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躺煩啦？」身後的小醫生拿過來一把電動石膏鋸，程主任接過來親自上手，「是不是小汪太煩人了。」

鄭源在一片迷離的霓虹燈招牌下皺起了臉。不到五百米的小路被大同小異的二層民宿塞得滿滿當當，一水兒的玻璃門臉，曖昧的粉紫色頂燈，廉價布藝沙發正對著路口，上面癱著幾個小妹，弔帶裙下的身體毫不掩飾地散發著肉葷氣。天色未晚，小妹們還沒到開張的時候，各自面無表情地低著頭玩手機，倒是門外的掮客反應很快，一個低頭就竄到了面前：「兩位帥哥找妹妹嗎？來這邊來這邊，包你滿意，漂亮大方手法好……」

「開房的時間。」

「我想知道她見到吳匯那天的細節。」鄭源話一出口就有點後悔，用第三人稱等於自己喪失了直接提問的勇氣，為了證明自己還是個合格的記者，他又補上一句：「你見到他的時候，他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跟你交易的那個男人又在做什麼？我要細節，越清楚越好。」

鄭源張著嘴，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他才知道面前這位是程諾的爸。

「我是華生？你不會覺得自己是福爾摩斯吧？」

鄭源的嘴角忍不住上翹：「沒什麼，這笑話挺好笑的。」

「不幫也行，正好你也在車上，咱們直接局裡見吧。」汪士奇乾脆利落地打著了火，腳下的油門躍躍欲試：「我想想，首先該告你個啥來著……嗯，勒索警察還是報假警呢？」

「剛不是說了那個男的嚇到了要跑，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是東哥看見了他的臉，臉色一下子變了，他叫了一聲，那男人也看到了他才跑的。」美琪壓低了嗓門，有樣學樣地吼了一聲：「怎麼是你！」

「我？」

美琪轉身就要去開車門，可惜晚了一步，門鎖跳起的咔嗒聲比她拉開把手的動作快了不到一秒。

「怎麼不熟，read.99csw.com他追過我女兒啊，都領家來了，說是處得花好稻好的，最後呢，掰了。哼，小混蛋一個。」

「打110還得等轉接呢，這不是快么。」美琪點了一支細細的女士煙，泛藍的煙霧像面紗模糊了她的五官：「干我們這一行，不機靈點怎麼行。」

「疼啊？疼就少用點力。但是呢，路還是要走的，多鍛煉，按正常姿勢走，十來天就會好轉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多少得忍著點。」程主任點了點他的片子，「最好能準備一根手杖，前期幫忙減輕一點負擔。」

「唔唔。」鄭源含混地點著頭。小汪當然煩人，要不然鄭源就不會把他給支出去了。是，他的腿算是因為他摔折的，但是斷了條腿而已，又不是退化成巨嬰，汪士奇那個勁頭已經恨不得把飯親手喂他嘴裏了。「您跟小汪很熟嗎？」他打量著自己一點點從石膏里剝離出來的小腿，一個月沒見，倒是白了不少。

「別怕，這是我兄弟，記者，不是警察。」汪士奇主動跳出來介紹，美琪打量的眼神非但沒停下，反而更多出幾分玩味來：「嘖，汪警官，你這小兄弟也挺登樣的嘛！」

「怕什麼，華生不也瘸了一輩子么？」

他其實一點也不介意當華生，以前的案子里，衝出去抓人的一直都是汪士奇，他只負責現場採訪寫報道，打輔助打慣了，樂得清閑。說起來他們破的第一個案子還跟手裡這手杖有關呢，那時候他們多大？十六歲？十八歲？鄭源的手指從防滑的手柄紋路上擦過，暖和的陽光像只貓趴在他的背上，讓人舒服得想睡，他沒說出來，但心裏還是搖擺了一下：不然活著也行，下半輩子有姓汪的在旁邊打打鬧鬧地過，也算不得太壞。

「大哥，我一個小姑娘能幫啥啊，饒我一命行不行？」美琪幾乎是在同時換上了嬌滴滴九_九_藏_書的哭腔：「我現在都改了，不碰那東西了……再說了，上次我都報過警了，人家肯定記著我的仇呢。他是一段時間不出來了，但要真碰上了還不得弄死我……」

「也不是我想瞞著……」鄭源吞吞吐吐：「您也說過，說不定是明天，說不定是三十年以後。」

「勸你別逗他，不是個愛撒氣的人，撒起氣來可就不是人了。」汪士奇捏了捏鄭源的肩膀：「你想問什麼來著？」

「第一，我這才找你兩次，第二，買賣可以做，而且非常好做。」汪士奇從錢包里點出三百，想了想，又添了兩張：「去車上，我們聊兩句。」

鄭源沒好氣地在他屁股後面抽了一記：「你還打算讓我瘸一輩子？」

鄭源緊張起來：「您……沒告訴汪士奇吧？」

鄭源迅速把臉轉了回去，美琪笑得更大聲了：「這就害羞了？哎呀，好玩好玩……」

「我辦事你放心。」汪士奇打了個響指：「走吧，等我們到了，時間應該正合適。」

鄭源小心翼翼地把右腳踏到地上，久違的站立讓他感到一點輕微的眩暈。重心一點一點地傾斜過去，站直的瞬間，斷面傳來模糊的鈍痛，他忍不住哼了一聲。

美琪為難地皺著眉：「這都多久了，哪還能記得那麼清楚！喏，就是這附近，荷花巷，我跟東哥平時一直約在那裡取貨的，怕有人抓，一個拿錢一個拿貨，只碰一下手就走。那天那個死鬼也不知道中什麼風了，非要拉我去巷子裏面，掏了把刀出來嚇唬我，上來就要弄，那我當然是害怕的，一下子叫起來，就聽到裏面哐啷一聲，大東拖著我往裡瞅，就看到那個男的在那邊脫衣服，然後他也一嚇，撞在鋼筋上，然後就跑了……」美琪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了，眼睛翻上去直直地盯著車頂棚，突然，她「啊呀」一聲叫了出來，把前座的兩人嚇九九藏書了一跳：「對了對了，想起來一個，這麼說來是有點奇怪的……」

「這……不會是你當年搞的那套裝備吧？」鄭源一臉嫌棄：「可以登珠峰的進口登山設備，最後就跟我爬了一趟鳳凰嶺。」

「雖然說恢復得還不錯，不過再等等也不是不行的。」負責治療的是骨科的程主任，五十齣頭，圓鼓鼓的臉有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滑稽，「真打算要拆啦？」

「你怎麼知道的？」鄭源聲音輕微發顫，這次真是撞大運了。

他話音未落，汪士奇就推門進來了，手裡舉著一根登山手杖：「看我翻出什麼來了？」

「說就說，誰怕誰啊。」美琪拉了一把滑下肩膀的皮裘：「東哥呀，好像認識那個男的。」

還沒等車開到目的地，鄭源的念頭已經徹底打消了，他黑著臉瞪著窗外：「這洗頭房密度有點大啊。」

「怎麼啦？」

「現在已經沒有三十年以後了。但如果你願意再搏一把的話……」走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程主任馬上止住話頭，彎腰摸了摸鄭源的骨頭：「試試，疼嗎？」

「那次你撞見吳匯逃跑就是在跟東哥交易吧。」汪士奇翻看自己的筆記：「你當時報案說的『耍流氓』，其實是大東對你動手動腳了？」

按美琪的說法，這一帶的小妹沾粉的不少，有的是貪玩，有的是無聊，更多的是被掮客坑了——抓著點把柄，好控制。小妹們的「貨」都來自東哥，一個標準的南城混混，無正當職業，年齡不詳，真名不詳，目測不到30歲，左腿微跛。「哎，也是個不要臉的，從我這裏掙錢，還要從我這裏揩油。」美琪露出嫌棄的表情，低頭玩著自己的頭髮梢，染成紫色的一縷在通紅的美甲上繞來繞去，像一條不安分的小蛇。

「揚州小妹，莞式服務，豐儉由君，可開發票。」汪士奇一腳剎車踩下去，賊笑著停了車：九*九*藏*書「怎麼樣，開眼了吧。」

出了醫院大門隔著一段路才到停車場，鄭源走得著急，難免一瘸一拐的，倒是汪士奇慢慢騰騰地跟在後面，表情頗為優哉：「你慢點兒，線人跑不了的，這麼好的天，不曬會兒可惜了。」他在難得的大太陽里伸了個懶腰，頭髮被淡金色的光線映得毛茸茸的：「你別說，這手杖看著跟你還挺配，送給你得了。」

鄭源尷尬地往後靠了靠，汪士奇嗤笑了一聲：「這你倒沒膽了。」他叼著煙，神氣地給人晃了下警官證：「叫你們美琪出來一下，沒什麼大事，別聲張。」

「那正好，展示你機靈的時候到了。」汪士奇微笑著合上筆記本：「幫個小忙，把東哥釣出來吧。」

上次，就是十年前那次了。鄭源臉一紅：「啊……對不起……」

美琪的眼神立馬軟了下來，她把錢塞進自己飽滿的胸罩里，誇張地一撩頭髮：「行了，想聽什麼，姐姐保證給你說個夠本兒。」

「等等，你見過吳匯？」鄭源一下子轉過頭來，美琪一驚，狐疑地上下打量著他。

「那又怎麼了？現在不是正好發揮餘熱么？」汪士奇滿不在乎地硬塞進他手裡：「不要也行，出門就是老年人用品商店，給你買個雕龍畫鳳的，六道子降龍木，頂上再掛個葫蘆就是鐵拐李。」

「這是怎麼了？」汪士奇伸手指著美琪的臉頰，被她啪的一把拍開：「不就是你禍害的。」

「也沒……」

「拆吧。」鄭源努力讓自己聽起來沒有那麼急迫。

鄭源這下不做聲了，他相信這人真幹得出來。

「沒什麼？小汪都跟我說了，嘔吐，頭昏，眼睛也不行了，你這次摔傷，不也是這裏的問題？」程主任笑笑，「一走這麼多年，現在突然回來，想都知道怎麼一回事。別忘了，我是醫生。」

「命是你的，你自己決定，當年你選擇不做手術的時候我這九_九_藏_書麼說，現在我還是這麼說。」程主任著手把石膏掰下來：「我不會說出去，但是你總不能瞞到最後一天。」

美琪攢著汪士奇給他的紙幣，一副想扔他臉上的架勢：「算你狠。」她恨恨地把煙蒂直接懟在前座的靠背上：「先說好，出了什麼事，你可得負責給我兜底。」

「哼，裝得還挺像。這位警官，行行好成不成，您老這麼來，我們這買賣還做不做了？」

鄭源豎著耳朵等了半晌，美琪就跟被按了定格似的，似笑非笑地停在那兒，下面的詞兒就是吐不出來。「你怎麼了？」他莫名其妙地轉頭，卻看見美琪湊過來捻了捻手指，汪士奇嘆了口氣，打開錢包又塞過去兩張。美琪皺起鼻頭一笑：「謝謝老闆。」

「這個嘛……」美琪一臉說走了嘴的懊惱，「男人還不是都一樣，誰耍流氓那還不都是耍嘛……」

「對不起什麼啊，你也不容易。」程主任眼睛不看鄭源，一隻手舉起來點了點額頭，「這次入院的CT同事也給我看了，你這裏阻塞的血塊……恐怕情況不是很好吧？」

掮客的笑臉一下子垮了，沒再多說什麼，迅速轉背進了裡屋，沒過多久，美琪圍著一身皮草踏了出來，腳下的皮鞋踢得震天響，走近了才發現一邊臉紅了，隱約能看見一點指印。

倒是難為他想得周全。

「不過煩人歸煩人，心眼兒倒不壞。啊，上次也是我給你治的吧，不過你那時候沒什麼精神，都沒跟我說過話。」

鄭源愣愣地看著美琪誇張扭臀的背影，汪士奇嬉笑著拍了他一把：「喏，這位就是我們的線人。」

「所以東哥想去追吳匯，你就是趁這時候報的警吧。」汪士奇敲打著筆記本：「倒是挺聰明，知道直接打派出所電話。」

「我不是你老闆，想起什麼了，趕緊說。」

「什麼時間？」鄭源不解地轉向汪士奇，後者笑眯眯的替他系好了安全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