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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達·弗羅斯特的貓

米蘭達·弗羅斯特的貓

我沒有說話。
如果所有人都能給出這樣的反應就好了。
「你出過事故?」
他看著我,嘴上掛著略帶挑釁的笑容,然後說道:「但你的確有口音,親愛的。」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儘管我在倫敦住的時候曾經無數次祈禱能度過一個寧靜、漆黑的夜晚,可來到島上之後的頭幾夜我卻無法入睡。事實上,我之前從來沒有在這樣的環境里待過。我一直都住在城市裡,也不知道待在一個完全沒有聲音和光線的環境里是什麼感覺,所以對此毫無心理準備。在無風無雨的夜晚,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和地板冷卻時偶爾發出的吱嘎聲以外,你什麼都聽不到。你會覺得自己就像漂在虛空中的一絲念頭。
那時候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現在我想我懂了。這是我來島上住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之前我沒能跟貝克、媽媽還有姐姐解釋清楚。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對。」
發件人:[email protected]
我還附上了我的手機號碼。有急事可以打給我,其他時候請勿打擾。
「這完全是一封空白的郵件,」媽媽告訴我,「什麼都沒寫。我想她肯定錯按發送鍵了。」
「你要在這裏過夜嗎?」他問。
一個小時以後,804封郵件減少到77封。這些就是過去一個多月里積累下來的待閱郵件。有很多是關於工作的;有很多在問「你在哪兒」的;有兩封是讓我無法直視的信用卡賬單;有貝克和弗朗西斯卡發來的郵件;甚至還有一封是爸爸寫給我的。爸爸的郵件大概是我最難處理的一封郵件了:他試圖表現得善解人意,可那些話被媽媽大聲念出來以後,我難堪得手腳都縮了起來,在躺椅里越陷越深。
你正在接受藥物治療嗎?村裡沒有藥房,但是貝里克郡離這不遠,坐公交或者計程車很快就能到。早上來回一趟很容易。如果你對此沒意見,我明天會發給你更多信息。
阿比蓋爾:
當然,我剛到島上的時候根本不需要開口說話來證明自己是個外地人。我的行李有限,因此我帶來的大部分衣服都不適合在這裏穿。我還處在對外表過度在意的時期:我加倍努力地去照顧自己,其中很大一部分精力用於確保我每天看起來都光彩照人——因為我知道一旦放任自流就收不回來了。如果某天你選擇了素顏出門,那麼在你發現之前,你已經穿上了從上周就開始穿的牛仔打底褲,頭髮也是三天沒洗了。

它們分別叫做賈斯珀和科林,住在距離諾森伯蘭郡幾英裡外的潮汐島林迪斯法恩的一間雙卧室的農舍里。
「先刪那些來自eBay、樂購超市和亞馬遜的郵件。接著刪來自銀行和信用卡的郵件,國民西敏寺銀行的除外。然後刪有關失業保險和工傷保險的郵件。」
我說標準英語,而且一直認為我所說的理所當然是標準英語。但是最近我意識到,來自倫敦和周圍六郡以外的地方的人其實會把標準英語當作一種口音。我注意到這一點是因為有一天晚上我去島上一家名為「皇冠與錨」的酒吧里喝酒,和其中一個服務生發生了小爭執。作為一個沒有口音的人,我向他坦承自己很難分清多種多樣的地區方言。
「噢,說真的,艾比,為什麼你會收到醫藥公司的郵件?你到底買了什麼?」
儘管如此,至少她是坦誠的。和米蘭達相處,你不需要擔心她究竟在想什麼。這也是我向她坦白我最近住進精神病院的其中一個原因。
主題:RE:貓?

蘇格蘭口音是為數不多的我能自信地辨別出來的口音。事實上,我甚至能指出蘇格蘭不同地區的口音之間的某種差別:如果你的蘇格蘭口音不重,九九藏書那麼你來自愛丁堡;如果你的蘇格蘭口音非常重,那麼你來自格拉斯哥。但那不代表我能迅速破譯用蘇格蘭口音說出的話。正當我開始翻譯問題的時候,他已經接著說下去了:
我給她回復了以下信息:
「她是名詩人,」我解釋道,「國內最傑出的詩人之一,僅次於安德魯·姆辛和卡羅爾·安·達菲。」

「阿比蓋爾,這是你的郵箱,不是我的。我怎麼會知道哪些是垃圾郵件,哪些不是呢?」
「逃亡中?」
「哦。」
事實上,我之前從來沒有一個人生活過太長時間。老實說,從十五歲開始,我的戀愛空窗期就從沒超過兩周。
「為什麼?」
米蘭達·弗羅斯特發來的郵件夾在這些郵件中間。那是九天前發來的郵件,主題欄寫著「貓?」,正文卻為空。
「艾比,我試過了——真的,我試過了。我給了你空間。我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你了。但我們不能繼續這樣下去。我沒有辦法再繼續這樣下去。這對我不公平。」
我花了十分鐘時間試著和他解釋「時髦」和發音清晰的區別,但我肯定他沒搞懂。
我覺得這是句玩笑話。
當然,精神病仍然被視為一種恥辱,但我已經不再為此過分苦惱了。我從十幾歲開始就會定期發病,早就不會因此尷尬不安。但是你無法阻止別人為你感到尷尬和擔憂。他們和你相處時會變得小心翼翼,好像最簡單的一句評論,或是措辭失當的提問,都足以讓你崩潰——就連醫療保健人員有時也會犯這樣的錯誤。你不得不經常提醒人們你和他們沒多大不同:你們都是血管、思想和情感的複雜結合體。你不得不提醒他們:看精神科醫生或者接受藥物治療並不會像額葉切除手術那樣把你原有的性格完全切除。
不用說,我已經完全忘掉米蘭達·弗羅斯特很久之前給出的提議。但她發的郵件是我回復的第一封郵件。而且目前來看,她的郵件是最容易回復的。
「你的表述不用這麼粗俗。」
「認識。我是為數不多的認識她的人之一。奇怪的女人,有點像隱士。」
「你的確有口音。」
「刪掉任何提及偉哥、火辣單身女和陰|莖增長術的郵件。」
抱歉這麼晚回復。我瘋了,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一個月。我現在好了,也很樂意幫忙照顧你的貓——我想你還能接受吧?
主題:RE:RE:貓?
「來吧,」我對她說,「從刪除所有垃圾郵件開始,那應該是最簡單的了。」
我愛媽媽,而且對她充滿感激:在我需要她的時候,她拋下一切來拯救我。然而,在媽媽家的客房裡醒來,身邊只有一包皺巴巴的衣服,沒有比這更能讓我明白自己的生活偏離了軌道。
自那以後我發現,如果一個男人用「寵物」這個詞來稱呼你為「親愛的」,那麼他來自紐卡斯爾。
「你採訪過她?」他終於開口問。
然而,即便沒有孤零零的小車陷進漲到幾英尺深的潮水中,每天看著道路被大海吞沒也有種預想大災難來襲的愉悅。來到這裏以後,我每周至少有一次會走到堤道上看著海水湧上馬路,百看不厭。我甚至還為此寫了篇文章,標題是「想象世界末日的來臨」。
「哈!」
在和她保持一個非常安全的距離的前提下,我發現自己對米蘭達產生了暫時的好感。是的,她依舊是一個反社會的人,上帝保佑她在美國的學生——由這個女人授課,我只能想象這四個月會是多麼漫長的心理折磨。
他花了幾秒鐘才點完頭,然後行動起來。島上沒有人是做事麻利的。
「天哪,媽媽!這是互聯網——粗俗是保持互聯網蓬勃發展的燃料。刪掉任何主題全部是大寫字母的郵件。刪掉任何主題里有超過一個感嘆號的郵件……」
媽媽嘆了口氣,帶著沒來由的惱怒。「給我一些例子。」
當然,夏末和初秋時,島上的遊客會多很多——我想村莊外的停車場可以容納幾百輛車——但他們總read.99csw•com是聚集在廣場上,或者在城堡和修道院里。因此,無論何時,我很少能在路上遇見大批遠足者。進入十一月後,我常常一整天都見不到一個人。
「他努力了,你知道的。」媽媽說。但聽起來沒有說服力。
電話那頭沉默了五秒鐘。
「不,她沒按錯。沒事,我知道她在說什麼。」
「這就是你的全部行李?」媽媽看著我把包拋到後座,問道。
我能看出接下來的十五分鐘里她一直想再說點什麼,但直到汽車開上高速公路駛離倫敦時她才開口:「親愛的,你真的確定這樣做好嗎?」
做出這個決定並不容易。我和貝克的公寓里安靜得可怕。那種安靜當然不是我在醫院里感受過的安靜,而是倫敦特有的安靜——窗外的車流透過玻璃傳來的白雜訊。在醫院里住了幾個星期之後,我覺得出院后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成了靜止畫面。
你可以在村裡買到牛奶、麵包和其他必需品,不過其他的日用品我都會讓人送貨上門。我附上了送貨員的聯繫方式。他一周會來送一次貓糧,你可以在現有訂單上添加任何你需要的物品,我想這很簡單。
雖然他說的可能只是俏皮話,但郵局裡的蘇格蘭男人不是第一個認為我來到島上是為了逃避某些事情的人。媽媽、芭芭拉醫生,還有貝克——他們都質疑我為什麼要到島上來。我也質疑過自己來島上住的決定——或者說,在剛到島上的幾周內質疑過。我想這與我離開聖查爾斯和倫敦的方式有關。
所以我第一天走進村裡的時候,可能穿得有點太講究了。不是穿得像參加倫敦時裝周那樣誇張——只是披上了時髦的七分長大衣,腳踏帆布鞋,搭配稍貴的合身牛仔褲——然而還是太講究了。在這樣的鄉下,任何比抓絨衫精緻點的衣服都被認為是華麗的服裝,而且我前一天晚上還把指甲塗成了閃亮的銀色。
我知道我話里信息量很大,但我每說一句,男人的臉上就增添一分困惑。
米蘭達
「我知道。對不起,但我無能為力。我只是需要這麼做。」
「對,就是她。」

貓和人不一樣。它們是天生的食草動物,偏愛少食多餐。因此,我通常一天喂賈斯珀和科林三次,分別在早上七點,下午一點和晚上七點。當然,這些只是我建議餵食的時間。不過如果你早上過了七點后很晚都沒喂它們的話,你會發現科林(兩隻貓里體型較大的那隻)會來找你。請不要放任它撓卧室的門。它們吃濕貓食——每餐半小袋——另外,你每天晚上都要加滿餅乾和水。賈斯珀時不時會消失二十四小時,不用擔心。它喜歡外出打獵。如果你在花園裡發現了嚙齒類動物的屍體(它很少把它們帶進屋裡),堆肥箱旁邊有把小鏟子。
我聳聳肩。「我不需要打包太多東西。」
我的媽媽和姐姐花了兩個星期嘗試說服我現在還不能獨自生活。就連芭芭拉醫生也表示反對,直到我同意一周接受兩次電話會談才軟化了她的立場。貝克的反應最激烈,不過我也料到了。
「你知道嗎,艾比,有時候你真他媽的令人難以忍受。」
「抱歉,你說什麼?」我回了一句。
「為什麼?」他在一次典型的兜兜轉轉、令人沮喪的通話中問我——我們一再重複這樣的對話,直到我出發前往小島那天為止。「你討厭北方!你去伯明翰只待幾個小時都會偏頭痛發作。你這是要懲罰自己嗎?」
米蘭達
為了讓媽媽放心,我開始了整理積壓的電子郵件這一巨大工程。收件箱里一共有804封未讀郵件,整整23頁。僅僅是數字就足以讓我眩暈。我面對著那一行行整齊但難以看懂的文字,盯了半個小時以後,明白自己無法獨立完成這項任務。於是我喊來媽媽幫忙。說得更具體一些,在接下來大九-九-藏-書約一個小時里,是她坐在電腦屏幕前整理郵件,而我只需坐在躺椅里給她下達指示。
「沒有,當然沒有!刪掉所有說我中了獎的郵件。刪掉所有醫藥公司發來的郵件。刪掉——」
「事實上,我是看門人兼貓保姆。米蘭達·弗羅斯特的房子和貓。你認識她嗎?」
又及:如果你又發瘋了,村裡有名醫生。她已經退休了,但曾經幫我治好了被蜜蜂蜇后的過敏反應。我肯定她能夠幫忙看看你的情況是否危急(她的電話和地址我也附上了)。
「不,我沒有,當然沒有。我有什麼口音?」
從此以後,當我碰到有人問我和米蘭達·弗羅斯特的關係時,我都會略去複雜的背景故事,直接告訴他們我是她的侄女。雖然事情並沒有因此而變得簡單。老實說,我很驚訝,在人口這麼少、面積這麼小的島上,我遇到的人里,只有五位知道米蘭達·弗羅斯特的存在,只有一位知道她是名詩人。
幾個小時內我就收到了她的回信。
然後他掛斷了電話。
他聳聳肩。「時髦的口音。」
我有十年的戀愛經驗,和大概十幾個人發生過性關係,我試著給出更準確的數字,但實話實說,我可能遺忘了一兩個人。不過,總體的趨勢比具體的數目更重要。如果把貝克排除在外——我們在一起已經三年了,把他算上會影響統計數字的準確性——我在過去十年內平均九個月換一任男朋友。我的結論是:我不擅長談戀愛。事實上,我不久前才得出這個結論。
「噢,我明白了。不,我不是拍電影的。」
出院那天我沒有和貝克見面,雖然我沒有刻意避開他,真的沒有。我在星期五早上出院,他要上班。他想來接我——我們出院前一晚在電話里討論過——但最後我還是告訴他我不確定是否能面對他。我覺得我們堅持此前得出的共識比較好:我倆都需要空間和時間。

坐在郵局櫃檯后的男人緩慢地、不帶任何掩飾地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這是我能給出的最完整的答案。
早前我告訴芭芭拉醫生我很不擅長談戀愛,那時我剛開始找她做心理諮詢沒多久。更具體地說,我告訴她,我從未覺得可以指望男朋友讓我開心——我更加確定,從長遠來看,自己也不能讓他們開心。
我來之前聽說過林迪斯法恩,但不知道潮汐島是什麼。結果我發現這個名詞非常簡單易懂,你只要稍加思考,它的意思便顯而易見。林迪斯法恩是一小片伸進北海的狹長土地,一天內有兩次被漲潮切斷和大陸的聯繫。往返小島有兩條路:你可以沿著20世紀50年代通車的堤道開車;或者步行穿過沙坪,那裡有條由高高的木樁標示的崎嶇小路,每隔二十米就有一個木樁插|進地里。這兩條路每天都有最多十二個小時淹沒在水位可達六英尺深的潮水中。這裏一共有三間搭建在支柱上的小屋——路邊一間,沙坪上兩間——它們是為被潮水所困的行人和司機準備的避難所。不過當地人告訴我,他們已經很久沒看過有車被困在海水中了。幾年前,議會出資搭建了一個巨大的電子顯示屏不分晝夜地公示安全的通過時間。自那以後,行人和車輛困在潮水中的情況明顯減少。
「不,算不上。事實上,根本不是。我們只見過一面,為了工作。事情有點複雜。我是名記者——這是我白天不用照顧貓的時候的工作。我之前採訪過她。」
我揉了幾秒太陽穴,好讓她知道自己有多愚鈍。
發件人:[email protected]
另外,媽媽也一直對我極強的煙癮有意見——有時候她會說出來,有時候會用眼神暗示,或者直接全程監督我。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媽媽想要好好照顧我。那些每隔幾天就整齊疊好、放在我床上的衣服;那些在午飯時間打來看看我情況如何的電話,都明顯表達出媽媽對我的關心。
「你為什麼要採訪米蘭達?」
九九藏書「很明顯,真的很明顯。」
「你好,」我說,「我想買十二張一類郵票,謝謝。」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我猜這是代溝,但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媽媽不能把生活其他方面的常識運用到信息技術領域。最令人疑惑的一點是,和其他人一樣,她每天上班都用電腦。事實上,她在一家市場營銷諮詢公司工作,所以她甚至還要為客戶提供如何建立在線簡介以及如何在社交媒體上營銷之類的建議。老天保佑那些在社交媒體領域比她懂得還少的公司,它們估計快要破產了。
如果現在有人問我為什麼要來林迪斯法恩,我會告訴他們:我正在努力好起來。
男人斜眼看了我一會兒。
「電影、電視。有很多人來我們島上拍電影和電視劇。很多都是來為史劇畫面取景。」
除了人煙稀少以外,我來到島上之後還對這裏的夜晚留下了深刻印象。島上的夜晚有時候可以是絕對的漆黑和寂靜。

我記得她的確切回答:「艾比,你完全正確,但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不能讓任何人開心,正如沒有人能讓你開心,因為真正的快樂來源不是別人。你必須學會獨自一人也能過得幸福。然後你就可以開始考慮怎麼和別人快樂相處了。」
「啊,那你是朝聖者?」
阿比蓋爾:
「哦,對,」我明顯看起來像在等待救援一樣,「不,事實上我會在這兒待一段時間,而且我知道潮汐的時間。」
獨處有很多種方式,而且獨處不等於孤獨。我最近才意識到這點。我在島上住下以後不曾感到孤獨,就算在我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也不會感到孤獨。但我在倫敦的時候常常覺得孤獨。在倫敦坐地鐵時,好幾百人擠著你,你卻依然會陷入痛苦的孤獨感中。
「你不需要這麼做。你是選擇這麼做。至少坦承這一點吧。」
「抱歉,你說什麼?」
我知道在米蘭達·弗羅斯特面前完全不需要擔心這些事。我會告訴她發生了什麼,她會立馬作出反應,而且我不必花費幾個小時去破譯她想表達的意思。不過,我覺得她不會給出不好的反應。我在這方面已經培養起非常可靠的第六感。即使米蘭達沒有得過精神病——雖然我覺得她可能得過——但我肯定她認識的人里有人曾經崩潰過,因為她而崩潰的人應該不少。
我一直告訴自己,嚴格說來,我不是搬回去和媽媽住,因為我從來沒在這棟房子里住過。我上大學后不久,媽媽就從倫敦搬到了埃克塞特,而我只在那裡做過客——過了幾個聖誕節,放暑假的時候待過幾個星期。所以,我不需要覺得自己搬回了兒時房間併為此感到丟臉。不過,媽媽每天早上都會拿杯咖啡到我房間,為我拉開窗帘,幫我煮早餐,這真的很難不讓我覺得自己回到了十年前。
第一晚,我直到太陽升起、小鳥開始歌唱時才睡著。後面連續三個晚上,我都開著落地燈入睡。
有那麼一會兒,我認為他的說法顯然荒唐透頂,覺得他肯定是在故意惹惱我。他這個人有問題。
「就從那些明顯是垃圾的郵件開始刪。」
「抱歉,你想問的是?」
「很快就要漲潮了,如果你要走的話,別拖太晚。」
「很好。」媽媽等著我進一步的指示,我點頭示意她繼續,她彈了彈舌頭,「那第一步要做什麼?」

發送日期:2013年7月13日,星期六,20:27
附:偶爾會有遊客在花園裡閑逛,四處張望,或者直接敲門問能不能參觀一下房子。我不是在開玩笑。他們把整座小島當作一個博物館。運用你的聰明才智,別讓陌生人進我的屋子。
「我從精神病院里逃出來。」
「你是米蘭達的朋友?」
我讓媽媽把車停在公寓樓外等我,告訴她我五分鐘后就會下來。但我想我只花了三分鐘。我從衣櫃底翻出一個壓皺了的read.99csw.com帆布背包,往裡塞衣服——只塞了衣服,而且哪件離我最近就抓起哪件塞進包里——然後,我離開了公寓。
發送時間:2013年7月13日,星期六,18:40
我從來都不擅長辨別口音,尤其是北部的口音。約克郡口音,蘭開夏郡口音,紐卡斯爾口音——它們在我耳朵里聽起來幾乎一樣。在島上住了三個月以後,我想我辨別口音的能力有所提高,但我還是不能確定這裡是否有鮮明而有特色的口音,更別提描述出來了。我只知道這裏每一個和我說話的人都來自北方,讓我覺得自己每次開口說話的時候都最好舉起寫著「我不是本地人」的牌子。
「不,顯然不是。」
他茫然地看著我,依舊眯著眼睛。
我還會去位於小島東北角的沙丘和海灘。那裡離村莊足足一英里,所以你只會偶爾碰見形單影隻的遛狗者。大部分的時間里,你可以坐在沙丘腳下,眼前只有沙子、大海和天空。這是漲潮時的又一個好去處,海水極其快速地湧上陸地,你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陸地的面積每分鐘都在縮小,這會讓你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與世隔絕。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那麼多遊客被吸引到島上來一開始就是為了體驗這種感覺,當然那些留下來長住的島民也是如此。很奇怪,地理意義上與世隔絕長達六小時的體驗居然能夠撫慰人心。這種體驗太瘋狂了。在倫敦,六個小時已經夠我飛往另一片大陸。但在這裏,我發現自己越來越享受度過這些悠長的時光,享受我的整個世界被困在這四平方公里的沙石地上。
我沒問題。我想你已經恢復到可以照料兩隻貓的程度了,否則你還會被關在精神病院里。
我們沒有碰上面。考慮到她要坐火車、坐飛機還要避開漲潮時間,米蘭達·弗羅斯特在我到達小島的幾個小時前就已經離開了。我花了七個小時從埃克塞特去到貝里克郡,接著打了輛計程車去她的農舍。她把前門的鑰匙放在一個盆栽下,在廚房餐桌上留了張紙條。
我正在學習一個人生活,學習獨自一人也能過得幸福,而島上幾乎沒有事情會打擾我完成這項任務。這裏只有我、米蘭達·弗羅斯特的貓和空曠的地平線。
事實證明我不必擔憂。

半年多前,米蘭達·弗羅斯特告訴我她住的地方與世隔絕,這個描述並不誇張。她的農舍坐落在一條小路的盡頭。漲潮時,這條小路會迅速變成泥濘小徑,之後就成為通往大海的人行步道。離農舍最近的建築物是個穀倉,兩者相隔大概二十碼;要找到離農舍最近的街燈,得從穀倉朝村莊的方向再走二十碼。我必須補充說明,這座村莊是林迪斯法恩島上唯一的居民區,因此它沒有名字,也不需要有名字。島上的總人口不超過兩百人,也許還有幾千隻羊。
「呃……我覺得原因很平常。」
他沒有反應。
在林迪斯法恩,我逐漸找到獨處的新方式。旅遊旺季結束后,我會一個人在聖瑪麗教堂待上幾個小時——當然,在教堂的服務時間之外。我這麼做不是因為找到了上帝或者其他神奇的東西,只是因為坐在這座了不起的老建築里,凝視著雕像、彩色玻璃窗和高聳的石柱,能讓我平靜下來。我想這肯定和這座教堂的歷史感以及它承載的建造者的共同努力有關。在聖瑪麗教堂里,你可以獨享絕對的清靜,但仍然會感覺自己融入了一個宏大的故事中。

「不是,當然不是。只是……我不知道怎麼形容。」
「你是拍電影的?」
米蘭達:
我可以說是一段接著一段地談戀愛,在兩段戀愛的過渡期還常常處於劈腿的狀態——顯然這不是我特別引以為豪的一件事。總的來說,我並不為自己的戀愛史感到驕傲。

說句公道話,我沒有解釋清楚我的決定。但那時候我自己也不是真的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直到我來到了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