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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寶珠、王冠與權杖

第二十六章 寶珠、王冠與權杖

「倫敦這些房子造得真是嚇人,」魔法師說道,「我都能聽見隔壁人家的動靜。」
「你確定?這一點兒都不麻煩,假如教廷方面能引起你任何興趣……」
這些奇遇無法安慰可憐的史蒂芬,反而更令他感覺自己如今過得匪夷所思。他心裏明白,那工頭、灰狗及市長、長老會全在昧著本意做事:工頭愛財,這些人不可能在不必要的情況下隨意散富;狗這東西不可能連續幾個禮拜捺著性子完成古怪的任務;而市長和長老會也不可能突然間對從未謀面的黑人奴僕發生強烈的興趣。面對他生活的新走向,身邊的朋友卻無人大驚小怪。他見到金子銀子就反胃,財寶堆滿了哈里大街宅子頂層他居住的小屋,而他一樣都不想要。
「哦,布萊克先生,」托比匆匆趕過來,「您在這兒哪!先生您平時走得特別快,我以為這會兒您早都到哈里大街了。布蘭迪太太問您好,先生,她說您走時把這東西落在椅子邊上了。」
「不是。」
傑里米在一面將他家和鄰居家隔開的牆上敲了幾下,聲音悶而沉,和全國上下一切結實的好牆一樣。他什麼問題也沒看出來,於是說:「先生,我什麼也沒聽見。您聽他們都說什麼了?」
「可這玩意兒不是我的!」史蒂芬道。
「哦!」史蒂芬突然意識到白毛先生打算幹什麼,大喝道,「假如您打算念個咒,把英國國王連帶他腦袋上的王冠一齊變到這裏來——您一心為了我好,我猜您一定這樣打算的——我求您不必費事了!您也知道,我現在不缺這一頂王冠,而且國王陛下他歲數也大了——咱們是不是讓他在家待著比較好呢?」
見他這般毫無來由的沉默、低郁,最遭罪的人無疑是布蘭迪太太。他在別人眼裡變沒變她不知道,她只看出來他對她是變了。9月初的一天,史蒂芬去看布太太。這之前,兩人已有幾個禮拜沒見面,布太太難過極了,乾脆寫信給羅伯特·奧斯汀,羅伯特找到史蒂芬,狠狠說了他一通,說他怎能這樣忘了人家。然而,當史蒂芬真來到聖詹姆士大街鋪子樓上的小客廳里,若布太太見了他立馬讓他回去,誰也怪不得布太太。只見他坐在那裡,雙手抱頭,深深嘆息,對她無話可講。她給他端來康斯坦夏葡萄酒、橘皮醬和老法兒做的果料三角麵包——各色風味,他卻一一擋回去。他什麼都不想吃。她於是只好守著壁爐在他對面坐下,繼續做針線活兒——這活兒做得沒精打采,是綉給史蒂芬的一頂睡帽。
「難道所有的牆都這麼薄?」魔法師繼續問道,「你覺得會不會是出了什麼問題?」
之後他又做過兩次努力,打算將這般可怕的處境告知他人。對布蘭迪太太,他對加略人猶大進行了一番奇異的辯護,他聲稱猶大死前所作所為皆是受了名喚「銅頭約翰」和「銅腳約翰」二人的指使,猶大認為這兩位都是天使。另一次,史蒂芬交給布太太鋪子里的夥計托比·史密斯一個單子,單子上列的是過去兩百年間仙子從愛爾蘭、蘇格蘭、威爾士及英格蘭擄走的人,哪一位史蒂芬都沒聽說過。
「到哈里大街呀,先生。我不知咱們現在在哪兒。」
「都是我母親的錯!」那位先生忿忿然道,「唉!她怎能這麼粗心大意?我跟她講過千八百遍,客廳窗戶開著不管,早晚有天得進來賊。我是不是說了得有一百遍了,愛德華?我是不是說過這話,約翰?」後面這幾句是對跟著他一路跑來的僕人們講的。僕人們上氣不接下氣,答不出話來,只好使勁點頭,著重表示他們的主人確實這麼說過。
史蒂芬站在雨里,一手拿著頭環,一手拿著權杖,眼前是邦德大街上一間間鋪子——全國最高檔的店鋪全在這裏了。櫥窗里陳列著綾羅綢緞,擺著綴珍珠、綉孔雀翎的頭飾,堆著金剛鑽、紅寶石、珠寶首飾以及各式各樣金的銀的小玩意兒。
「好吧,」史蒂芬心想,「毫無疑問,他這就該從人家鋪子里搜羅奇珍異寶來送給我了。我得放聰明點兒,馬上繞道回家。」
史蒂芬一九_九_藏_書躍,堵住賊的去路。雖說這小賊沒法躲開史蒂芬(史蒂芬動作敏捷),史蒂芬卻也不大容易將這小賊拿住(這小賊溜滑機靈)。賊手上抓著長長一隻紅布包袱,好歹往史蒂芬手上一摜,掉頭便跑,衝進海明斯金匠鋪子門口的一群人里。這些人才從鋪子里出來,對門外這場追捕渾然不知,賊混進他們中間,他們並未閃避。於是誰也沒看見賊究竟往哪裡跑了。
「我還沒謝謝您哪,先生,」史蒂芬對白毛先生道,「您送我那麼多好禮物。」
「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宅間收藏甚廣,」這位先生接著說,「對她,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她就是不聽,老開著窗不關!現在好了,家傳幾百年的寶貝丟了,她只能坐著抹眼淚——我母親一向以家族及族下財產為傲的。就拿這把權杖來說,它可是我家沿襲韋塞克斯古國王室血統的證明,它曾經屬於和平者埃德加,或阿爾弗雷德大帝,再或者這幫人里的哪一位。」
不跳舞的時候,坡夫人跟史蒂芬要參加漫長的儀仗隊,舉著旗幟條幅在塵土瀰漫、光照不足的大廳里穿行(滿頭白毛的先生對這樣的儀式格外感興趣)。一些條幅是年代久遠、早已開始腐壞的細密綉品,另一些則是白毛先生贏戰敵人的見證,乾脆就是用那些敵人的皮做成的,雙唇、雙眼、毛髮和服飾由白毛先生家的女眷綉在黃色的皮面上。滿頭白毛的先生樂此不疲,毫不懷疑史蒂芬和坡夫人也和自己一樣樂在其中。
還有一次,史蒂芬收到來自巴斯市長及長老會的一封信,信上說,兩個月前,威爾斯利侯爵到訪巴斯,停留期間無心他事,每言必及史蒂芬·布萊克,贊其誠信過人、聰慧不凡,對主人忠心耿耿。巴斯市長及長老會聽了侯爵大人的彙報,很受震動,立刻下令打造一枚歌頌史蒂芬生平美德的獎牌。待五百件獎牌製作完成,市長及長老會下令將其下發至巴斯各大戶要宅,舉城同慶。他們隨信為史蒂芬呈上一枚獎牌,並請他無論何時行至巴斯,毋忘相告,他們才好盛宴款待。
史蒂芬這下不得不認命:無論怎麼努力,他都說不出這纏身的魔咒了。
正對屋門的地方恰好有面大鏡子。史蒂芬這才頭回看見自己頭戴王冠、手拿權杖和寶珠的模樣——從頭到腳盡顯帝王之相。他回頭看看桌邊那位陌生人——冷不丁冒出個戴王冠的黑人,人家不知會怎麼想。
言罷,魔法師似乎突然對這個話題感到厭煩,於是回身繼續讀書。
「真就是他?當然了,我是聽說過他的。沃特爵士對他評價相當高。不過我得承認,我記不得他叫什麼了。」
「他說東西不是他的!」史蒂芬的答話惹怒了她,「合著剛才我沒看見這東西打你口袋裡掉出來滾到地上!合著我不姓湯普金斯,不叫瑪麗亞!合著我不用沒日沒夜地清掃胡椒街——可你就非得專門跑這兒來扔你的垃圾!」
史蒂芬穿過皮卡迪利大路走上邦德大街,沒走多久,就聽得有人喊叫。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沖他跑來。來人最多不過四五歲孩子的身材,卻生得一張白得死相的刮骨臉,看著年紀要大上許多。這小人身後跟著兩三個大人,邊跑邊喊:「賊!抓住他!」
「走到那兒遠嗎,先生?」
當他們走到哈里大街坡宅,白毛先生情深意切地同史蒂芬告了別,讓他不必因此一別而悲傷,並提醒他今晚便又能在喪冀會面:「……將會有一場美妙無比的儀式在至東塔的鐘樓里舉行,紀念那回——哦,得有五百多年前了——我巧妙地誘捕了我敵人的小孩,把他們從這座鐘樓上推下去摔死了。今天晚上咱們就將這偉大的勝利原樣重現!咱們把那些小崽子血淋淋的衣服給稻草人穿上,再把稻草人扔下去,摔在鋪路石上,然後咱們就唱歌、跳舞,歡慶他們的毀滅!」
突然,從一條幽暗的小巷子里骨碌出個閃閃發光的東西,沿著濕滑的卵石路面連顛帶滾,剛好在史蒂芬正前方停住了。
一進哈里大街的宅子,他先下到僕人通九九藏書道,打開廚房門。開了門不是廚房,卻是一間從未見過的屋子。他連打了三個噴嚏。
「抱歉先生,」史蒂芬道,「只可惜我沒能按住他,好把他交給您。不過,您瞧,您丟的東西我給截下來了。」史蒂芬將銀杖和紅天鵝絨遞過去,可那位先生並不收。
「我敢說,非洲一定是個非常美好的地方。」布太太說道,似乎打算馬上把史蒂芬趕了走,好折磨一下自己,「我老聽別人說呢:在那裡,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橙子、菠蘿,還有甘蔗、可可樹。」做了十四年副食品生意,她對世界的想象完全是由鋪子里賣什麼來決定的。她苦笑道:「看來,若是我到了非洲,一準兒干不好。伸手就能從旁邊樹上摘果子吃,那兒的人還要商店做什麼呢?唉,真是,一到非洲,我就得破產。」她說罷將一根棉線咬斷。「可要是明兒就走,我也不會不樂意。」她將棉線惡狠狠地戳進無辜的針眼裡,「倘若真有人請我去。」
史蒂芬抱著包袱站住腳。舊而軟的紅天鵝絨包袱皮滑落,現出裏面長長一根銀杖。
「嗬,誰在乎他叫什麼!要命的是,他跟那老的一樣蠢,長得也好看不了多少。」
這句話聽來頗有個意思,總算把那位叫做傑里米的用人一路引進屋裡。他站住腳聆聽。
「咱們這是在蘇活廣場,不遠,一點兒也不遠。」
見這人如此懶散,史蒂芬睜大了雙眼——在哈里大街宅內,他決不允許下人有這等行為。為表明自己的態度,他特意冷冷地瞪著那用人,隨後才反應過來,人家是看不見自己的。
可憐的史蒂芬被種種奇迹異象纏了身。每隔幾日,便有點什麼事情發生,帶給史蒂芬這樣或那樣的好處。有時候,好處的實際價值微不足道——也許不過幾先令——可好處來臨的方式卻永遠非同尋常。比如有一次,有個農莊上的工頭找到他,非說幾年前在約克郡北區里士滿附近一場鬥雞賽會上見過史蒂芬,史蒂芬跟他打賭說威爾士親王早晚令全國人為之蒙羞。如今事已發生(工頭拿出親王拋棄妻子一事作為醜事例證),他特意坐著馬車到倫敦來給史蒂芬送來二十七先令六便士。這些錢,據他說,就是當年的賭注。史蒂芬說自己根本沒參加過鬥雞賽會,也沒去過里士滿,可無論怎麼堅持都沒用。他不收錢,那工頭就不罷休。
「哈,老又怎樣。如今,歲數大可什麼都說明不了。」
史蒂芬說哈里大街宅子還有事等他做,必須告辭了。
他瞬間放下心來:一眼便知這裏並不是喪冀。屋子看上去很普通,倫敦城裡的有錢人家家都有這麼一間,只是眼前這間屋裡東西擺得極其雜亂,屋主有可能才搬進來,似乎還在拆放行李的過程中。本該挪到客廳和書房的物件還都放在這裏:牌桌、寫字檯、書桌、捅火釺子、用途及舒適度不等的各類椅子、鏡子、茶杯、封蠟、蠟燭、畫片、書籍(數量可觀)、干墨砂、筆墨台、紙筆、座鐘、一捆捆的線繩、墊腳凳、壁爐風擋,再加幾架小寫字桌。這麼些東西全都堆在一起,一個摞一個,搭疊成新穎奇妙的組合。行李箱、儲物盒和大包裹散落各處,有些已經騰空,有些騰了一半,有些才剛剛開封。墊行李的稻草都被扯出來,地上、傢具上,散得到處都是,搞得屋裡一切看上去都罩著層灰,搞得史蒂芬又打了兩個噴嚏。有些稻草甚至飛進了壁爐里,這間屋子隨時都有被一把火燒掉的危險。
「先生,您肯定?這個方向樓上住的是兩位老太太。」
他受白毛先生魔法囚禁已近兩年,其間也常常懇求白毛先生放了他——不放他,放了坡夫人也行,可白毛先生就是不聽。於是史蒂芬只好強打精神,試圖將自己和坡夫人的遭遇告訴別人,急於了解這種事可否有先例。他仍有一絲希望,盼有誰能將他二人解救出來。頭一位傾訴的對象便是家中男僕羅伯特。他事先提醒羅伯特,說下面將要聊些私話,講述一番難言之隱。羅伯特很配合地擺出一副莊嚴的神情,十分專註。然而一九-九-藏-書張口,史蒂芬自己都嚇了一跳,因為講出來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發現自己竟然鄭重其事地講起了豌豆及各類菜豆的培育及用途,內容頗有見地,而他本來在這方面明明一無所知。更糟的是,其中一些信息可謂天方夜譚,聽了得把種地、栽花的嚇著。他講到,下種或收穫時月亮是陰是晴、當夜是五月節還是仲夏夜,會導致豆子性質各不相同。而下種和收成時用小銀鏟還是用刀,也會給豆子的性質帶來影響。
他於是拐進兩座樓房之間的一條窄巷,繞過一坪小院兒,穿過一扇門,又進了一條小巷,最後走上一條小街,兩旁凈是些模樣寒酸的小房。四下不見人跡,靜得出奇,唯一的聲響是雨水敲打鋪路的卵石。街邊房子全被雨洇了門面,看上去只是烏黑一團。住家想來也都是精打細算的主,天這麼陰,也不見一位上燈點蠟。低雲並未合攏,留得天際粼粼一線白光,在昏天與黑地之間,猶見得雨水如織,好似道道銀梭。
他一看,發現這玩意兒是枚銀質的小球,毫不意外,於是長嘆口氣。這枚銀球斑斑駁駁,看上去有些年頭了。這種銀球頂部本該飾有象徵萬物歸主所有的十字架,這枚球上卻是一隻向上張開的小小手掌,有根手指頭已經折斷了。張開的手掌象徵了什麼,史蒂芬清楚得很。它是白毛先生用過的符號之一。昨晚史蒂芬才參加過一場儀仗隊行進,舉著條幅穿過風蕭蕭、黑洞洞的庭院,手裡舉的條幅上恰有這枚徽章。隊伍沿路是巨大的橡樹,不見其枝椏,只聞風聲簌簌。
傑里米又等了片刻,見主人似乎已完全忘記他的存在,這才走了。
出了街門,天色漸暗,雨落了下來。行人紛紛撐起了傘。史蒂芬沿著聖詹姆士大街往前走,走著走著,見到一番奇景:一艘黑船正穿過灰色的雨簾、貼著行人腦袋頂兒沖他駛來。船是艘護衛艦,約有兩尺多高,船帆骯髒破舊,船體油漆剝落。船兒起起伏伏,如同在海面漂浮一般。史蒂芬見了這般景象,身上微微打個哆嗦。人群里走出個要飯的黑人,膚色如同史蒂芬一般又黑又亮。空中的船兒就拴在這人的帽子上。這要飯的時而彎腰,時而探頭,好讓船能揚帆前行。他那探頭探腦、搖搖晃晃的動作格外緩慢、謹慎,只怕碰翻自己這隻巨帽,看上去彷彿在極其緩慢地舞蹈。這要飯的名喚約翰生,又窮又跛,過去是個水手,退伍了卻沒領到撫恤金。生活沒有來源,他便沿街賣唱,聊以糊口。賣唱生涯倒是相當成功,他這頂怪模怪樣的帽子在倫敦城內遠近聞名。約翰生沖史蒂芬伸出手,可史蒂芬不再看他。史蒂芬一向格外小心,避免同層次低的黑人交談或者進行任何形式上的接觸。他擔心一旦開口,別人就會以為他們之間有什麼瓜葛。
1809年9月
既然無他事可做,白毛先生只好繼續欺負那位魔法師。魔法師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他看著順眼。他笑話人家手上的書,說人家腳上靴子做得有問題,對人家的身高也全然無法贊同(其實白毛先生自己跟人家的個頭一模一樣——倆人碰巧同時站起來的時候就看出來了)。
「先生,我向您保證,他們不能。」
「你的好品味又一次給你增了光,主教禮冠戴在腦袋上難受極了,而且一點兒也不好看。」
對方伸手去接那權杖,中途卻又突然將手抽了回去。「不行!」他叫道,「我不能拿回去!我發誓我絕不!假如我將它交還給我母親看管,她永遠記不住粗心大意的慘痛後果!她永遠不懂得把窗戶關嚴!誰知道下次又會丟些什麼呢?誰知道,說不定明天我一回家,家裡都給搬空了!不行,先生,您一定把這權杖收下,就算我謝謝您幫著抓賊了。」
「另外一位,您說?」史蒂芬問道,「您的意思是?」
聽見有人大聲喊他的名字,他嚇了一跳,好像被什麼燙著了。一看,來人卻是布蘭迪太太的夥計托比·史密斯。
「可這不是我的東西!」史蒂芬抬頭答話。
九九藏書屋裡有兩個人,其中一位史蒂芬從未見過,另一位則是那滿頭白毛的先生。陌生的那位坐在窗前一架小桌旁邊,想來本該繼續拆行李、整理屋子,可他卻半途而廢,這會兒正埋頭讀著本書。他每隔一會兒便停下,翻開桌上擺著的另外兩三本書查閱一番,或是興奮地自言自語,或是往一個滿是墨水漬的小冊子上走筆如飛地抄錄一兩行。
托比手上是一隻銀頭環——纖細的金屬圈,大小史蒂芬戴上正好。頭環除了表面刻有一些古怪的符號和奇異的字母,再無更多裝飾。
「哦,你不用管!」白毛先生道,「咱們在這兒,他看不見也聽不到。他不比另外一位道行更高。瞧!」說著,他把一張紙揉成一團,用勁兒沖陌生人腦袋上一扔。陌生人沒縮沒躲,也沒抬頭看,好像完全沒發覺。
「您樂意為了我去非洲?」史蒂芬驚訝地問。
史蒂芬深深嘆了口氣,撿起了地上的寶珠。他發現寶珠沉得很,不管這位瑪麗亞·湯普金斯女士怎麼說、怎麼想,若把這東西裝進衣服口袋裡,口袋布是真有可能被扯破。他於是只好一手拿著權杖,一手捧著寶珠,走在雨里。頭環只好戴上了,因為最方便攜帶它的地方只剩腦瓜頂。如此扮相,他走回了家。
「走到哪兒遠,史蒂芬?」
工頭走後不過幾天,有人在哈里大街宅子對面一條路上發現一條大灰狗。這可憐的畜生被雨淋了個透,渾身泥點子,種種跡象一望便知是大老遠趕來的。更稀奇的是,這畜生嘴裏還叼著一張寫了字的紙。腳夫羅伯特、傑弗里跟著廚子約翰·朗里奇沖它大聲嚷嚷,又扔瓶子又扔石頭,使出渾身解數打算趕走它,可這灰狗處之泰然,直等到史蒂芬·布萊克冒雨出來,親自將那張紙從它嘴上接下來,灰狗這才走了,悄聲不響,帶著一絲滿意的神氣,彷彿慶賀自己將一項重任圓滿完成。那張紙上畫的是德比郡一個村子的地圖,所繪景物奇中之奇,當屬開在一座山坡半山腰的密門。
「什麼?」窗邊的魔法師突然發問。他放下書,轉身環顧四周,彷彿起了疑心。「傑里米!」他大聲叫道。
僕人們都點頭,似乎覺著主人這麼辦有理。這時一輛四輪馬車停過來,連主帶仆紛紛上去,乘車離開了。
「榮幸之至,史蒂芬!我榮幸之至!」
「你這麼想,我很高興。這儀式,我什麼時候想起來,就辦他一場。當然啦,過去我們用真孩子扔的時候,那場面要刺|激得多呢!」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太高興。
這時只聽得有人推起窗戶,有個女人從一棟房子頂樓的窗子里探出頭來,頭髮上還滿扎著捲髮紙。「哎,把它撿起來啊!」她怒目圓睜,沖史蒂芬大叫。
坡夫人和史蒂芬·布萊克每晚總會被憂傷的鐘聲召喚到喪冀那幽暗的大廳里跳舞,夜夜無休。論時髦與精美,以史蒂芬的眼界,這些舞會當屬最高;然而,來賓的華服美貌與舞廳本身種種窘迫潦倒的跡象形成奇異的對照。配樂從不更換,只靠一把提琴吱嘎,一支笛子嘀嗒,幾首小調反覆演奏。油膩的牛脂蠟燭——偌大的廳堂,蠟燭太少,史蒂芬那雙男管家的眼睛不可能發現不了——光芒打在舞者身上,舞者變換身段,怪影在圍牆上揮灑蔓延。
「啊,史蒂芬!東西討你喜歡,我非常高興。我得承認,頭環是我拿你一頂帽子變的。我倒是想給你一頂真正的王冠呢,可時間緊迫,我實在搞不到。我猜你一定失望了吧。不過,說到王冠,英國國王有好幾頂,哪一頂他幾乎都不怎麼戴。」
她抬起頭來。「為了你,去哪裡我都樂意。」她答道,「我以為你心裏清楚。」
「合著,」她說,「您是住煩了倫敦,也看厭了我,打算回非洲去呢?」
「那您趕緊把它拿回去吧,先生,」史蒂芬催促道,「見寶貝完好無損,我敢說令堂一定如釋重負。」
一個用人在門邊探頭,卻並不費力氣讓身子也進來。「先生有事?」他問。
一路追趕小賊的人陸續到了。頭一個是位https://read.99csw.com烏髮棕眼的男士,模樣俊朗,穿得從頭到腳一身黑,顏色雖暗,派頭風雅。「您剛才抓著他了。」他對史蒂芬說。
「哦,那好吧!」白毛先生答應了,把手放下。
與此同時,滿頭白毛的先生坐在壁爐另一側一把扶手椅上,盯著那位陌生人,臉上透出極度的厭惡與不懷好意,史蒂芬見狀,直替那位陌生人的命運擔憂。可一見史蒂芬,白毛先生瞬間喜上眉梢,善意滿盈。「啊,是你!」他叫起來,「一身帝王裝束,你看上去多麼高貴啊!」
「哦!」托比看上去有點兒發矇,隨後他似乎認定史蒂芬是在開玩笑,「哦,布萊克先生,瞧您說的,就好像我沒見您戴過好幾百回似的!」說罷,他笑起來,鞠個躬,便跑回鋪子去了,將頭環留在史蒂芬的手上。
「我覺得我聽見有個人罵另外一個又蠢又不好看。」
「不了,謝謝您,先生。」
第二位訴苦的對象是約翰·朗里奇。這回,史蒂芬口述了愷撒大帝走訪不列顛時的種種事迹,內容清晰具體,程度遠非專攻此科二十余年的學者所能及。如之前一樣,他涉及的一些內容在書籍中無處可尋。
「這就是年輕點兒的那位魔法師,新近才來的倫敦。」
他說罷抬起手來,伸出兩根極長的白手指,衝上一指。
別的事情上善變,唯有兩件事白毛先生始終堅持:一是對坡夫人的敬,二是對史蒂芬的愛。為了示好,他堅持送史蒂芬極為貴重的禮物,並將些沒來由的好運氣一樣樣降到他頭上。如同以前,有些禮物是以史蒂芬的名義直接送到布蘭迪太太手上的。也有些是直接給了史蒂芬,為的是——白毛先生如是說:「你那邪惡的敵人絕發現不了!」(他指的是沃特爵士。)「我非常巧妙地用法術蒙了他的眼,他見著什麼也不會發疑。哈!就算你明天當上坎特伯雷大主教,他也不覺得怎樣!沒人會覺得怎樣。」說著說著,他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你樂意明天就當坎特伯雷大主教嗎,史蒂芬?」
「您每年都舉辦這個紀念活動嗎,先生?要是您原來辦過儀式,我敢說我一定還記得。這場面實在是太……刺|激了。」
史蒂芬急著回哈里大街宅內做事,可他擔心自己一走,剩這兩位獨處的話,白毛先生可能就會拿比紙團更有分量的東西沖人家身上扔了。「先生,能否請您同我一起回哈里大街呢?」他問道,「路上您好給我講講您的豐功偉績如何造就了倫敦城,令這座城市如此輝煌。您講得一向特別有意思。我怎麼聽都聽不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