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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哈。」安德遜再次說道。那個男人斜眼看著他,而他能一眼看穿他在想什麼:你本可以成為其中的一部分,你本可以做出些什麼,如果你沒有莫名其妙地偏離方向的話。你本可以改變人的生命。
……控制口頭(語言)和音樂思維的大腦半球為拉威爾理解和創作能力的分離提供了解釋……

「你來了啊!」那個男人說道。「我前幾天還在跟赫爾斯利說我敢肯定你已經搬到孟買或者科倫坡了。」他揮了揮修剪整齊的手。「或者類似的地方。」
「他最近的研究確實是具有開拓性的。它們真的改變了我們對大腦的現有看法。我們都很自豪。」
那就意味著——那些文字終將在安德遜的腦海里沉沒,就如他正在辨認他自己寫下的文字——那意味著拉威爾可以繼續創作管弦樂作品,他可以在腦子裡聽見它們,但是他不能表達出來。他不能寫下音符。它們永遠被關在裏面,只為一位唯一的觀眾演奏。
有個顯著的差異是音樂表達能力(寫作或樂器)的喪失和音樂思維的相對保留……

難道那還不夠讓人發瘋嗎?
而如今,他直視著眼前這個熟悉的但無名的男人的發亮的小眼睛,腦子中浮現一句話,而他說了出來:「去你媽的。」這是他這段時間以來說過的最流暢和精鍊的表達。
安德遜謹慎地回答道。「我不確定。」
一個顯著的差異,他想著。他們應該在我的墓碑上寫下這句話。他讓自己再次九-九-藏-書讀了一遍那段話。
安德遜在強迫自己坐過去一點,讓這個無名之人有位子坐在他旁邊。他驚訝於一些身體所擁有的被壓縮的力量。他的食物所冒出來的蒸汽使他的鼻子發癢。他想著也許他會吐出來。那倒會立即結束這頓飯。
「沒有。我還在這裏。」安德遜抬頭看著他的同事並開始冒冷汗。他認識這個男人十幾年了,但是想不起來他的名字。
儘管患了失語症,拉威爾還是能很輕鬆地識別曲調,尤其是他自己的作曲,可以很容易地之處錯誤的音符或節奏。聲音價值和音符識別能力被完好地保存下來……失語症讓分析辨認能力——視唱、聽寫和說出音符——幾乎不可能,被一種無法想起音符名字的癥狀所阻礙,就如普通的失語症會讓人「忘記」一些常見物品的名字一樣……
那並不需要太費力,安德遜想著。他本可以簡單地放鬆對生命的緊握不放。他本可以放棄自己。
安德遜從他盤子下抽出了關於拉威爾的文章,攤平放好,再次開始閱讀起來。他低下頭看著正文,希望能看到「走開」的通用符號。這一周他已經試了三次去閱讀這篇文章,但是發現他的腦子奇怪地抗拒完成這個任務。

如果他沒有大聲呼喊——如果他們沒有看見他——他會開始下沉。他的四肢最終會停止胡亂揮舞,自然而然的求生衝動會慢慢被海浪的平靜所淹沒,太陽的光輝灑在海面上。他本可以放鬆下來,之後,讓他的身體帶他下沉——也帶走所有未完九_九_藏_書成的協奏曲……所有一切都消失了,瞬間。
那個男人微眯著眼睛。他張開了嘴又閉上了。他往嘴裏舀了一些湯,他的脖子和臉頰上浮現出紅色斑點。他用紙巾擦了擦嘴。有那麼一小會兒,他什麼都沒說。然後:



安德遜將他還沒吃的一盤食物滑到他正準備讀的文章上方並抬眼一瞥。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一個魁梧的傢伙,下巴上的一縷山羊胡彷彿一座飄浮的中央小島,他拿著托盤,好奇地俯視著他。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
如果是其他時刻,安德遜會點點頭,關注力會在別處,會讓其他人的嘲弄落在他不得不打造的禮節的外殼上。他通常的回答會是假裝沒有聽出來那些探究背後的幽默,並用他工作上一個極其嚴肅的討論來回答他們,就好像他的數據真的有可能引起他們的興趣,就好像他仍然能改變他們的想法一樣。「那麼,實際上,我最近在斯里蘭卡有一個有意思的病例,」他也許會這麼說,一直說到他們眼裡的的嘲弄變成無聊。

「傑!」
他們都這麼覺得,安德遜意識到。他們一直以來都這麼想,只是一直以來他都太忙以至於沒有認真權衡過。他環顧四周,看著他所有正在聊天和吃飯的同事,銀色餐具叮噹作響。大部分是醫生,謹慎卻善於健忘的人們。他甚至能通過他們將叉子插入烤過的通心粉的姿勢來覺察到他們自命不凡的氛圍。他認識他們中的一些人十幾年了,並一直都認為這是他所屬的團體:這些他忘掉名字的九九藏書陌生人,這些不想跟他有一點關係的人們。

他試著再次將注意力集中在文字上面。
聖讓德呂。他也去過一次那個海岸,很多年前,在他的蜜月期。他和希拉一直沿著法國海岸行駛。他有兩周的假期,並保證不會提起實驗室或實驗鼠。沒有他通常的話題,他感到既困惑又自由。他們吃著並聊著食物;他們游泳並聊著海水和夜晚。
「噢,天——那是拉特納嗎?我已經連著好幾個星期試著聯絡他了!」他拿起散落著沒吃完的午餐的托盤,急忙離開了安德遜的桌子去尋找更有利的地方了。
咖啡廳里的聲響,隆隆作響,前台收銀的叮噹聲、托盤的碰撞聲——這些聲音放緩了,在這些聲音之下他聽到了一陣連續的斷奏的鼓聲象徵著他的未來,正在向他走來。也許拉威爾創作出另一個傑作,一首更好的波列羅舞曲。也許他在腦海中構建了它,一個小節接一個小節,但是發現自己無法寫出一個單個音符,來唱出一段簡單旋律。從早到晚那些旋律會在他腦子裡循環播放,以一種只有他能掌控的方式精確地連結與分開。從早到晚,旋律從他的咖啡杯上緩緩上升,在他淋浴時從水龍頭裡瀉下來,冷熱交替,糾纏又分離:被囚禁著,卻無法停止。
「哈。」
他原本知道來到醫學院的咖啡廳是個壞主意,但是他想著學校里鬧哄哄的活動、朝著熟悉建築的漫長散步也許對他會有一些好處。此時他對著那個男人點點頭並咬了一口蘋果。蘋果嘗起來又冷又干。
他們當時住在海邊https://read.99csw.com的一個白色的大酒店,叫做什麼大酒店或者其他的。上下浮動的漁船。水上的月光,在空氣中,從希拉的雪白肩膀上反射出來。沒有什麼比得上那裡的月光,就如所有畫家所知道的那樣。
「諾獎?」安德遜盯著他。
「有人說明科維茨有可能獲得——你懂的。諾獎。」
他悄聲說道。「諾貝爾獎。只是謠言,你知道的,但是——」他聳了聳肩。
也許他在拒絕接受現實,所以他無法讀完這篇文章。也許失語症在阻撓他試圖理解它的進展的不同方面。如果不是他感到很懊惱,這其中的諷刺意味也許會讓他莞爾。
他本可以讓一切順其自然。
「所以你的靈魂事業開展得如何?發現任何新靈魂了嗎?還是舊靈魂?」那個無名之人自己笑了起來。「其實,我一直都想跟你打電話來著。科琳發誓說我們的閣樓鬧鬼,我告訴她應該來找你。『傑會幫你查得水落石出,』我跟她說。因為,有可能只是松鼠。」他眨了眨眼。一個對一切都感到很滿意的男人。在他的確信中,他的工作是有價值的,而安德遜的沒有價值。
「那麼,你一直以來都藏到哪去了?有好幾個月沒見到你了!你聽說最新的新聞了嗎?」
當時是他是什麼感覺——但他突然發現自己無法控制他自己的身體的時候?他會覺得一切都結束了嗎?他有在水裡胡亂揮動,甚至下沉嗎?
「得了失語症的莫里斯·拉威爾,」來自洛杉磯神經病學會的期刊。
有那麼一刻,安德遜感到一陣輕鬆之意,讓他焦慮的心情平復下來。他九九藏書本不必要讀那篇文章,他想道。他本不必要做任何事。
難道他當時徹底消失在海里不是更讓人解脫嗎?
在聖讓德呂游泳,拉威爾——一位傑出的游泳者——突然發現他無法「協調他的動作」……
但是想繼續下去的慾望在敲打著他,就像一名拳擊手倒在地上失去掌控,無法衝出拳擊場來重新適應自己。他鋪開他面前的紙張,集中注意力,再次開始閱讀起來。


……拉威爾——一位傑出的游泳者——突然發現他無法「協調他的動作」……
拉威爾得的是中強度的韋爾尼克失語症……對語言的理解能力保留得比口語或寫作能力多……音樂語言能力受損不小……其中有個顯著的差異是音樂表達能力(寫作或樂器)的喪失和音樂思維的相對保留。

在他58歲時,拉威爾被診斷為失語症,之後他不再有藝術作品出現。更顯著地是,他能夠以音樂的方式思考,但卻無法將他的想法用文字或表演的方式表達出來。控制口頭(語言)和音樂思維的大腦半球為拉威爾理解和創作能力的分離提供了解釋。
當他們還都是住院醫師的時候,這個男人就已經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了,他們既是好友又是競爭對手,同時被人們談論著。過去的二十年他們一直在同一家機構工作,到如今仍然驚訝于命運和興趣引領他們所選擇的不同方向。如今那個男人是醫學院里他所在學院的主席,而安德遜是……安德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