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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裡的兩個女孩

公園裡的兩個女孩

「他沒有拋棄我,真的。不過,對,我們又在一起了。已經三個月了。」
她聳聳肩,但依舊微笑著。「我想對於一頓周日午餐來說,我打扮得有點太講究了。在地鐵上我穿得還比較得體。」
然後,我看見了她。她在大約二十米遠的地方,正從一條通往蛇形湖的小路的缺口裡走過來。她穿得如此引人注目,我不可能看不見她。她身上的裙子和我記憶里的一模一樣,還是那麼迷人。我舉起手,過了幾秒鐘,她看到我了,對我燦爛一笑。然後她停下來,轉了個圈。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我的心一陣刺痛,感覺失去了什麼。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隨後湧上心頭的是溫暖的欣慰。
聽到這話,我微微一笑,在湖邊,在明媚的春日陽光下,喬斯林口中的鏡像世界聽起來就像海邊遊樂場里某個娛樂設施的名字一樣,一點都不可怕。
芭芭拉醫生肯定排在「救了我一命的人」名單的第一位,而且她是唯一知道有這份名單存在的人。幾周前,我把名單拿給她看,解釋說我是在某天早上搭地鐵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需要列這麼一份名單。《地鐵報》是我當時能找到的唯一可以寫字的紙張。這就是為什麼這份名單很不協調地被潦草地寫在一篇關於一隻協助破案的鸚鵡的報道的背面。
幸運的是,我現在能更好地分辨好主意和壞主意。所以我沒有過馬路,沒有走進大堂向酒店工作人員激動地說著只有我自己明白的話。我站在原地,讓自己遠離在相隔八車道之外的地方可能上演https://read.99csw•com的尷尬的社交場景。
我大笑。「不,我計劃再抽三年。我在某個地方讀到過這麼一個說法,只要你在三十歲之前戒煙,香煙對你造成的長遠影響是很微弱的。所以這就是我的目標。」
「唔,」梅洛迪聳了聳肩,「所以你覺得正常人也會有這些想法?還是只有我們會這樣——你懂的,我們這些曾經去過鏡像世界的人。」
「我有這些想法是不是不正常?」
我們約好在露天音樂台見面,但我到的時候還有十分鐘才到約定見面的時間。所以我有充足的時間為接下來的會面擔憂。我告訴自己沒有什麼需要特別擔心的。我們已經相互發過幾封電子郵件了,所以如果她不想見我,她是不會同意赴約的。

「你說你和那個拋棄你的男朋友複合了?」
可是,十二點一過,我又開始緊張起來。又過了十分鐘,我有點相信她改變了主意,不會出現了。以防萬一,我繞著露天音樂台走了好幾圈——因為如果她在另一邊出現,我很有可能會看不到她。比起公園的其他地方,露天音樂台這裏沒有那麼多人,但還是熙熙攘攘的,有很多情侶、家庭、遛狗的人和玩滑板車的小孩。
我明顯無法在沒有進行調查研究之前回答這個問題。我的直覺告訴我,這隻是程度輕重的問題——每個人在某些時候都會產生這些古怪、唐突的想法,但只有少數人需要一直保持警惕不被這些想法俘虜。

我點頭微笑。「九九藏書是的,我也這麼認為。」
我考慮過把我和芭芭拉醫生說過的話再對她重複一遍:這次我感覺和貝克的關係比以前穩定很多。但是如果這樣告訴她,我就要作進一步的解釋。因為對大部分人來說,「穩定」不是一個可以讓人聯想到很多積極含義的形容詞。它算是一個中性詞,一個醫生在病情進展不明朗的情況下會使用的詞語——意味著病情可能好轉,也可能惡化。但是當我使用「穩定」來形容我和貝克的關係時,我賦予它的價值是完全不同的。因此,最後我決定用一個更簡單的表述來回答梅洛迪的問題。
「我想我今天早上看到了喬斯林說的入口。」我對梅洛迪說,指向公園大道所在的大致方位。
我假定我倆說的都是名單,而不是關於鸚鵡的那篇報道,不過誰知道呢。不管怎樣,自那以後我就把名單放在錢包里,再也沒給其他人看過。我真的無法想象在什麼情況下我可以把這份名單拿給別人看同時又不顯得突兀。
「不過我只有在半夢半醒的時候才會產生這種錯覺,」她解釋道,「在大部分的時間里,聖查爾斯感覺是一個不同的世界——就像喬斯林說的鏡像世界。我出院后立馬就有這種感覺。」
「那很好,」我對她說,「真的很好。」
「酷。」她聽起來深受觸動。「它長什麼樣?」
「不。你只有把這些想法付諸行動了才算不正常。」
「我認為它值得好好保存。」她說。
梅洛迪點點頭。「嗯,聽起來合情合理。」她深深地吸了口煙,用鼻子吐出九_九_藏_書煙圈。「他們已經給我用尼古丁貼片好幾個星期了,真是一場噩夢。」她舉起她的左手好讓我看清她手掌里的傷疤,和我手上的傷疤幾乎一模一樣。「不過,我好久沒有傷害自己了。一個小傷口都沒劃過。」
當我把這張皺巴巴的紙遞給芭芭拉醫生時,我非常確定她會立馬告訴我,我的做法有多愚蠢,多小題大做。但她沒有。她只是對著名單看了幾秒鐘,臉上沒有流露任何感情,然後聳聳肩,把它還給我。
我們聊了一路,主要的話題還是聖查爾斯醫院。我告訴她我現在依然會三天兩頭夢到聖查爾斯:那些長長的、空蕩的走廊,吸煙區,圍牆。她也告訴我她有時候早上醒來會覺得自己還在醫院里,彷彿下一分鐘護士就會走進房間。
梅洛迪又笑了,然後我倆靜靜地抽了會兒煙。接著,她的一隻腳開始敲起地來。「那,現在做什麼?你想去喝杯東西嗎?」
我又笑了。「對,基本上就是這樣。」
「感覺怎麼樣?」
手牽著手,我們繼續散步。梅洛迪也繼續時不時引來路人回頭張望。然而,除了我倆中有一人穿著一條鈷藍色的雞尾酒會禮服以外,我想不出我們和其他在周日午後沿著湖邊散步的人看起來有多大區別。公園裡只是多了兩名女孩,很不起眼。我覺得,這不是一件壞事。
走到離阿喀琉斯雕像不遠處時,我看了下手機,發現時間將近十一點半。我早到了半小時,主要是因為我不想在家忐忑不安地待上半小時。所以現在我有充足的空閑時間四處逛逛,九九藏書於是我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寬闊的、綠樹成蔭的公園大道上。我沒有刻意走過去,是我的腳不由自主地往那裡走。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一路走到多切斯特酒店了——在酒店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幸虧我的雙腳沒有把我帶到更遠的地方。不是我不想走進酒店,我想進去——這反而是個問題。我腦袋裡浮現出一個想法:進去看看酒店的工作人員是否收到了我的感謝信吧,這也許是個不錯的主意。如果他們沒收到信,我可以和他們解釋,我把夜班工作人員列在了我放在錢包里的「救了我一命的人」的名單上,就好像正常人都會有這麼一份名單一樣。
「你呢,你最近怎麼樣?」
「嗯,我沒有真正看見它,更像是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我感覺它就在我面前等著我走進去。我發現這種情況時有發生。在這些瞬間,我可以看見真實世界和鏡像世界之間的縫隙。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她在我出院前一周把裙子拿給我。那時候我明顯已經好多了。沒有完全康復,但……」她再次聳聳肩。我倆都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要怎麼繼續說下去。然後我們擁抱了對方。沒有誰主動提出要擁抱,我們很自然地就這麼做了。我們抱在一起幾秒鐘之後,我慶幸自己戴了墨鏡,因為我能感覺到眼睛已經開始刺痛,想要流淚。

「你的打扮很完美,」我告訴她,「你知道嗎,我之前還十分肯定這條裙子會被送到慈善捐衣箱里。哈德利醫生看起來並不是很想把它轉交給你。她覺得這條裙子會九_九_藏_書讓你不開心。」
「拜託不要跳進湖裡。」我對她說。過了一會兒,我感到她把手悄悄放進我的手裡,我覺得她在告訴我她不會這麼做。
「我們很幸福。」我告訴她。
「你看起來很美。」我說。
「我很想你。」我說。
蛇形湖一角的酒吧里坐滿了人——在天氣這麼好的周日,這是肯定的——所以在裏面待了一會兒后,我們決定去散散步。反正離開酒吧,到綠樹成蔭的空地上走走,感覺更好。我們從湖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然後默契地在河岸拐了個彎,繼續往回走。和梅洛迪散步是個新奇的體驗——離開了醫院后我們終於有地方可以散步——但除此以外,一切都是那麼熟悉,令人輕鬆自在。
三月初的天氣已經炎熱得像夏天。人行道散發出「烤焦」的氣味,戴著墨鏡的人隨處可見,天空萬里無雲。天氣預報說氣溫在午後會高達21攝氏度,但這聽起來太不合理了,我早上出門的時候還是8攝氏度。現在,我已經脫掉出門時穿的毛衣開衫,把它綁在我的挎包背帶上,然後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該帶上防晒霜。
梅洛迪沒有說話。相反,她從包里拿出香煙,遞給我一根。「你沒有戒煙吧?」
「噢,你知道的,還在適應環境,但總的來說好多了。」
梅洛迪想了一下,然後說:「嗯,我想我能理解。就好像我時常想象自己做出某些可能會讓我重新回到聖查爾斯的事情。比如說,如果我現在脫下裙子,跳進湖裡,那麼後果會是:我在下午茶之前就會被送回聖查爾斯。你是這個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