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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約克的石頭

第三章 約克的石頭

當天目睹奇觀的人絕不止約協成員。無論是否出自諾瑞爾先生本意,他的這個咒語已飛出了大教堂,往城鎮上蔓延。大教堂外西側三尊石像當時正在泰勒先生的作坊里進行整修。幾百年雨水沖刷,這些石像已經面目全非,究竟刻畫的是哪些聖賢已無人知曉。上午十點半鍾,泰勒作坊的一名石匠舉起鑿子,想把其中一尊石像的面龐刻出女聖賢的優美輪廓,一下手,這尊石像大聲哭叫起來,掄起胳膊打掉鑿子,這位倒霉的石匠摔在地上昏了過去。石像擺在那裡,誰也近不得身。最終,人們只好把它們放回原處,而它們的臉已被打磨得像餅乾一樣平,像黃油一樣淡了。
這一場下來,斯先生感到十分疲倦。約協其他會員只是擔驚受怕。斯先生目睹魔法生效,嘆為觀止。然而當一切告終,他過於高漲的精神緩不回原樣,此時,他只想安安靜靜一個人走回家去,避免與任何人交談。然而,在這樣一種虛弱的狀態下,卻被諾瑞爾先生的大司務給叫住了。
修道院內有裝飾著石雕的天棚,這些雕像頂著古怪的頭戴,嘴上喋喋不休。這裏還有上百種英國樹木的精美石像:山楂樹、橡樹、刺薇、苦艾、櫻桃樹,還有歐薯根。斯先生還發現兩條與自己小臂長短相仿的石龍,繞著一棵山楂樹的枝葉根須遊走追逐。它們的動作彷彿活物一般靈活自如。然而,當石龍活筋舒骨,腳爪碰觸石枝石葉,那動靜令人無法忍受。斯先生髮現四周已是沙塵升騰,彷彿置身石料廠。他想著若是這咒語還不停止,石像早晚磨光,只剩薄薄石灰一片。
「是這樣啊,」斯先生有些摸不著頭腦,「報紙上什麼事都登。你想知道哪些呢?皇家海軍抗擊法軍的最新戰況,政府報告,還是關於離婚、醜聞什麼的消息?你是想了解這些嗎?」
「這說不好,」斯先生說,「我覺得是有可能的。但你要知道,約克郡離倫敦太遠,倫敦報社的編輯們耳朵恐怕伸不到咱們這個地方來啊。」
前約協圖書館的藏書都賣給了考菲巷的薩若古德先生。似乎沒有人想到要把這回事告訴斯剛德斯先生。斯先生只是輾轉聽說了這件事。薩先生的小店伙告訴了一個朋友(普利斯特裡布店的店員),這個朋友有一次對喬治酒棧的考克勞馥太太提到了這件事,這位考太太又把這話傳到斯剛德斯先生的房東普太太耳朵里。斯先生一聽到這個消息,帽子沒顧上戴,大衣靴子也沒顧上穿,冰天雪地便衝出門去,直奔薩若古德書店。可是,書已經賣光了。斯先生問薩先生是誰把書買走了。薩先生抱歉地說,依買主的意思,他不能透露。斯先生缺衣少帽,呼哧帶喘,鞋裡浸透雪水,襪子污泥斑斑,店裡的顧客全都盯著他看。斯先生正告薩先生:「您愛告訴不告訴,我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了!」說完,總算獲得一絲滿足。
「請先生原諒,」齊爾德邁斯說,「也許有些唐突,但我想請問您是否讀過倫敦的報紙?」
也許是精神欠佳,斯先生感覺,雖然齊爾德邁斯態度誠懇,但話音里總有點兒嘲笑約協人的意思。齊爾德邁斯其人處於這樣一種尷尬的階層:出身低賤,一輩子唯有卑躬屈膝,侍人左右,然而天資九*九*藏*書聰慧伶俐,於是,理應受到的承認與回報可望不可及。偶爾的偶爾,在種種有利條件下,這樣的人有可能出人頭地。然而絕大多數情況下,心比天高令他們變得乖戾尖酸,不再兢兢業業,做起事來還不如那些本分的僕人。他們傲慢無禮,往往保不住飯碗,下場悲慘。
1807年2月
突然,鐘聲響了。這聲音應當是聖米迦勒-貝爾福雷教堂的大鍾報時,然而此時堂內的動靜十分奇特,鐘聲悠遠,彷彿自異鄉傳來。這鐘聲令人很不愉快。約協的魔法師們都很清楚,有人施魔法,便會有鐘聲響起;若是那些神秘的仙靈施法,鐘聲更是不絕於耳。大家都知道,老年間,每當別具賢德美貌的紳士淑女被仙靈擄走,往往會有清脆的鈴聲相伴;他們被囚禁在虛幻的國土,永無歸期。烏衣王是地地道道的英國人,並非仙靈,可他仍有這種誘拐的行徑,把人類騙到「彼界」,一起生活在自己的城堡里。然而,就算你我都擁有把自己喜愛的人擄走共度永生的魔力,就算可以從芸芸眾生中隨意挑選,我們大概誰也不會看中約協的學者們,他們實在不夠有魅力。堂內的學者們對此毫無自知之明,以至於人人自危——他們開始擔心福博士那封信到底把諾瑞爾先生氣到什麼程度。
斯先生說他讀過。
魔法師們還沒來得及細細思量,也沒工夫多想這聲音究竟來自何方,又有一段石語在耳畔響起。這回,聲音像是從聖壇那邊傳過來的,是英文,但都是古語廢詞。這聲音在抱怨一群士兵闖進大堂砸壞了窗子;一百年後,他們又回來,砸爛了十字架的幕牆,抹花了聖像的臉龐,颳走了鍍金,在聖水盆邊把箭頭磨光;三百年後,又是他們,在修道院里開了槍。說這話的人一定不懂得,大教堂歷千年自巍然不動,而歲歲年年,來人不同。這聲音呼喊:「以毀滅為樂,自當先滅亡!」同第一個聲音一樣,這個講話者似乎也在堂里居留了千百年。它們一定是聽多了訓誡禱告,而基督教「仁、愛、順」的美德,反倒聞所未聞。這時候,第一個聲音又開始哀嘆,悼念那頭戴常https://read•99csw•com春藤的女孩。這兩個沙啞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聽得人心中難安。
「哦,你過獎了,」斯先生說,「其實沒有什麼。」
斯剛德斯先生吃了一驚。而這個消息帶給自己的震動如此之大,更是令他十分意外。他感到不安,而這不安來得沒緣由。他正告自己:諾瑞爾先生從未注意過自己,對自己也沒什麼恩情。可此時,諾瑞爾先生是自己唯一的同行了。他一旦離開,自己便成了約克郡唯一的魔法師——約克郡最後一位魔法師。
四周的巨響漸漸起了變化,石聲石語慢慢消失。隨後,約協的人又聽見聖米迦勒-貝爾福雷教堂的大鍾敲響,半個鐘頭已過。最先說話的那個小石像在同伴沉默后仍兀自嘟囔著那場未曾昭雪的兇案(還不晚!還不晚!),然而不久之後,也住了嘴。
「哦,是的!」齊爾德邁斯說,「先生解釋得很好。」他若有所思,接著道:「我想知道倫敦報紙會不會安排『地方新聞』這個版塊,比如,像今天這一場,有沒有資格在報紙上佔個豆腐塊大小?」
約協的法師們於是再次往頭頂那方暗影里窺探,那是第一個聲音傳來的方向。這回,大家幾乎認定是那個小小的石像在說話,因為他們發現,這個石像邊說邊揮舞著它短粗的胳膊,狀似悲憤。
「如果可能的話,」斯先生撣撣斗篷上的雪,「說句痛快話,我看我給《泰晤士報》的編輯寫封信得了,寫一下諾瑞爾先生的驚人之舉。」
下雪了,開始只是星星點點,隨後越下越大,灰綠色的天空下已是漫天鵝毛。約克街景蒙在雪中,灰暗朦朧。行人彷彿都縮小了,市聲變得淡而遙遠。一切似乎無關緊要,人間只剩綠天、飛雪、影影綽綽的大教堂——以及諾先生的大司務。
鐘聲漸漸逝去,頭頂一片陰影里突然傳出一陣說話聲。約協的人豎起耳朵聽,很多人精神極度緊張,認為這聲音就像神仙故事里描寫的一樣,是仙靈的真傳,也許馬上便會有戒律強加到他們身上。魔法師們所熟悉的神仙故事中的真傳或是戒律一般都十分古怪,然而並不難於實行,至少聽上去並不困難。大體格式例如:「櫃櫥角落的藍色罐子里最後一顆糖球切莫食用!」再如:「切莫使用苦艾製成的棍棒打老婆!」但在所有的神仙故事里,得到真傳的人總是時運不濟,他們往往恰好做了戒律禁止他們做的事情,於是大難臨頭。
一時間,堂內所有雕像與石碑都開始張口說話。石語盡數千百年所見所聞。斯先生後來把盛況講給普太太聽,說那石聲鼎沸,難以言表。約克大教堂里有太多的石人石獸,光是拍拍翅膀,也足以震耳欲聾。
斯先生很高興,因為他發現約協的人雖很驚慌,但無人離去。有不少人被眼前景象驚呆了,忘掉了恐懼,四處遊走,仔細觀察,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記筆記,似乎把協議上的禁令忘了個一乾二淨。好久好久,約協的魔法師們(唉,馬上就不再是魔法師了!)在側廊上徘徊,為眼前景象嘆為觀止。與此同時,石語轟鳴,不絕於耳。
約克魔法師學術協會就此解散了。前會員都被迫摘下魔法師的帽子(當然,斯先生除外)。確實,他們當中是有不少榆木腦袋,他們當中很多人也不那麼友善,可我還是認為,這樣的結果對他們來說太過苛刻。一紙協議,剝奪了一個魔法師研究魔法的權利;不研究魔法,他們還能幹什麼呢?他們每天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攪得侄女(或是妻子,或是女兒)做針線活都做不踏實;為了能有個人說說話,以前漠不關心的瑣事,現在卻拿來纏著僕人問東問西,纏得僕人們直向女主人告狀。他們拿起一本書,心不在焉地讀起來,一直讀到第22頁才發現這是一本小說——他們最為嗤之以鼻的東西——於是馬上厭惡地丟到一旁。他們一天要問家裡人十遍「現在幾點鐘了?」他們不敢相信時間過得竟是這麼的慢,他們於是再也不用懷錶了。https://read.99csw.com
亨先生努力想對同行們露出點笑容,然而此時,這樣一位慣會微笑待人的紳士,臉上擠不出一絲笑意。
「哦。」齊爾德邁斯隨後再不吭聲了。
「啊,您真是慷慨!」齊爾德邁斯說,「真的,我清楚得很,沒多少人能有您這樣的胸懷!正如我所料。我對諾瑞爾先生說過,再沒有誰能比斯剛德斯先生更熱心腸了!」
齊爾德邁斯半天沒言語,斯先生不知他還想知道些什麼,自己該說的都已經說了。而齊爾德邁斯站著不走,一雙烏黑大眼盯著斯先生看,彷彿等著斯先生張口再多說一句,就差這一句——他覺得斯先生一定會說出來,他敢肯定。
「真的?那就好。我很喜愛讀報,但我不愛讀書,除非是為諾瑞爾先生效力時的分內之事。近期倫敦報紙一般都登些什麼樣的消息呢?希望先生不介意這樣的問題。我們諾瑞爾先生從不讀報,他昨天問我這樣的問題,我怕我回答不好。」
「先生,」齊爾德邁斯說,「我想,約協現在該解散了。我對此深表遺憾。」
勇敢的索普先生往聖壇方向望去,發現了聲音的來源。「是雕像在說話!」他說。
聽到這聲音,約協法師們都感覺劫數已近。然而,這語言卻沒人聽得懂。斯先生感覺他聽見了「」這個詞,還聽見有個詞很像拉丁文里的動詞「」。這聲音本身就令人捉摸不透——完全不像人類的嗓音,於是約協的人更加心驚膽寒,生怕仙靈現身。這聲音粗啞低沉,銼磨般刺耳,彷彿兩塊粗石相互磨擦。可即便真是石頭,也是石「語」——明顯是某種語言。約協的人恐懼地盯著頭頂上方的陰影,隱約只能看見一尊小小的石像,立在大柱的椽子上,頭部陷進一片黑暗之中。當大家逐漸習慣這古怪的聲音,話里能聽懂的詞便越來越多了。古英語和古拉丁語相雜,彷彿這說話的人不知道這是兩種不同的語言。幸而對於魔法師而言,聽懂它並不算困難。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有破譯古時法師手跡的經驗。若把此時聽到的話語翻譯成通俗易懂的語言,大意如下:很久很久以前——五百年,也許更久——一個冬日的清晨,一個男孩帶著一個女孩進了大教堂。女孩頭髮上別著常春藤的枝葉。當時教堂里沒有別人,當時教堂里只有石頭。男孩勒死了這個女孩,沒人發現,只有石頭看見。他鬆手,她倒地而死,沒人發現,只有石頭看見。他沒有受到懲罰,他的罪行沒人見證,只有石頭心知肚明。歲月流轉,每當他隨眾人步入教堂,石頭都會大喊: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殺了頭戴常春藤的女孩!然而誰也聽不到我們的呼喊。現在還不晚!我們知道兇手埋在哪裡!他就埋在南門廊的角落裡!快,快,拿上鋤,拿上鏟,把他的棺蓋掀翻,把他的骨頭挖出來打爛,把他的骷髏在石柱上擊碎,讓我們石頭也有雪恨的一天!還不晚!還不晚!九九藏書
石枝石葉輕輕搖曳,如沐微風,抽枝芽、添新花,奮力爭先。當咒語逐漸失效,一些石藤條石花莖已經盤上了桌椅講壇,甚至包住了經書,呈現一派新景。
即使是在太平盛世,冬日的大教堂也是個令人黯然神傷的地方。積年嚴冬的寒氣似乎都留在石牆石柱裏面,一點一點往外滲。約克魔法師學術協會的會員們不得不在這陰冷昏暗的大教堂裏面站著,等待奇迹出現,沒人知道是吉是凶。
堂內片刻,外界已是斗轉星移——魔法已重歸國土,約協法師們也無力回天。一些不太引人注目的變化也發生了:天空積聚起厚重的雲,彷彿醞釀著一場大雪。可這雲層並不灰暗,那色彩是瓦藍混了水綠。這奇異的色調,宛如寓言中照亮水下王國的晨光。
有一尊石像聽上去似乎在講義大利文,大家不明就裡。斯先生後來發現,這雕像其實是米開朗基羅一部作品的仿製品。這石像此時描述的是另一所教堂的景緻:坐落在明亮的陽光里,身後投下鮮明的黑影。這明顯是在轉述其羅馬真身的所見所聞。
很多雕像都在抱怨各自的鄰居,這確是在情理之中,它們已經被迫相依相偎了上百年。在一扇石屏的基座上立著十五個國王的石像。它們的頭髮極為鬈曲,彷彿上了燙髮夾板以後再也不曾梳順過。要是亨太太見了,准說她恨不得拿把梳子替這幾位整理一下御頂。一開口,這些石頭國王便開始爭吵,相互指責。因為腳下的基座不分高低,而天子王兒,即便是石頭一族,最恨莫過於與他人平起平坐。他們身旁一尊石柱底座有一排樣貌古怪的小雕像,相互挽著手臂,石眼俯視下方。咒語一起效,這些小雕像便紛紛試圖把同伴推到一旁,看來,一百年太久,即便是石頭胳膊,也會發疼,即便是石頭心腸,也想掙脫束縛。
像諾瑞爾先生這樣有房又有地的紳士,往往會成為鄰居們的談資。鄰居們若不是笨到一定程度,總能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關於他的情況。斯先生髮現,住在石門街的一家人有親戚住在離何妨寺約五里地的一片農莊上。他到石門街登門拜訪,跟人家逐漸熟識了。接著,他便催這家人把住在何妨寺附近的親戚請來一起吃個飯(斯先生為自己能有如此的社交應酬技巧感到驚詫)。這家親戚如約而至,席間提到他們那位給大教堂施了法、有錢而古怪的鄰居。可是,他們帶來的信息只有一條:諾瑞爾先生馬上就要離開約克郡去往倫敦了。
所幸的是,亨先生的情況比其他人好得多。他天性善良,被那尊小石像講述的謀殺案深深打動了。小石像把那樁往事深埋心底那麼多年,世易時移,它還對那頭戴常春藤的女孩的死念念不忘。亨先生覺得如此的忠誠理應有所回報。於是,他給教區的教長寫信,給教士會成員寫信,給大主教寫信,一封一封不厭其煩,這些大人物都被他纏得忍無可忍,終於允許亨先生將大教堂南門廊角落的路石掘開。亨先生和手下工人挖出一具鉛灰色的棺材,裏面盛著幾塊骨頭,同那尊小石像的描述完全吻合。然而教長表示,單憑小小一尊石像的說辭,他無法批准他們將屍骨從教堂移走——沒有這種先例。啊,亨先生大嘆,先例是有的!這場爭論持續了好些年,亨先生根本沒有閑工夫為當年簽了諾瑞爾先生的協議而長吁短嘆。九九藏書
斯先生對諾瑞爾先生充滿了好奇。他常常想到這個人,也常常與亨先生談起他。亨先生認為諾瑞爾先生的所作所為純是出於復興英格蘭魔法的拳拳之心。斯先生對此表示懷疑。他開始找熟人拉關係,看看能不能跟諾瑞爾先生的熟人搭上線,打通獲得信息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