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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最後一塊拼圖 你是你,我是我

第五章 最後一塊拼圖

你是你,我是我

吳匯,誤會。他的一輩子,說白了也就是一個誤會而已。唯一穿透這層誤會的只有那個記者,他知道這個人不一樣,也許是他意外的柔軟,也許是他毫無保留的坦白,又也許只是第一次見面,他接電話的時候流露的那一點屬於普通父親的日常而狼狽的神態。他接近了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面帶鄙夷的,是切切實實地接近了他。如果不是自己最後的那一點執念,他甚至有點想要讓他觸及最深。比起那些只會一根筋跟他對口供的警察,這個記者要聰明得多,他只用一個問題就擊潰了他:為什麼?為什麼你會為了他,走到今天這一步?
老三耳垂上的鋼製耳釘反射著路燈,驀地一亮。「嗯。」他淡淡一笑,隨即又陷入沉默。
吳匯在黑暗裡閉上眼睛,手裡緊緊攥著一件東西,截面已經在粗糙的水泥地面磨尖。
老三的眼睛一下子黯下去,半天沒說話,鄭確知道他傷心了,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心也跟著憋悶起來。他的眼珠胡亂轉著,想要說點什麼打破這種窒息感,終於眼神擦過對方臉側,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聲音倒是著實地驚訝起來:「你打耳洞了?」
在這樣的精神暗示下,吳匯幾乎可以在允許的範圍內做任何事情。他不運動,對於吃喝也毫不挑剔,每天過完放風時間就一個人坐在床沿,不說話,也不看任何人,到點熄燈了安安靜靜地躺平,對於其他囚犯的罵罵咧咧充耳不聞。東北人以為他每天都睡得很熟,直到有一天半夜憋醒了起來上廁所,轉頭陡然對上他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像兩口大而圓的深井,一點光亮也無,直直地對著人,好像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麼,好像又什麼都沒看。
韓雀伸手拍了她媽一把:「都說是你看錯了,名字都不一樣。」她轉過來對汪士奇抱歉地笑:「我媽就愛瞎扯,為了這事我還去網上搜了資料,人家根本不是讀的二十三中。」
「還好還好。」汪士奇摸著後腦勺傻笑:「現在這個案子挺複雜的,啊,說起來,跟阿姨的工作還有一https://read.99csw•com點關係呢。」
這事也就這麼不了了之。
老三要回去了。
鄭確不知道該不該說他撞見老三女朋友勒索徐婷的事,不過說起徐婷必然又要說到老三他弟,對於一個死去的人,鄭確不想說什麼讓人難堪的話,雖然他確實打心底里怨恨他。要不是他對徐婷做了那種事,他們每個人現在都好好的。然而這種話,他怎麼對老三說得出口呢?
鄭確問:「你好長時間沒來學校了?」
老三的手指劃過鄭確的太陽穴,臉頰,最後壓上他的耳垂,一點微涼的刺痛藏在他的指腹里。冷硬的金屬破開皮肉,鄭確抓著自己的袖子,眼睛里泛起一點淚:他不知道自己是為了痛還是為了離別,又或者兩樣兼有。尖刺撤出,換成更鈍一點的痛,是那枚耳釘,細細閃閃的一點,像夏夜裡低垂的一粒星。金屬耳托從後面貼上腫脹的傷口,激得鄭確一抖。鄭確心裏搖搖擺擺,聽老三輕輕地說:「流血了。」
袁佳樹,多好聽的名字,可惜第一次聽到,就已經是訣別。
「哦?什麼事?」
鄭確不說話,如果他一輩子只能任性一次,那就是這一次。他沒有耳洞,他會有的,鄭確上下看看,摘下了衣襟上別著的校徽,將那根尖刺掰出來,攤在手心上。
鄭源忍不住插了嘴:「資料也不一定全對的。楊阿姨,那個人,你是說的徐子倩嗎?」韓雀沒再說話,若有所思地盯了鄭源一眼,楊寂倒是直著嗓門笑嚷出來:「對對對!就她,哎,你別說,真是有點像的,他們偏說不像……我還有照片呢,你們等著,我給拿過來你們評評理。」
鄭確說:「我還好,你呢?你……弟弟呢?」
那個原因,是一個太長、太長的故事。他不想複述,他已經累了。
「也不是不回來了,總有機會再見的。」老三踩熄了煙頭,像是想起了什麼,轉身朝家門口跑去:「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有東西給你。」
他的執拗都寫在臉上,老三看著他,眼神變得溫柔,他說:「你過來。」read.99csw.com他伸手摘掉了自己的耳釘,拿過那枚校徽,手指在尖端試了一下:「回去擦點酒精,別發炎了。」
老三轉頭指指背後:「聞到香味了么?」
鄭確點點頭,呼吸急促起來,老三的眼神來回掃視,問:「左邊還是右邊?」
「為什麼?」老三沒料到他拒絕得這麼乾脆:「那你要什麼?」
他一點都無所謂。
「對啊。」汪士奇笑嘻嘻地沖鄭源使了個眼色:「我們的案子里有個當事人,大概十二年前吧,應該是二十三中的學生,讀到高一輟學了,女孩兒,挺叛逆的那種,名字叫做杜薔薇,您有印象嗎?」
他好像終其一生也沒能掌握過自己的命運。念書的時候沒人告訴他,以後大家並不會成為小說里的主人公,建功立業,名垂青史。長大了,都是螻蟻一樣的凡人,被生活的洪流推著向前,日復一日,再美好的願景也抵不過乾癟沉重的現實。
鄭確咬著嘴唇盯著老三,直盯到眼球發酸:「我要那個。」他對準了老三的耳釘。
「家裡不准我在外面待太久。」他有些抱歉地說,「前些天跟女朋友出去過一次,挨罵了。」
「沒什麼,今後也用不著了,就……你自己要好好的。多讀書,不是壞事。」
鄭源點頭致謝,眼角瞄到給汪士奇的茶杯被隨隨便便地擱在了茶几上,汪士奇帶著點誇張的不滿:「我這杯怎麼就不燙呢?」韓雀抿著嘴笑,回身在他肩上錘了一下。
「我之後不在這兒念了。」老三嘆了口氣,「出了太多事,家裡也不放心,說不定過一陣子就出國了。」
客廳的長桌上杯盤狼藉。雖然帶著個不請自來的鄭源,但姑娘一家子似乎並不介意,愣了兩秒就把人迎上了桌。她自我介紹叫韓雀,因為媽媽叫楊寂,爸爸叫韓靜之,取寒枝雀靜的意思。聽著挺文靜的一家人,實則一個賽一個的愛笑愛鬧,一頓晚餐熱熱鬧鬧地吃到了尾聲,汪士奇已經自來熟到跟姑娘他爸推杯換盞,連鄭源也喝了兩杯,可口的飯菜和親切的喧囂,溫熱的酒氣從小腹慢慢升騰上https://read.99csw.com來,這種感覺倒是許多年沒有過了。酒過三巡,看完了晚間新聞的女演員殺夫案專題報道,話題終於從電視畫面轉移到了汪士奇的工作上。
鄭確一陣眼熱:「我不要這些。」
鄭源與汪士奇的視線同時對焦在照片上,那是在飯店裡拍的,估計是傻瓜相機,發黃的色調渲染上了輕微的模糊。畫面上的楊寂比現在瘦很多,穿著老式三件套,舉著杯子,笑容倒是一如既往的歡快。她的身邊站著個齊肩膀高的女孩,小圓臉,長直發,一臉天真無邪。那雙直視鏡頭的眼睛讓鄭源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控制著手的顫抖,翻到了照片背面。
是沒有。第一次沒有問,之後熟了就一次比一次更不好意思問。鄭確的手指摸上那三個字:「你弟弟叫同心,你怎麼叫……」
「嘶……這個好像還真沒有……」楊寂晃了晃花白的捲髮:「我教過的學生我還是記得的,別的班的那就真不清楚了。」眼看著汪士奇臉上有點失落,楊寂忽然又補了一句:「不過……有個事情不知道該不該說。」
鄭確的血噴濺在污穢的牆壁上。
「沒事的,我也該回宿舍了。」鄭確沖他擺擺手,他有點想把書包塞回老三手裡,沒想到東西太沉,拉鏈被墜著滑落下來敞開了大口,裏面的物件紛紛滑落,縱使他手忙腳亂地兜住還是掉了兩本。老三撿起來拍拍灰遞迴去,那是鄭確明年要學的科目筆記,由尾到頭,工工整整,彩筆標註的字秀逸挺拔。鄭確的視線落在封面上,眼睛突然瞪大了:「咦?」
「前段時間也是看電視吧,新聞里掃過去的,說是高通廣場死了兩個人的那個……」
吳匯自己知道,他不是睡不好,他是不能睡。從什麼時候起呢? 也許就是那個姓鄭的記者找上他開始吧。每次見過他回來,他就會做關於過去的夢,不是那種似是而非的,是特別清晰的夢,像是腦子裡裝了一台放映機,按章節自動播放,連一個眼神,一個表情都歷歷在目。那些畫面並不可怖,但他卻完全不想看,越是美好的回憶越是讓read.99csw•com他渾身發痛。據說人快要死的時候,生前的一幕幕都會在眼前過一遍。
空氣里彌散著淡淡的植物香氣,鄭確踢著腳下的石子,想見的人就在眼前,卻好像什麼也問不出來了。倒是老三先開了口:「你還好吧?」
「吳匯!還傻站著幹嗎!趕緊回去!」獄警「噹噹」地敲著欄杆,他提腳挪動,心裏想著:我不叫吳匯。吳匯,只是一個花兩百塊買來的假身份證上的名字,他頂著這個名字過了好久,卻從沒有喜歡過它。
出國。鄭確的心臟被攥緊了。他以為現在的離別已經很難過,沒想到對方還要離得更遠。
「這姑娘沒畢業就走了,說是要出國,哎,乖是乖的,還特地過來請我吃了飯,說是謝謝我的照顧。」楊寂把照片遞到兩人面前:「不過她當時確實鬧出了點事情,那麼小的年紀,也是難為她了……」
他嚇得差點尿身上,罵罵咧咧地跌了兩步,放完水躺回去睡了,但是第二天也並沒有把人怎麼樣。倒是獄警找了他一次,問他是不是晚上睡不好,他扯著嘴角,權當作笑了一下,說:「我很好。」
「我當時看到那個女孩兒,總覺得特眼熟,像是我帶過的一個學生,當時我還挺喜歡她呢,嘴甜,也會來事兒……」楊寂眯著眼睛,臉上是想不通的神氣。
他選擇不了故事的開頭,但是至少可以選擇自己的結局。
「哎呀,這種案子算什麼,小汪就是當警察的,見過的殺人放火比這厲害多了吧!」孫老爺子把汪士奇的背拍得啪啪直響:「聽說你也在辦大案呢?怎麼著?立功了沒?」
誰都不敢動吳匯。
「那是我家種的梔子樹,我媽喜歡梔子花,結婚的時候跟我爸一起栽了一棵,之後就有了我和我弟。她說,取名字的時候,用的是我爸抄給她的一首詩。」
最後了,他想,既然已經是最後,那就不用再當吳匯了。
「恩師楊寂留念,學生徐婷,2004。」鄭源輕輕念出了那句話。
老三一愣,笑出聲來:「小鬼……連耳洞都沒有,要這個幹什麼。」
這小子,倒是終於學會打情罵俏了。
老三https://read.99csw.com的低吟跟花香一起浮動在空氣里。
他默念起了一首詩,將尖頭抵上頸動脈。
鄭確抬眼,老三的耳洞在左邊,他說:「右。」
吳匯想,這簡直是二次處刑。他猜自己離死不遠了,當然也不介意離得更近些。
「哦?是嗎?」楊寂收拾桌子的手停了下來:「我一個當老師的,還能扯到你那去?」
在那裡,娟秀的鋼筆字寫著一句話。
縱然他個子不高,不滿一百斤的體重瘦得打晃,但是本能讓號子里的人對他敬而遠之——他的臉上有一股死氣。那是一心求死的人才會有的臉,而這裏的人,無論進來的原因是什麼,活著出去才是最大的目標。作踐一個想活的人是有趣,反正無論怎麼作踐他都依然想活,但作踐一個想死的人,他很有可能拉著你一起陪葬。
這時候楊寂終於翻出了那張照片。
他提來了一個書包,鼓鼓囊囊的,鄭確茫然地拉開拉鏈,裏面是一沓筆記,一摞原版CD,一個隨身聽。「這是幹什麼?」
熄燈后一小時,號房裡傳來均勻的鼾聲。吳匯坐起身來,不打算再等了。
「怎麼了?」老三湊過去看,發現他盯著的是自己的名字。「啊……你是不是從沒問過我叫什麼啊?」
鄭源盯著楊寂一溜小跑的背影,心跳莫名加速了起來。
吳匯的號房裡加他一共倆男人,另一個是搶劫未遂故意殺人,東北人,光頭,脖子比臉粗,站起來鐵塔一般。他是整個號子里的隱形領袖,手黑,好勇鬥狠,然而他不敢動吳匯。
鄭源的酒意一下子退了下去,他看向汪士奇,對方也坐直了。
鄭確抽抽鼻子,不明就裡地點點頭。
「媽,你趕緊的吧,別在這兒追憶往昔了,沒見人眼巴巴地等著呢。」韓雀端來熱茶,貼心的將把手轉到鄭源面前:「當心燙。」
這本老相冊有著喜慶的大紅封皮,燙金的迎客松和「慶二十三中建校三十五周年」幾個大字已經斑駁了,一摸一手金粉。楊寂白胖的手指翻動著塑封內頁:「喏,看看,我當年也就三十來歲,多年輕,歲月不饒人吶……現在這些小孩子,估計也都當爹當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