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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四個意外線索 救贖

第四章 四個意外線索

救贖

「……」鄭源半天說不出話來。當記者這麼多年,什麼都見怪不怪,愛人相殺,手足相殘,大部分時候他是隔著一點距離在觀察,悲劇是魚缸里的弱肉強食,隔著玻璃和水,連手指尖都打不濕。唯有吳匯,他靠得太近,防備太松,那些平常看不見的細節陡然放大,甚至能從自己身上找到同樣的傷痕。也許他真如汪士奇所說,有點斯德哥爾摩的傾向,但那不僅是同情,吳匯之於他也許更像一面鏡子,他們在一些微妙的地方很像,而鄭源在查清真相之餘,更想通過這些微妙看清一點自己。
鄭源說出這句,看到吳匯的眼角微微抽了一下,他心下瞭然,點了一根煙,等待對方先把面具重新戴好。「對不起,說好了今天不聊案子的。」他彈彈煙灰,把煙盒的開口轉向吳匯,「來一根?」
「其實我不知道。」鄭源自嘲地笑笑:「就當我給你瞎編個故事吧。我的故事。」
鄭源的故事開始於2014年。
「你能有這樣的朋友真好。」吳匯垂下眼睛,語氣里透出羡慕。
「你好久不來了。怎麼樣,東西拿到了吧,定罪了沒有?」吳匯扒著飯,漫read•99csw•com不經心得彷彿不是在談論自己的死期。鄭源支著腮沖他笑:「你是我見過最急於被定罪的嫌疑人。」
「謝了,我不抽。」
我認識他,他是……一個老相識。我們很多年未見了,他甚至不一定記得我。他明顯已經神志不清,我躊躇了一下,直到巷口傳來夜遊的不良少年們大嗓門的笑鬧聲。我看到他手腕上金錶的反光,衣兜里皮夾的一角,太清楚把他留在這裡會是什麼下場。
「所以你就用死亡成全別人?」
「你這個……年紀,很少有不抽煙的。」鄭源沒說出口的是——階級,底層藍領,前途無望,香煙和劣質白酒是最好的麻醉劑。「討厭嗎?」
「有。怎麼沒有。」吳匯反駁的時候微微低了低頭,鄭源疑心他臉紅了:「……總之我是不行的。」
廢樓牆根,陰天,心跳,硫黃,火,潮濕的過濾嘴,嘴唇和牙齒,拙劣的吮吸,呼出的第一口白霧是來自成人世界的提前預警——煙味發澀,刀一樣的剌喉嚨,少年鄭源頭昏腦漲,隱約聽到汪士奇在一邊吐著口水罵,他不懂這麼苦而縹緲的東西九-九-藏-書怎麼能賣得比糖還貴,只有等到很多年以後他才會明白,成為大人的重壓,不是一點糖分就可以抵禦得了的。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早死早超生。」吳匯仍然滿不在乎:「我這樣的人,活著也沒什麼意思。」
鄭源啞然失笑:「這有什麼好看不好看的。」
吳匯一下子戒備地靠上椅背:「……你又知道了。」
吳匯抱歉地笑笑:「好久不吃肉了,吃不下去。」
馬航失蹤,歲月號沉沒,埃博拉爆發,ISIS擴張,同一年,一個在破舊城區的年輕人,我,也許是去上夜班,也許是完成了繁重的機械勞動準備回家躺倒,不管怎麼樣,那一天我沒有按照自己的軌跡周而復始的運轉,因為夜半幽暗的後巷,我撞見了另一個年輕人。
「其實你不必這樣的。」吳匯看著面前揭開的一溜打包盒,燒鴨雙拼晶亮流油,鯽魚蘿蔔湯濃香色白,飯菜香氣在寒室中裊裊上升,讓空氣都暖了幾分。鄭源遞過一雙筷子去:「難得有機會請你吃一次飯,附近只能買到這個了,別嫌棄。」
「我哪有什麼資格嫌棄。」吳匯掂起筷子,徑直避過葷腥,https://read.99csw.com挾了一點青菜配著飯嚼了起來,青筋在太陽穴凸出,隨著咀嚼緩緩起伏,間或喉結滾動一下,脖頸上的皮膚一陣緊繃。他吃得艱難,鄭源看得也難受,他把肉菜往對面推了推:「多吃點,都是你的。」
「每個人都有的。只不過有時候意識不到罷了。」鄭源掐滅煙蒂,摩挲著食指上的繭痕:「你也有。」
我想,他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他,哪怕我在他的手臂摸到了細密的針孔,哪怕他剛醒來就狠狠地揍了我。他瘋了,他狂躁,嘔吐,抽搐,在地上不停打著滾,高大的身軀彎折成一個扭曲的角度。我找到了黑市裡的買賣人,他們說這是海洛因戒斷反應,熬過最開始的72小時戒斷高峰就好了。買賣人說他打進去的劑量足夠弄死一匹馬,同時意味深長地告誡我少摻和這些有錢人的私事。但那不是別人,那是他,我不能不管。
他穿著講究的外套和鞋,卻癱倒在垃圾堆旁邊,腳下是嘔吐的痕迹。這一帶環境很亂,黃賭毒俱全,我不知道對方是沾了哪一點,又或者已經死了,我知道的是這裏的閑事不能亂管,所以我踮著腳,小心翼翼地想要九_九_藏_書從側邊繞過去。哪知道樓上突然吵吵嚷嚷的,醉漢的囈語伴隨著急促的拍門聲,緊跟著「哐啷」一響,有什麼東西碎了,狗叫聲此起彼伏,那人一動,受了驚擾似的轉過臉來,我心裏撲通一下:居然是他。
於是我從他們那裡買了美沙酮,黑市價,貴得咋舌。國字頭的治療中心只要十塊錢一劑,但我沒辦法讓他冒那個險。我不知道他的來路,尿檢,核查,身份證,樣樣都可能讓他翻不了身。安慰劑效力有限,我只能把他鎖住,他不鬧了,手和腳都像斷了似的綿軟,忍受不住的時候就用頭磕床頭的鐵欄杆,一下,又一下,血跡伴著空洞的迴音。我怕他自殺,只能抱著他的頭,一遍一遍叫他,跟他說:是我,是我啊,你看一看我,想起來了嗎?他偶爾會有半刻清醒,含含糊糊地叫一聲我的名字,那是這麼多年以來我所有的,最好的時光。
我以為我可以治好他,然而太難了。黑市裡的人說過:「走板的還好說,用筆的死路一條。」走板是吸食,筆,就是注射器,海洛因已經匯入他的血脈,沉進他的骨血,蛀空他的靈魂。我問過他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他的表情九_九_藏_書變得頹然,他也許跟我說了理由,也許沒有,但我知道,他是無辜的,畢竟他曾經是那麼好的人,有人將這樣的命運強加到了他的身上。
所有的含混其辭里都有故事。鄭源當然知道這一點,但是他不忍心揭穿:「什麼不行,你是沒有狐朋狗友帶壞,我第一支煙是小學六年級抽的。」帶壞他的狐朋狗友,毫無疑問,只有姓汪的那個東西。「也不知道從哪裡搞來的,鐵盒『三個五』香煙,只有一根,划火柴的時候那手抖的,點到第三根才算真的點著。」
於是我帶走了他,連同他的汗水,囈語,混沌的意識,沉重的身軀,通通安置到我那間狹窄的卧室的狹窄的單人床上。即使如此狼狽他還是香的,睫毛顫動,像一隻飛蛾投下的暗影。我拿到了他的皮夾和金錶,摘戒指的時候他的手忽然一動,抬起來劃過我的太陽穴,臉頰,耳垂。「你啊……」他含糊地吐出兩個字,復又陷入昏迷,我的手卻停下了——他眼睛里有什麼東西讓我想到了從前。
不管那個人是誰,我都要殺了他,或者,她。
「倒也沒有。」吳匯吃完了,慢慢收拾著快餐盒子:「有些人吸煙的樣子很好看。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