自已。他們當然是對的。我不能指望第二天早上醒來后一切恢復正常。我想要的不是睡一覺,是陷入沉睡不再醒來。我想閉上雙眼,讓一切都停止。
「不,當然不是。只是……嗯,你從來沒提起過他。」
這個問題問倒我了。「你問的是什麼時候?」
「想吃什麼?你吃過東西了嗎?」
我坐在那裡聽著醫學術語,獃滯地看著文件櫃。我還穿著我那條漂亮的藍裙子,雖然芭芭拉醫生借給我一件開襟毛衣套在外頭。開衫有點大;袖口耷拉在我手腕下方几英寸處。而且它是駝色的,和鈷藍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總而言之,我不確定這身搭配是否讓我看起來比較像正常人。再加上這是一個熱得離譜的夜晚,沒有窗戶的診察室顯得尤其狹小,令人窒息。呆了幾分鐘,我脫下開衫,默默地遞給芭芭拉醫生,看著她把衣服放在腿上疊好。
「你現在想吃什麼?」
「芭芭拉醫生?」
我下了床,從衣櫥底部找出那條包著手機的毛巾。當我從毛巾里「變」出手機時,兩位門房都沒說話。他們又能說什麼呢?我看見您把手機包在一條毛巾里?
她沒有看我,不過聳了聳肩,露出一個自嘲的微笑。「這是我的職業風險。你不是第一個,肯定也不是最後一個。」
我開始咯咯笑,或許在哭,我不清楚。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還是尊稱我為「女士」,不知怎的,這讓我笑得歇斯底里。我把膝蓋抵到下巴,緊緊地閉上雙眼。我以為如果我閉眼時間足夠長的話,這一切都會消失。
「艾比,不用擔心,沒有賬單。我和酒店工作人員解釋過了,他們對你的情況表示了充分的理解。」
幸運的是,芭芭拉醫生比我擅長處理這樣的情況。她有實戰經驗,而且運用她的專業知識很快就找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我領到病號服,還有一次性的內衣。當護士問我最近的喝酒情況時——什麼時候,什麼酒,喝了多少——芭芭拉醫生一直和我坐在一起。護士確認我的狀態安全以後,遞給我一個燒杯,裏面有兩片安定。
「我給朋友打個電話,」我告訴他們,「我會讓她來接我。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一個人待著。她來了以後你們可以打我房間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