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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巨大巧合

該死的巨大巧合

換作幾周前,我可能還會解釋一番。我會告訴她,實際上我的文章甚至和她的父親無關。文章講述的是別的東西:現代性,城市生活的匿名性和疏離感。我會告訴她,我寫文章的時候已經處在發瘋的邊緣,其實並不能為自己的言行負責。但我現在沒有心思去嘗試為自己辯護。我只想停止對她的傷害。可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麼都無法做到這一點。
「找她有急事嗎?」她的接線員問。但我不確定該如何判斷這算不算緊急情況。
她看起來沒有聽進去。如果她聽進去了,那證明這句解釋對她沒有意義。
我想說點什麼,但我做不到。我沒有什麼可說的。我一直希望她能看看我,這樣我也許可以和她更深入地交流。但當她望向我的時候,我反而希望她沒有這麼做。她眼神里的某種東西讓我感到恐懼。不是憤怒,如果是憤怒的話,我還能應付。那種東西比憤怒棘手多了——除了冰冷和固執,我無法形容它。
哈德利醫生以為我驚恐發作——我想她的推斷是對的——而且,她認為這和早上貝克來訪有關。當然,並不相關。不過,附和她的想法比告訴她實情要容易得多。我甚至不用撒謊:我只需要保持沉默,讓哈德利醫生得出她的結論。
更重要的是,我認為我一開始之所以不相信自己的結論是自憐和自欺在作祟。因為,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想否認我發現的真相,或者至少說服自己可能想錯了。雖然很難做到,但不是完全不可能。畢竟,我真正了解的情況有多少?西蒙和梅洛迪有著相同的姓氏——但這是英語里很常見的姓氏,也許不是最常見的前五十位之一,但肯定是前一百位之一。當然,一直折磨著我的是梅洛迪提到她父親去世時的表達方式。事後想想,我懷疑她的措辭可能暗示了這件事發生的時間比我起初認為的更近。但我無法確認這一點,因為我記不清她具體是怎麼說的了,這是真正的問題所在。只要我的結論里還存有一絲不確定,我就無法根據這個結論採取行動。我告訴自己,我只有確定結論是正確的才能做出明智的決定。
梅洛迪聳聳肩,彈給我一支煙。「嘿,你一定要聽一下。勞拉正在和我說她偷了一匹馬的故事……」read.99csw.com
一開始,這看起來是最令人震驚的巧合——梅洛迪和我同一時間被送到同一家醫院。但我越想越覺得不是巧合。巧合意味著誤打誤撞,意味著完全偶然發生的事情。但我不認為我和梅洛迪被送到同一家醫院是偶然事件。你可以用「國民醫療保健系統的服務範圍」這樣乏味的語言來解釋。我們都住在倫敦西部的同一個角落,如果你碰巧在這個地區發瘋了,你可能就會被送來聖查爾斯醫院。
她滿懷擔憂地噘起嘴,一隻手放在我的肩上。「瞧,這是為什麼我們出院后要一起住的另一個原因:我們可以組成一個迷你的互助小組。」
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時候在洗手間里我能夠開口和哈德利醫生說話,會發生什麼?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但得出的結論是即使我能開口說話,我也不會告訴她我在她辦公室里發現了什麼。我的第一反應是掩藏我發現的真相,把它關在某個黑暗、遙遠的地方。事實上,並不是我選擇了掩藏真相,至少我沒有立刻選擇這麼做,這隻是一個默認選項。
表面看來,梅洛迪似乎不大可能會讀到我發表的文章。這也許不言而喻,但她不是那種會看《觀察家報》的女生。她看過《觀察家報》的概率基本為零——而且我認為她的大部分朋友和熟人看過這份報紙的可能性也為零。當我對自己說出這些想法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勢利得可怕,但我知道這些想法是正確的。我還明白,雖然我的文章在其他地方被引用——推特和論壇——熱度也早該消散了。現在我不再躁狂了,我也就能看清這篇文章的本質。它不過是那種在小池塘里濺起大浪,之後卻無法泛起持久的漣漪的報道。如果我不和梅洛迪坦白,邏輯告訴我她永遠都不會發現這篇文章。
芭芭拉醫生是我的第二選擇,但我想等她下次來看我的時候再聊。不過我不知道那會是什麼時候。她來看我的次數減少了,因為我明顯在好轉。我最近一次和她見面是在幾天前,她把貝克寫的信拿給我。我也可以打電話給她,但我還是不想碰手機。那些未接來電和未讀簡訊都是對我的一種責備——換作昨天,我也許還能面對九-九-藏-書它們,但今天我做不到。所以我明白了,如果我要打給芭芭拉醫生——如果我想打給任何人——我要等到至少二十四小時以後了。
我在9點03分的時候撥通了芭芭拉醫生的辦公室電話,這時她已經在和一名病人面談了。
「梅洛迪,我不知道。」剛說完我就意識到這句話多麼自相矛盾。「我的意思是,我也是剛知道。就在昨天。」
「考慮什麼?」
「嗯,」我說,「這正是我的感覺。」
「我得走了,我覺得我的狀態還沒恢復到能起床的程度。」
我們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痛苦難忍。我像座雕塑一樣呆立著,而她抽著煙,眼睛一直盯著地面。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這是一個該死的巨大巧合,僅此而已。」
之後的對話內容依舊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我還是很難保持鎮定去在合適的時候點頭——就連集中注意力去聽對方說了什麼都做不到。儘管我努力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但梅洛迪肯定注意到了,因為勞拉一走,她立刻問我出了什麼事。
「沒,沒什麼。」我對她說。
不好,但我沒法告訴她,我嘗試開口說話,但胃裡又翻騰起來。
她沒有意識到我在她身後,她不可能發現。我可以轉身離開,但這樣做沒有意義。
「梅洛迪,拜託……」
她無言地盯著我又看了一會兒,然後舉起她右手裡沒抽完的煙,用拇指和食指夾著,好像煙就是一支飛鏢。我已經看出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卻無力阻止。
如果不是因為那天早上見面時發生的事情,我會毫不猶豫地打電話給貝克——或者我會讓接待處的護士幫我打給他,讓他來病房。他知道大部分相關的信息,所以我不用過多解釋,而且他是唯一一個能聽我傾訴類似的苦惱卻不會對我妄加評判的人。但鑒於我倆關係的現狀,會有太多其他問題妨礙我們探討這件事。
「我在網上搜索你,」她告訴我,「想看看你還寫了什麼文章,這樣我就可以告訴媽媽了。」
我的胃終於停止抽搐,於是我們離開洗手間來到走廊。哈德利醫生問我想不想回到她的辦公室好好談一談,我搖搖頭。我看起來肯定還是一團糟,因為她並沒有堅持讓我這麼做,儘管她認為談一談對我有幫九_九_藏_書助。相反,她給我拿了杯水喝,然後讓我休息一下;如果我需要,她還可以讓護士拿鎮靜劑給我,幫我入睡。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想象不出比這更體貼的提議了。
於是我決定多給自己一個晚上的時間,看起來是個合乎情理的決定。同時,我打算儘可能地多休息,即使這意味著我要跪求護士多給我幾片安定。睡醒以後我的感覺會再次好起來,然後我才能在清醒的狀態下一大早給芭芭拉醫生打電話。
然後她開始尖叫。
直覺告訴我應該和梅洛迪說點什麼。我不能繼續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我從沒想過要欺騙她。但這樣做還是有問題:我真的無法確定,在這種情況下坦誠是否等同於體貼。說出真相對我也許有幫助——能減輕我的負罪感——但我看不出這對梅洛迪有任何好處。如果這個推理帶有任何自私的考慮,老實說我認為這些考慮都是次要的。我現在最關心的是不要造成更多的傷害。
「很緊急,」我猶豫了片刻,答道,「如果她有空了能馬上回電,我會非常感激。」
「梅洛迪。」我喊了一句,用儘可能溫柔的聲音。
我沒等梅洛迪回話便掐滅了抽到一半的第二支煙,然後轉身回到病房。

她已經知道了,毫無懸念。單憑她這麼早出現在吸煙區這點,我就知道出問題了,而她的姿勢也透露了其餘信息。她背對著門口而坐,聳著肩,低著頭,一隻手緊扣住額頭。
我再次感到焦慮,而且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抽煙了,我再也忍不住煙癮了。我當然知道,如果我往外走,很可能會碰見梅洛迪。但這一刻總會來臨。我不能躲在床上度過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雖然這個想法聽起來很吸引人。可是,當我離開房間、走在走廊上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腿像是別人的一樣。把一隻腳挪到另一隻腳前面對我來說都是一項艱巨的任務。

我跑出辦公室。
很奇怪,當我在吸煙區看見她的時候,一部分不安消失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我覺得自己開始感到了某種解脫。這種感覺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但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平靜了下來,彷彿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
以我現在的狀態很難給出回應,但我https://read.99csw.com想我還是擠出了一個無力的微笑。
我醒來的時候天還沒黑。我看了一眼牆上的鍾,發現還是下午。我只睡了幾個小時,卻讓我的精神狀態大有改觀。是的,我的胃裡依然有種冰冷、下沉的感覺,但被一種比較淺層的平靜覆蓋了。這平靜的感覺很大程度上是我服用的安定帶來的假象。至少目前來說,我不再頭昏腦漲,也能夠集中足夠的注意力去認真考慮之前發生的事情,慢慢地、幾乎是理性地在思考。
她微弱地哼了一聲,介乎鄙視的擤鼻聲和哀怨的嗚咽聲之間。她已經受傷了。
她一直盯著我看,然後緩緩地,幾乎是漫不經心地,把沒抽完的煙摁滅在她左手的掌心裏。
「你看起來一團糟。」她對我說。
我以為這麼早去吸煙區相當安全,因為梅洛迪不是早起的人。護士叫醒她吃早餐,她會倒頭就睡;護士回頭再一次叫醒她之後,她會大聲地向所有能聽她說話的人抱怨。她只會為了接受電休克治療早起,如果是這樣的話,她會在治療室里。只要我別在外面停留超過半小時,就不可能碰見她。我不可能碰見任何人,我想。儘管如此,那天早上我往外走去吸煙區的時候依然感到緊張——但只是和之前二十四小時一樣焦慮。
「我以為你是我的朋友。」她終於開口說話。
「艾比,我要進來了,好嗎?」
梅洛迪就在吸煙區,正和上周剛來的分裂型盜竊癖患者勞拉說話。我不覺得有別人在場能讓我倆的見面不那麼尷尬。我在樓道里獃獃地站了好一會兒,幾乎都要轉身回到床上。但就在這時,梅洛迪偶然地朝我這邊看了一眼。她馬上咧嘴一笑,然後把沒拿煙的手放在肚子上,滑稽地模仿著嘔吐的樣子。壞消息在這裏總是傳得特別快。
和梅洛迪的對話很難熬,但和她站在一起的這一會兒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我必須和芭芭拉醫生談談。如果今天不是星期日,我可能一回到房間就會打電話給她。但是我無法忍受自己再次打擾她享受周末時光。
在我看來,我有兩個途徑可以獲取需要的信息:我可以問哈德利醫生,或者直接問梅洛迪。我迅速排除了第一個途徑。哈德利醫生不會和我討論另一個病人,除非我向她坦白一切,但這樣就達不到目的read.99csw.com了。至於梅洛迪,我也許可以在不讓她發現異常的情況下打擦邊球提出相關的問題。但想到要這樣擺布她,我的胃裡又湧起了一股噁心的感覺。不管怎麼說,我的內心有一部分明白,這整個思考的過程如此虛偽。我只是在逃避更大的問題:如果我的疑慮是真的,我究竟應該怎麼做?
這不是在拖延時間,我告訴自己。這隻是一個非常短的延遲,以便我能行事得體。延後幾個小時又會有什麼不同呢。
「梅洛迪。」我又喊了一遍,但她立刻把目光轉到別處。她從桌上的煙盒裡拿出一根,笨拙地點了三次還是四次火才把煙點著。
「什麼事?」
我估計芭芭拉醫生會在十點左右回電話,即使她約好了要連續和兩個病人進行面談,她可能也會抽出五分鐘打給我。但要再等一個小時似乎是個大難題。我凌晨四點就已經醒了,而且我掛上電話后立馬感到疲憊和焦躁不安。於是我做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決定:到外面抽根煙。
我希望我能說這隻是在宣洩情緒,然而不是。我吐到胃都空了還繼續乾嘔了好久。我沒來得及關好門,哈德利醫生隔著半掩的門和我說話。她和我說話的時候我還趴在水池邊上。
「你知道了。」她說。
那麼我為什麼還是會有如此強烈的不祥預感?我想,又是負罪感的緣故。不管實情如何,負罪感都會讓我一直擔心自己被看出破綻。我就這麼繞著圈子又思考了半個小時,終於明白自己一個人是想不出解決辦法的。我真正需要的是來自專家的意見,我的想法還是太模糊了。
她嚇了一跳,然後轉過身,塑料椅子腿在地上剮蹭,發出刺耳的聲音。她扶額的手附近的頭髮蓬亂,眼睛布滿血絲,看起來好像哭了幾個小時。
「我是你的朋友。」我對她說。
「梅洛迪……」
她滿懷期待地看著我。
「沒什麼,我要考慮一下,晚點再說。」
我沒有做出任何清醒的決定,沒想過自己看起來怎麼樣,沒想過要跑去哪裡。當然,問題是我被關在了醫院里,我哪兒都去不了。但直到我跑出哈德利醫生的辦公室,沿著走廊跑到半路時才意識到這點。就在這時,生理反應開始起作用了。我從一名一臉困惑的護士身邊跑過去,衝進了最近的洗手間,對著水池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