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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安德遜解開了襯衫紐扣,脫下了鞋襪。他需要感受到河水穿過他的腳趾,飛濺到腳踝上。他穿著敞開的襯衫和短袖站在船上,傍晚的夕陽照在頭頂。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個孩子坐在桌邊,輕撫著娃娃可笑的頭髮,不成調地輕哼著。安德遜向桌子對面傾下身。「蓋。你母親說你曾經住在披集。你能跟我說說嗎?」
他應該在某處拐錯了彎。
安斯利僅僅只是回看著他。「不是。」他眼裡綻放出熱情的光芒。
那個女孩在聽她母親說話。她就像田裡的一隻兔子,豎起耳朵聽著。
「他不喜歡米飯嗎?」
「她的寶寶?」
「不,聽著,」安斯利迅速說道,而他緊張的語氣使安德遜抬起頭來。「你知道奈及利亞有個伊博鎮么,那裡的人會切掉他們死去小孩的小拇指,並讓他在下一世輪迴中如果能活得更久的話就回來。而當他們後來有了一個孩子並且那個孩子有一個殘缺的小拇指時,這種事有時候確實會發生,他們會慶祝。還有特林吉特人——阿拉斯加州的特林吉特人——他們身邊即將死去或者已經去世的人會託夢給他們,告訴他們自己將會投胎到哪個女性親戚的體內。更別提德魯士人了……」他雙唇緊緊抿著煙,彷彿是從身體上克制自己繼續說下去,之後又抽出了煙。「聽著,我知道,這聽起來像民間傳說。但是確實是有案例的。」
「糟糕的事。」
「不是現在。」
他們坐在木桌周圍,收拾了早餐。兩個白種男人,一個緊張的婦女,和一個不到三歲的身體赤|裸的小女孩拿著一個奇怪的紅髮破布娃娃。她安靜地坐在她母親旁邊。她的肚臍左側長了一個不平坦的胎記,就如紅酒濺的一樣。她手中緊緊抓著娃娃,看著她母親很快地將木瓜削成均勻的長條狀。
「為什麼不喜歡呢?」
安斯利向那個孩子走去。「帶了點東西給你。」他從包里拿出娃娃,而她不慌不忙地接了過來。她伸出去的手握住了娃娃一會兒,之後將娃娃抱在了懷裡。
「我一直在追蹤這種現象。」安斯利安靜地說。「在奈及利亞。在土耳其。阿拉斯加。黎巴嫩。你以為我在遊玩。好吧,我確實在遊玩。但我也在找。我在聽他們說。」
「重新計算。」
導航說這句話說了多少次了?他在哪裡?
現在也只能靠他的泰語了。
安德遜感到自己的心跳快了一些。而他的思維仍然保持理智。「她說這樣的話有多久了?」
他最好的朋友,如今不在了;全部都不在了:研究所,他和安斯利以及安斯利的資金一起構建的大廈。而他們一起構建的時候是多麼興奮,當那是他們的領域以及案例層出不窮地出現,送他們去:泰國、斯里蘭卡、黎巴嫩、印度,每一個案例都是全新而引人注目的。他們的旅行也很順利,直到安斯利突然去世了,在希拉去世后六個月,他在弗吉尼亞州自己的土地資產上攀登一個山坡,他的心臟突然抽緊並停止跳動了,就像那樣。
他腦中產生了一個又一個的聯繫,就像玻璃碎裂一樣向外擴散。
安德遜向蓋走去,在她椅子旁蹲下來。在那白色粉末塗成的圓圈之下,她有著她母親高高的顴骨和擔憂的雙眼。他自在地坐在地上,雙腿交叉。很長一段時間里,十五分鐘的樣子,他僅僅只是坐在她旁邊。蓋向他展示著娃娃,他笑了。他們開始安靜地玩耍。她餵了娃娃后將娃娃遞給他喂。
「她的小男孩。她不停地哭泣。『我要我的孩子,』她說道。」
「好名字。」他停頓了會。「你在喂他吃什麼?」
「我們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那裡,」安德遜慢慢說道。他邊說邊理清思路。「我們會接那個女孩並帶她去披集,看看她能認出什麼。我明天五點三十分和你在大廳匯合。」
安斯利聽起來很受傷。「當我要你過來的時候,如果我記得的是對的話,你並沒有很抗拒啊。」
你們好。」她的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來回移動。
「嗯,我們現在是走一步看一步,不是嗎?」他的朋友露出九九藏書了開朗的、略微狂熱的笑容和一排不整齊的牙齒,就如那個娃娃一般不走尋常路。
「這樣。」安德遜翻了個白眼,將濕漉漉的腳放在了陽光下。
別的原因。
那條邋遢的狗成功渡過了河流;它正在泥濘的對岸向上爬著。它抖動著全身的狗毛,而孩子們尖叫著四處散去,避開在空中旋轉閃亮的污水珠。
她做了個鬼臉。「米飯不好。」
安斯利輕微皺眉。「我想她說的是『那個郵差。』」
「你瘋了嗎?你不能把娃娃送給一個實驗的主體啊。」(這就是它的意義嗎?一個實驗?)
「我又不是查爾斯·達爾文。最後發現我並不算任何領域的一個優秀科學家。我缺少……精確度。」
為什麼?沒有清晰的原因,一個嬰兒以歐文的方式出生了,而其他嬰兒完美地出生了。這裏面能有什麼意義:什麼科學?難道真的只是簡單的運氣不好,一次不幸的染色體變異?為什麼這個孩子出生下來是這樣,完全沒有遺傳指示或環境因素?
「你原來在吃米飯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嗎?」
在從他所住的康涅狄格州開車到弗吉尼亞州阿什夫鎮的路上,安德遜被罰了兩張超速單。他處在一種極其興奮的狀態下,幾乎喘不過氣來;他難以留神速度計或是導航上的顯示。他看著擋風玻璃之外,想著這個新的美國病例,感覺他全部重新開始了。
但是她微笑著搖搖頭,從房間後面的一扇門退了出去。
「不,不,不,不好吃。」
「那麼我想到此為止了吧,」安斯利說。
他們停頓了片刻。安德遜幾乎無法呼吸。「鮑勃,」安德遜低語道。「真的還有跟這類似的情況嗎?」
沐浴在夕陽下的佛塔令人炫目,但是安德遜挪不開視線。他已經對明天迫不及待了。有太多工作等著他去開始著手。
「真是一個漂亮的寶寶。」安德遜的聲音很輕柔,帶著讚賞之意。他學著安斯利上下起伏的泰語腔調,就如紙飛機蹣跚地起飛后又落下來,錯過了要點。誰知道他說的正確與否?
「告訴我們一些關於蓋的事情吧。」
「看看我買了什麼。」安斯利挑了挑姜色眉毛,拿起了腳邊的一個紙袋子,拿出了一個帶有裝飾的東西並放在桌上。它靠著銀色茶壺往下滑,雙腿在白色亞麻布上展開:大紅色的紗線頭髮,條紋腿,紅色圓圈充當了臉頰。
「牛奶。」
「是因為味道不好嗎?」
她點點頭。手上並沒有停下來。木瓜條掉落進了一個錫碗里。每一次當一條木瓜片從刀子上落下來時,那個小女孩都會渾身顫抖一下。
歐文。
「我聽說了最不可思議的事情。那簡直就是香提·戴維的再版,」安斯利在電話里說道,而安德遜在聽到那個名字之後發出了幾個月以來的第一次笑聲。「當然我會支付你的旅費,從科學研究的角度。」
安德遜和安斯利返回船上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們租的送他們來回披集的卡車將他們送到了河堤,而他們現在沉默地向曼谷返程。安德遜站在前面。安斯利坐在他旁邊抽煙。
他們來到了一個周圍布滿植物的被木樁支撐的小木屋。安斯利是怎麼從碼頭附近的路邊陳列著的一模一樣的房子中認出這個特別的房子對安德遜來說是一個他懶得深究的謎題。一個老婦女在房子的陰影下掃地,小雞們在她腳邊低聲鳴叫著。安斯利向她打招呼,他的頭在雙手上方鞠躬,露出了他頭頂中間粉色頭皮上的禿塊。他們兩人進行了一番交流。
那天清晨,天氣已經很暖和了。他和他的老朋友鮑勃·安斯利在酒店的陽台上吃早餐。在河流的上游,朝向城市的方向,溫暖的陽光照在黎明寺上,在天空中反射出珠寶般五彩的光芒。前面,一條狗在掙扎著過河,蓬亂的頭在流水中努力前行著。
並不只是天性或養育,但是是別的原因會導致人格的怪癖或恐懼症。為什麼有的寶寶生出來就很平靜而有的寶寶難以安慰。為什麼有的小孩有先天的吸引力和能力。為什麼有些人覺得read.99csw•com自己應該是另一種性別。為什麼張,那個易怒的雙胞胎之一,本性上和他隨和、滴酒不沾的雙胞胎兄弟恩格是如此不同。毫無疑問遺傳和環境因素在這個例子中是相同的。而出生缺陷,當然——那個女孩畸形的手指很明顯地表示出此生和前世之間的聯繫,甚至有可能解釋——
他等了片刻。
他們和母親說著話。一開始安斯利說的是泰語,後來為了安德遜改用英語交談。
她點點頭。「在披集。」
「你的泰語講得還不錯,是嗎?」安德遜問道。他現在才想到他們應該請個翻譯隨行的。
「一件糟糕的事情發生了。」
「發生了一件跟米飯有關的糟糕事?」
他們爬上樓梯。一個簡單的房間,打掃得很乾凈,板條做成的木質窗戶對著收割的莊稼和藍天。一個婦女正在將食物放進桌上破舊的錫碗里。她穿著和那個老婦女一樣的明亮圖案的布料,在胸膛正上方打結。她很可愛,安德遜想著,或者在不久前曾經很可愛;焦慮似乎攫住了她的美貌。當她對他們微笑時,黑色眼睛中瀰漫著擔憂之情,她深紅色的嘴唇微張,露出了明亮的紅色牙齒。
「是檳榔,」安斯利低語道。「這裏的人會嚼檳榔。就像某種興奮劑。」他尊敬地低頭鞠躬,雙手合十:「你們好。」
如果他們能做到……如果他們能夠證實那些案例……那麼他們就能做出別人還無法做到的事——不是威廉·詹姆斯,不是斯坦福大學的約翰·埃德加·庫弗,不是杜克大學的J.B.萊茵,萊茵在研究了多年超感覺力的實驗室里開槍射死了自己。他們將會找到死亡之後意識存活的證據。
他睜開了雙眼。
那位婦女為他們擺出了一頓鄉村盛宴:白米飯和咖喱魚,雖然才早上十點鐘,和用錫杯裝的水,當安德遜抿了一口后,他確定那水會讓他生病。他不能冒著會冒犯她的危險,所以他將食物裝滿了翻滾的胃裡,金屬的味道覆蓋在他嘴上。窗外,一個男人在趕著一頭水牛穿過一片金黃色的麥茬。陽光從窗戶的板條間隙照射進來。
他們的船在河裡打了個轉,整座城市如同禮物一般引入眼帘:皇宮的金色佛塔,閃閃發光的紅綠相間的寺廟屋頂。
安德遜在倒時差,並有三天沒碰酒了。他戴的墨鏡讓所有事物都染上了一層厚重的黃色。他的注意力在他朋友身上,他朋友正在和一名女服務員調情,而她正將一碟凝脂奶油放在白色棉布上的司康餅旁邊。她的臉有著完美的對稱,正是理想中的臉龐。
安斯利眼睛亮了起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去的原因。你不需要相信。」
「然後你聽到了一些東西?」
她咯咯地笑著。「是一個男孩。」
安斯利死了。研究所關門了,那些文檔被送走了。現在只剩一件事要做,一個案例需要調查。他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完成它。
這是一個錯誤,安德遜想。這整個行程就是一個錯誤。幾天之前他會在康涅狄格州,步履艱難地跨過雪地去實驗室。他一直在研究作用在老鼠中樞神經系統上的電擊創傷刺|激后的短期和長期影響。他在實驗的一個關鍵節骨眼上離開了。
泰國。1977年。那條河。
他努力將在泰國的場景和聲音甩出大腦。他感到他朋友就在身邊,彷彿他剛剛離開。
船夫調了一下發動機后船猛地在水面上飛掠而過,在他們身上濺起了水花。
噢,我的朋友。我被你打敗了。現在你知道了,而我無從得知。
「就把它當做一個善意的舉動好了。相信我,她不會為了一個破布娃娃就變更她的故事的。起碼我不這麼認為。」安斯利凝視著他。「你在那隻墨鏡後面埋怨我,是嗎?」
「噢。」他能聽到房裡所有的聲響:安斯利的聲音,蜥蜴在天花板上瘋狂爬行的抓板聲,他極快的心跳聲。「發生什麼了?」
他們等了很長時間,但是她什麼也沒說。窗外,已經看不見那頭水牛了;晚霞之下整個金黃田地彷彿都燃燒了起來。往下看,小雞read.99csw.com在咯咯叫。
除非。
當他幾個小時之後醒來之時,肺里的空氣變得又熱又厚重,而頭頂一片炎炎烈日。他意識到他夢見了那個嬰兒。在夢裡歐文是完整的,一個有著和希拉一樣藍眼睛的美麗小孩,在悲傷地凝視著他。那個嬰兒坐起來並向他伸出手,宛如他本該長成的男孩模樣。
安斯利幫他翻譯了。安德遜屏住呼吸。他們等待著。那個女孩沒有理他們,自顧玩著娃娃;娃娃上空白的紐扣眼睛似乎也在嘲弄他們。
那位母親停下削木瓜並說出了一連串的話。安斯利幾乎跟不上她的語速。「我女兒說上次她住在披集一所更大的房子里。屋頂是金屬做的。她說我們的房子一點都不好。太小了。她說的對。我們很窮。」
安德遜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那隻狗仍然在試圖游過河。它會順利抵岸還是淹死呢?兩個小孩在對岸為它打氣加油,在泥巴里蹦蹦跳跳。這條支流的氣味和茶水的花香在他鼻子里融合在一起。
「差不多有一年了。我們要她別再想了。我丈夫說去想前世的事情會帶來壞運氣。但是她仍然會說這些。」她露出悲傷的微笑,放下了刀並站了起來,彷彿在用手擦掉這些事情。
「足夠用了。」
安德遜盯著他。
他們看著她模糊的身影在一台低矮的碳爐里攪動著什麼。
直到那時安德遜才過去將刀從她畸形的小手中奪了過來。她讓他拿走了刀。
「我明白了。實在另外一個時間發生的。」
他們兩人也站了起來。「還有幾個問題——」
鮑勃·安斯利在看著他,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伸向桌子上的那碗木瓜,拿了一片木瓜條,塞進了嘴裏。
「當我長大之後。」
他清晰地記得他的第一個病例,彷彿就如昨天發生的一般。
「香提·戴維,」安德遜此刻大聲說道。他知道,也許不會有什麼發現。但是,那個名字說出來使人振奮,帶他回到了十年前啤酒和年輕的滋味。「這很難讓人相信啊。」
「他有名字嗎?」
「看在老天的份上,兄弟,放輕鬆。吃塊司康餅吧。」安斯利咬了跟手掌一樣大的一大口司康餅,在白布上灑滿了餅乾屑。他頭上紅色頭髮的髮際線過早地向後移了,而他的面容因為太多的日晒和泰國威士忌酒而變得粉紅和模糊,變成了一副柔和、南瓜般的臉孔。也許他的腦子也變軟弱了。
「噢。當你長大之後。你是住在另外一個房子里嗎?」
她苦著臉,舉起一隻手指著這間樸素的房間。那個女孩看著他們,吃著木瓜,將手中鬆軟的娃娃抓得更緊了一些。
她牙齒上滿是水果地朝他們笑,彷彿一個小丑露出了開朗的橙色笑容。她搖搖頭。
她搖搖頭。她離他只有幾英寸遠。他能聞到她呼氣中的木瓜味和白堊味,可能是來自臉上的塗料。
安斯利拍了拍安德遜。「就去見見那個女孩。」
「你給我買了款破布娃娃?」安德遜傻眼地盯著娃娃;漸漸地,他明白過來了。「這是為了今天的。給那個小女孩的。」
「大部分都是耳語。在深夜喝點葡萄酒,沐浴著鄉村月光聽來拜訪的人類學家說的故事……有些女士驚人的標緻,你知道的,以一種瑪格麗特.米德般的性感方式。」
在葬禮前的守夜上(天主教,傳統形式——安德遜當時就應該意識到那個寡婦會緩慢地將基金會裡的資金吸走,正如吸盡她丈夫血管里的血一樣。)安斯利的臉凝結成一副吃驚的表情,甚至連葬禮承辦人都無法抹除。噢,我的朋友,他曾想著,看著那副被甲醛撐滿的身體,臉上塗著妝容,被抬向了家族墓地——不是你想象中的葬禮,你逝去的身軀留在了峭壁上,在陽光下發著光。
「嗯?是什麼?她說了什麼?」
「Nueng。」
安斯利在房間的另一頭對著安德遜意味深長地挑挑眉,彷彿在說,「你看?她喜歡這個娃娃。」
安德遜從他熱切的表情移開了視線。
她還說了別的什麼。她抬頭看他,白粉末下她的臉顯得很急切。一個鬼魂孩子,安德遜想著。這都是夢。馬https://read.99csw.com上他又想:不,她是真的。這是現實生活。
他和希拉在不同的地獄里,幾乎不同對方講話。他熬過了他的日子,研究他的老鼠,記下該記的結果,喝了更多不該喝的酒;但是在大部分日子里,感覺自己不比他研究的寄生蟲要好上多少。實際上,那些老鼠都更有朝氣些。
「我是打算買某種瓷制的,但是這是他們僅有的了。這裏的商店……」他搖了搖頭。
安斯利孩子氣的熱情在這次長途旅行中讓他想起了他生命中曾經有過的激|情並有可能再次尋回,如果他能抓住機會;在任何情況下這也許會是一次逃離,一次喘息,每一夜他在酒杯底找尋的東西。
他還記得他大學時候的自己,當他和安斯利熬夜很晚討論著香提·戴維的例子以及柏拉圖和任何其他研究過死而復生理論的作者。從奧利金到亨利·福特,到巴頓將軍和佛祖。他原以為他會將那些都放棄。死亡之後的意識存活:這是一個聖杯或白日夢,不符合一名科學家的才智。然而自那之後他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搜尋,記錄J.B.萊茵的那些人在杜克用超感覺能力做什麼,並且就思維與身體之間的聯繫開展了自己的研究與探索。精神上的壓力會導致身體上的不適:這一點是確定的;但是為什麼有些人會從創傷中恢復過來而有些人卻飽受夜晚出汗和恐懼症的折磨?他很清楚遺傳和環境的因素並不能解釋所有事情。他不相信那僅僅只是運氣的問題。他在找尋著別的原因。
在醫院里,在希拉醒來之前,他曾輕握著他殘缺的孩子的小手,仔細看著那張糟糕卻無辜的臉,直到他不忍繼續看,甚至以後再看一眼。他直接走出了新生兒重症監護室,穿過走廊來到產科病房,隔著窗戶看到其他嬰兒在睡覺或鬧騰,他們的身體是健康的粉色。
「並且她老是在哭。她說她想念她的寶寶。」
安德遜找尋著那個孩子,然後發現她蹲在角落裡,看著黃色蜥蜴在天花板的灰塵里蹦跳著。他驚慌地發現她身上什麼都沒穿。她很孱弱,幾乎是憔悴的,她的臉龐和凹進去的肚子上塗著白色粉末,他猜測那是用來防熱的:在她臉頰上有兩個圓圈,鼻子上一條豎線。
Kap khun kap,」安斯利說,雙手合十地誇張模仿一個有禮貌的泰國人,又或者他已經成為了其中之一,安德遜並不知道。自從十年前大學畢業后他們只見過兩次,而每一次他們對彼此都很失望。他們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安德遜在大學里迅速崛起,幾年之內便有望成為精神科學院的主席,而安斯利選擇了另一個方向,或者說(就安德遜來看)完全沒有方向。安德遜會很驚訝地覺得他朋友在任何地方安定下來;大學之後他似乎一直在四處奔波,短暫地居住在高檔酒店裡,認識從內羅比到伊斯坦布爾等大城市的不同女性,他們看著女服務員舉著銀色托盤往回走穿過敞開的大門回到大廳。附近有一個弦樂四重奏樂團在彈奏「the surrey with the fringe on top」
「蓋一直都與眾不同。」他的聲音在翻譯著,幾乎是機械化的。「她不肯吃米飯。我們有時候會強迫她吃,但是她會哭著吐出來。」那位母親苦著臉。「這是個問題。」先是她緊張單薄的聲音,之後是安斯利低沉單調的聲音。先是感情的抒發,之後是意思的表達。「我擔心她會挨餓。」彷彿想起來了一樣,她從破舊錫碗里拿起了一片木瓜遞給她女兒。那個女孩左手抓著娃娃並伸手去接,彷彿在用鉗子抓住木瓜條;安德遜看到她這隻手上的三個手指是畸形的。就彷彿這些手指是在匆忙之中潦草地畫出來的,缺少指甲和關節的精緻。那個女孩看到他在盯著她的手指后將手縮成了拳頭。安德遜移開了視線,為自己盯著看而感到羞愧。
「案例?」安德遜試圖徹底弄清安斯利在說什麼。話中有話。「能夠證實的案例?」
「發生什麼了,蓋?」
「很乖的寶寶,」過了一會兒他說道。她溫柔地捏了捏娃娃https://read.99csw.com畫上去的鼻子。
「我明白了。」他努力保持呼吸平穩。「那裡發生了什麼?」
「你帶我出來不僅僅是為了這個女孩。」
希拉曾經指責他在歐文短暫痛苦的一生里沒有愛歐文的能力,因為他無法像她一樣抱住或者輕撫他的寶寶。是的,他無法看他的兒子,但那是因為他是如此深愛他卻無力幫助他;他被自己的無知所折磨著。為什麼這一切會發生在這個孩子身上,用這種方式
那位母親用極低的聲音講話,以至於安德遜很驚訝安斯利甚至能聽到並翻譯出來。
安斯利笑了。他抽了口煙並向外吐出長長的一縷煙霧。
安德遜在泥路邊停下車並走了出來。卡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速駛過,發出一股混合了瀝青和廢氣的臭味,造成一種重要性的錯覺:美國。他環顧四周找路標;最後他看到了,他在費城外某地。他到底走錯了多遠的路?
安斯利說的是真的。他很渴求來這裏。那是一種感覺,超過一切的,引導他來到這裏,在他的寶寶死去后和一切要崩潰的灰暗日子里,他一聽到他朋友興奮的聲音后一股鄉愁之情將他壓倒。
「不要帶娃娃,」安德遜提出。
安德遜坐了下來。他的喉嚨很乾;太陽已經晒傷了他鼻子、臉頰和脖子上的皮膚,而他知道晚點會更難受。當他閉上眼睛,他能看到沒有形狀的圖案很快穿過一團過於明亮的橙色。那些圖案合併成一張算不上臉的臉,而他讓自己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
安德遜摘下了墨鏡並用肉眼朝自己的潔白手指眨了眨。「我只是覺得你要的是一個科學的評估。所以你才帶我來這裏的?」
所以他抓住了這次機會,這次喘息。他在把握機會。能夠離開康涅狄格州他會感到解脫,隨著即將來臨的聖誕節和他憤怒的、悲痛欲絕的妻子。他完全沒有告訴安斯利他的情況,並不想和他聊這些。
「我原以為這是一次認真的努力,」他緩慢地說。空氣中的抱怨之意彷彿來自一個孩子的。
安斯利輕笑著卻鄭重地答應了。「好的。」
「等等。」
那個女孩再次伸向了木瓜碗,而這次她拿了她母親留在那裡的削皮刀。她用那隻不健全的手拿起了刀。這兩個成年人是如此全神貫注地看著她,一開始他們沒做出反應——他們沒有從孩子手裡拿走刀。他們看著她拿起娃娃,將它粗糙的布手指仔細地環在刀上,以一個專心的動作將刀准了自己的身體,在快要插入自己腹部之前停下了,刀尖擦著肚臍旁酒紅色的胎記。
小船滑行經過了帶有碼頭的棚戶,靠河邊的小靈屋,供靈魂棲息安歇的微型神殿;經過了女用澡池,孩子們在污濁的河水裡游泳。
那個女孩住在烏泰他尼府內距曼谷北邊幾個小時車程的村子里。他們乘坐的小船飛濺過市郊的貧民區,再經過更大的、鄉村的居民區,木房子的尾端建有碼頭,並用小型的木頭神殿裝飾著,那是逝者的靈屋。兩邊是收穫了的金黃稻田,周圍散落著從容漫步的水牛或小棚屋。安德遜感到眼前的畫面佔據了腦中的思維,撫慰著他,直到他變成一隻掠過水麵的白手。倒時差的效果終於影響了他,他坐著開始打瞌睡,在發動機嘶啞、持續的咆哮聲中平靜下來。
「去吧,」希拉當時說道。她的眼眶哭紅了,向他表示控訴。
出現了片刻停頓。
「那個父親正在田裡勞作,」安斯利說,「他不想和我們講話。」
「這是賄賂。」安德遜皺著眉說道。「那個女孩會說任何你想要她說的話。」
他想起了阿朱那,乞求著印度真神克利須那神向他展示現實:「現實,是一千個太陽同時放射光芒。」他想起了赫拉克利特:一個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因為那不再是相同的河流,而他也不再是相同的人。他想起了警察和驗屍官關於那個披集郵差的報告,那個郵差向他妻子的左腹插入一把刀,殺了她並砍下了她右手做保護動作的三個手指,只因為她把 燒糊了。
安德遜看著陽光穿過板條照射在地板上,孩子臉上的白色圓圈顯得很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