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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像人

鏡像人


我出來待在吸煙區是想寫點別的東西給哈德利醫生,至少試試看自己能不能寫出來。但我還沒動筆就因為別的事情分心了。我在挎包里翻找筆的時候,摸到了一個信封,拿出來才發現那是我寫的最後一篇文章——「你適合哪種藍色」——那篇我發狂般用草書寫了滿滿八頁信紙的文章,信紙上還有用浮凸字體壓印的多切斯特酒店的名字。
「相反的膚色。喬斯林告訴我,她的鏡像人是白人,一位神志正常的白人。」
我嘗試在她的聲音里挑出一絲責備,但沒找到。和平時相比,她的提問更加直截了當,全是直接的開放式問題,在我思考該怎麼回答時,她能耐心地等上至少一分鐘。回答這個問題最簡單的方式是告訴她,躁狂的感覺就像嗑了安非他命,但沒有副作用:躁狂能帶來興奮劑帶給你的專註、活力和自信,卻不會讓你磨牙或者胃痙攣。但是,和哈德利醫生說這些話好像不太明智。
然後在你眼前逃走。
然而,情況在昨天又發生了變化。我當然沒有預料到會有變化,我之前如此專心致志地假裝自己在康復,以致沒有留意自己確實在好轉,儘管好轉的幅度很小、速度很慢。
「不見得。我要和他的新女友吃飯。她只比我大幾歲。」
至於醫生們,他們當然抱著相反的態度和我們相處。我每時每刻都覺得自己在接受他們的評判——包括睡覺的時候。這不是我妄想出來的,我必須和哈德利醫生詳細討論我休息的質量和數量,而她總是一副知道我前一天晚上睡得不好的樣子,儘管我一再強調我睡得像個嬰兒。我越來越覺得接受哈德利醫生的治療就像在進行一場擊劍比賽,充滿聲東擊西的佯攻、令人眼花繚亂的步伐、猛然的一刺和笨拙的閃躲。我面臨著永無止境的挑戰:我必須給她留下我是開放、合作的這個印象,雖然實際上我在迴避問題、自我防禦。事實往往證明,這是個無法克服的挑戰。哈德利醫生不停暗示她知道我在迴避問題、自我防禦。
這不是我原創的文字,它來自我上學時背誦的一首艾米莉·狄金森的詩,描述了一隻貓跟蹤一隻知更鳥的情形。在我坐下來寫作時,腦子裡就蹦出了這幾句詩。我現在寫不出原創的東西。我明天會再試一下。
梅洛迪同情地點點頭。「我爸爸也離開了我和我媽媽,在我十二歲那年。之後我都沒能常和他見面。一年裡見幾次。現在他已經去世了。」
還有一點:和喬斯林一樣,我知道我的入口的精確位置,知道我的生活在何時何地脫軌。她的入口在地鐵北線的高志街站和托特納姆法院路站之間;我的入口在西蒙公寓的門口。那裡是一切開始的地方:失眠、卡伯恩教授、胡思亂想。不可否認,也許還有其他因素導致我掉進這個平行世界里——一些更早以前就埋下的因素。但我很難不去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走進西蒙的公寓,如果我選擇轉身原路返回自己的公寓里度過一個正常的周三夜晚,那麼這一切都不read.99csw•com會發生。我現在就不會在精神科病房裡盯著天花板上脫落的油漆。
「嗯。」
梅洛迪點點頭。「聽她說完以後,我不得不在手機上查找『平行世界』的意思。可我不覺得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有維基百科里的一大堆傳言。」梅洛迪停了下來,深深地吸了口煙,「總之,喬斯林認為我們所有人現在都生活在一個平行世界里。她認為她是通過一個位於倫敦地鐵北線上的入口進入這個平行世界的。入口就在高志街站和托特納姆法院路站之間。」
「是的。喬斯林是這麼說的。」
「是的。」
那天晚上我一覺睡了九個小時,醒來后在想鏡像人的理論。我沒有立刻起床,一直平躺著,盯著天花板上油漆開始脫落的一個小點,直到一名護士拿著早餐走進病房。我獲准早上醒來后賴床盯著天花板看很長一段時間,但這次不一樣。我的腦里不是冷冰冰的一片空白,我甚至沒有懶洋洋的感覺。我感覺平靜而且思維敏捷,可以集中注意力從多個角度去分析一個具體的想法。
「喬斯林提出的理論,」她開始說道,「真的很瘋狂。」
我發現和梅洛迪聊天比和正常人聊天要愉快得多——主要是因為我倆不用多說廢話:不用躲躲閃閃,也不用虛偽矯飾;不用小心翼翼地措辭,也不用謹小慎微地繞圈子。我不需要回答日常生活里的無聊細節:你從事什麼工作?你在哪兒住?和梅洛迪的對話往往從談論不接地氣、如同空中樓閣一般的話題開始。你的家人聽不懂,因為他們不會問這樣的問題——他們也不想知道答案。
我轉到亞馬孫河的時候,梅洛迪在那裡已經待了兩個星期了。再加上她源源不斷的香煙和持續旺盛的與人交談的慾望,她對病房裡的每個人都相當了解。她也是一個可怕的長舌婦。沒過多久,我就從她那裡間接得知大部分其他住院者的背景故事。
我聳了聳肩。「這是個自相矛盾的情況。」我非常確定梅洛迪不知道「自相矛盾」的意思,所以補充說道:「我瘋了的時候文章寫得好,一直都這樣。我是赤身裸體地坐在多切斯特酒店的房間里寫完這篇東西的。」
在這四行字下面我潦草地寫了段備註:
「什麼?」
「這很好。」
「嗯,可是如果你的文章賣得好,你就能發大財了,不是嗎?頭腦聰明就是好。」
「不只是喬斯林,我們所有人都有分身。這裏的每個人都有一個分身會代替我們在原來的世界里生活。而且我們都能意識到在那個世界發生著什麼——至少某種程度上。這就是我們為什麼在這裏的原因。不過,分身不知道。他們以為自己是原型,所以他們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過著我們的生活。你知道那是怎樣的生活:上班,購物,付賬。喬斯林把這些分身叫做鏡像人。他們幾乎各個方面都和我們一模一樣。」
我花了十分鐘,也許是十五分鐘,仔細閱讀了這篇文章。我從容不迫地讀了兩遍。讀完以後,我什麼都幹不了,只能坐著靜靜地抽煙。不是因為文章寫得不好,恰恰相反,寫得很棒。是的,這隻是一篇沒有深度、閱后即棄的時尚隨筆,原本計劃賣給《時尚》雜誌的——但這也不是重點。這篇隨筆讀起來依舊那麼吸引人,溫暖、詼諧、有趣。我只需稍作修改,打成定稿,明天就能賣出去——假如我現在還有一絲慾望想這樣做的話。當然,我絲毫感覺不到自己有這樣的慾望。相反,那種走在荒無人煙的沙灘上的感覺再次襲來,或https://read.99csw.com者說是相似但弱一點的感覺。準確地說,我並不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切——只是沒精打采,懷舊感傷。
「嗯,有時候。幾個星期前做過一次。那時候我爸爸要帶我出去吃飯。」
「天啊!」梅洛迪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我之前以為這個表情只是一個比喻,不會真的出現。
「《神秘博士》?」
「是的,自由作家。」我指了指她手裡的信紙,「我原本計劃把文章賣給《時尚》雜誌。」
當然,哈德利醫生很快便指出,這首詩不只是講一隻貓和一隻知更鳥的故事那麼簡單,我想起這首詩也不是偶然。
「嗯……喬斯林有個分身。」
我聳聳肩。「不是很多。可能兩百英鎊吧。」
我聳聳肩。「如果它能持續下去,就不會有我們現在的對話了。」
直到我發現了有關梅洛迪的真相。
這是我倆最短的一次面談,持續了僅僅十分鐘。但就在我從椅子里站起來、走出辦公室的那一刻,我感覺到有些奇怪但意義重大的改變好像已經發生了。自從和哈德利醫生進行心理治療面談以來,我第一次向她袒露心扉。
「地鐵北線上的入口?」
「當然瘋狂。」
「嗯。喬斯林是《神秘博士》的忠實粉絲。」
我的心情如此震驚,以致我說不出話來。梅洛迪把手伸過來放在我的手上。這時我開始哭起來,哭了得有兩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但我覺得那抹微笑在我哭的時候也一直掛在我的臉上。
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梅洛迪仔細閱讀那一小沓信紙,而我在一旁默默地抽煙。
梅洛迪說的每一句話背後都沒有陰謀,沒有惡意,也沒有譏諷。她的讚美如此真誠,讓我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起來。接著,我意識到這是我倆第一次相對正常的對話——談論外面的世界。之前我們花了幾個小時談論鋰鹽、電休克療法、自殘和其他服務使用者,卻從未抽空聊些基本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姓什麼。
亞馬孫河裡還住著患有偏執型精神分裂症的寶拉,患有普通精神分裂症的安吉莉娜,患有強迫症的克萊爾,還有很多很多其他人。我毫不懷疑自己的背景故事也已經像這樣在病房裡傳了開來,因為梅洛迪不知道「慎重」是什麼意思——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單詞。幾天之內,我可能就成了大家口中患有二型躁鬱症的艾比,燙傷自己的阿比蓋爾,或者其他類似的稱呼。但至少這是一個公平競爭的環境。多虧了梅洛迪,病房裡沒有秘密。這裏的每一個女人都有程度不等的精神失常,因此你的精神病史成為談資並不可恥。在這裏,我從來不覺得自己被人評頭論足。
「我享受躁狂是因為它能帶來非同一般的感受,」我告訴她,「它讓你感覺像待在一個完美的小氣泡里,一切都那麼輕鬆、無害。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這樣活一輩子。」
改變是在這次面談之後第二天發生的。不是在治療室內,而是在戶外的吸煙區,跟梅洛迪在一起時。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打斷我的話,「我不想聽你列舉癥狀。我想知道躁狂是什麼感覺?我想聽你說說主觀的感受。你享受躁狂的感覺嗎?」
「是的,至少在早期,我非常享受。」
「寫得很好。」
從前的艾比會讓哈德利醫生別再擺出這副該死的自以為是的樣子,但新的艾比只會溫順地點頭。畢竟,落下對治療懷有敵意、一味抵抗的名聲無濟於事。
「想象你在陽光下散步,」我開始描述,「來到一個美麗的地方。比如說,來到一個海灘。你能感覺到陽光灑在你九*九*藏*書的臉上和胳膊上,還感覺到腳下溫暖的沙子。一切都極其耀眼和清晰。你甚至能看清成千上萬的沙子中的每一粒——就是這麼清晰。」
「不,那只是喬斯林的私人入口。這些入口到處都有,電梯、安全出口,類似這樣的地方。喬斯林只是剛好知道自己的入口在哪裡。她注意到火車通過這個入口時晃動了起來。沒過多久,她就被帶到尼羅河病房了。」
「然而,一團烏雲非常緩慢地飄過來,開始遮住太陽。陽光和溫暖逐漸消逝,所有景物的顏色逐漸褪去。慢慢地,眼前的景色變形了。一切都變得模糊。平坦的海灘上空無一人,大海灰濛濛的一片,望不到邊際。天空中的那團烏雲沒有消散的跡象,反而擴大到海平面上,遮天蔽日。」
「還有更奇怪的事。」梅洛迪警告道。
「那我的鏡像人呢?」
除了接受治療和電擊以外,梅洛迪幾乎都在吸煙區,正如那十二英尺高的圍牆,堅守在那裡,值得信賴。多虧了她的母親,梅洛迪有抽不完的香煙。她的母親在夜間和周末會來探望她,大多數情況下都會給她捎上幾包煙。梅洛迪會慷慨地把煙分給其他病人,就像泌尿生殖診所里免費派發安全套一樣。和她一起抽煙總是值得的。因為有免費的煙抽,但這不是唯一的原因。
「為什麼?」

起初吸煙區只有我一個人。患有偏執型精神分裂症的寶拉出來在吸煙區待了一會兒,但我倆沒說話。她抽完煙就立馬溜走了。我想其他的病人那時候都在娛樂室或者正在上健身課,除了梅洛迪以外。她和媽媽待在一起,因為後者有半天休假。
「我的工作?」
希望如此多汁,快要成熟——
「她覺得我們都住在一個平行世界里?」
福氣露出了一百根腳指頭——
之前我一直朝哈德利醫生的窗外看,外面只有一道光禿禿的磚牆。但是這時候我把視線轉到她身上,以便確定她聽明白了我所說的每一句話。哈德利醫生點頭示意我可以繼續說下去。

「幾乎各個方面?」
「見習美甲師。工資很低,但我喜歡這份工作。我能和各種各樣的人聊天。」梅洛迪伸出左手好讓我觀察她的指甲。她的指甲剪得整齊,銼得平順,但是非常短。「我住在尼羅河的時候把它們咬成這個鬼樣子,」她解釋道,「它們以前很美的,相信我。你做過美甲嗎?」
我沒注意到梅洛迪正在靠近。直到她在我對面一屁股坐下時,我才意識到她來了。在給自己點煙之前,她輕輕地從桌那頭彈給我一支煙。
梅洛迪聳聳肩,臉上的表情一時讓人捉摸不透。她把我的文章還給我,然後從桌上的那包煙里又拿了兩根。就在這時,她開始告訴我有關鏡像人的事情。起初我以為她在嘗試轉移話題,因為我倆明顯都不想聊關於父親的話題。事後我才覺得,鏡像人和梅洛迪的父親之間有著某種聯繫。

「我能看嗎?」
「酷。能賣多少錢?」
「每個人都這樣?」
「我躁狂症發作時寫的東西。來這裏的前一天寫的。」
「不,我不想。」我答道。哈德利醫生看著我,繼續等待。我聳聳肩,「胡思亂想,決定草率,判斷受損——」
於是,我盯著一小沓白紙看了快有一個小時。我能想象出哈德利醫生希望看到的內容——一篇心情日誌,或是一篇關於童年的抒情長散文——但當我提起筆時,覺得它像灌了鉛一樣重。我發現在寫作中撒謊比說話時read.99csw.com撒謊難得多。我知道,無論我在紙上寫什麼,都會出賣我內心的真實想法。但我必須交點什麼給她看。如果我沒交,甚至拒絕嘗試寫作,那我的治療記錄上又會多一個污點。
你眼饞得舌頭幾乎浸泡在口水中——
「那時」這個詞讓我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如果她問我「現在」的感覺,我可能會撒謊。但我們談論的不是現在,而是一般情況。
「嗯,那張女士的呢?」
「對。」

「你知道平行世界嗎?《神秘博士》里有時候會出現這個名詞。」
「你想和我談談躁狂嗎?」
「這稿酬不算高,」我向她保證,「你把它換算進年收入的話就不高了。幸運的話,我一周可以賣出幾篇特稿。但我也會連續幾周一篇都賣不出。」
我能看出她想我繼續說下去——她耐心地等著,無論多久都會等。於是我給了她一個類比。她想要「主觀的」回答,而打比方是我能給出接近她想要的回答的唯一方法。
當我不再絞盡腦汁去想寫什麼並開始用筆戳自己的手掌時,我終於想到了解決方法。我決定寫一首抽象的小詩。它會是一首非常簡短、非常抽象的詩,可能會是俳句吧。而且我會運用很多煽情但讓人捉摸不透的比喻。然後哈德利醫生就會花好幾個小時去嘗試破譯這首抽象詩,最後依然徒勞無功。更有可能的是,她對我嘗試表達自己感到高興,然後我只需要在下一次面談時在所有該點頭的地方點頭,接著熱情地感嘆寫作對我的幫助有多大。
最後,我只能憑記憶匆匆寫下以下四行字:
我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我說的比我之前打算說的多得多,而且每字每句我都要費勁表達。哈德利醫生肯定察覺到了。沉默片刻后,她告訴我明天再聊。同時,她希望我繼續寫作,不管是原創還是摘錄別人的文字,按照我的喜好來。
「嘿,」梅洛迪說,「你在笑。你知道嗎?不,別停!我之前都開始以為你不會笑了。」
親愛的哈德利醫生:
「我沒看過這部電視劇,」我告訴她,「但我知道什麼是平行世界。我能理解這個概念。」
「墨西哥人。」
哈德利醫生慢慢地點了點頭,然後說:「但這種感覺無法持續下去,對吧?持續不了多長時間。氣泡總是會破的。」
「你為什麼覺得享受?」
「你是作家?」
哈德利醫生苦笑著承認了這個不言而喻的說法。「之後呢?你那時感覺如何?」

「我感覺失去了一切。」我告訴她。
「意料之中。」
「繼續說。」
梅洛迪咯咯笑地打斷我:「不,我不是問這個。我想問的是為什麼你要寫這篇文章?寫來幹什麼?」
亞馬孫河裡最年長的、住了最久的人是張女士。這位五十九歲的中國女士成年後就一直在精神病院進進出出。張女士在亞馬孫河住了很久,以致她在娛樂室里都有專屬椅子——電視機對面的那張——大家出於尊重都不會坐她的椅子。我一度以為梅洛迪稱呼她為張女士也是出於尊重——考慮到張女士年紀比我們大許多,又或者是因為梅洛迪不知道張女士的名字。這兩種猜測都是合情合理的,但都不正確。之後我發現梅洛迪知道張女士的名字,只是不能透https://read.99csw.com露,她能告訴我的只有名字的開頭是X,而且特別難念。
「你在看什麼?」
改變就在這時發生了。如果不是梅洛迪指出來,我自己甚至都察覺不出來。改變發生得居然這麼自然。
「這是你瘋了的時候寫的?」
「不,不是每個人。只是我們。我,你,還有所有其他精神科病房裡的人。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共同點。我們都是通過入口掉進這個平行世界里的。」
梅洛迪聳聳肩。「我猜是黑人。一位神志正常的黑人——和我的一樣。」
藝術治療結束后,我把這張紙塞進哈德利醫生辦公室的門縫,接著走到外頭抽煙。
艾比
她又掃了一眼那四行詩句,眼神犀利得像泛著藍光的手術刀。我從她的表情能看出文學分析也是她的強項。她或許還能畫出令人驚嘆的水彩畫。
我越揣摩喬斯林的理論,越覺得它沒有那麼古怪。的確,這個理論有些瘋狂的想法——張女士的墨西哥人分身之類——但整體而言,這個理論不是沒有可取之處。很奇怪,憑直覺和從象徵意義來看,我覺得這個理論講得通。被關在這裏——在發瘋的狀態下——感覺就像你的生活莫名其妙被劫持了。這裏的確像一個平行世界,和真實的世界只有一層薄弱的分隔。

我的防線最終在接受藝術治療的過程中崩塌了。大部分其他服務使用者都在畫畫——張女士在把橡皮泥捏成一個看起來像是迷你棺材的作品——而我在嘗試寫作。哈德利醫生在我們之前的心理治療面談中指出寫作對我也許有好處,說我可能會覺得書面交流比口頭交流要容易。她認為這是個非常合理的建議,寫作是我的職業,因此嘗試寫作也許能夠幫我找回從前的自己。
「這首詩相當切合你現在的情況,不是嗎?」哈德利醫生問我,只是她並沒有真的在問我的想法。
「噢,我為你感到難過。」
「墨西哥人?因為……墨西哥人的膚色和中國人的膚色相反?」
然後是喬斯林,一個六英尺高、兩英尺寬的黑人女性,三十歲出頭。梅洛迪說她徹底瘋了——好像剩下的我們都只是住進醫院度假一樣。喬斯林在尼羅河住了超過一個月,而且本來還要在那裡待更久。她被轉到亞馬孫河不是因為健康有好轉,而是因為她完全不會惹麻煩。雖然她的外形令人生畏,但她不會傷害別人,更不會傷害自己。
「對,當然除了被關在精神科病房裡以外。噢,對了,他們還擁有和我們相反的膚色。」
「那天很熱,而且我剛剛泡完澡——」
「哦,這是我的工作——曾經是我的工作。」
現在我感覺那片分隔平行世界和真實世界的黑暗裡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縫,而且這條裂縫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不斷變寬。我很快就會留意到更多好轉的跡象。我不再擔心要和哈德利醫生面談;我看書看得更勤快了,睡得也香;我開始考慮離開這裏之後我要做什麼:喝杯不錯的咖啡,逛逛商店——都是些小事,但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你呢?」我問,「你是幹什麼的?」
「就在喬斯林穿過入口的一剎那,她的分身穿過同一個通道離開了這個平行世界。這就是遊戲的規則——有點像人滿為患的夜店——一個人進,一個人出。」
在那一小段時間里,一切都變好了,好很多。
遺憾的是,等我制定完這個計劃,我已經沒有時間來執行它了。藝術治療快要結束,而我下一次和哈德利醫生的面談就在午飯之後。即使我醞釀好情緒,也沒有時間發揮創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