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四章 傷心農莊

第十四章 傷心農莊

自上任之日起,這位新男僕便有「往上爬」的心思,他想著有朝一日讓所有僕人都聽他的話。他感覺,就憑自己聰慧過人、見多識廣,斯家這一老一少若有什麼難事,自己絕對是總參謀。在他腦海里,兩位先生已然對他說:「你也知道,傑里米,這回事情急、任務重,我們信不過別人,只有交給你去辦。」而此時,如果說新男僕的一切希望都破滅了,有些誇張。然而,他並不能否認:剛才斯家少爺看見他闖進屋來私自倒酒,好像確實不太高興。
「啊,你是不知道我有多喜歡這小夥子!」老爺目光里全是厭惡的神情,「我就想留他在我身邊。你覺得他身體不大好是嗎?我看哪,他是缺少新鮮空氣。」說罷他便打開了寫字檯前的窗子,屋裡頓時冰冷刺骨,飛進片片雪花。
天亮了,老爺書房的門緊關著。七點了,沒人撳鈴叫僕人,也沒人出屋。八點,九點,十點,僕人們希望越來越渺茫,都把手攥緊了。
破曉時分,山邊現出慘淡的微光,新男僕走到一處破敗的村舍前。這村舍看不出有多「傷心」,倒更像是傷了脖子。煙囪外牆塌陷,彷彿垂著頭,頂上的煙囪耷拉著,搖搖欲墜。房上的瓦片脫落,房梁從缺口處露出來,彷彿根根肋骨。樹木荊棘長滿了一屋,它們伸枝發芽,生命力強,沖碎了窗戶,把大門拱出了門框。
諾瑞爾先生和聞秋樂會面的前幾天,勞倫斯·斯特蘭奇家裡來了一位新男僕。僕人們都特別樂意幫他熟悉工作、了解情況。他們告訴他,斯特蘭奇老爺為人傲慢,一肚子壞水,人人都恨他。他們告訴他,斯特蘭奇老爺愛財如命,跟自己的親兒子好幾年都不說話。他們還說,斯特蘭奇老爺脾氣壞得像妖魔,讓這位新男僕千萬不能招惹他,否則下場更可怕。
時光倒退三十年。那時候,計劃重振英格蘭魔法大業以驚世人的諾瑞爾先生還沒到倫敦去,一位名叫勞倫斯·斯特蘭奇的先生剛剛繼承了一筆遺產。這筆遺產包括一幢破爛不堪的房子、幾處貧瘠的土地,再加上堆積如山的債務和貸款。形勢不容樂觀,不過,在勞倫斯看來,只要給他一大筆錢,什麼都好辦。有個來錢的法子,勞倫斯之前之後的男士們多有嘗試,他本人也不例外:將竭力討好有繼承權的富家千金視為己任,遇上一個哄一個。他本人又生得一表人才,舉止高雅,言語風趣,於是沒過多長時間便贏得一位小姐的芳心。此小姐家姓艾齊司通,蘇格蘭人,年紀輕輕。娶她過門,勞倫斯一年就有九百鎊的收入。
正倒酒的工夫,新男僕眼睛偶然掃過牆上掛著的一面鏡子,發現屋裡原來並不是空無一人。斯特蘭奇少爺正坐在一把高背、高扶手的椅子上,新男僕的所作所為,他一覽無餘,看得瞠目結舌。新男僕一句話都沒說——就算他肯解釋,先生少爺們也得肯聽才行啊;若九_九_藏_書解釋給旁的僕人聽,人家立馬就能明白。新男僕於是徑自離開了房間。
開頭一切正常,夜裡兩點鐘剛過,斯特蘭奇老爺叫新男僕給他端一小杯雪利酒。這差事聽著不難,新男僕卻是大費周折。他先是在平時藏酒的地方找了一圈,沒找到。於是,他不得不先把女僕叫起來,問她大管家住哪間屋,隨後他又去把大管家叫起來,問他雪利酒放在哪裡。找到大管家,卻又耽擱片刻,因為大管家嘮叨了半天,說從來沒聽說過斯家老爺要過雪利酒喝,家中少爺喬納森·斯特蘭奇先生倒是好這口,經常往衣帽間里藏上一兩瓶。
大管家嘆了口氣,撐起新男僕(他又開始往下出溜了),把他靠在牆邊支穩了,隨後悄悄地把手套塞進他的口袋裡。
然而,他們都忽略了一點——斯家老爺也忘了——新男僕畢竟是身體強健的年輕人,而老爺已經老了。這一夜,新男僕受的罪,老爺也得跟著分享。十點過了七分鐘,大管家和車夫進書房一探究竟,發現新男僕躺在地板上,睡得正香,燒全退了。再看屋子另一頭,斯家老爺還坐在寫字檯旁,已經凍死了。
才樹雄心便受挫折,新男僕此時脾氣點火就著。他走回書房,斯家老爺拿過第二杯酒,一口下了肚,說他還想再喝一杯。新男僕聽了,悶聲哀號,隨後揪著頭髮大喊:「你這個老瘋子,要是還想喝乾嗎不早說?我早知道第一次就把整瓶都拿來了!」
新男僕已經受夠了地窖,天亮之前再也不願去第二次。他想起大管家說的話,於是直接上樓,跑到斯特蘭奇少爺的衣帽間里。小心翼翼地進了門,他發現屋裡一個人都沒有,蠟燭卻全都點著。新男僕對這種行為不以為然,他知道,有錢的單身漢種種惡習中最突出的一樣,就是浪費蠟燭。他開抽屜,掀櫃門,抽出幾隻尿盆挨個查看;桌椅底下不放過,花瓶里也不忘溜幾眼。(如果您奇怪他為什麼專搜這些地方,我得告訴您:跟有錢單身漢打交道,他比您有經驗,他知道這些人過日子法兒總和正常人有點不一樣。)果然不出他所料,一瓶雪利酒正在屋主的一隻靴子里等著當脫靴拔子呢。

這位新男僕謝過大家,並保證會記住大家的話。可惜大家不知道,其實這位新男僕的脾氣足夠和斯特蘭奇老爺一拼高下。這位新男僕偶爾對別人冷嘲熱諷,時常對別人大呼小叫。他覺得自己能力強、本領高,於是別人的成就在他眼裡都微不足道。他沒跟大家提他自己的毛病,單純因為他還沒了解到別人的毛病。雖說經常和朋友、鄰居們吵架,他總是分析不清原因,他向來認為錯都在人家。看到這兒,要是讀者您覺得這一章寫的都是壞蛋,我還得趕緊澄清一下:勞倫斯·斯特蘭奇當然是從頭壞到尾,而這位新男僕還算正常——他身上有陰暗面,也九*九*藏*書有閃光點。他這人辦事還算明智,若趕上救死扶傷,他固然奮不顧身,然而他很有無中生有的本事,一感覺別人在罵自己,他報起仇來絕不手軟。
接連兩夜發生的事在附近傳開了,大家聽說后都特別想親眼見見這位新男僕,願望之強烈,彷彿他屠過火龍、斗過巨怪。受到這般關注,新男僕自然十分得意,於是把事情講了一遍又一遍。講到後來,他發現,當斯家老爺要第三杯雪利酒的時候,自己其實是這樣回敬他的:「啊,你這個可惡的罪人!你虐待善良的百姓,把他們逼上絕路,自己卻坐享其成!然而總有一天——時間不會太長——農夫受你壓迫嘆的每一口氣,農婦受你欺侮流的每一滴淚,你統統都要補償!」故事講成這個模樣,附近的村民都知道,當晚斯家老爺打開窗戶企圖凍死新男僕的時候,新男僕曾經大呼:「別看現在冷,斯特蘭奇,有你熱的時候!寒冷在先,煎熬在後!」——考慮到斯家老爺目前的狀態,新男僕算得上是未卜先知。
「這就是魏文的宅子,他人都死了五年了。傷心農莊?誰跟你說這裏叫傷心農莊?人家肯定是蒙你呢。讓你從這條老路過來,還讓你找傷心農莊,真行!不過,要我說,這名字倒也不錯,魏文在這裏真是傷透了心。可憐人,他手上有片地,剛巧被山底下一位先生看中了。魏文不願意賣,那位先生就派來一群惡棍,大夜裡,把魏先生種的豆子、蘿蔔、白菜全都刨了出來。看魏先生還是不讓步,這位先生就跟他打官司——可憐的魏先生,他哪裡懂什麼打官司,他根本聽不明白。」
聽了這番話(再加上其他一些胡言亂語),僕人們當即斷定他是著涼發燒了。他們扶新男僕上床躺下,派人去請大夫。斯家老爺聞訊,立馬派人跟過去,通知大夫不必來,隨後,他又跟大管家說想喝點稀粥,一定要讓新男僕給他端過來。看這形勢,大管家只好跑去找斯家少爺求情。可少爺似乎一大早就去了什魯斯伯里,而且要第二天才回得來。僕人們只得把新男僕從床上架起來,替他穿好衣服,把放了粥的托盤塞到他毫無反應的手裡,推著他出了門。之後的一整天,斯家老爺一刻不停地「找事」,還特彆強調,一切事情都要由新男僕來做。
老爺一臉驚奇地望著他,隨後淡淡地說,當然啦,要是覺得特別麻煩,那就算了。
新男僕沒有答話,只問農夫知不知道上哪兒才能找到傷心農莊的魏文先生。
與此同時,艾齊司通一家看出勞倫斯准能把他兒子整得像他老婆一樣慘,於是斯太太的娘家哥哥給勞倫斯寫了封快信,說希望孩子每年能過來一趟,在自己愛丁堡的家裡待上一段時間。勞倫斯這回一點兒沒作難便答應了,這讓他大舅子頗為驚奇。read.99csw.com
入夜後,一個女僕進屋給斯家老爺端粥,一回到廚房,她就彙報說手套被老爺發現了,已經沒收擺在桌子上了。僕人們上了床,都黯然神傷,心想新男僕准活不過明天早上。
斯特蘭奇夫婦有個獨子。斯太太死的時候,孩子大約四歲。斯太太下葬沒幾天,這孩子就成了勞倫斯和他太太娘家激烈鬥爭的焦點。艾齊司通一家堅持認為:根據婚前協議,斯特蘭奇太太財產中一大部分都要留給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將在成年之後接受這筆遺產。而勞倫斯——說出來誰也不會太奇怪——聲稱他太太的錢,每一分該怎麼用,都歸他說了算。兩方都找了律師,兩場官司隨即打響:一場設在倫敦的民事律師公會,另一場則位於蘇格蘭法庭。這兩場官司——斯特蘭奇狀告艾齊司通、艾齊司通狀告斯特蘭奇——打了一年又一年,在這段時間里,只要一看見兒子,勞倫斯就心生厭煩。對勞倫斯來說,這孩子就是一灘濕地、一叢病樹——光往裡投錢,毫無產出。要是英格蘭法律准許勞倫斯把兒子賣了,再買一個新的,他真能這麼干。
依照大管家的說法,新男僕從地窖里端來了雪利酒——這一趟又得點蠟燭,又得在陰冷黑暗的樓梯上爬上爬下,還得從衣服上往下掃髒兮兮的蜘蛛網。發了霉的舊房樑上吊著生了銹的舊鐵架,只管往腦袋上撞。新男僕完事兒后直從臉上往下擦血抹泥。當他把酒端到斯特蘭奇先生面前,老爺一口喝光,說再來一杯。
於是,波布里奇把新男僕領回到拴馬的地方(繞開了荊棘),把該走的路指給他看。隨後,新男僕便回了斯宅。
大管家壯起膽子,求老爺今晚讓他來替班。
「我冷。」新男僕說。
「唉,」農夫說,「誰都知道!」他湊近新男僕看了看。「小夥子,」他說,「你的臉跟牛奶凍一個顏色,你抖個不停,簡直像要散架了!」
拿著艾小姐帶過來的錢,勞倫斯修了房子,整了田地,把債也還清了。很快,他用不著借錢,反倒開始掙錢了。他把土地拓寬,他把現錢放貸,他收百分之十五的利息,他致力於這樣或那樣的營生,只要他醒著,所有時間都被業務佔滿。他不再花工夫理會他年輕的太太。他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只要有她在身邊,只要她一說話,他就覺得厭煩。而她,可憐的人兒,真是吃了不少苦頭。勞倫斯·斯特蘭奇的地產都在什羅普郡,此郡靠近威爾士界,是一片相當僻靜的所在。斯特蘭奇太太在那九*九*藏*書邊誰也不認識。她在城市住慣了,早已跳慣了愛丁堡的舞會,逛慣了愛丁堡的店鋪,聽慣了愛丁堡朋友們的快言快語。如今,四周都是高大、陰沉的群山,困在威爾士連綿的雨簾里,這般景象,令她十分消沉。她忍受了五年孤獨后便撒手人寰,就是因為獨自到那些大山裡散步,趕上一場暴風雨,死於風寒。
慘白的天上掛著一輪慘白的日頭,這般天光,算是「絕望」這個詞最恰當的解釋。新男僕騎在馬上,總覺得魏文就好像此時的太陽,天空則是地獄,是老斯特蘭奇把魏文扔進了火坑,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1808年1月
於是,喬納森·斯特蘭奇小的時候,每年有半年時間都是在愛丁堡夏洛特廣場的舅舅家度過的。不難想象,他在那邊住著,耳濡目染,對自己的爸爸不會有什麼好印象。他在愛丁堡接受了啟蒙教育,由三位艾姓表姐妹陪著——大名分別是瑪格麗特、瑪麗亞和喬治娜。愛丁堡絕對是世界上最發達的城市之一,愛丁堡人和倫敦人一樣頭腦靈敏、熱衷娛樂。喬納森只要一到愛丁堡,他的舅舅、舅媽便竭盡所能哄他高興,希望能彌補一下他在他爸爸家裡受的冷落。如此看來,就算喬納森長大後有點兒嬌氣任性、自以為是,也不足為奇。
新男僕身子一歪,跌下了馬。他揪住大管家的外衣,求大管家給他拿一根釣魚竿來,說他要用竿把魏文從地獄裏面釣出來。
新男僕站在雨里,望著眼前的慘象出神。愣了一會兒,他抬頭髮現有人正從山上大步流星地向他走來。這人彷彿是神仙故事里的角色,頭上戴著一頂怪模怪樣的大帽子,手裡還攥著根手杖。走近了再看,發現不過是個自耕農。此人看模樣知情達理,他那副打扮遠看富有傳奇色彩,近看才知是他把一大塊帆布頂在腦袋上遮雨。
勞倫斯·斯特蘭奇人老了,錢多了,心眼還是沒變好。
布萊克斯托克酒館對面的環山小道已經荒蕪,模樣令人望而卻步,簡直稱不上是條「道」,到處都是新長出來的樹苗。新男僕掙扎前行,狂風裡,樹枝如同條條大棒抽在他身上。他剛走了半里地,就感覺彷彿已經和好幾條壯漢一一過招(他本是莽撞之人,經常在公共場合跟人發生口角,這種感覺對他來講並不陌生)。他罵這個魏文又粗心又懶惰,連籬笆都搭不齊整。約摸一個小時后,他走到一處所在,這地方過去也許是一片田地,如今已經荒蕪,長滿了帶刺灌木,他後悔沒隨身帶上一把斧頭九九藏書。他把馬拴在樹旁,只身前行。灌木叢上的荊刺又大又硬,鋪天蓋地;有好幾次,他整個人都被「釘」在樹從裏面,「釘子」數量多,釘人的方式也奇特(他一隻胳膊衝上舉著,一條腿往後扭著)。他幾乎絕望,怕自己永遠也走不出去了。說來也怪,這麼高大的荊棘圍欄裏面,怎麼可能有人住呢。新男僕想來想去,覺著這魏先生很可能已經在裡頭躺了好幾百年了。這倒不必擔心,他心想,反正也用不著跟他有什麼親密接觸。
農夫(他說他名叫波布里奇)聽了,堅持要帶新男僕回自己的家,在火爐邊暖和暖和,吃點喝點,願意的話再躺上片刻。新男僕謝過他,但只說自己冷而已。
傍晚時分,新男僕已經燒得像火上的鐵壺一樣燙了,滿嘴都是大桶裝蛤蜊之類的胡話。然而,老爺宣布今天還是要熬夜辦事,讓新男僕留在書房伺候他。
他一進門,僕人們就都聚了過來。「啊呀,我的孩子,」大管家著急了,「看看你成了什麼樣子!是不是因為那雪利酒,傑里米?是不是因為酒他生你的氣了?」
新男僕低頭看了看身上,發現人家說的沒錯。他於是解釋說來時走的小道都荒了,長滿了荊棘。
農夫一臉驚訝。「有好走的路啊!」他大叫起來,「西邊不出二十米,走過來連一半時間都用不了!是誰讓你走這條老路的?」
勞倫斯·斯特蘭奇先生歲數大了,覺特別少,有時甚至感覺自己夜裡比白天還精神,於是堅持坐在寫字檯前寫信辦公。他醒著,自然也得有個僕人伺候著。那位新男僕剛來沒幾天,就輪到他當班了。
這農夫跟新男僕打了聲招呼:「小夥子啊!出什麼事了?你渾身是血,衣服都撕爛了!」
老爺先是說沒有,后又住嘴,笑了起來:「問路的話,你一定要說你找的是傷心農莊的魏文。」他還讓新男僕一定要通過布萊克斯托克酒館對面一扇破門離開鄉間主路,穿過門去,就能看見一條小道,直接通往傷心農莊。
啊,新男僕心想,來得真夠快的!什麼事情這麼緊急,而且還要在夜幕下處理!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他已經非我不用了!新男僕大受感動,十分迫切地答應,說自己馬上動身。他接過信,發現信封上只寫著「魏文」二字,頗有神秘色彩。他問老爺這宅子可有名字,萬一走錯了也好問路。
新男僕牽出馬來,提了盞大燈籠,踏上鄉間主路。夜裡寒氣逼人,凄風苦雨摻作一團,從衣服敞口處往裡鑽,沒走多久,他就感覺要凍僵了。
新男僕回了廚房(一路上尋思著自己剛才是不是有那麼點冒失),沒過幾分鐘,鈴鐺又響了起來。斯家老爺坐在寫字檯旁,手拿一封信,望著窗外漆黑的雨夜。「有個人住在對面那座山上,」他對新男僕說,「傑里米,你一定要趕在天亮之前把這封信送到他手上。」
新男僕思索片刻,說道:「我想,我知道那位先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