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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銳物品

尖銳物品

我洗澡從來不會超過十分鐘,因為我懶得用香皂和洗髮水。我只是像一具人體模型那樣站在微溫的水下,直到護士開始敲門。我也不會刮腿毛,因為我不能在沒有旁人的監視下使用剃毛刀。幾天之後,我的腿上和腋下的汗毛已經長成柔軟的絨毛,剃不剃也就不再是問題了。
「10分?」
「不過,我們很快就會送來午餐,」她繼續說,「我們不能讓你連續兩頓飯都不吃。」

「我走不動,」我固執地說,「我太累了。」
那天晚上,當我坐在床上像抱著一個被謀殺了的嬰兒那樣抱著裙子的時候,我意識到芭芭拉醫生至少有一件事說對了。我不再處於半昏迷狀態,這是我遇到的新問題。沒有濾鏡,沒有麻醉劑,我的頭腦已經變得足夠敏銳去理解我有多難受,這也是為什麼我陷入了低潮。想到這裏,我對自己的情況有了一個更全面的認識,雖然我之前以為自己不會再有新的領悟。
救護車從大門開進來,沿著一條小路來到醫院綜合樓後面。那裡有一棟三層高的配樓是心理健康部的專屬診療地。和周圍哥特風的建築不同,心理健康部是一棟新建的公寓樓,風格現代,毫無特色,是那種你在街上經過時不會多看一眼的建築。樓里的每一個裝飾元素——從亮藍色的地毯到橡膠植物的盆栽——都在加深人們的印象:這裏不是醫院。唯一泄露它身份的是樓里的門。除了接待處的入口,所有門都上了電磁鎖,只有刷工作人員的卡才能打開。
鋰鹽帶來的壞處是:頭痛、胃痛和你想象不出的噁心;你的身體會不由自主地顫抖;成天昏昏欲睡,無法閱讀;眩暈、便秘、體重增加。
剛吃完午飯,精神科的外聯組就派人過來了。他告訴我,我要轉去聖查爾斯醫院,因為那裡有專門的心理健康部門,能夠為我的康復提供更加合適的環境。但我知道這隻是委婉的說法。他真正想說的是,那裡有封閉的病房。這才是那裡更適合我的原因。
「我感覺更糟了。」我一再重複,然後望向空空的一面牆。她繼續看著我,但我沒有看她的眼睛。我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麼,我不想從她的眼神里確認我的想法:我要繼續待在這,不會有任何改變。
「按10分制來算:10分是非常嚴重,1分是——」
好處是:無法動腦思考;無法拼湊完整的記憶;一天里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夢中。

「你正在變好。」芭芭拉醫生堅持她的說法,而我已經因為一再失望而感到疲倦。
「艾比,聽我說,這種情況不會一直持續下去。我知道你現在的感覺不是這麼回事,但你要相信我。過去一周你處於半昏迷狀態,現在你開始蘇醒過來了。如果事情好像變得更糟了,那只是因為你的身心重新運作起來了,又開始思考和感受事物了。」
「10分。」
他們把我帶到一間叫尼羅河的病房。不知何故,這裏的病房全都以河流命名,有亞馬孫河、多瑙河、恆河和泰晤士河。我一直沒搞懂為什麼要這樣命名。也許是為了讓這裏看起來不那麼像一個收容機構;也許是有其他不為人知的重要原因。入院時我唯一的發現便是尼羅河是這裏的精神病重症看護病房。這是個封閉的病房,裏面住著精神錯亂的人,有自殺傾向的人,還有那些逃跑風險高的病人。這裏不該叫尼羅河,應該叫冥河read.99csw.com
我聳聳肩。
「還會噁心作嘔嗎?」
「只要預先安排了,他們可以來看你,」他說,「醫生晚點會和你談論這個問題。你會有一個私人定製的治療計劃。」
到了下午兩點鐘,我坐在輪椅上被護工推下樓送上救護車。我的腿上堆放著我的藍裙子、挎包和在哈維·尼克斯買的內衣。救護車開了幾英里,穿過倫敦西區,來到了另一座氣派的維多利亞風格的醫院。和漢默史密斯醫院一樣,它有褪色的磚牆和塔樓,還有令人發怵的鐵門。唯一不同的是,它所處的位置比較好,旁邊不再是戒備森嚴的監獄,而是一所加爾默羅會的隱修院。
我已經記不清在食慾這方面分數高是表示好還是壞。不過我也不在意。「6.5分。」我告訴他,然後用國民醫療保健系統提供的薄薄的被子蒙住眼睛,等他走開。
我和護士們解釋過這個情況,盡我最大的努力去解釋了,但這似乎只讓事情變得更糟。每隔一天就會有一名護士押著我去淋浴間。當我在裏面機械地執行這項荒唐的任務時,護士會在門外等著我。熱水器的溫度調節器上了鎖,這樣病人就不會故意燙傷自己了。可是護士還是會每隔十分鐘就探頭進來確保一切正常。
「艾比?」芭芭拉醫生的表情告訴我她還想繼續和我聊,但她沒說下去。
「感覺怎麼樣?」巴里醫生問我。
我的內心在崩壞。從護士推著早餐進來到晚上病房裡的燈滅掉的這段時間里,我不得不醒著,甚至只是半醒著度過的每一個小時都是對我的折磨。最糟糕的是,我明白這樣的日子要繼續過下去,永遠地過下去。每天早上我醒來后想到又要開始難熬的一天,心裏就會有種空虛感,似乎是胃部發出的信號。接著我會想這一天過後還有多少這樣的痛苦日子。不知道為什麼,腦海里浮現的數字是一萬天。當我試著考慮如何熬過這一萬天和思考它們的意義時,我只能把它們想象成一排看不見盡頭的多米諾骨牌。骨牌兩面都是空白的,以慢得可怕的速度倒下,每倒下一個需要花費二十四個小時。
「感覺更糟了。」
我還嘗試不再洗澡。在構成我一天的所有無聊的活動中,洗澡是最沒有意義的。我不能外出,而且我也不會見到除了精神病患者和習慣與精神病患者打交道的人以外的其他人。洗不洗澡對我來說沒九_九_藏_書有區別。況且,洗澡看起來是一項耗費巨大精力卻沒有成果的工程。洗完之後我還是會變髒的。
我可以睡上一整天——天天如此——如果醫生和護士沒有不停地打擾我的話。首先是一日三餐不間斷的餵食。每到用餐時間,一位護士會來看著我吃完每一勺食物。他們為我制定了一份食譜,每天攝取的卡路里嚴格控制在兩千,鈉的攝入量也受到限制。我還必須每天喝兩升水。我餓不餓,渴不渴,這都不重要。護士會在我吃飯的時候留在病房裡,全程監督。我猜如果我拒絕飲食,我會像對面床的女孩那樣被|插上管子進行餵食。我偶爾也會好奇,那樣對我來說是不是更簡單。
抽煙是僅有的我會表現出興趣的一件事。每當我不合作,拒絕坐起來抽血或者喝水的時候,護士們就會用香煙賄賂我。到了晚上,他們會給我貼上尼古丁貼片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臉上一副得意的樣子。我瞪回去。他不敢說我是個撒謊的婊子,不敢戳穿我的噁心程度不可能到10分這麼嚴重。他還沒有這個膽子。如果他敢這樣說,也許我還會對他有點好感。然而,他只是摸了摸鬍子,然後決定通過加大我的用藥量來安撫我。「我會讓護士給你送午飯的時候加上鎮吐葯,」他說,「你的胃口怎麼樣?」
離開這座「監獄」的唯一方法是好起來。鑒於這件事不會發生,我不得不假裝自己好起來了。我要讓醫生相信我很健康,不會再威脅到自己的安全。然後我就能夠一步步確保自己永遠不用再回來。
我聳了聳肩——確切地說,努力嘗試聳肩——告訴她我不想加入這個無聊的遊戲。我並不好奇醫生接下來二十四小時的計劃。我告訴她,如果他們想把我轉到別的病房,在我睡著的時候照樣可以做。我並沒有起床的打算。
直到某一天,這時我已經忘了住院多久了,我在脫衣服準備淋浴的時候偶然看見鏡中的自己。病房裡只有廁所和淋浴間有鏡子,但因為我一直萎靡不振、視線模糊,我幾乎沒有往鏡子里看過一眼。但這一天我從混沌中回過神來,注意力被鏡子吸引過去。我看了好久,沒有認出自己的模樣。我的臉色蒼白,油光滿面;頭髮髒亂得像金色的拖把頭;臉頰看起來那麼胖,眼睛顯得很小。我想發胖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服用了鋰鹽再加上日復一日地躺在床上。不幸的是,我並不能改變什麼。我不可能躲起來把飯倒掉,更別說鋰鹽了。護士們把我看得太緊了。然而,我真的無法忍受在鏡子里看到自己變成這個模樣:蒼白、油膩的一團肉。
如果醫生和護士不是為了吃飯的事情而來,那就是為了抽血的事情而來。他們幾乎一直在監測我血液里的鋰含量。每天抽完第一次血后沒多久,我就會被搖醒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如果read•99csw•com能在我身上安放一根導管,那他們就可以在我睡著的時候抽取血樣。不過,安放導管自然是不被允許的。導管被認為是尖銳物品,因此不允許帶入病房。我家裡的鑰匙和指甲刀也是違禁品,在我入院時就被人從挎包里翻出來了。他們把我的粉餅盒也拿走了,因為盒子帶有鏡子(「有可能產生尖銳物品」);被拿走的還有打火機,原因更加明顯。粉餅盒被拿走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我又不用擔心要不要化妝——但是每回想到打火機被拿走了,我就心痛得彷彿失去了手腳一樣。如果我想外出抽根煙,會有一名護士帶我下樓去花園,我就在她的全程監視下抽完一根煙。花園被十二英尺高的金屬柵欄圍起來,柵欄之上還有高高的棚架,擋住外面所有的景象。你能聽到車流聲,偶爾還會聽到行人走在和醫院毗鄰的岔路上的聲音,但你就是看不見。
我在中午左右醒來,軟弱無力,辨不清方向。護士正拍著我的肩膀,一直拍,久到大部分人都會被拍醒。她告訴我她八點的時候來給我送過早餐,但沒能叫醒我,「你睡死過去了。」
我問推我進房的護士是否允許有人來探望我。
我斷定,我令人絕望的狀態正是所有人無視這麼多證據並且堅稱我在好轉的原因。你不能指望醫生坦率地說出「你沒救了」的實話。他們不想承認你是絕症病人,因為他們不想給自己添麻煩。當然,芭芭拉醫生以前不是這樣的,但現在她也崩潰了。是我讓她崩潰的。我一直在逼她,逼她,現在她也終於對我撒謊了,假裝我在好轉,這樣她就有借口不來看我了。我曾經有衝動想讓芭芭拉醫生的日子好過些,把她從我的訪客名單上去掉,就和其他人一樣。但芭芭拉醫生每隔幾天就會帶香煙給我。想到我最後的精神寄託要被剝奪,我就脊背發涼。對我來說,吸煙是僅剩的能讓時間過得快些、讓那些多米諾骨牌倒下得快些的事情了。我知道自己會拚死保住這個珍貴的資源直到最後一刻。我不可能做出迫使芭芭拉醫生拿走香煙的事情。
問題出在思考本身。自我認知讓我能夠在看著裙子的時候明白自己去過哪兒,現在在哪兒,未來要去哪兒或者不去哪兒。這是人類獨有的苦惱,其他動物不必為此傷腦筋。我們人類有能力處理多個時態——同時為過去悲哀,對當下絕望,因未來害怕。如果能來位醫生對我實施額葉切除手術將會是最大的仁慈:這是永久解決這個問題的唯一方法。
「我知道你不想。但請相信我,這隻是時間的問題。現在開始一切都只會變好。」
不幸的是,芭芭拉醫生拿來那個沒有意義的旅行袋后還繼續給我帶東西。過了一段九-九-藏-書時間,她給我拿了一支筆和一本填字遊戲書。又過了一陣子,她知道我的頭痛和噁心減弱了后,給我拿了厚厚的一本《飄》。這本書放在那裡好幾天了,我都沒動過。起初,我還打開來翻一翻,眼睛上上下下地掃一遍書上數不清有多少行的文字。這本書怎麼不是阿拉伯語版的。儘管我看過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亂世佳人》,但書里的文字還是無法引起我的任何共鳴,那些字句只是像從篩子里落下的麵粉一樣在我腦海里飄過。
芭芭拉醫生走後,病房裡的燈也熄滅了,我從床邊的柜子里拿出我的鈷藍色裙子放在腿上。我必須經常這樣做。雖然這麼做會讓我覺得更難過,但我還是不得不這樣做。我在病房裡看到的其他所有東西都是空白的、淡色的或者是無色的:枕頭、床單和醫生袍是白色的;窗帘和牆壁是米白色的;護士服是乏味的、洗褪色的綠色。但我的裙子如此令人驚嘆——猶如在沒有月亮的夜空中閃電般劃過的一道明艷耀眼的色彩。看著裙子的時候,我會感覺自己像是離開伊甸園的夏娃,站在門外回望那些永遠失去了的美好。我不能盯著裙子看太久。
「我不想感受事物,」我告訴她,「什麼都不想。我不想恢復知覺。」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為什麼芭芭拉醫生要給我一本這麼厚又艱澀的書。書里的內容和我生活中所知的一切都毫不相關,也沒有意義。她聲稱是因為她正好在家裡的一個書架上看到這本書,覺得我會喜歡。過了一陣子,我想明白了,她選擇這本書更可能是因為它既厚又難懂。它能佔用我很多的時間去做無用功,就像囚犯被命令去縫郵袋或者拿鐵鎬碎石頭一樣。如果我一天能讀一頁的話——這看起來是個非常有野心的目標——那麼《飄》能讓我讀上三年。讀完之後,芭芭拉醫生也許會給我《戰爭與和平》或者其他書。《安娜·卡列尼娜》會是個更好的選擇,但她不可能拿這本書給我,因為女主人公最後自殺了。
護士露出了親切的微笑。「你不用走路,我們其中一位護工會很樂意用輪椅帶你下樓,送你上救護車。在你吃完午飯後。」
醫生不可能為我進行額葉切除手術。我出生在錯誤的時代。
護士發出「嘖」的一聲來暗示我,我想做什麼已經不再重要。「這是醫生的命令,」她堅持要我吃,「我只是來確保在我們把你移動到別的地方前你已經吃過飯了。」
我沒說話。護士的點評毫無意義。我不想加入一場沒有意義的對話中。
「我不想被人打擾,」我告訴他,「我只想見芭芭拉醫生。」
時間在流逝。我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這個事實對我來說是如此顯而易見,我無法相信其他人都看不出來。他們還在討論我身上出現的積極信號:我沒那麼嗜睡了,我只要願意說就能和人對話超過兩分鐘(雖然我很少樂意這麼做)。這一切都只是表面現象,然而他們似乎沒有意識到這點,或者說不在意。
雖然競爭很激烈,但是巴里醫生是目前為止我遇到的最差勁的醫生。他大概八英尺高,有著令我毛骨悚然的大鬍子。他平時https://read.99csw.com臉上總是掛著一副自鳴得意的表情,除非他發覺你在看著他,這時候他就會用五官拙劣地擠出充滿父愛的模樣。老實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能獲得精神科醫生的行醫資格。如果他給我拍張照片,拿去問大街上任何一個傻子,他們都能一眼看出我的心情如何。然而巴里醫生既不願意也沒有想象力在沒有事先進行10分制的問卷調查的前提下去辨別任何癥狀。我只能猜想他被僱用純粹是因為長得高大。把這麼一位巨人放在精神病重症看護病房可能會有用,不管他在專業上多麼無能。
「只是湯,」護士說,「你不用嚼。」
「我們不是要把你轉到別的病房,」護士反駁道,「我們要把你轉到另一家醫院。聖查爾斯醫院。轉院手續已經辦好了,他們等著你下午過去。」
「我的情況更糟了,」我咕噥著,懶得理別人是否能聽清我的聲音,「每一天我都在變得更糟。」

與此同時,我不得不忍受她的虛偽,忍受她給我帶衣服、化妝品和所有其他我不再用得上的日用品。在我床邊柜子的最底部有一個小旅行袋,我從來懶得打開。我知道那是貝克打包好拿給芭芭拉醫生的,但我不敢去想那裡面有什麼。更重要的是,我想不出為什麼我要換上自己的衣服而不|穿醫院發給我的衣服。思考穿什麼衣服本身似乎就是巨大的無用功。為什麼要耗神去想穿什麼衣服?讓護士來決定什麼時候需要給我換上國民醫療保健系統統一的睡袍豈不是更簡單。
「我不餓,」我說,「我只是想睡覺。」
他點點頭,好像預料到這是他能聽到的唯一答案。事實上,的確是。誰能指望呆在這樣的地方會變好?
我再次聳聳肩。噁心的程度並沒有到10分這麼嚴重,他也知道。更可能的是,作嘔的感覺正在減弱。但我無法忍受他那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和他那套愚蠢的、來評估健康狀態的10分制。巴里醫生總是讓我量化根本無法量化的東西。我決定,如果他再次讓我用1到10分來為我的情緒打分,我就打零分,就這樣。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里我都不會再和他說話。就是類似這樣的對話讓我希望自己被送去旁邊的加爾默羅會隱修院。在那裡我起碼能享受一些安靜的時間。那些修女肯定知道什麼時候該閉嘴。
我不知道巴里是他的名還是姓,但我猜是後者。他不是那種會告訴病人自己名字的醫生,在我看來這會讓他感覺失去了別人的尊敬。當然,如果事實證明我是錯的,巴里真的是他的名字的話,我可能會更難去尊重他。不過這不是重點。
我又開始服用鋰鹽,感覺自己像具殭屍。總的來說,這樣的狀態相比之前反而有所改善。此時,當個活死人比活著感覺好得多。真的死去會更好,但是沒有人準備好給我這個選項。半夜裡我魯莽寫下的幾個潦草的簽名就這麼讓我放棄了自己選擇死亡的權利,無法反悔。

「我累得嚼不動。」我告訴她。我表現得很幼稚,但我不在意。想到食物我就覺得噁心。
我絞盡腦汁思考了幾分鐘,得出的解決方法是:我要確保自己不再照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