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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具屍體

又一具屍體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清楚傳達了這種複雜的感情,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抱有這樣的感情,抑或這隻是我一個美好的願望。
「兩瓶?你要知道,我明天還得上班。」

結束通話后,我才意識到這句話聽起來有多傷人。如果要為我自己辯護的話,我得說我那時候非常疲憊。這算不上一個充足的理由,但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理由。
「葬禮在星期三,」我告訴他,「如果你想來的話。」
瑪麗轉過頭來看了我一會兒,好像在尋思什麼,然後把手伸進她的提包里。「我有樣東西要給你。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要,但……嗯,你來決定。」
找個地方喝杯咖啡比想象中要難。快到聖誕節了,又接近午餐時間,街上到處都是人。星巴克里沒有空位,咖世家也是。我想了一下,覺得我們可以邊走邊聊,找到有空位的咖啡廳再說。但很快我就發現這不是一個好辦法。街上和咖啡店一樣人山人海:購物的人在討價還價,商店用刺耳的音量播放樂隊援助計劃的慈善單曲。最後,我們決定回公寓——我們的公寓。這真的是唯一的選擇了。
「親愛的,你在哪裡?」
我笑了,把他的褲子扔給他。「有一瓶是給鄰居的。我想我們應該過去介紹一下自己。」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你想我來嗎?」
「對。」
在我收到他回復前的兩分鐘里,我一直在擔心自己的表現和之前對他的冷漠相比是不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擔心這條簡訊如此直率地表露感情,讀起來會不會反而不真誠。
幸運的是,就在這時我感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貝克。他的臉有點紅,好像是一路趕來的。

我對自己跟貝克如此輕易地和好感到驚訝。
「我想我最好接一下電話。」我說。
葬禮很簡單,而且很快就結束了。當然沒有任何宗教儀式。沒有讚美詩,也沒有祈禱——雖然在某個時刻我們被邀請一起進行簡短的默哀,好讓每個人都以看似最合適的方式來回憶和爸爸共度的時光。我想起自己六七歲的時候,有一次擦傷了膝蓋,他給我買了冰激凌。不是很特別的回憶,但這是我倆之間留下的比較美好的回憶之一。
我不知道悼詞是弗朗西斯卡親手寫的,還是牧師根據弗蘭和瑪麗的描述匆忙拼湊的。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篇悼詞里的傑作:五分鐘的生平簡介,到處都https://read.99csw•com是可疑的漏洞。悼詞提到了弗蘭和我——他的「兩位出色的女兒」!——但我們的母親卻完全沒被提及,彷彿我的父親是在實驗室里把我倆培育出來的一樣。瑪麗是「他留下的美麗伴侶」,雖然他們在一起還不到一年,但悼詞告訴我們,這段時間里他們享受了「深深的幸福」。這也許是真的——誰知道呢?對我的父親來說,一年是維持一段幸福關係的期限。如果這不是一場葬禮而是一場審判,會有許多女人排長隊來為此作證。

如果她們讓我寫悼詞,這句話會是標題。
事情不是這樣的,簡訊里的每一個字都是我的心聲。現在當我來到火葬場,望向四周卻找不到他身影的時候,我想要他陪在我身邊的感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呃,沒有。冰箱里只有啤酒。」
對今天將會發生的事情我都不抱期待,我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可能就是見到瑪麗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和她打招呼或者該說些什麼,這些問題在她和我媽媽尷尬地握手時還在困擾著我。就在那時,我注意到了此前我遠遠地觀察她時沒發現的事情。她看起來意外地脆弱。這可能是因為她的旁邊是弗蘭,一個從來沒有表露過脆弱的女人;又或許是因為我看見了她對著我媽媽擠出一絲笑容時的微微一顫。不管怎樣,這個發現讓我在最後一刻重新考慮如何和她打招呼。我把手放下,踮起腳跟,在她的兩邊臉頰上親吻了一下。
我努力忍住不笑,但我想媽媽誤會了,以為我在嗚咽,因為她的聲音溫柔了許多。

「那,接下來做什麼?」貝克問。
簡而言之,我的父親基本上就是一位開著捷豹車的上帝。
「艾比,你在哪裡?你說你會打電話給我。」
「我有個朋友曾經進過精神病院,」她終於開口和我說話,「厭食症。」作為對話的開頭,這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她聲音里的某種情緒讓我覺得事情不是她說的那麼簡單。
我看了媽媽一眼,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高速公路。「媽媽,你說的只是我人生中很短的一段時光,我幾乎都忘了。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爸爸也許很愛我——我相信你說的話——但我不會因此假裝我倆的感情在那之後有變深。」
回到屋裡,我看見貝克正和我的一個遠房親戚聊天。我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你能帶我離開這裏嗎?」我問他,「我們去喝杯咖啡?」我打斷我的遠房表親的話,不管他正在說些什麼。不過,在這個時候打斷他的話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把貝克推向門口,幾分鐘后,我們已經站在樓外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了。
「為什麼不呢?我希望我的悼詞就這麼寫。事實上,我想你現在就答應我,如果我明天死了,你要告訴大家真相——完整的真相。你可以用這句開頭:『艾比有時九-九-藏-書候真的是個討厭鬼……』之後請列出我犯過的每一個錯誤。一個都不能遺漏。」
「你還好嗎?」他問。

「我想爸爸會希望你來,」我答道,「我的意思是,老實說,你和他相處得比我和他相處得要好。」
「很抱歉我之前對你態度那麼惡劣。你知道的,在餐廳的時候。我氣的是我父親,不是你。」
我沒看見貝克,反而見到了幾個爸爸工作上的朋友和一些遠房親戚。基本上,我看一眼停車場就能立刻把那裡的人分為兩類——我不認識的人和我不喜歡的人——這兩類人還有部分是重疊的。而且不可避免地,他們當中有很多人都感覺自己有責任第一時間找到我表示安慰。大多數情況下,我都會回以一個不帶感情的微笑和一句「謝謝」,到此為止。但是我決定不再表現出我沒有的情緒。當人們問我為什麼「忍著」悲痛時,我就如實相告。如果他們不喜歡我的回答,那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的。然而,這樣的對話進行了三四次后,我開始渴望有人能給我點精神上的支持。
我們在殯儀館外那間狹小的休息室里遇見弗蘭和瑪麗。毫無意外,瑪麗是這個世界上少數的能在悲傷的時候依然保持美麗姿態的女人之一。她和平時一樣光彩照人——黑色長裙,黑色披肩,黑色面紗上綉著漂亮的黑色的花。她展示了葬禮的時尚穿著。弗蘭用一條深灰色的裙子搭配黑色的上衣,看起來嚴肅、鎮定、滿腹憂思——雖然老實說,這和她平日里的穿著沒有多大區別。弗蘭的衣櫥里掛著的都是可以穿去參加葬禮的衣服。
她遞給我的是那張我從林迪斯法恩寄出的明信片。「他一直收藏著。他很高興聽到你說感覺好點了。」


「天啊!這個悼詞得有多長?」
「我喜歡你的整體裝扮,」我說,然後補充道,「我為你失去的感到難過。」
「我喜歡你的蝴蝶結。」過了一會兒,她說道,指了指我的束髮帶。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親愛的,別誤會,但現在沒有比聽到你說不會回埃克塞特和我住更讓我感到高興的了。」
「我不是很喜歡我的父親。」
我無法判斷回到我們的公寓樓後會不會感覺很奇怪。可能既感到奇怪又覺得不奇怪,這是一種輕微的認知失調。當然,公寓樓里一切保持原狀——或者只是略有改變。我們在樓梯遇見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她匆匆走過,提著兩個環保購物袋,戴著耳機聽iPod,但還是對貝克點頭微笑。
之後,我意識到自己的手機再一次響起,鈴聲從那堆被我丟棄在另一間房裡的葬禮衣服中傳來。
「我沒事,媽媽。我很好。我還和貝克在一起。我們回家了。」
「好。那我們要去一趟商店了。我們要買兩瓶。」
所以,沒過多久,不可避免地,我便走到陽台上抽煙,然後,沒過read.99csw•com多久,不可避免地,瑪麗也出來和我一起抽煙。不會再有其他人,因為陽台再也裝不下其他人。弗蘭家的「陽台」是倫敦市中心新建公寓的典型構造:比起陽台,這更像是帶有安全欄杆的窗檯。瑪麗和我都靠著欄杆站著,面向大街,沒有說話。
「那是誰?」我問他。
我特地加上最後一句,因為我無法忍受媽媽那只是稍微皺起的眉頭。老實說,我希望看到她更大的反應。很明顯,她今天出席葬禮是因為想陪著我和弗蘭,安慰我們,但在我看來她要完成這個任務很困難。她認為我放任自己為爸爸的去世傷心是更健康的做法。
「我那時只有十幾歲,媽媽。他不可能離開你的同時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和你是不能分開的。你怎麼粉飾都好,但在某一時刻他選擇了一個沒有你也沒有我的未來。對他來說,有比我們更重要的東西。他基本上就是為了他的下半身離開我們的。」
當然,事實上我不想接,我只想待在原地。但電話也許是媽媽打來的,而且她很可能正在擔心我。在我接起電話前,它至少響了一分鐘。
「他們?」
我們到達火葬場的時候貝克還沒到,不過我們到得很早。從各方面考慮,我很慶幸他最終還是決定來參加葬禮。上周的通話又被我搞砸了。
葬禮由瑪麗和我姐姐一起打理。她們一開始問過我是否想加入,實際上,我覺得弗朗西斯卡在電話里的意思是她和瑪麗「想」我加入。這當然是個謊言,但我相信這是個善意的謊言。她不想讓我覺得自己被排斥在外。儘管如此,我還是無法想象我們三個一起做事會是什麼樣子。安排接待處的飲食,選擇音樂,撰寫悼詞——這些事好像都不能託付給我。我並沒有期待她們會讓我寫悼詞,甚至只是貢獻幾句話。無論弗蘭和瑪麗打算交給我什麼任務,我都知道她們有一條底線。但即使是像挑選鮮花、三明治的餡和場地這樣簡單的任務,對我來說都太難了。實際上,我對爸爸想要什麼一無所知,而且根據我有限的經驗判斷,這往往是籌辦葬禮的人會問親屬的第一個問題。我連他是否想在自己的葬禮上擺放鮮花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希望自己被土葬還是火葬。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
我盯著明信片看了一會兒,正反兩面都看了。我和爸爸的最後一次接觸,他從我這得到的最後一條信息以一個小小的「X」結束。其實本可以用其他更糟的方式結束的。
「瑪麗,我要走了。我希望你重新變得快樂起來——在未來的日子里。」
「嗯,那你期待聽到什麼?」貝克事後問我,「曆數他的罪過和不檢點行為?」
瑪麗聳聳肩。「她差點九_九_藏_書死掉,後來又好起來了。不過,她依然在和厭食症抗爭。在大部分的時間里。」
她點了點頭表示感謝,然後扭頭看向倫敦的街景。「我希望你也能快樂。」
「但那不表示我不愛他。」
「不知道。」

然後他一直摟著我直到儀式開始。我認為自己不該過分解讀這個動作,但這個問題在那一刻真的不重要。被抱著的感覺很好,這就夠了。
她不明白我在傷心,只是我的悲傷比較複雜。因為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會再為爸爸的離開而傷心。現在我只是再一次為很多年前我已經失去的東西而傷心,一樣可能從來沒存在過的東西。
隨之而來的是短暫的、奇怪的沉默。她明顯和我一樣對此感到驚訝,但她看起來至少明白我這麼做並不是在嘲弄她。
我馬上給他發了條簡訊:
瑪麗對最後描述的這個細節如此了解,這證實了我的懷疑。
「她和她的丈夫。他們是波蘭人。」
葬禮后的招待會在弗蘭和亞當的公寓里進行。雖然他們的公寓是我和貝克——曾經和貝克——同居的公寓的兩倍大,但仍然很難裝下從火葬場回來的大約二十個人。屋子裡又擠又悶熱,而我還要繼續和幾乎不認識的人進行更多令人不快的對話。
「她怎麼了?」過了一會兒,我問道。
她笑了,不帶調侃地小聲笑出來。「嗯,這點我也知道。」
凈化完的履歷之後是一大段對他工作成就的盤點。他的同事明顯會懷念這位天生的魅力領袖,一位「總是面帶微笑,有種古靈精怪的幽默感」的領袖。他還是慷慨大方的:悼詞分享了一則軼聞,說他有一次給辦公室里的每一個人都買了香檳,之後又簡短地提到他是「幾家慈善機構的熱心支持者」,雖然並未列出這些慈善機構的名字。(我非常確定這世上能夠列出這些慈善機構的只有一個人,無論這個人在生還是往世,那就是我父親的會計。)快到結尾的時候,悼詞還調侃了他對名貴汽車的熱愛——形容汽車為他的「其他孩子」——惹來他工作上的朋友們的陣陣大笑。
「嗯,有道理。那就把控訴控制在五分鐘以內。然後你可以告訴他們,我對動物很友好,寫字很漂亮,並以此結尾。用一個正面的評價來結束悼詞,這點還是很重要的。」
「你們回家了?」
我把臉埋進他的胸膛。在一個幾乎所有事都讓我感覺尷尬的日子里,我和貝克的擁抱沒有一絲不自然。
現在我終於放聲大笑。「媽媽,我不會回去了。」
和媽媽互道再見后,我關掉手機,回到卧室。
我在計程車上給媽媽發了條簡訊,告訴她我半個小時后給她打電話。然後,我想到應該給弗蘭發條簡訊,稱讚她葬禮組織得很棒。這不是嘲諷,我知道她想聽到這樣的話。接著我又發了一條簡訊給她,提議我們近期找時間見面——一起喝點東西什麼的。
「他們做什麼工作?」
我的九-九-藏-書心中依舊充滿疑慮,不知道貝克來了以後會怎樣;但我肯定他至少會尊重我哀悼的權利——或者不哀悼的權利——讓我自己選擇。
「好吧。」
不幸的是,爸爸自己也從來沒想過這些事——或許他想過了,但沒告訴別人。我的父親對自己的葬禮沒有留下任何指示。當然,一部分原因是他沒想過自己會死。我這麼說不單是指一名看起來非常健康的五十八歲男人不會料到自己會在睡夢中中風去世,也是指死亡這個概念從來沒有真正進入過我父親的頭腦。自視甚高的他不會去考慮這個世界沒有了自己會怎樣。

「兩者皆是。」
至於我,我在媽媽的衣櫥里沒有找到太多可以搭配出席葬禮的衣服。最後,我選擇了黑色的長褲,黑色的開襟毛衣和一件(借來的)白色襯衫。我想這套衣服足夠素凈,又不至於讓我看起來像個幽靈。而且我還穿了亮粉色的內衣——只是因為這麼穿能讓我感覺好點,反正無傷大雅。我在鏡子前檢查過,看不出內衣的顏色。這樣穿至少能讓我感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同時又不冒犯別人。
「對不起。我……忘了時間。」
我想你來——當然想。我別無他求。拜託來吧。
他聳聳肩。「新鄰居。嗯,也不算新鄰居了。他們幾個月前搬進來的。」
「你要知道,他把你當小孩一樣溺愛。」媽媽在車裡對我說。我們那天早上正開車前往倫敦出席葬禮,而這也不是她第一次對我說這樣的話了。在過去的一周里,她和我說了很多次。我想她這樣說是想讓我好受點。「就這一點來說,你和他比弗蘭和他要親近得多,甚至比你和我都要親。」媽媽露出苦澀的微笑,「老實說,那時候看著你們兩個這麼親密,我都有點妒忌。」
我們走進公寓,喝咖啡,聊天。我告訴他我和瑪麗的對話,但除此以外,我們沒再討論其他沉重的話題。我們沒聊我倆的關係,只聊工作,聊林迪斯法恩,聊倫敦。然後,在某個時刻,我們互換眼色,沒有說話,直接走進卧室,在床上和解。
「你指今天還是總體而言?」
我在欄杆上摁滅了手中的香煙。弗蘭家的陽台上當然沒有煙灰缸。
「家裡有紅酒嗎?」
「我也是。」這句話此時聽起來也許帶刺,我不確定。但不管怎樣,我沒有回話。我們之間真的沒有什麼可說的。
「還不錯。」我告訴他。
我一直很享受吵架后通過做|愛來和解這一招。這種性|愛讓我感覺傷口立即痊癒,或者感覺自己修復了一個藝術品,讓它的色彩重新變得鮮艷奪目。儘管如此,現在的我還是希望以後和貝克再也不爭吵,再也不用體驗這種性|愛了,至少別太頻繁。
「我知道。」
「噢,艾比,你說得好像他不再愛你了一樣。他沒有——當然沒有。他只是不再愛我了。這兩者完全不同。他想離開的人是我,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