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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園長看著她思索著,彷彿看著一個弄錯了基本算術的小孩。「這已經超過想象的範圍了,」她說道,這個結論在珍妮的耳朵里轟轟作響,在她腦海里一個等待已久的密室里迴響著,她意識到這點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事實上,齊默爾曼小姐。」園長猛地吸了一口氣。「我們應該面對面談談。」
「你一定在開玩笑吧。」
她遲到了。
隨之而來的漫長的暫停讓她思維慢慢發散,告訴她所需知曉的一切內容,又無從可知。她可以那個女人在電話另一頭的呼吸聲,浴室里薩拉·肖用小聲卻又隱約讓她聽見的聲音和她丈夫講話。「工作怠慢。」她覺得她聽到了這個。
「我向你保證我沒有。」
她不能在那張椅子里多呆一秒了。她跳了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動著。「他討厭洗澡。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我洗了他的頭髮。這就是我的罪行。」
房間外面,她沉重地坐在一個小靴子和小外套之間的板凳上。不會跟兒童服務機構打電話,那麼;她避開了那個災難。她因為心情放鬆而陷入了一陣茫然。在茫然中的一個遙遠的角落,閃爍著一個本來走偏但是現在開始燃燒的火花,她的焦慮(一直以來都存在的):諾亞怎麼了?
常見,不;諾亞身上沒有一處是常見的,不是嗎?珍妮努力回想。這並不僅僅是他知道一些事情;是更深的一些東西,不是嗎?她是什麼時候第一次意識到諾亞和其他小孩不同的?她是什麼時候不再去她參加的單身媽媽俱樂部?就在區分出不同的邊緣某處,當媽媽們的討論從夜間酣睡和嬰兒氣喘轉到洗澡和幼兒園時,發生過無數次當她分享完(他的噩夢和恐懼,他漫長的、令人費解的哭泣)后她環顧四周,看到的只有茫然的表情而非贊同的點頭。這隻是諾亞與眾不同之處的一部分——她一直以來都這麼告訴自己,只是現在——
「你看到了嗎?」薩拉·肖指著細流上的一個發亮的紅色爪手。「它漏水。」
她回想起昨晚的一個片段——諾亞緊握著拳頭捶打著她,叫喊著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們的夜間鬧劇,一直鬧到早上才停。值得注意的是,她完全忘記了這回事,直到第二天的晚上才想起來。「他做同樣的噩夢好幾年了。他只是有些困惑。」
為什麼你們會在客房浴室洗澡呢,她很想問,但是沒問。相反,她拿出了捲尺並測量了浴室隔間的邊緣,正如她所料,是https://read.99csw.com標準尺寸。
「那麼,聽我說,並沒有什麼湖邊小屋。而至於游泳……我甚至都不能讓他去洗手。」她笑了起來,房間里回蕩著她單調的笑聲。「而在晚上,在他睡著之前,他會說他想回家,還會問他的另一個媽媽什麼時候來。那之類的話。」
這一天開始得很糟糕。諾亞在半夜又醒了,從噩夢中驚醒並從頭到腳都尿液浸濕了。她早上試著用毛巾清洗他發臭的身體,他扭動嗚咽著,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她在他身上拍打著爽身粉,並將生著悶氣、散發著不會認錯的垃圾箱氣味的他留在幼芽幼兒園。
「稍等片刻。」
所以這就是他們要說的事情?諾亞說過的一些話?但是那很容易解決。她感到體內的緊張開始放鬆下來。「難道不是每個小男孩都會那樣做么?」
她轉過頭,看向了窗外的操場,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她盡全力將內心的驚慌壓了下去。
「我那天中午過來接他了。」
「是這樣的,沒錯。」
「確切的說,他的原話是一支0.54口徑叛逆者步槍,他還說火藥味聞起來像臭雞蛋。」
「他說他失去知覺了?」珍妮試著接受這個說法。
隨之而來的停頓讓珍妮儘可能地保持呼吸平穩,她聽到了幼兒園跳動心髒的每一次跳動聲,藝術教室的水龍頭聲音,一位老師在唱著清洗,清洗,每一個人都洗乾淨,某處的一個孩子,不是她的,在尖叫。
幼芽幼兒園的園長是一位集獅子、女巫和衣櫃於一體的人。整體像一個移動的盒子,一身黑衣從她街舞奶奶的眼鏡到尖尖的及踝靴子,米里亞姆·惠特克留著長發,一頭及肩銀髮帶著意想不到的慾望摩擦著她寬厚的肩膀,彷彿是對時間的奇特豎起了中指。她已經在這個著迷於學校的社區所建的首家幼兒園當了十五年的園長了,因此對於相關領域的大格局她覺得自己的地位似乎頗為重要。珍妮一直都覺得惠特克女士對成人娛樂方式的傲慢之情,透過其表面覺察到了一種同情之意和漫無目的的暖意。
「他會編故事。大部分是一些小事情。就像有一次,在寵物動物園,他說,『喬爺爺有一隻豬,記得嗎?那隻豬聲音真大。』但是他沒有爺爺,更別提一個有豬的爺爺了。或者在學校——有位老師說他跟全班說他夏天去了湖邊小屋,然後他十分喜歡那裡。他是如何從小船上跳到水裡。她對他能在圓九*九*藏*書圈分享時間發言感到驕傲。」
惠特克女士簡單地點點頭。「請坐。」
「你在試著告訴我你不知道他在哪裡用過槍嗎?或者他怎麼知道槍聞起來像硫磺?」
「他說這樣的話有多久了?」
「什麼?」她對著另外一個女人眨了眨眼;那句質問是如此的惡劣和出乎意料,她花了好一會兒才領會過來。「沒有!當然沒有!」
惠特克女士抬起了頭,目光聚焦在珍妮肩膀稍左的位置。「諾亞最近一直跟我們提到關於槍的事。」
「你能明白為什麼我很難相信你吧。」
「是嗎?」
「他一直有看電視,是嗎?」
「保護服務機構?」
那一瞬間,她屏住了呼吸,膝蓋定住了——這就是之前與之後的那個時刻么,那個大家都害怕會到來的時刻?就如喉嚨卡在蘋果核上,或是從樓梯上跌撞而下?她靠著牆。「諾亞還好嗎?」
她感到十分困惑以至於不能再站著了。她一屁股坐回那張小椅子上。「但是——像那樣的事從來沒有發生在他身上過。他為什麼會那樣說?」
珍妮終於領悟過來了。「但是——那是他做的夢啊,」她很快地說道。「他做過的一個噩夢。他夢到自己被壓到水下面還出不來。」
那些話深深地落到一座深不見底的井裡。她產生一種發熱、刺痛的感覺,彷彿她兩頰被人狠狠扇了兩巴掌。加洛維夫婦;她的財政擔憂;所有擾亂她頭腦的東西都消失不見了。
「……還有其他證據顯示你們家收拾得不是很整潔,考慮到這個男孩身上有味道的事實……那麼,你能明白嗎?我有一種義務。他的老師和我有一種義務……」她抬起了頭,銀髮閃過,宛如揮過一把劍。「去向兒童保護服務機構報告任何關於危害兒童的跡象……」
「我談過了。」惠特克女士嘆了一口氣,用手指揉著太陽穴。「相信我,我不會隨便對待這類事。一旦你進入了系統——」
「他說他被壓到水下面,」惠特克女士有力地強調,「而他出不來。」
「他一直在說他玩過槍。」
她們的視線相遇。之前的冷酷消失了;那個女人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種珍妮無法抵禦的悲傷之意。「我認為你應該帶諾亞去看一名心理醫生。」
「我會儘快趕到。」珍妮迅速說道,但她的聲音動搖了,恐懼像骨頭一樣刺穿了她專業主義的表皮。
「但是你看到它漏水了。」
「諾亞還說什麼別的了么?」
天啊,她討厭工作中的這部分。她還不如問他們有沒有在九九藏書裏面發生性行為。如果有的話,她覺得他們本應該告訴她,那樣她就可以定製尺寸……
「我們今天在學校談到了紀律。今天發生了一件咬人事件……但是那並不重要。我們討論了我們的規則,傷害別人是絕對無法接受的。諾亞提出——他自己提出——他曾經在水裡呆了很久以至於他失去知覺了。他實際上用了『失去知覺』這個詞,對於一個四歲孩子來說是很奇怪的用詞,你不覺得嗎?」
「我是米里亞姆·惠特克。」幼兒園園長沙啞的聲音在摩擦著她的耳朵。
「我是說,這個問題是關於浴室隔間的還是水量的?因為如果用了大量的水,這是可以理解的……」珍妮深吸一口氣,並一口氣說了下去。「今天有人在這裏洗過一次澡還是兩次澡?你們洗澡時間很長嗎?」
「他沒有用過槍,」她耐心地說道。「而至於硫磺嘛——我不知道。他有時候會說些奇怪的東西。」
她抬頭看了一眼,但是惠特克女士的表情就像一扇沉重的金屬大門,你可以一直敲,但是大門無法打開。
「齊默爾曼小姐。我有很多年和小孩子相處的經驗,從我的經驗來看,他們不會像這樣說他們做過的夢。那種——困惑——並不常見。」
「也許他在電視上看到什麼了?」
「瞧,」她盡量使聲音保持平穩。「你有沒有在他身上看到過任何痕迹?或者任何虐待的證據?我的意思是,他是一個快樂的小孩。」而只是真的,她想著。她能感受到諾亞的快樂,任何人都可以。「和他的老師談談吧——」
她瞥了一眼手機。幼芽日托所。噢,看在老天的份上。「聽著,我很抱歉,我得接著個電話。我馬上回來。」她走進了旁邊的房間。那些老師現在想要幹什麼?也許是想抱怨今天諾亞身上有味道。那麼好吧,他是,但是——
「是的。那麼。」惠特克女士揉了揉眼睛。她看起來很疲憊,每一根銀白的頭髮都是她需要監督別人家小孩的證據。「我們會很期待他的返校。」
「瞧,諾亞就是這個樣子的。他會說各種各樣的事。」她將腿換了種姿勢。她的臀部在狹小的椅子里要麻木了。她會縮短對加洛維家的拜訪;加洛維太太也許此時正在跟她所有朋友打電話說她錯了,她還是不會推薦珍妮·齊默爾曼建築。她因這些胡言亂語而在流失客戶。「所以這就是你打電話叫我從一個重要的商業會面過來的原因?因為你覺得我家的小男孩說了太多關於九*九*藏*書槍和哈利波特的事?」
「是的……我在想……」
「諾亞說他大聲叫喚他媽媽但沒人幫他,然後他被壓到水下面。」
今天他們有一個清單。他們從廚房的電器用具開始,卻結束于客房浴室。
惠特克女士凝視著她。
「恩,這是標準的寬度。」
「他沒事。」
她在桌上整理了一些文件,用她關節突出、戴著戒指的手穿過她的銀髮。
珍妮凍住了。「壓到下面?」她重複著。
「所以你必須得明白我進退兩難的局面。」惠特克女士緩慢地說道。
「齊默爾曼小姐,很抱歉,但是我必須得問你。」她的目光終於集中在珍妮臉上,宛如冷冰冰的憤怒的針刺一般。「你有沒有過將你兒子的頭放在水下面以至於讓他昏過去了?」
「謝謝你的到來,」另外一個女人說道,清了清她的喉嚨。「在如此短的時間內。」
「他也許說的是玩具槍呢,」她說道,惠特克女士看著她。她眼神里包含著一種嚴厲的意味。
「噢,謝謝老天。聽著,我正在和別人會面,我能回你電話嗎?」
噢,這個女人啊。「他會看《迭戈和朵拉動畫》和《海綿寶寶》以及棒球比賽……也許娛樂體育節目電視網上播了關於打獵的廣告,或者別的什麼?」
「返校?」
「還有一件事。諾亞提到了很多關於《哈利波特》系列叢書的事。然而根據你說的,你沒有跟他讀過那些書或者放過電影。」
「是他午睡的時候哭了?拉了別人的頭髮?還是什麼?」
然而現在,處在盆栽植物和書蟲海報之間,坐在惠特克女士對面的一張橘色塑料的小椅子上,珍妮在這個年長女人的臉上看到了遠比她平常華而不實的權威更讓人不安的表情:她看到了焦慮。這個女人幾乎和她一樣緊張。
珍妮看向了窗外,彷彿那隻烏鴉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它飛走了。「我馬上就辦,」她說道。
所以:她遲到了。如果不是要去肖家就沒關係的。肖家的創新會讓每一件事都朝著計劃之外進行。他們在兩周之前搬了進來,而那之後她幾乎每天都要來他們家,包括感恩節的早上。
他們三個人站在狹小的浴室裏面,盯著一股細流從貼著昂貴瓷磚的浴室隔間流向嶄新的棋盤格地板。
法蘭克·肖清了清喉嚨。「我想我們的洗澡用水相當,恩,正常……」他開始說著,當珍妮口袋裡的手機振動了。
那個女人的沉默透露了她內心的輕蔑。惠特克女士的注視跟隨著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諾亞很古怪,」珍妮突然說道九*九*藏*書,打斷了她的話。「他喜歡想象。」她把視線移向了窗外。一隻烏鴉在梳理羽毛,對著她豎起了腦袋。她目光回到了房間里,面對著她的對手。「他會說謊。」
珍妮感到所有的爭論已經脫離她的掌控了。「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喔。」園長的語調讓人緊張不安。她在耳邊握緊了手機。「發生什麼了?是諾亞做什麼了嗎?」
「很好。我有一份你可以選擇醫生的名單。我今晚發郵件給你。」
她感到了一絲自豪之情。她的兒子知道一些事情——諾亞總是這樣,腦子裡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就像學者的腦筋,只不過他所知道的必定是他從哪裡聽來的任意事實而非數學方程式。愛因斯坦的腦子是這樣的嗎?詹姆斯·喬伊斯呢?也許他們也和諾亞一樣,在小時候被別人誤會。但是現在關鍵的是要怎麼和桌子對面坐著的朝她怒視的女人解釋。「我不知道他從哪裡聽來的這些東西,真的。我會告訴他別再提起與槍有關的事。」
薩拉帶著一種貓頭鷹般不解的表情看向珍妮,珍妮已經明白她在皺眉頭。「在想什麼?」
「在他接受治療之後不久。我們會在夏季學期開始之前和你聯繫,重新評估這個情況。好嗎?」
「你進退兩難?不,我不明白。很抱歉。」
她想了想。她能聽到諾亞還是幼童時的聲音,他哀傷的哭訴。「我想回家。」有時候她會笑話他。「你就在家啊,小傻瓜。」而更久之前,當他還是個嬰兒時,有一段時間(現在已經有些模糊了,但發生的時候極度讓人痛苦),他會哭好幾個小時,一邊在她懷裡扭動著,一邊叫著「媽媽!媽媽!」。「我不知道。有一段時間了。但是不是很多小朋友都會有想象中的朋友嗎?」
這不可能。不是嗎?她是一個好母親。不是嗎?
惠特克女士清了清喉嚨,一種難聽的聲音。「一個怕水的小孩子說起被壓在水下面……還對一個初級老師極其依賴,當她不在的時候會控制不住地抽泣好幾個小時——」
「所以你在否認了?」她不肯看著珍妮。
「齊默爾曼小姐,這件事很嚴重。」
珍妮使她的聲音保持平靜。「所以發生什麼事了?」
「謝謝。」她擠出一絲笑容。「諾亞在這裏過得很開心。」
「但是他似乎非常了解它們。他一直在到處說著什麼殺人咒語之類的。」
「好吧,」珍妮低聲說道,在那個女人再說出別的她無法忍受的話之前踉蹌地走向了門口。
「不是。」
惠特克女士挑起了一隻眉毛。「他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