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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

出院

我當然先詢問了梅洛迪的情況,但哈德利醫生沒有太多可以向我透露的——她只告訴我梅洛迪現在平靜點了,而且有人照看她。因此,問完后我就直入主題了。
我遵照醫囑服用了更多的安定,然後一直睡了八個小時,醒來時已經是凌晨五點。之後我和過去幾周一樣,躺著直到護士送來早餐。但這次不同了。我的頭腦異常清醒。我精力充沛,思路清晰,能夠客觀地去分析我的處境。
我點點頭,這些都不成問題。「謝謝你,」我說,「我還想請你幫個忙。」
她招招手讓我進去,示意我坐下。除了她的辦公椅,房間里的另一張椅子已經面向她擺好,好像在等我到來一樣。
根據我自身的康復情況,我真的認為自己已經完成了住院治療。回到真實的世界里依然讓我發怵,但我不覺得繼續待在醫院里能帶來進一步的改善。聽起來很奇怪,但在梅洛迪把煙摁滅在手心的一剎那,我好像從噩夢中徹底醒了過來。不可否認,過去的一天里我感覺很糟糕,但這和抑鬱不一樣。我發現自己可以把所有的情緒分門別類——內疚、害怕、傷心、悔恨——好像它們是菜譜里的材料一樣。而且,這些情緒在這種情況下都是正常的、比例均衡的。更重要的是,我知道這些情緒隨著時間流逝終究會消失。我沒有無精打采,沒有感到絕望,沒有這些抑鬱的九九藏書癥狀。我想離開這裏,讓我的生活重回軌道。然後,一段時間之後,也許我能找到和梅洛迪修復關係的方法。
樓里,兩名護士已經向我們跑過來,其他一些病人也走到樓道里想看看發生了什麼。梅洛迪的尖叫聲已經變弱,短促,不均勻,但她最初爆發出來的尖叫聲已經足夠響亮到穿透附近的牆壁和窗戶。很明顯,我也叫了出來。當護士跑過來時,我努力保持冷靜,告訴她們梅洛迪燙傷了自己的手,需要馬上用冷水沖洗。我成功把她推進最近的洗手間,但之後由於某些醫院守則,我被一名護士帶出洗手間。

哈德利醫生微微一笑,也許是被我的表達方式逗笑了。「首先,我需要知道你出院后要去的地方是安全的,有家人或者朋友的陪伴。我還必須確認你的情緒如你所說的那樣穩定。這意味著你至少還要在這裏待兩天——能多待幾天更好——而且,會有另外一位醫生對你的精神狀態進行獨立評估。此外,你必須同意在接下來的幾周接受過渡性的治療。你可以選擇定期回來複診,或者接受另一位醫療保健專業人士的監管。」
「我認為這是一個極其糟糕的主意。」她向我重申,聲音溫柔而堅定。
我從未覺得媽媽如此富有洞察力,她比爸爸強,這不用說。但這一次,我看出來她實在比我懂太多。此時,我只能引用奧斯卡·王爾德的話,為我倆的對話追加我能說出的唯一一句睿智的話。read•99csw.com
「昨天的事情讓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我說,「待在這裏不會讓我再有任何好轉,更有可能帶來不利影響。」然後我開始把早上想好的大部分台詞說了一遍,有條不紊地把論據列出來,就像擺成一排排的玩具士兵一樣。我唯一沒說的是,我覺得自己的離開對梅洛迪也是件好事。因為我覺得說出來會削弱我的論點。哈德利醫生會嘗試搞清楚怎麼做對我才是最好的,她會暫時把所有其他問題放在一邊。我不想讓她覺得負罪感是我提出離開的主要動機。

當你傷害了你關心的、從沒想過要去傷害的人,你會有一種特別的負罪感。我一度以為這種負罪感只有我才會感受到,彷彿其他人都不曾有過相似的經歷,哪怕只有一丁點相似的地方。直到幾周后,我嘗試向來探病的媽媽解釋這種負罪感,她才糾正了我的想法。
哈德利醫生堅決不讓我去看梅洛迪,儘管我在她的辦公室里崩潰,嗚咽著說我一定要馬上去九*九*藏*書看她,我要讓情況好轉。
「天哪,艾比,」她說,「你以後會發現你一生中造成的傷害大部分都是無心之失。而且幾乎所有的傷害都被施加在你關心的人身上。生活充滿不幸的、具有諷刺意味的事,這隻是其中一件。傷害和你親近的人比傷害陌生人要容易得多。」
你很難說自己能夠確切地知道別人有多痛,但在此情況下,我能。我依然清楚地記得把煙在手上摁滅那一瞬間的感覺。那種痛楚抹去了所有其他感覺和想法,就好像一堆熾熱的針扎進了你的神經里。唯一的區別是,我把香煙摁進皮肉里的時候我喝醉了,而梅洛迪沒有。她甚至都沒有酒精這點麻醉劑。因此,如果我和她的感受有什麼不同的話,她肯定比我更痛。
我決定改變策略,從哈德利醫生的角度來分析,因為我能看出她想被說服,但是,哪怕只有一絲疑慮,她都不會答應我的任何請求。
我在快到九點的時候離開哈德利醫生的辦公室,然後直接回到我的房間打電話給媽媽。
「男人必殺所愛。」我對媽媽說。
「你知道的,艾比,」過了一會兒,她說,「換作昨天之前,我會同意的。那時你的確準備好了,或者說快要準備好了。但考慮到昨天發生的一切……我想還是慎重些,再觀察幾天,看看情況如何發展。」
我能看出哈德利醫生的臉上寫滿懷疑,不過這是九九藏書意料之中的。
哈德利醫生點頭示意我繼續說。
那晚——梅洛迪燙傷自己之後的那晚——我意識到自己是時候離開聖查爾斯醫院了。這不是因為白天發生的事情而做出的本能反應,我是思考過的。做出這個決定不容易。
梅洛迪不停地尖叫。
「我出院之後會準備點東西托你拿給梅洛迪。或者,我會在出院前留下那樣東西。你可以決定什麼時候給她,或者是否給她。我保證這樣東西絕對不會惹她生氣。這樣東西……嗯,算是一種道歉——我覺得是她能夠理解的道歉。不過,就像我所說的那樣,你來決定怎麼處置。我相信你的判斷。」
「你需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麼?」我問她,「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在放心讓我離開之前對我進行一系列檢查,那麼檢查單上都有哪些項目?」
哈德利醫生拿筆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拍了幾下。「是的,我是這麼說過,」她承認,「但那時候的情況簡單多了,不是嗎?」
我在腦海里把出院的決定仔細考慮了好幾遍,排練我接下來對此進行分析論證的台詞。然後,一吃完早餐,我就洗漱、更衣,走去哈德利醫生的辦公室,敲了敲門。我知道她早上大概八點半就會回到辦公室,但她不會這麼早就安排工作。所以這是我說出我要說的話的最好時機。
「我非常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總結道,「但我真的覺得現在九九藏書是我離開的恰當時機。你自己也說過由我來做最後的決定會比較好。」
哈德利醫生已經讓我相信自己目前幫不上梅洛迪的忙。當然,她沒說出口的是,我住在這裏——和梅洛迪只相隔幾條走廊——也許還會帶來不好的影響。但現在我想到這一點了。我知道等梅洛迪離開尼羅河的時候,我可能已經出院了。況且,不管怎麼樣,我們都不可能再被安排住進同一間病房。然而,如果我從她的視野里完全消失會不會比較好?我越想越確信這是唯一一件我能做的讓她的住院生活好過點的事情。
離開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梅洛迪,她還在水池邊,全身都在顫抖。這個畫面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了。那天早上的晚些時候,她被轉到了尼羅河。
我馬上扶住她的肩膀,費力地把她推向門口。她沒有反抗,但也沒有幫上忙。我甚至不確定她是否意識到我在她身邊。我就像在推一輛輪子壞掉的購物車。
「我想我準備好出院了,」我告訴她,「越快越好。」
幾個小時以後,我平靜下來,發現她是對的。我對梅洛迪還是沒有話可說,無論我說什麼都不會帶來改變。況且,我不可能得到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我想聽到她告訴我這不是我的錯——告訴我這隻是一個糟糕透頂的巧合。我想得到她的寬恕。
「是的,沒錯,」她答道,「女人也一樣——經常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