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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勉強能刮完鬍子、穿好衣服,還沒來得及通知在同一所房子里的理查德。他們給了他一封寫給媒體的通告信,給他戴上了一副度數很高的眼鏡。「長者」獨自一人帶著他在麥德林的數個街區里儀式性地兜了幾個圈子,之後給了他五千比索的打車錢,把他留在一個他不認識的街心花園,因為他對這座城市毫不熟悉。那是一個涼爽乾淨的星期一,時間是上午九點。奧蘭多無法相信這一切。甚至在當時,向載有乘客的計程車做著無用的手勢時,他仍確信,對於綁架他的人來說,殺死他比冒險給他活路要容易得多。他一找到電話便馬上打給妻子。
這樣的爆發是難以避免的。在那一刻,她說出了她在這麼些緊張壓抑的白天與恐懼的黑夜裡隱忍的一切。令人驚奇的是,這一情緒的爆發並沒有伴隨著更加強烈的恨意。貝阿特利絲處於一切的邊緣,她克制地活著,獨自咽下怨恨,不加細細品嘗。一句簡單的、漫不經心的話遲早會解放壓抑在恐懼下的攻擊性,當然,這是可能發生的最不嚴重的事了。然而,輪值的看守並不這麼想。他擔心會發生劇烈的爭吵,於是威脅要把貝阿特利絲和瑪露哈分開,關進不同的房間。
她們兩人都很不安,因為對性侵的恐懼依然存在。她們相信,只要她倆在一塊兒,看守們就不容易得手,因此把她們分開的想法總是最讓她們恐懼的。另一方面,看守們總是兩兩出現,互相併不親近,而且似乎在監視對方,這像是一種維持內在秩序的防備措施,以免人質出什麼大岔子。
十一月二十六日,胡安·維塔醒來時得知,由於他糟糕的身體狀況,他即將被釋放。恐懼讓他動彈不得。就在那幾天,他覺得自己前所未有地健康。他覺得,那則通知是向輿論交出第一具屍體的幌子。因此,在看守通知他為自由做好準備之後的兩個小時中,他遭受了恐懼的折磨。「我本來更願意自己了結,」他說,「但如果這是我的命運,我只能接受它。」他們命令他刮鬍子,穿上乾淨的衣服。他這麼做時,確信他是在為自己的葬禮穿衣打扮。他們給他指示,告訴他獲得自由之後的做法,特別是迷惑記者提問的方法,這樣警方就無法推測出用以輔助營救行動的蛛絲馬跡。正午後不久,他們坐上車,在麥德林錯綜複雜的街區兜了幾個圈子,然後在一個街角突然把他放下了。
瑪麗娜沒有反駁。後來,她冷靜了一會兒,向瑪露哈道歉。事實上,瑪麗娜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她六十四歲,曾經是一個出眾的美人,有一雙又大又黑的漂亮眼睛和一頭銀髮,儘管頭髮有些雜亂,但依然保持著光澤。她瘦得只剩皮包骨。貝阿特利絲和瑪露哈到來的時候,她幾乎有兩個月的時間沒有與看守之外的人交談過了,她需要時間和精力來接受她們。恐懼對她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她瘦了二十公斤,精神低落至塵埃里,成了一個幽靈。
「就是這樣。」瑪露哈第一次燦爛地笑了,「真好啊!」
她被綁架的處境是無解的。她也同意那種已經被普遍認可的想法,他們綁架她只是為了得到一名有分量的人質,他們可以殺了她,又不至於因此讓投降談判落空。但是,她被囚禁了六十天的事實讓她覺得,劊子手們發現,用她的生命換取某種好處幾乎不太可能。
「這些東西不能問。」他說,但他立馬恢復了正常,「我已經說了,她會去一個更好的農場。我保證。」
「放心,老爹。」他告訴他,「我保證讓這封信寄到。」
釋放胡安·維塔之後,他們又把埃羅·布斯單獨換到了一個不錯的街區,對面是一所為富豪小姐們設立的有氧體操學校。房子的主人是一個熱愛聚會、揮金如土的穆拉託人。他的妻子大概三十五歲,懷有七個月的身孕,她從早餐開始就佩戴著極其惹眼的昂貴珠寶。他們有一個年幼的兒子,和他的祖母在另一所房子里生活,他堆滿了各種機械玩具的卧室被埃羅·布斯佔了。鑒於自己是被安置在家庭中,埃羅·布斯做好了被長期關押的準備。
比亞米薩爾的信息讓瑪麗娜·蒙托亞打起了精神。她很快變得寬厚仁慈,表現出她的好心腸來。憑藉著不為人知的政治敏感度,她開始興緻盎然地收聽、解讀新聞。對法令的分析讓她得出了一個結論——她們被釋放的可能性前所未有地大。她的身體開始好轉,她甚至開始藐視囚禁規則,用自然、美妙、銀鈴般的嗓音說話。
「您是最後一個。」看守安慰他說,「但您放心,死的人超過兩個,這屆政府就撐不住了。」
事實上,她快要暈厥了。她向瑪露哈要了一根煙。他們朝她走去的時候,她正坐在床上抽煙。她抽得很慢,也因為憂慮抽得很大口。與此同時,她一寸寸地審視那個糟糕又悲慘的房間,她在那裡沒有找到絲毫的憐憫,在那裡,他們最後連死在床上的尊嚴都不給她。
「『我們要走了嗎,阿蘇?』
瑪露哈走到她面前。
蒙面首領的意外回歸是當時為數不多的寬慰之一,他在第一天就曾經拜訪過她們。他回來的時候很開心,帶來了她們十二月九號之前會被釋放的消息,那是制憲議會選舉的日子。這條新聞對瑪露哈來說意義非常特殊,因為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和她的家人一起過生日的想法提前使她喜悅萬分。然而,那是個轉瞬即逝的美夢:一周后,那位首領告訴她們,她們不會於十二月九日被釋放,而且綁架時間還會變得更長:聖誕節和新年時都不可能被釋放。這對她們倆都是沉重的打擊。瑪露哈飽受初期靜脈炎的困擾,炎症引發了劇烈的腿痛。貝阿特利絲覺得呼吸困難,胃部潰瘍還出血。一天晚上,她被疼痛折磨得失去了理智,她懇求「大燈」,讓他破例准許她在那時候上廁所。他考慮很久之後同意了,同時警告她,自己冒了很大的風險。但是沒有用。貝阿特利絲繼續發出傷犬一般的哭聲,她覺得自己快死了。最後連「大燈」都可憐她,到「管家」那兒給她拿了一劑丁溴東莨菪鹼。
接下來的星期三,阿萊桑德娜的周播節目獻給了妮迪婭家的聖誕夜,圖爾巴伊全家都聚集在前總統身邊;還有貝阿特利絲、瑪露哈和阿爾貝托·比亞米薩爾的家人。孩子們出現在特寫鏡頭中:迪安娜的兩個孩子,瑪露哈的外孫,也就是阿萊桑德娜的兒子。瑪露哈激動地流下了眼淚,因為她上一次見到他時,他還在牙牙學語,現在他已經會說話了。最後,比亞米薩爾用他抑揚頓挫的嗓音詳細地講述了他們行動的經過以及進展。瑪露哈用一句精準的話給那次節目作了概括:「美好而可敬。」
在瑪麗娜被綁架的那個晚上,看守們給了她三件睡衣,但是她只穿過一件,把另外兩件放進她的私人口袋裡保存了起來。之後,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被帶來了,她們三個把運動服用作監獄制服穿,每十五天清洗一次。
瑪露哈給她拿了一杯水和兩片足夠睡上三天的巴比妥。她得喂她喝水,因為瑪麗娜的雙手顫抖著,無法將杯子送到嘴邊。當時,瑪露哈看見了她閃爍的眼睛深處的東西,這足以讓她發現瑪麗娜連自己也沒有欺騙得了。瑪麗娜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他們會對她做什麼,她會被送到哪裡;她明白,同樣是出於同情,她順從了她人生中剩下的最後的朋友。
「那我化了。」
迪安娜在她的日記中寫道:「我感到心裏一陣刺痛,但是我告訴她,我為她感到高興,讓她安心離開。」她把寫給妮迪婭的信交給阿蘇塞娜。她及時寫了這封信,以防他們不放她走。在這封信里,她請求妮迪婭和自己的孩子們一起過聖誕節。阿蘇塞娜哭了,迪安娜擁抱她,讓她平靜下來,接著陪她上車,在那裡,她們又一次相互擁抱。阿蘇塞娜轉身透過玻璃看迪安娜,迪安娜在揮手道別。
瑪露哈說,她無所謂。瑪麗娜覺得綠色更適合她,又把粉色的給了貝阿特利絲,給自己留了一件白色的。然後,她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化妝盒,提議給彼此化妝。「今晚讓我們都漂漂亮亮九_九_藏_書的。」她說。瑪露哈已經受夠了在穿著上的裝扮,便暴躁地拒絕了。
在那些日子里,看守和人質們都感到百無聊賴。作為聖誕節歡慶氛圍的前奏,房子的主人和教區神甫舉行了九日祭。那位神甫是他們的朋友,他或許是無辜的,或許是同謀。他們做禱告,合唱聖誕歌,給孩子們分發糖果,用蘋果酒碰杯。蘋果酒是家裡的正式飲品。最後,他們灑聖水給房子驅邪。他們需要大量的聖水,甚至動用了油桶來搬運。神甫走了以後,女主人走進屋裡,在電視機、床墊和牆上灑聖水。三名人質非常驚訝,不知所措。「這是聖水,」女人一邊洒水一邊說,「它能讓我們平安。」看守們划著十字,雙膝跪地,用天使般的熱忱接受聖水的洗禮。
「我病得這麼厲害,你們都不幫我,」瑪麗娜對她們說,「我幫了你們那麼多。」
換崗讓人質們鬆了一口氣,因為換回了她們被綁架那晚的同一批看守,她們已經知道如何應對他們了。瑪露哈尤其覺得放鬆,她的身體正在低落的情緒中每況愈下。起初,恐懼使她全身疼痛,因為她被迫保持著不自然的姿勢。後來,由於看守們施加的不人道的壓力,疼痛變得更加明顯了。十二月初,由於不聽話,她被罰一整天不能上廁所。等到能去的時候,她什麼都排不出來。那是頑固性膀胱炎早期癥狀。從那開始,一直到囚禁結束,她都受著出血症的折磨。
然而,兩三晚之後,瑪麗娜散完步回來時,就處於真正的恐慌狀態了。那個男人又來了,他總是一身黑衣,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注意力長時間觀察她,而且完全不在意她也在看他。和前幾晚不同,那天是滿月,院子被籠罩在一種奇幻的綠色中。瑪麗娜向「和尚」講述這件事,「和尚」反駁了她,認為她在說謊。但是出於錯綜複雜的理由,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都對此感到困惑。從那時起,瑪麗娜就不再散步了。幻想與現實之間的疑慮給人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以至於瑪露哈產生了真正的幻覺。一天晚上,她睜開眼睛,就著床頭燈的燈光看見了「和尚」。他像往常一樣蹲著,面具變成了一副骷髏。瑪露哈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因為她把這幅景象同她母親的忌日(即將到來的一月二十三日)聯繫了起來。
就這樣,十二月十六日,他們實現了心愿,一起慶祝了結婚四周年紀念日。
十二月十一日,在胡安·維塔被釋放十五天之後,埃羅·布斯也被釋放了。為此,房子的主人給他買了一雙穿不了的鞋子,他的鞋碼是四十六號,他們找了很久,找到的最大鞋碼只有四十四號。他們給他買了一條褲子和一件上衣,買的尺碼比他原來穿的小了兩號,因為他瘦了十六公斤。他們把攝影設備和手提包還給了他,手提包的里襯中還藏著幾本筆記。他們把分娩時花的五萬比索和他之前借給他們的一萬五千比索還給了他,這一萬五千比索是用來還他們從市場里偷來的錢的。他們還給了他很多東西,但他唯一的要求是,請他們給他爭取一次對巴勃羅·埃斯科瓦爾的採訪。他沒有得到答覆。
「『我很高興,』迪安娜說,『我知道會是這樣的。』」
由於沒有鏡子,瑪麗娜把化妝品遞給了貝阿特利絲,坐在床上,讓貝阿特利絲給她化妝。貝阿特利絲在床頭燈的燈光下,化得完整、雅緻:掩蓋了蒼白皮膚的胭脂、熱烈的嘴唇、眼影。那個曾因個人魅力和美貌而名聲斐然的女人竟依然如此美麗,她們倆都驚嘆萬分。貝阿特利絲對自己的馬尾辮和學生氣質感到非常滿意。
「我們是為奶奶來的,我們要把她帶去另一個農場。」他說。
然而,最嚴重的一次爭吵發生在一個下午,瑪麗娜習慣性地發表對記者的侮辱性言論,因為一檔關於被綁架者的電視節目沒有提到她。
帕丘非常害怕,他根據看守的數據算了一筆賬:他還能活十八天。因此,他決定給他的妻子和孩子們寫信。他在筆記本上寫了整整六頁,沒有打草稿。他用分開的小寫字母書寫,像印刷體一樣,比往常更容易辨認。他握筆很穩,他明白這不僅是一封道別信,還是他的遺囑。
理查德和奧蘭多已經厭倦了在臭氣熏天的牢房地板上睡覺,他們說服看守,給他們換了一個房間。他們被換到了那個被銬的穆拉託人先前住的房間,此前已經很久都沒有聽說關於他的消息了。他們驚恐地發現,床墊上有大量新鮮的血跡,很可能是緩慢的折磨或是突然的刺傷造成的。
「收拾好您的東西,奶奶,」他對她說,「您有五分鐘時間。」
瑪麗娜的反應讓人感到驚訝。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她們有什麼口信要捎給家人。她們臨時想出了儘可能好的答案。瑪麗娜自嘲了一會兒,又問貝阿特利絲借「大燈」在新年時送給她的那瓶男士香水。貝阿特利絲把香水遞給她,瑪麗娜非常優雅地把香水噴到耳後。她沒有照鏡子,用手指輕輕地整理她暗淡的美麗銀髮。最後,她似乎為自由和幸福做好了準備。
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被綁架一個月後,荒謬的關押制度已經出現了裂痕。她們起身時不再請求許可,可以自己倒咖啡、更換電視頻道。在房間內說話還是得輕聲細語,但是動作已經變得比較隨意。瑪露哈盡量當心,免得外面的人能聽見她的咳嗽聲,但她已經不需要蒙進枕頭裡咳嗽了。午飯和晚飯依然與原來一樣,有同樣的菜豆、同樣的兵豆、同樣乾瘦的肉,還有一份普通的速食湯。
「您別這麼跟我說話。」貝阿特利絲勃然大怒,沖她大聲喊道:「我現在之所以在這兒都是您的錯!」
他們給她帶來了一頂新的風帽,帽子是粉色的,用羊毛織成,和她的汗衫很相稱。在他們給她戴上帽子之前,她向瑪露哈道別,給了她一個擁抱和親吻。瑪露哈為她祈福,告訴她:「放心。」她也給了貝阿特利絲一個擁抱和親吻,跟她告別,對她說:「願上帝保佑您。」貝阿特利絲直到最後一刻依然堅持自己的想法,沉浸在幻想之中。
瑪麗娜在床上度過了周末,似乎已經被遺忘的脊椎舊疾把她折磨得非常虛弱。初來時的混沌情緒又回來了。由於她無法自理,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開始照顧她。她們幾乎抬著她去衛生間,喂她吃東西、喝水,在她的背後放一隻枕頭讓她在床上看電視。她們寵著她,真心地愛她,但覺得自己被她前所未有地蔑視。
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瑪麗娜變得更加興奮之前,沒有人記得這些衣服。「我有個想法,」她說,「我這兒有三件睡衣,我們把這三件睡衣穿上,讓我們在新的一年裡一切順利。」接著她問瑪露哈:
「所有記者都是婊子養的。」她說。
他們通過電視和廣播得知了釋放行動。看守說,他們會是接下來被釋放的。十二月十七日一大早,一位被叫作「長者」的首領(實際上就是負責迪安娜的「堂帕丘」)沒有敲門就走進了奧蘭多的房間。
瑪露哈由於她的性格因素無法隱忍任何讓她痛苦的東西。她向脾氣暴躁的看守們發泄不滿。她帶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決心面對他們:「殺了我吧。」她偶爾向瑪麗娜發泄,瑪麗娜和看守們在一起時的心滿意足讓她憤怒,她的末日幻想讓她失去理智。有時,瑪麗娜會抬起頭,無緣無故做出讓人氣餒的評論或是邪惡的預言。
二十三日(周三)晚十點半,她們開始看《焦點》節目。她們期待聽到迥異的詞彙、熟悉的笑話、最意想不到的動作和歌詞里可能藏匿加密信息的細微變化。但是,沒有時間了。主題曲剛剛響起,房門就在這個奇怪的時刻被打開了。「和尚」走了進來,而那天晚上他並不用值班。
聖誕前夜,房子的主人們為她舉辦了一場聚會,對自由的幻想讓她在聚會時坐立不安。他們準備了烤肉、薩爾薩唱片、燒酒、煙花和五顏六色的氣球。迪安娜把這當作一種道別。她甚至已經把手提包準備好,放到床上了。為了在他們釋放她的時候不浪費時間,她從十一月就開始收拾了。晚上很九-九-藏-書冷,晚風像狼群般在樹木間呼號,但她把這當作美好時光的徵兆。當他們給孩子們分發禮物的時候,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盼望著明天晚上和他們在一起,以此來安慰自己。夢想實現的可能性越來越大,因為看守們送給她一件加了里襯的皮衣。也許,為了讓她更好地忍受不幸,他們特意挑選了這件衣服。她肯定,她的母親會像往年一樣等她吃晚飯,還會在門上掛一個槲寄生花環,還有為她準備的「歡迎」標語。的確是這樣的。迪安娜依然非常肯定自己會被釋放,她一直等到聚會最後的碎屑在地平線上消失。又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早晨來臨了。
二十二日下午,最開始來過的那個醫生又一次來看望她們。他悄悄地和看守們談話,並認真傾聽了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關於瑪麗娜身體狀況的評論。最後,他坐在床邊和瑪麗娜交談。他們說的應該是嚴重而秘密的事情,他們倆的竊竊私語聲是如此微弱,沒人能聽清一個字。醫生離開的時候比來的時候情緒更好,他承諾會很快再來。
事實上,帕丘·桑托斯沒能剩下十八天的時間,他只剩了幾個小時。他是名單上第一個,謀殺的命令在一天前就下達了。由於機緣巧合,瑪爾塔·妮耶維絲·奧喬阿在最後時刻通過第三人得知了這個消息,她給埃斯科瓦爾寄了一封求情信。她堅信帕丘的死最終將燃燒整個國家。她一直不知道他有沒有收到這封信,但是,針對帕丘·桑托斯的命令從來沒有真正被發布出來,他們發布的是一條針對瑪麗娜·蒙托亞的無法撤銷的命令。
「別拜託我。」她回答的時候甚至沒有看她,「我知道,永遠不會有那樣的機會了。」
瑪麗娜跟丈夫學過運動按摩,她用她微弱的力量堅持幫瑪露哈複原。她依然保留著新年的好心情,依然樂觀,講述著趣聞軼事:她在生活。她的名字和照片出現在支持被綁架者的電視運動中,這給了她希望和快樂。她再次感受到了曾經的自己,存在過的自己,身處此地的自己。她總是出現在電視運動的第一階段,直到有一天,她沒有緣由地不再出現了。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都不敢告訴她,她被從名單里劃去可能是因為沒有人相信她還活著。
「我回到房間,回家穿的衣服已經在椅子上放好。穿衣服的時候,迪安娜女士還在洗澡。她出來的時候看見了我,她便站住看著我,對我說:
儘管她們一直以來都在努力,但是仍沒能獲得任何關於她們所在位置的可信依據。看守們害怕鄰居們聽見他們的聲音,她們由此以及從外面傳來的聲音猜測,那裡是一個居民區。那隻不分晝夜隨時打鳴的發瘋的公雞可能印證了這一點,因為被關在高樓上的公雞通常不再能感知時間。她們經常聽見在很近的地方,有不同的聲音叫喚著同一個名字:「拉法埃爾。」短途飛機飛得很低,直升機依然離得非常近,以至於她們覺得它就在房子上方。瑪麗娜堅信著一個永遠無法證實的猜測,她覺得那是巡視綁架案進程的高級軍官。對於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而言,這是她的另一個幻想。但是,每次直升機來到的時候,關押生活的軍事化規定就會重新變得嚴格起來:像軍營一樣有序的房子,裏面上了插銷、外面上了鎖的門,低聲講話,隨時待命的武器以及沒那麼糟的食物。
除了被綁架者之外,「管家」、他的妻子和四個輪班看守也在。貝阿特利絲如鯁在喉。瑪露哈非常想家,而且覺得很羞愧。但是,她也無法掩飾自己對瑪麗娜的敬佩之情:瑪麗娜穿著白衣服,滿頭銀髮,聲音動聽,因為妝容而顯得光彩照人、青春洋溢,快樂得令人難以置信,但她還是成功地讓別人信服了。
他們把阿蘇塞娜送到麥德林機場,讓她飛回波哥大。一個小時之後,她在車裡聽見電台記者問她的丈夫,當聽到釋放新聞的時候,他在做什麼。他實話實說:
高築的債台最終逼瘋了主人們。為了養活被綁架者,他們不得不典當電視機、貝塔錄像機、唱片機以及隨便什麼東西。女人脖子、手臂和耳朵上的珠寶逐漸消失,直到一件不剩。一天清晨,男人把埃羅·布斯叫醒,向他借錢,他妻子將要分娩,已經開始陣痛,他卻發現他沒有一分錢可以付給醫院。埃羅·布斯把他最後的五萬比索借給了他。
莉莉安娜正在給孩子洗澡,滿手泡沫地跑去接電話。她聽見了一個陌生而冷靜的聲音:
那幾位在最後幾天里陪伴他的毒販把他從家裡拖了出來,塞進一輛私家車裡。為了防止被跟蹤,他們在麥德林最上等的街區里兜了許多圈子,然後把背著行李的他留在了距離《哥倫比亞人》日報半個街區之外的地方。他還帶著一封聲明,在聲明中,「可被引渡者」認可了他為捍衛哥倫比亞和拉美各國的人權所做的鬥爭,並重申,只要他們及家人的安全有司法保障,他們會尋求投降政策的庇護。埃羅·布斯把相機遞給了第一個從他身邊經過的行人,請他給自己拍攝一張獲得自由的照片。自始至終,他都是一名記者。
瑪麗娜在衛生間里待了遠遠不止五分鐘。她穿著完好的粉色汗衫、棕色的男襪和被綁架那天穿的鞋子回到屋裡。汗衫很乾凈,剛被熨過。由於潮濕,她的鞋子上長了苔蘚。它們看起來很大,因為在忍受了四個月的折磨之後,她的腳縮了兩碼。瑪麗娜依然面色蒼白,全身被冷汗浸濕了,但是她還留有一絲幻想。
「和尚」被激怒了。
「她的眼睛閃閃發光,急切地等待著答覆。我什麼都不能告訴她。我低下頭,深呼吸,告訴她:
十二月初,看守人員由一開始就和她們在一起的四個人換成了另外四人。他們之中,有一個與眾不同的怪人,看起來就像是從恐怖電影里走出來的人物。他們管他叫「猩猩」,他也確實像猩猩:身材巨大,像角鬥士一般強壯,膚色很深,毛髮濃密捲曲。他的聲音太過洪亮,無法低聲說話,而且也沒有人敢要求他那麼做。很明顯,所有人見到他都覺得低他一等。其他看守都穿短褲,但他穿著健美褲。他戴著遮住臉孔的防寒帽,穿著完美顯示身材的緊身衣,脖子上戴著一塊聖子像章,手臂非常漂亮,手腕上戴著能帶來好運的巴西手環。他的手很大,命運線在蒼白的手掌上尤為明顯,像是被火烙上去的。房間幾乎裝不下他。他每次挪動身體都會讓周圍一片狼藉。人質們已經學會了如何對付之前的看守,對於她們來說,這是一次糟糕的換崗。特別是對貝阿特利絲來說,因為她一開始就讓他看不順眼。
那天晚上,瑪麗娜展現了她作為安蒂奧基亞人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看守們效仿她,每個人都用上帝賦予的嗓音說想說的話。「管家」例外,他在放縱的酒宴中依然低聲細語。「大燈」借酒壯膽,送給貝阿特利絲一瓶男士香水。「讓你們在被放出去的那天,能在無數擁抱你們的手臂里散發香氣。」他告訴她們。粗魯的「管家」沒有忽略這件事,他說那是一份來自壓抑之愛的禮物。這使得貝阿特利絲的諸多恐懼中又多了一樣。
看守們經常互相討論,除了竊竊私語之外,對她們也沒有其他的防備。他們互相交流血腥的新聞,談論他們在麥德林的夜晚因為獵殺警察贏了多少錢,講述他們充滿男子氣概的英雄壯舉和風流故事。瑪露哈已經說服他們,如果發生武裝營救,更實際的做法是保護她們,這樣至少能夠保證體面的待遇和寬容的審判。起初,他們看起來無動於衷,因為他們是無可救藥的宿命論者,但感化策略使得他們在睡覺的時候沒有繼續把武器對準囚徒們,而是用毛巾捲起來,藏到電視機後面。相互的依賴和相同的遭遇最終為囚犯和看守之間的關係增添了几絲人性的光輝。
「那就再管他們要。」瑪露哈刻薄地回答,接著用更加刻薄的語氣強調:「要不然,我們就看著辦。對吧?」
迪安娜和阿蘇塞娜通過廣播得知了這個消息,看守說,她們會是接下來獲得自由的。但是他們說了太多次,她們都已九*九*藏*書經不相信了。她們倆都給自己的家人寫了一封信,萬一只有一個人獲釋,就讓離開的那個人把信帶出去。從那以後,對她們倆來說什麼都沒有發生,她們沒有再得到任何消息,直到兩天之後,也就是十二月十三日清晨,迪安娜被房子里的竊竊私語和奇怪的動靜吵醒。她們會被釋放的預感讓她從床上跳了起來。她通知了阿蘇塞娜。沒有人告訴她們任何消息,而她們已經開始收拾行李。
瑪麗娜沮喪地躺在床上,不時地哭泣。瑪露哈試著鼓勵她,瑪麗娜用不停做禱告的方式感激她,而且總是充滿情感地回應她,用僵硬的手握住她的手。瑪麗娜跟貝阿特利絲的感情更加深厚,也同樣親昵地對待她。修剪指甲是唯一支持她活下去的習慣。
「我在給阿蘇塞娜寫詩。」
瑪露哈不惜一切代價儘力阻止他們把她帶走。由於沒有任何一位首領在場——這對於一個重要的決定來說是不正常的,她要求叫一個領導人來討論這件事。但是另一個走進來的看守打斷了爭執,他還帶走了收音機和電視機。他們沒有解釋一句就切斷了電源,聚會的最後一寸光在房間里熄滅了。瑪露哈請求他們,至少讓她們把節目看完。貝阿特利絲表現得更加暴躁,但是並沒有用。他們帶走了收音機和電視機,並告訴瑪麗娜他們五分鐘后回來接她。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留在房間里,她們不知道應該相信什麼,應該相信誰,甚至不知道那個捉摸不透的決定在何種程度上成了自己命運的一部分。
他說,這是為了給死去的普里斯科集團成員復讎。公告已經擬好了,幾個小時后就會發布。第一個被殺的會是瑪麗娜·蒙托亞,往後按順序每三天殺一個人:理查德·貝塞拉、貝阿特利絲、瑪露哈和迪安娜。
「親愛的,你想要什麼顏色的?」
然而引人注目的是,儘管處在最糟糕的日子里,她依然花上數個小時認真仔細地打理手指甲和腳指甲。她把指甲挫平、磨光,用自然色的指甲油把指甲刷得閃閃發亮,這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加年輕。她還很細心地修剪眉毛和腿毛。克服了最初的困難之後,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就開始幫助她。她們學會了如何與她相處。貝阿特利絲和她不停地聊天,談論喜愛和憎惡的人,沒完沒了的低語聲甚至把看守們給激怒了。而瑪露哈試著安慰她。她們倆都覺得非常難過,因為她們是除了看守之外,唯一知道瑪麗娜還活著的人,但她們不能告訴任何人。
「您就要見到您的家人了,真好呀!」她對瑪麗娜說。
「這可不對,」她憤怒地駁斥瑪麗娜,「請您放尊重點。」
「你們會殺了她嗎?」
有時候,對於瑪麗娜來說,只有折磨著她的無助感在不斷滋長。她連續幾個小時激|情洋溢地低聲祈禱。事實上,這樣的祈禱和處理指甲是她在那場危機中僅有的安慰。幾天後,她厭倦了一切,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她嘆了口氣:
她賣汽車,也賣保險,並非是出於需要,而是由於她桀驁不馴的獨立意識。而且,她似乎有能力賣出一切她想賣出去的東西,只是因為她想掙錢自己花。然而,熟悉她的人會感到痛心,一個天生具有諸多美德的女人卻置身於悲慘的命運之中。她的丈夫接受了將近二十年的精神治療,生活無法自理,兩個兄弟在一場可怕的交通事故中喪命,一個兄弟因為心梗而猝死,另一個兄弟在一場混亂的交通事故中被紅綠燈的燈桿壓死,還有一個喜歡四處旅行的兄弟永遠地失蹤了。
瑪麗娜似乎從一月初就有了預感。出於她從來不加以解釋的理由,她決定在「和尚」的陪伴下散步。「和尚」是她的老朋友,在新年第一輪換崗時回來了。電視節目結束以後,他們會散步一個小時,之後瑪露哈與貝阿特利絲會和她們的看守一起出來。一天晚上,瑪麗娜回來的時候非常害怕,她看見一個穿著黑衣服、戴著黑色面具的人,他在洗衣機那裡,在黑暗處看著她。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認為那又是她經常出現的幻覺,沒有理會她。當天她們就證實了這個推斷,因為放洗衣機的陰暗處沒有任何光線,不可能看見一個穿著黑衣服的男人。而且,如果這是真的,那應該是家裡的某個熟人。否則,那條害怕自己影子的德國牧羊犬會受到驚嚇。「和尚」說,那應該是一個只有她能看見的幽靈。
他想幫她起身。瑪麗娜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卻又將話咽了回去。她沒有依靠任何幫助就起了身,拿起裝著她個人物品的袋子,向衛生間走去,走路時像夢遊一般輕飄飄的,彷彿沒有踩到地面。瑪露哈毫不畏懼地質問「和尚」。
迪安娜和阿蘇塞娜都在日記里記錄了那個戲劇性的時刻。一名守衛突然通知阿蘇塞娜,讓她準備離開。只有她。當時,迪安娜正在沖澡。在不久之後出版的書里,阿蘇塞娜用簡單得驚人的筆觸重現了那個時刻。
「瘦妞,是我。」
十二月三十一日是她重要的一晚。妲瑪莉絲送早飯的時候帶來了一個消息:他們將舉辦一次像模像樣的聚會來慶祝新年,到時會有克里奧約香檳和豬肘。瑪露哈想,那將是她人生中最悲傷的夜晚,她第一次在那一晚遠離家人。她陷入了抑鬱之中,貝阿特利絲也被擊垮了。她們倆都沒有心情參加聚會。瑪麗娜正好相反,她興高采烈地接受了這個消息,毫不吝惜地列舉讓她們高興起來的理由。她甚至還鼓舞看守們。
那天凌晨一點鐘,她們開始在漆黑的院子里散步,看守們帶著沒上保險的機關槍戰戰兢兢地監視她們。走完第一圈的時候,她們有點暈,特別是瑪露哈,她得靠著牆壁才不會摔倒。在看守們和妲瑪莉絲偶爾的幫助下,她們最終習慣了這樣散步。兩個星期後,瑪露哈就能快速走完一千圈,也就是兩公里。她們三個的情緒都有了好轉,日常生活也變得更加和諧。
由於瑪露哈和瑪麗娜的要求,一月十二日午夜前,「管家」為貝阿特利絲叫來了一位醫生。那是一個年輕人,衣著得體,很有教養。他戴著一個黃色的絲質面具,和他的黃色衣服很相稱。通常,蒙面醫生很難讓人覺得值得信任,但是,他一進門就表現得相當熟練。他能讓人安心,給人帶來安全感。他帶著一隻像行李箱一樣大的高級皮箱,裏面裝著聽診器、血壓計、心電描記器、便攜化驗箱和其他急救用品。他給三名人質做了全面的檢查,用便攜化驗箱給她們化驗了血液和尿液。
做檢查的時候,醫生悄悄對瑪露哈說:「看著您處在這樣的境地卻無可奈何,我覺得自己是世上最羞愧的人。我想告訴您,我是被迫來這裏的。我是路易斯·卡洛斯·加蘭博士的朋友。我支持他,給他投過票。您不應該受這樣的罪,但是請您試著克服它。冷靜對您的身體有好處。」瑪露哈對他的話非常欣賞,但為他道德的妥協程度感到驚訝不已。他跟貝阿特利絲說了一樣的話。
這種對禱告和節慶的興緻是安蒂奧基亞人特有的,整個十二月都沒有減退。瑪露哈已經做了準備,以免看守們得知九號是她的生日:她已是一個五十三歲的靈魂。貝阿特利絲保證過,她會保守秘密,但是看守們通過一檔瑪露哈的孩子們在她生日前夕獻給她的特別電視節目得知了這個消息。
房子的主人大概像瑪琳·黛德麗電影里的人們一樣,和這個德國人度過了美好的時光。埃羅·布斯兩米高,一米寬,是個五十歲的青少年。他的幽默感可以經受住債主考驗,他的西班牙語像是在妻子卡門·聖地亞哥的加勒比風格中煎了一小會兒。作為德國報刊和廣播電台在拉丁美洲的通信員,他曾經冒過巨大的風險,甚至在軍事體制下的智利度過一個不眠之夜,擔憂著自己黎明時就會被槍決。因此,他已經習慣了身處各九_九_藏_書種困境,甚至在被綁架時還可以享受當地的風俗。
看守們覺得他們以某種方式參与了那檔節目,他們毫不掩飾激動之情。「瑪露哈女士,」一位看守說,「比亞米薩爾醫生年紀很大吧?身體好嗎?他愛您嗎?」他們期待瑪露哈會向他們介紹她的某個女兒,想要跟她們約會。無論如何,在監牢里看那檔節目就像是死去之後從另一個世界觀看無法參与其中的生活,活著的人對此卻一無所知。第二天上午十一點,「管家」和他的妻子毫無預兆地走進房間,帶著一瓶克里奧約香檳酒,給每個人拿了一個杯子,還端著一個彷彿塗滿了牙膏的蛋糕。他們祝福瑪露哈時,情感非常強烈。她們和看守們一起合唱「生日快樂」。所有人都吃了蛋糕,喝了酒,而瑪露哈陷入了複雜的情感鬥爭之中。
「當然了。」貝阿特利絲回答她。
迪安娜沒有因為聖誕節的希望落空而消沉,相反,她對政府有了抗拒的態度。一開始,她對2047號法令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十一月的幻想正是基於這條法令而產生的。基多·帕拉的行動、「高貴者」的努力、對制憲議會的期望以及調整投降政策的可能性都激勵著她。但是,聖誕節的失望讓她不再體諒政府。她憤怒地想,為什麼政府不考慮任何對話的可能性,而荒謬地讓綁架案的壓力決定一切。她明確地表示,她一直了解在受訛詐的情況下開展行動的難度。「在這方面,我是圖爾巴伊家族的人。」她寫道,「但是我認為,隨著時間的流逝,事態已經向相反的方向發展。」她不能理解政府面對在她看來是綁架者的嘲弄行為時所表現出的消極態度。她不明白,政府既然已經制定出針對他們的政策,並接受了一些合理的要求,為什麼不以最大的力度威脅他們投降。「只要不強制他們投降,」她在日記中寫道,「他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慢慢來,而且他們知道自己掌握著最重要的施壓武器。」她覺得體面的調停已經變成了一盤象棋,雙方挪動著自己的棋子,等著看誰會把對方將死。「但是,我會是哪顆棋呢?」她想,又坦率地回答,「我禁不住想,我們是可以被拋棄的棋子。」對已經消亡的「高貴者」團隊,她直擊他們的要害:「他們從極富人道主義精神的事業開始,到為『可被引渡者』服務告終。」
瑪麗娜聳了聳肩。
她以為有人想開她玩笑,馬上就要掛斷電話了。當她認出那個聲音的時候,她大叫起來,「啊,我的上帝!」奧蘭多非常匆忙,他只告訴她自己還在麥德林,當天下午會到達波哥大。在那一天剩下的時間里,莉莉安娜沒有得到片刻的安寧,她為自己沒有聽出丈夫的聲音而感到憂心忡忡。胡安·維塔被釋放的時候曾經告訴過她,奧蘭多被監禁生活改變了很多,得費些功夫才能認出他。但是,她從來沒想過,他連聲音都變了。當天下午,她在機場受到了更大的震撼,她穿過一群記者,卻無法認出那個親吻她的男人。那正是度過四個月囚禁生活的奧蘭多,他很胖,臉色蒼白,蓄著黝黑扎人的鬍子。他們兩人都已經決定,一重聚就要第二個孩子。「但是,人太多了,那天晚上我們沒做成,」莉莉安娜笑彎了腰,「第二天因為驚嚇也沒做成。」但是,他們很好地彌補了失去的時間:九個月零一天之後,他們生下了一個男孩;再過一年,又生下了一對雙胞胎。
瑪麗娜任由看守們擺布自己,沒有流一滴眼淚。他們給她反著戴上風帽,給眼睛留了兩個孔,讓她能看清東西,還在風帽後頸處給嘴巴留了孔。「和尚」拉著她的雙手,把她從房子裡帶走了。瑪麗娜任由他帶著,腳步很穩。另一名看守從外面把大門鎖上了。
「天知道他們會不會把我放了。」她說。
接下來的周三,她獨自一人在電視前搜索著頻道。突然,她在屏幕上認出了阿萊桑德娜·烏利維的小兒子,那是《焦點》欄目為聖誕節製作的節目。當她發現這期節目的出現是因為她在阿蘇塞娜給她母親帶去的信上要求慶祝平安夜時,感到驚喜萬分。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的家人在場,圖爾巴伊全家都在:迪安娜的兩個孩子、她的兄弟姐妹和她的父親。她父親站在中間,他身材高大、精神萎靡。「我們並沒有在慶祝。」妮迪婭講述道,「然而,我決定滿足迪安娜的心愿。我花了一個小時組裝聖誕樹,在壁爐里組裝聖誕馬槽。」儘管所有人都好心地不想給被綁架者們留下悲傷的回憶,但與其說是在慶祝,這更像是一場追悼會。但是妮迪婭堅信迪安娜會在那天晚上被釋放,她在門上安了聖誕裝飾和金色的歡迎標語。「那天我不能和大家一起過節,我感到非常痛苦。」迪安娜在她的日記中寫道,「但是,這極大地鼓舞了我,我覺得自己離大家很近,我很高興看見他們團聚在一起。」她非常喜歡瑪麗亞·卡羅琳娜的成熟,也很擔憂小米蓋爾的孤僻,同時不安地想起他還沒有受洗;父親的悲傷讓她難過,母親讓她十分感動——母親在聖誕馬槽里放了一件為她準備的禮物,在門上掛上了歡迎的標語。
她和看守們開玩笑,讓他們摘了面具喝酒。有時候,他們熱得受不了,於是要求人質們背過身去,讓他們摘下面具透透氣。十二點整,消防車的鳴笛聲和教堂的鐘聲一齊響起,所有人都擠在房間里,他們坐在床上、床墊上,在鍛爐間般的熱氣里大汗淋漓。電視里響起了國歌。瑪露哈站了起來,命令所有人起立和她一起唱國歌。最後,她舉起蘋果酒,為哥倫比亞的和平乾杯。半個小時之後,酒喝完了,聚會也結束了,盤子里只剩一塊豬腿骨和吃剩的土豆沙拉。
釋放人質的風波(對於其他人質和他們的家人來說是一陣樂觀的微風拂過)讓帕丘·桑托斯相信,沒有任何合理的跡象表明事情在往對他有利的方向發展。他覺得,巴勃羅·埃斯科瓦爾只是清除了小牌,以便在制憲議會上施加壓力,獲得赦免和不被引渡的權利。他留下了三張「A」:前總統的女兒、國內最重要的報紙的總編輯之子和路易斯·卡洛斯·加蘭的妻妹。雖然瑪露哈不願用粗淺的解讀來讓自己不失望,但是貝阿特利絲和瑪麗娜感受到了重生的希望。瑪露哈情緒低迷,聖誕節的臨近讓她更加萎靡不振,她討厭強制性的節日,從來不做聖誕馬槽和聖誕樹,不發禮物和卡片。沒有什麼比平安夜凄慘的聚會更讓她感到壓抑,大家在這些聚會上因為悲傷而歌唱,或是因為快樂而哭泣。「管家」和他的妻子準備了一頓令人作嘔的晚餐。貝阿特利絲和瑪麗娜努力參加了,但是瑪露哈吃了兩片藥效強勁的巴比妥,醒來時並沒有感到內疚。
看守感動地接過這封信。
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他們反覆向她承諾她會見到巴勃羅·埃斯科瓦爾本人,以此分散她的注意力。她演練自己的態度、理據和語氣,肯定自己可以跟他談判。但是,永遠的拖延把她帶入了不可思議的悲觀的極點。
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不約而同地決定,無論如何,最基督的做法是欺騙她。
對於貝阿特利絲來說,十二月三十一日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她曾經把這一天定為獲得自由的最後期限。失望擊垮了她,連她的獄友們都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有一段時間,瑪露哈沒法正視她,因為她失去了控制,號啕大哭。她們甚至在一個不比衛生間大多少的房間里忽略彼此的存在。情況變得難以為繼。
對於三名人質來說,在洗完澡之後的漫長時間里,互相用保濕霜進行緩慢的腿部按摩是最持久的消遣。為了防止她們失去理智,看守們提供了充足的保濕霜。一天,貝阿特利絲髮現保濕霜快用完了。
在這所房子里,風險並沒有減小,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使者帶著裝滿鈔票的九*九*藏*書口袋前來,然而他們總是過得很拮据。因為房子的主人們很快就把所有錢都花在聚會和零食上,有時候,他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每逢周末,他們都為兄弟、堂表親和親密的朋友們準備聚會和豐盛的食物。孩子們滿房子亂跑。第一天,他們認出了這個經常在電視里看見的德國巨人,非常激動,像對待電視劇演員一樣對待他。不少於三十個與綁架案無關的人向不戴面具的他索要照片和簽名,和他吃飯,甚至和他跳舞。在那座瘋子們的房子里,他一直住到囚禁生活結束。
「在這個院子後面有一間作坊,停著殺手們的汽車。」她有一次說,「所有的殺手都在那裡,早晚都拿著獵槍,準備來殺我們。」
他彷彿在發出一個共度周末的邀請。瑪麗娜躺在床上,彷彿被刻進了大理石里。她臉色慘白,連嘴唇也毫無血色,頭髮捲曲。「和尚」像孫子一般親昵地向瑪麗娜走去。
「不管結局如何,我只希望這場戲儘快結束,讓大家最終都能得到安寧。」他在開頭寫道。他最感激的人是瑪麗亞·維多利亞,他寫道,和她在一起,他成了一個男人、一位公民和一名父親。唯一讓他遺憾的是,他過去更注重他的記者工作,而不是家庭生活。「在墳墓里我會感到內疚。」他寫道。至於他幾乎剛出世的孩子,他相信他們會被最可靠的人撫養長大,這讓他感到安心。「等他們能理解曾經發生的一切的時候,再跟他們談起我,這樣他們能平靜地消化我的死所帶來的不必要的痛苦。」他感激父親為他做了那麼多事,只求他「在與我團聚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好,免得我的孩子們在將來的財產爭奪中傷透腦筋」。於是,他談起了他認為在未來的日子里「無聊但重要」的內容:他孩子們的富足生活和《時代報》家庭內部的團結。前者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日報給他的妻兒買的保險。「請讓他們把提供給我們的東西交給你,」他說,「我為日報做出的犧牲並不完全是徒勞,這樣才勉強公平。」關於報紙的行業、商業或是政治前景,他唯一擔憂的是內部的鬥爭和分歧,他意識到大家族之間有著不小的衝突。「在這次犧牲之後,《時代報》將會分崩離析或是落入他人之手,這令人難過。」這封信以對瑪麗亞維的感謝結尾,感謝他們在一起生活時的美好回憶。
為了不讓自己哭出來,貝阿特利絲認真地重複了一遍給她家人的口信:「如果您有機會見到我的丈夫和孩子們,告訴他們我很好,我很愛他們。」但是,瑪麗娜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
「這事玩兒完了,」他說,「他們要殺人質了。」
「等保濕霜用完的時候,」她問瑪露哈,「我們該怎麼辦?」
阿蘇塞娜被釋放之後,只留下迪安娜獨自一人。她帶著前所未有的興趣看電視、聽廣播,偶爾看看報紙,但是了解這些新聞卻無法與別人談論是唯一比得知它們更糟糕的事情。她覺得看守們對她很不錯,她承認他們為了取悅她所付出的努力。「我不想形容,也很難形容我每一分鐘的感受:疼痛、焦慮以及我經歷的恐怖的日子。」她在日記里寫道。她擔憂她的生命安全,尤其對武裝救援有著不曾止歇的恐懼。要釋放她的消息常變成一句蠱惑人心的話:「就差一點了。」她想,那是一種無限延期的策略,用來等待制憲議會成立,做出關於引渡和赦免的具體決定。這種想法讓她非常恐懼。過去,堂帕丘和她在一起很長時間,和她探討,讓她充分了解信息,但他現在跟她越來越疏遠。他們無緣無故地不再給她送去報紙。隨著元旦的遠去,新聞,甚至電視劇都感染上了這個癱瘓國家的節奏。
「我們得講點理,」她對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說,「他們也遠離家人,我們該做的是讓他們儘可能高高興興地過年。」
面對那扇緊閉的大門,瑪露哈和貝阿特利絲紋絲不動,不知道如何繼續生活。車庫裡響起發動機的聲音,後來,這聲音消失在了地平線上。她們在那個時候才明白,他們拿走電視機和收音機是為了不讓她們得知當晚的結局。
一月,一位值班的看守闖進了帕丘·桑托斯的房間。
在那樣的恐懼里,她腦海中的保護人形象是她的母親,或許她從母親那裡繼承了熱情的性格、百折不撓的信念和對幸福捉摸不定的幻想。她們有與人溝通的才能,在被綁架的暗無天日的幾個月里,這種才能使她有了奇迹般的洞察力。妮迪婭在廣播電視上說的每一個詞、做的每一個動作和最出人意料的強調處向身處黑暗監牢的迪安娜傳遞著假想的信息。「我總覺得她彷彿是我的守護天使。」她寫道。她堅信,在眾多的挫敗之後,最後的成功將歸功於母親的奉獻和力量。由於這種信念的激勵,她幻想自己會在聖誕夜被釋放。
但是,看守們的壓迫在房間里營造出了一種病態的氛圍。十二月輪班的看守們帶來了一台貝塔錄像機,用來播放極其色情的暴力電影,時不時還會放些色|情|片。房間里充斥著令人無法忍受的躁動。此外,人質們上廁所的時候必須把門留一條縫,她們不止一次發現看守在偷窺。有一個看守一直用手頂著門,這樣她們上衛生間的時候門就關不上了。當貝阿特利絲故意一下子把門關上的時候,他的手指幾乎要廢了。另一件讓人不適的事情是值第二輪班的看守中有一對同性戀,他們用各種下流的方式調情,一直保持著興奮的狀態。「大燈」對貝阿特利絲一言一行的過分監視、贈送給她的香水和「管家」的無禮也是騷動的種種表現。他們互相講述強|奸陌生女人的經歷,交流變態的色情行為和虐淫的快|感。這讓氣氛變得更加怪異了。
從那時起,看守給她們每人一個裝著二十片鎮靜劑的藥盒,讓她們早上、中午和睡前各服一片。極端的情況下,她們可以把鎮靜劑換成藥效強勁的巴比妥,以便從恐怖的監牢暫時解脫。只要四分之一片,她們就能在數到四之前不省人事。
「『不。我一個人走。』
「您把自己收拾得體面點兒,因為您要走了。」他告訴他。
她們倆的診斷結果是重度心理壓力和早期營養不良,因此他建議要豐富、平衡膳食。他發現瑪露哈有血液循環問題和需要警惕的水皰感染癥狀,便以七葉樹、利尿劑和鎮定片為基礎給她開了藥方。他給貝阿特利絲開了鎮靜劑,來減輕胃潰瘍的痛苦。至於瑪麗娜,他之前已經見過了,還給她提了建議,讓她多注意自己的身體,但他發現她沒有好好聽取這些建議。他讓她們三個每天至少散步一個小時。
「我都到了穿睡衣的境地了,」瑪露哈說,「到這步田地了,還在這兒化得像個瘋女人?不,瑪麗娜,這可不行。」
「唉,隨上帝所願吧。」
她非常年輕的時候就嫁給了一名脊骨神經醫學家,他在體育界也有著良好的聲譽,身材魁梧,有著一副好心腸。他全心全意地愛她,他們生了四個女兒和三個兒子。她掌控著自家和其他幾家親戚的一切,因為她認為自己有義務承擔一個人數眾多的安蒂奧基亞家族的一切事務。她就像所有人的第二個母親,因為她的權威,也因為她的操勞。除此之外,她還關心任何一個叩開她心門的外人。
除了房間之外,院子是那座房子里她們唯一熟悉的地方。她們散步的時候,院子里一片漆黑。但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可以看見一台破破爛爛的大洗衣機、電纜上晾著的衣服,還有亂七八糟的破盒子和廢舊物品。洗衣機的雨棚上方是緊閉的二樓窗戶,布滿灰塵的玻璃上蓋著報紙做的窗帘。被綁架者們猜想,不值班的看守們就睡在那裡。院子里有一扇門通往廚房,另一扇通往被綁架者們的房間。還有一扇舊木板制的大門,它和地面之間有點縫隙,那是連接世界的大門。她們之後將會發現,這扇門通向一個安寧的牧場,復活節羔羊和散養的母雞在那裡吃草。似乎很容易就能把門打開,但是門口有一條看起來忠心不二的德國牧羊犬把守著。不過,瑪露哈和它關係不錯,當她走上前去摸它的時候,它不會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