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讓這成為對你的一個教訓吧，他想著，當他關上了背後的門並靠著牆，努力在走廊的明亮熒光燈下喘著氣，宛如身處在健康的人和生病的人這兩者轟轟作響、無法停止的吶喊聲中。永遠不要抱有希望。

「沒有你能回答的了的。沒有可用馬上解決的問題。」他能夠不搖晃地站起來，並向她稍稍致敬。

「這個疾病是進行性的，正如我已經表明的。是的，最終會這樣，口語和書寫上的交流會變得極其困難。但是每個病例不一樣。在很多情況下，損傷是逐漸進行的。」

這就是他的人生格言。

聽診器聞起來微微像她。他意識到為什麼他對她的香水很熟悉了。當他們去一些高檔的地方吃晚飯時，希拉總是會噴類似的香水。也許是他買給她的。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她總是寫下她想要的東西，而他會忠實地在聖誕節或生日時買來送她，從來不曾注意細節，他的注意力在其他事務上。

「只是講不了話。或者閱讀。或者和其餘人用任何方式交流。」

「安德遜醫生。你能明白我跟你說的嗎？」

「我就是一名心理醫生。」

「也許你想和某個人聊聊——有一位社工——或者，如果你更願意，和一位心理醫生——」

工作之外還有生活么？

他測了測自己的脈搏。感覺正常，但是他不相信自己的感覺。「我能借一下你的聽診器么？」

他極力使自己的思維回到她正在告訴他的事情上。回到她剛說出口的那個詞：失語症。一個詞彷彿一個穿著夏裝的美麗女孩拿著把匕首指向他的心臟。

「我不確定我能明白。我沒有得過腦創傷或者中風。」

那麼多詞語。喔，他還沒有做好放棄任何一個的準備。他愛著所有的詞語。莎士比亞。鹽瓶。希拉。

但是他還沒有過完他的人生。

他看到她注視著他拿起他的公文包和外套，也發現她因為困惑而感到不安。總而言之，這不是她所預料的反應。

「預后已經確定了？」

「真是一家人啊。」他笑了。

夠了read.99csw.com。他向前傾，喘了口氣。「那麼，我們說完了么？」就當幫我一個忙吧，他想著。你將在此從一個即將瓦解的男人的荒謬注視中解放出來。

當然還有其他問題。

桌上的鍾滴答響著，在那聲音之下，他能聽到他們兩人的呼吸聲。

他接受了所有的事實，但與此同時也拒絕接受現實。他還沒有結束。他也不允許自己結束。寫完那本書仍然是有可能的。他可以很快地寫作；那就是他要做的。他可以在一兩年之內完成，在他對簡單的名詞、乃至整個語言感到陌生之前。

呼吸，一個形容吸入和呼出的詞語。失去一個這樣的詞，你也就失去了所有。

痴獃。這倒是一個他很樂意失去的詞語。

「當然不是。安德遜先生，這絕不是一份死刑判決。」

他之前就知道他越來越覺得累。他之前就知道那會是什麼。為什麼有時候他不能叫出一些事物的正確稱呼，即使他心裏知道他認識那些事物。那些詞彙不會從他嘴裏說出或從他筆里寫出，而他原以為那只是因為疲憊。他不再年輕了，而且總是加班加點。或者也許他在上一次印度之旅中染上了某種病菌，所以他去做了次檢查，一件事接著另一件事，看完一個醫生又是一個醫生，但他並不害怕。他這個人從未懼怕過死亡，也從未讓痛苦減緩他的腳步，他曾戰勝過肝炎和瘧疾，對於更輕的疾病，他毫不在意，完全投身於工作，所以他沒什麼好怕的——而不知怎麼回事他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在懸崖的邊緣。但是一切都還沒有結束，還沒有。

失語症，源自希臘語Aphatos，意思是：無法說話。

他本應該感到尷尬的——在新婚之夜他的新娘在笑話他，正如喜劇一般——但這隻是向他證實了他所做決定的英明之處。她笑話他是因為她明白他是哪類人，她接受他想探尋的需求，以及他所有的一切，一個人所擁有的一切怪癖和弱點。

所以原來這種感覺。他一直都想知道九九藏書；他原來只知道坐在桌子的另一邊是什麼感覺。那是很多年前了，那些他們讓心理科住院醫師傳遞最嚴重診斷的歲月，並稱之為「練習，」然而那也許更像施虐狂。他還記得走進患者等候的房間時手抖般的焦慮（手放在口袋裡，那是當時的準則：手要放在口袋裡，聲音保持鎮定，但卻愚弄不了任何人的虛張聲勢）；之後便是結束之後的長吁一口氣。他們專門為這種時刻準備了一瓶伏特加放在心理科洗手間的水池下面。

「你還好嗎？」

「是安德遜醫生，」他糾正道。當他看著神經學醫生坐在桌子對面，在準備告知他病情的時候，她優雅的雙手不知該何處安放，而他慢慢地不再驚慌。

他眼睛閉上了一會兒，試著去感受她的存在感。他感覺到，或者想要，某些東西。一次觸動。噢，希拉。

他感受到了她的注視。「我一個人。」

「可是我還沒過夠呢。」當神經學醫生告訴傑羅姆·安德遜他的人生從功能上來說已經結束時，傑羅姆脫口而出道。

「你還有任何其他問題么？任何其他的關於——這個疾病的措施？」

一輛推車從房間外的走廊經過，玻璃中的液體發出丁當響聲。

「安德遜——」

「傑里。」羅滕伯格醫生低聲說道。「我真的認為你應該找個人聊聊。」

「安德遜醫生？」神經學醫生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精神錯亂的人。

「安德遜博士——」

「很有可能。」

當他看著她的時候，體內有什麼被喚醒了，就好像他從一個長長的午睡中醒了過來。現在？真的么？好吧，從來沒有人說過人的大腦或者身體是簡單的。而他們一起肯定可以試圖解決一些麻煩問題。那可以成為一項研究的素材。他應該就此發一封郵件給彼得森；他正在做一些關於意識——身體聯繫的有趣研究。他們可以稱之為《一項對愛神／死神的調查》。

「安德遜醫生。」醫生繞過桌子走過來，將她的手放在他胳膊上。這是多年來他從未想到過的，當他作為一httｐｓ://ｒｅａｄ.9９ｃｓｗ.cｏm個住院醫師傳遞壞消息時：觸摸的力量。他可以透過他的棉襯衫感受到她指甲下的微弱壓力。他一想到她會移開他的手就開始出汗，所以他粗魯地移開了他的胳膊，注意到了當她意識到被拒絕之後驚得本能地皺起了眉頭。她坐回到了桌后，她的兩邊豎立著就業執照：宛如穿著拉丁制服的忠誠的小兵。「你還好嗎？有任何疑問么？」

「原發性進行性失語症是一種語言障礙，但是對的。你可以說它們是想通的。」

「我想查一下我的心率。看下我現在狀況怎麼樣。」他微笑著，這讓他不得不聚集起一些衰弱的力量。「麻煩了。我馬上還給你。」他眨了眨眼。到底怎麼了？她隨時都可以診斷他為精神病。「我保證。」

他們在安靜中坐了一會，隔著桌子看著對方，就如他們在一條洶湧河流的兩岸。其他人類是一種多麼奇怪的生物啊，他想著。人與人之間的聯繫是多麼神奇。

「所以我能夠餵飽我自己——擦洗自己以及所有的那些？在未來的很多年？」

他睜開了眼睛。「請別找心理醫生。我很好。真的。」

她再次停了下來。

「就像——」他迫使自己說出來。「老年痴呆症？」他在醫學院學過這個么？是他忘掉的什麼重要疾病么？

「到如今還沒有治療原發性進行性失語症的方案。」

「我能明白么？能，我還沒有病得那麼重。看起來我還能解碼基本的句子結構。」他感到他漸漸無法控制他的聲音，很難檢查出來。

「這是失語症的一種罕見種類。原發性進行性失語症是一種影響腦中語言中心的進行性的痴獃。」

眼下的這位醫生，這位他們帶他過來看的頂尖神經學醫生（髮型精緻，舉止優雅——她臉上的化妝本身都是一種虛張聲勢）肯定每個月都要傳遞不少這類壞消息（畢竟這是她的專長之一），而細微之處仍然看得出些許憔悴。他希望她也在某處為自己準備了一些喝的，當這結束之後。

她從她修長的脖子取下聽診器，遞給九九藏書了他。她的眼神帶著迷惑和警覺。難道這個無藥可救的人還殘留著魔力的火花么？他從她背後窗戶的反光瞥了自己一眼，對著停車場上車子的閃爍的金屬幾乎看不清自己：這個臉頰深陷的幽靈真的是他的臉么？他從沒有真正在意過自己的外形，除了知道有時候會有助於和他研究的對象接觸，而他現在深刻地感受到了失去它的痛苦。他仍然有著他的頭髮，然而他被女人們所喜愛的捲髮早已沒有了。

希拉肯定會嘲笑他的，「別這樣啦，不要再檢查自己了，一切靠感覺，會嗎？」——正如在他們新婚之夜（已經是四十四年前了么？）她笑話他時一樣，在同房的中途，他不斷地問她問題，「這樣感覺舒服么，像這樣？但是這樣，正好這裏，這樣不舒服？」在他想知道哪些有用的渴求中，他的好奇心就像慾望本身一樣激勵著他。而這樣有什麼錯呢？性，就像死亡一樣，很重要。而為什麼沒有人會在意到問那些重要的問題呢？金賽在乎，庫伯勒-蘿絲也在乎（而他也是，起碼曾努力過），但是像他們這樣的人很稀少，而他們常常要面對愚笨保守的科學設定的敵意……隨它去吧，傑，他聽到希拉這麼說。就隨它去吧。

「是傑里。」

「預后確定了。」

「放輕鬆，羅滕伯格醫生。我沒事。只是——在處理，像他們說的。我的人生，畢竟……」他嘆了口氣。「正如它的曾經。」「『在死亡的睡眠中美夢也許會來到／當我們拜託了這死亡的糾纏／我們必須稍停片刻。』」他對著她笑了笑，但她表情如一。「噢，天哪，你這女人，不要看起來這麼擔心——難道耶魯不再教莎士比亞了嗎？」

「你說什麼？」

他猛地拽下聽診器，遞給了她。你看到我必將失去的么？他心裏有股怒火。那些我從未想過我會失去的。失去莎士比亞之後還叫生活么？這倒是一個值得問的問題。

如果希拉在這裏——

然而他指的不是他的生命，而是他的工作。他的工作就是他的生命，當你對其傾盡所九-九-藏-書有。

「安德遜醫生？」

「好吧。」她柔和地說道。

「安德遜醫生。聽我說。」他聽著，但是對她眼裡的擔憂毫無感覺。「很多得了原發性進行性失語症的人能夠照料他們自己很多年。而你的病還在很初期的階段。」

「你需要我們幫您聯繫誰么？也許您的孩子？兄弟姐妹？或者——您妻子？」

她想從他這裏得到什麼呢？一陣恐慌忽然向他襲來。他緊抓住椅子的邊緣，並且看到她在這次示弱的跡象中最終放鬆下來。他強迫自己示弱。

「而治療方案是？」

「啊，我明白了。那感謝上帝這不是一個死刑判決。」

但是她在么？她會來看他么，在他需要她的時候？她的氣味仍在此處。他對靈魂沒有特別的經歷，但是他也不相信靈魂；這是一個缺少數據的課題，儘管各處有過一些勇敢的嘗試，例如杜卡斯管家的例子、邁爾斯的切爾滕納姆鬼魂，更別提十九世紀初期威廉·詹姆斯和其家族對心理學的研究。

自從他妻子去世的那一年後，他所遇見的每一個女人都不是希拉，也就沒有下文了。但是突然之間他再次注意到了鮮活女人所專屬的細節：醫生因感到同情而略微濕潤的雙眼，他僅能模糊辨認的在她呼吸時白大褂下起伏的柔軟曲線。他看到當她坐在桌邊時，陽光灑滿她的光滑黑髮，吸入她帶有抗菌肥皂和某些輕盈熟悉的味道——柑橘味的香水。

「喔。」他難以忍受她眼裡的同情。

心率有一點高，而沒有他之前想的那麼高。

如果希拉在的話，她會對他說什麼呢？她總是比他聰明，雖然當他這麼說的時候人們會發笑——一名幼兒園老是會比心理醫生聰明？然而很多人都是白痴，真的，他們只看到了她的金髮和他的學歷，然而即使只有半個腦袋的人都能看出她有多精明，她有多麼的明白事理，她讓自己知曉多少。

「直到？」

「類似帕金森綜合征的癥狀會出現，伴隨著記憶、判斷力、移動力等功能的減退，」她停了一下。「在很多情況下，這會影響到預期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