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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魔法師的太太

第二十七章 魔法師的太太

阿拉貝拉走上前去,打算同坡夫人握一握手,表示自己很樂意再來,讓她放心。可沃特爵士已然帶著坡夫人離開了這間屋子。當天在哈里大街的宅子里,阿拉貝拉又一次落了單。
……風吹過蒼涼的沼澤與荒原;曠野間斷壁殘垣,房門脫離了門檻搖晃;一座通體漆黑、荒廢的教堂;一處被挖開的墳冢;人跡罕至的岔路口旁埋著自盡的死人;暮光映照下雪地里熊熊燃燒著的枯骨;一具死屍吊在絞刑架上;又一具死屍釘死在木輪上;一把年代久遠的長矛插在泥地里,頂端掛著一隻怪模怪樣的護符,活像一根皮製的小手指頭;一架稻草人,身上的黑布在風裡抖動得太狂野,似要縱身一躍,飛入灰天里,扇著巨大的黑色翅膀撲向你……
「不用,不用,」阿拉貝拉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我誰也不用,沒事。我以為……我沒看見您進來。僅此而已。」
12月中旬的一天清早,她收到黑格-齊彭代爾家居布藝店一位店伙(十足的熱心人)的便條,說是店裡新到一種青銅色絲料子,緞面和水波紋面兩種條紋相間,他認為許是斯太太家客廳窗帘的不二之選。聽了這話,阿拉貝拉一天的安排便得稍作改動。
看完畫,年輕女人請阿拉貝拉坐下。「您覺得這些畫怎麼樣?」她問道。

現如今,倫敦城裡有了兩位魔法師供人仰慕、推崇,若聽說兩位之中還是斯特蘭奇先生在倫敦更受歡迎,我猜誰也不會太奇怪。斯特蘭奇是人人心目中魔法師應有的樣子。他個子高,討人喜歡,笑容特別有意味。而且,他跟諾瑞爾先生不同——他談魔法談得很多,並不拒絕回答別人關於魔法的問題。斯特蘭奇夫婦二人出席過無數晚宴、餐會,聚會過程中,斯特蘭奇一般都會答應給大家表演個輕鬆點兒的小戲法。大家最愛看的,當屬水面浮幻影。和諾瑞爾先生不同的是,他並不使用變幻影的傳統工具銀盆。斯特蘭奇說盆子里能看見的東西太有限,那點東西根本不值得一變。他更習慣等僕人們將飯菜撤下並將桌布揭走,往桌面上潑一杯水或酒,再從那一泊液面上變出幻影。幸虧請客的人家一見到魔法都樂得開懷,無暇顧及那被酒漬水印搞得一團糟的餐桌和地毯了。
「我是不想讓您覺著海軍部離了斯特蘭奇就沒別的辦法了,」沃特爵士笑道,「部里已盡其所能。他們命一位姓派特羅法克斯的辦事員去格林尼治找阿明克勞福上將兒時的夥伴,這夥伴應當比誰都更熟悉上將的性格,問問他覺得在這種情況下上將會怎麼做。可等派特羅法克斯先生到了格林尼治,上將兒時玩伴正酩酊大醉倒在床上,派先生都不知他聽沒聽懂問題是什麼。」
對於斯特蘭奇夫婦二人來說,落戶倫敦,一切都頗合心意。他們在蘇活廣場買了棟房子,阿拉貝拉於是沉浸在料理新居所帶來的一切歡樂中:從造櫃匠那裡訂做雅緻的新傢具,托朋友幫著找可靠的用人,而且每天都要去逛商店。
她重新起頭,這回講的是有個人到林子里打獵,跟朋友們走散了。他騎的馬被兔子洞絆了蹄子,他便摔了下來。從馬背往下落的過程中,他心生異象,感覺自己好像掉進了兔子洞。等站起身來,他發現自己身處異鄉,照亮天空的是另一輪太陽,澆灌大地的是另一種雨水。在一處同他剛離開不久的林子類似的所在,他發現一棟大宅,宅間一班男士——有幾位模樣甚為古怪——正在一起玩牌。
「那我怎麼聽不見敲鐘?」斯特蘭奇問。「你聽見鐘聲了嗎?」他又問阿拉貝拉。
「斯太太?您這是不舒服。」他攙了她胳膊,扶她坐下,「要我叫誰來嗎?您先生?還是坡夫人的女僕?」
「那你就得休息,」他堅持道,「我來帶你上樓找潘比斯福,她會照顧你。」
「我可不這麼認為,」沃特爵士掏出自己的表給斯特蘭奇看,「剛好正午,我的表也這個點兒。」
「他們本應在談戰事的,」阿拉貝拉講給坡夫人聽,「可看樣子,若不是戰事最近變得好笑了許多——我猜——就是他們倆早把該談的正事放下,扯起認識人的閑話了。半個鐘頭以前,斯九_九_藏_書特蘭奇先生滿腦子都是赴下家的約,這會兒估計沃特爵士已經把他帶跑了——聊起了別的事情,我敢說他已經完全忘記赴約這回事了。」她暗自微微一笑,太太們假意批評丈夫而實際上以他們為傲的時候都是這副表情,「我真心以為全天下就屬他最愛分神。諾瑞爾先生的耐性一定遭受過嚴峻的考驗。」
「我去把斯先生叫來。」
「當然可以。我……」
「一切您用得著的地圖、文件,我家都有。過一會兒我就派家裡用人把圖紙都送到漢諾威廣場去。那麼就勞您駕,跟諾先生講一講……」
阿拉貝拉不失為甜美、柔順的女子兼好太太,暫且將做窗帘這回事全拋到腦後,讓兩位先生放心,為了時事要務,自己多等一等不要緊。於是三人當即決定,斯特蘭奇夫婦倆跟沃特爵士一起回他位於哈里大街的家。
幾天後,斯特蘭奇夫婦到貝德福德廣場一戶人家去聽一場義大利音樂會。阿拉貝拉聽得愉快,只是會場不夠暖,於是她趁歌手換人上場短暫的間歇不聲不響地溜了出去,到另間屋取自己放在那裡的披肩。正圍披肩的當兒,只聽得身後一陣微弱響動,抬頭一看,是德羅萊特如夢一般飛上前來,高聲叫道:「斯特蘭奇太太,見到您我真高興!敬愛的坡夫人近來怎樣?我聽說您才見過她?」
「真的嗎?可惜我沒跟你在一起。我倒真想見見這位被諾瑞爾的魔法救了一命的女人。我還沒告訴你我碰見什麼了呢!你還記得突然出現在屋裡的那個黑人男僕吧?嘿,一瞬間我明明感覺有位高個子、黑皮膚的國王站在那裡,頭戴銀冠,手持亮銀杖和寶珠,可等我再一看,除了沃特爵士那個黑仆,並無他人。你說怪不怪?」斯特蘭奇笑了起來。
「是的,喬納森。我什麼都不想喝。」他太太沒反對,笑說這有什麼好爭的,「謝謝您,沃特爵士,我安安靜靜坐這兒看會兒書就非常好了。」
1809年12月至1810年1月
「啊,」阿拉貝拉說,「畫都相當美麗,我尤其喜歡那幅描繪儀仗隊和宴會的——咱們英格蘭可沒見過這般景象。那麼多旗幟飄揚!那麼多描金的小船和華美的服裝!不過,在我看來,這位畫家一定更喜歡畫建築和藍天而非人物。他把人都畫得那樣小,那樣沒有存在感!那麼多大理石宮殿和橋樑,他們在中間就好像喪失了方向。您是不是也這麼覺得?」
這間屋裡似乎光線極足,可窗外並未變天,同先前一樣灰暗壓抑。「哪裡來這麼些光?」阿拉貝拉心裏好奇,「簡直好像從油畫里照出來的,但這不大可能呀。」油畫畫的都是威尼斯風光,一幅幅大面積的天與海,這屋子本身似乎都不存在了。
「哦!」年輕女人發了話,「我希望您不要走!我極少見到什麼人——簡直誰都見不著!而且,您不是還想看看油畫嗎?可別推辭,您進來的時候我從鏡子里都瞧見了,清清楚楚,您就是打算看畫來的。」壁爐上方掛著一面巨大的威尼斯鏡子,鏡框樣式極為繁複,材料也是鏡面玻璃,上面裝飾的玻璃花朵和渦卷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希望,」她說,「您別讓我掃了您的興。」
書房那邊突然爆出一陣嘹亮的笑聲。
三人到了哈里大街9號宅內,斯特蘭奇著急,打算馬上去看沃特爵士的文件,可沃特爵士一定先要保證阿拉貝拉在獨自等候的過程中不缺娛樂,斯特蘭奇只好捺著性子等。沃特爵士是有教養的人,無法忍受來賓在家中遭冷落,若落單的還是位女客,情節更加嚴重。而斯特蘭奇只怕耽誤了和諾先生的約見,於是,只要沃特爵士提出個消遣花樣,他都有話準備著,證明阿拉貝拉哪樣都不需要。
「謝謝您的理解。」
「哦,當然!我絕不會再提。」
「喬治,你看見主人了嗎?」她問跟著她的男僕。
年輕女人看著她,臉上浮出一絲凄涼的笑。「要是您跟我似的,連續好幾個月都排著隊在黑暗中無盡的甬道上疲憊不堪地行走,您絕不會這麼想了。在迷宮裡喪失方向那種愉悅感很快就會消失的。至於莫名其妙的典禮、儀仗行進還有盛宴,哼……」她聳聳肩,「我恨透了那些玩意兒!」
「我是坡夫人。」
「哦!可不是嘛!」阿拉貝拉心想自己之前怎麼沒想到。她告訴坡夫人自己姓甚名誰,說她丈夫來和沃特爵士談公事,所以自己才在這裏等。
「阿拉貝拉才不愛吃香籽糕,」斯特蘭奇又堵住話,同時心不在焉地抄起《貝琳達》兀自從頭讀了起來,「那玩意兒她點了名兒地不喜歡。」
一位高個黑人男僕在沃特爵士旁現了身——神出鬼沒般來去無聲,是倫敦人家高標準調|教出來的僕人才有的本事。突然出來個人,斯特蘭奇嚇了一跳,緊盯著他看了片刻,才沖自己太太說:「你不想喝馬德拉酒的,是吧?你什麼都不想喝。」
「我敢說諾先生和我能貢獻些想法,」斯特蘭奇若有所思地說,「不過我想我需要把這問題放在地圖上研究。」
「看上去是個挺不錯的姑娘,安安靜靜的,討人喜歡。我敢肯定咱們用她一定滿九*九*藏*書意。那麼,接著我剛才的說,喬納森,要是你上午肯去看看你舅媽,就幫了我大忙了。吃完早飯,你就溜達到亨利耶塔大街,為瑪麗的事謝謝她。然後你就去黑格-齊彭代爾店裡等我。哦,還有,你能不能再去韋奇伍德-拜爾利店裡看一眼,問問咱們定的那套瓷餐具什麼時候能取。不讓你費力繞遠,幾乎就在沿路。」她看著他,一臉懷疑,「喬納森,你在聽我說話嗎?」
走廊里一扇門開著,阿拉貝拉往裡一看,是間相當雅緻的小會客室,牆上掛著不少油畫,色彩比之前見過的那些都更華美、濃麗。她走了進去。
「哦,我想可以的。」斯特蘭奇道。
「沒見著,太太。」
「瑪麗。新來的女僕嘛。昨晚你見著她的。」
鐘聲響起來了。
坡夫人看樣子先是打算反抗,她一把抓住阿拉貝拉的手不放,像要讓他看出她不願意離開。然而,如同這動作一般突然,她又鬆了手,聽憑他把自己領走了。
「哦!可咱們現在就能動手啊!」斯特蘭奇道,「阿拉貝拉不會介意多等一會兒的!你不介意的,對吧?」他問太太,「我和諾先生約好下午兩點見。要是我能把目前的情況直接跟他講清楚,我想晚飯前咱們就能給海軍部回個話了。」
阿拉貝拉笑起來。「我向您保證,他平時可不這麼小心謹慎,」她對沃特爵士說,「結果禮拜二他跟利物浦伯爵約見的時候遲到了,諾瑞爾先生可不太高興。」
罷了,阿拉貝拉帶著一位男僕做隨從,一路走到惠格摩爾大街弗林特-克拉克家的鋪子里。二回端詳這匹酒紅天鵝絨,她下了定論:雖然模樣端莊,但效果太過黯啞。於是,她滿心期待地走向聖馬丁大道,去相相那塊青銅絲料子。等到了黑格-齊彭代爾,那位夥計正在店裡候著,卻不見自己的丈夫。店伙滿臉歉意,說一上午都不曾見過斯特蘭奇先生。
二人一時無話。
她又出了店門,回到大街上。
年輕女人的話,阿拉貝拉沒太聽懂,若打算聽明白,她想最好還是先搞清楚對方是什麼人,於是便問那女人名姓。
斯特蘭奇聽到問話,一臉莫名其妙。他低頭髮現自己手裡捧著一大本書。他沖書皺了皺眉頭,彷彿根本想不到它是怎麼跑到手裡來的。「我本打算去的,親愛的,當然了,」他說,「可沃特爵士到現在一直在同我講話,我提都沒法兒提。」
阿拉貝拉扶住椅子,站穩了腳。
沃特爵士十分關切地看著她。她努力沖他笑了一笑,卻不敢說笑出來的效果一定會好。
阿拉貝拉聽見鐘聲自是有些奇怪,因為沃特爵士之前說過,馬里波恩一帶出於對坡夫人身體的考慮已經將所有的鍾都停了。而此時鐘聲悲傷、悠遠,喚起各種凄情慘景,齊齊湧上她的心頭……
這事體太不一般,不過大家都知道坡夫人生的也不是一般的病,癥狀甚是與眾不同。斯特蘭奇夫婦二人從沒見過坡夫人。兩年來,誰也沒再見過她。
「可我擔心打擾了您。」阿拉貝拉道。
「沃特爵士給你準備下那麼多消遣,你最後選了哪一樣?」
「那就來杯馬德拉酒吧,」沃特爵士道,「馬德拉酒我肯定您是會喝點兒的。史蒂芬!……史蒂芬,快給斯特蘭奇太太倒杯馬德拉酒來。」
她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許下的兩個諾言是相衝突的:對坡夫人,她保證會把約克郡買地毯那位先生的事告訴斯特蘭奇;而後對沃特爵士,她又發誓絕不把坡夫人說過的話講出去。「沒什麼。」她答道。
阿拉貝拉沖這年輕女人屈膝行禮,臉上略微一紅,說道:「我還以為這裏沒人呢!請原諒我打擾您了。」說罷轉身要走。
「都是我的錯,」沃特爵士趕緊向阿拉貝拉作證,「咱們前線封鎖出了點問題,是些兵家常事,我跟斯先生說說,希望他跟諾瑞爾先生能幫幫忙。」
「我跟諾瑞爾先生沒有交情。」坡夫人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一副就事論事的口吻,「比起現在這樣子,我還不如死了的好。」
阿拉貝拉努力一一回答,並說:「假如夫人您有事打算讓我問問斯特蘭奇,假如有什麼他能效勞的,夫人您只管直說。」
「是嗎,我倒覺得……」阿拉貝拉正欲解釋。
「那我還能……還能再來嗎?夫人她似乎特別想讓我再來,結下這交情,我也非常高興。」
坡夫人剛講到那些男士請迷路的獵人一起玩,一陣輕微的響動——不比抽口氣的動靜大多少——引得阿拉貝拉回頭看去。只見沃特爵士進了屋,一臉愁苦地低頭盯著他夫人。
「我得提醒您,我嘗試過多次把自己受的罪講給別人聽,可到現在還沒講成。」
「嗯?」斯特蘭奇抬起頭來,「哦,全神貫注!」
年輕女人似乎覺得這番話挺有意思,臉上露出個複雜的笑。「喪失?」她說,「哦,我想他們確實喪失了方向,可憐的人兒!說了歸齊,威尼斯整個就是一座迷宮——它龐大而美麗,可畢竟是一座迷宮,除了那裡最老的住戶,別人都摸不清路——也許吧,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沒有,我什麼都沒聽見。」

沃特爵士臉紅了,低聲嘟囔說什麼這裏連帶周邊幾片教區都不再敲鐘了。
「你累了。」他對她說。
阿拉貝拉輕輕「哦」了一聲,便不再開口。
「哦!請您原諒!」
她能聽見沃特爵士和斯特蘭奇在另外一間屋裡交談。
斯特蘭奇掏出懷錶看了一看:「二十https://read•99csw.com分鐘走到哈里大街。三刻鐘研究問題。再走十五分鐘回到蘇活廣場。好呀,時間充裕得很。」
阿拉貝拉勉強作答,說是見過。
把一面牆上的畫仔細看了個遍,阿拉貝拉打算去看對面牆上的作品,一轉身的工夫,嚇得不輕——她發現屋裡還有別人。一個年輕女人正坐在壁爐旁邊的藍沙發上,臉上帶著些許好奇打量著她。這沙發靠背挺高,所以阿拉貝拉剛才一直都沒看見她。
「夫人她一般來說是比較平靜的,」沃特爵士說道,「倒不是說絕對的心如止水,您知道的,卻也能靜得下來。只是偶爾的偶爾,家裡一來新客,就會激得她胡言亂語。我肯定您是好心,不至於把她說的那些再對外人提起。」
阿拉貝拉把胳膊輕輕地從他的攙挽下解脫出來,請他包涵,自己實在無法提供所需的情報。什麼小瓶子、粉末的,她一無所知。
「那麼你能幫上忙嗎?」阿拉貝拉問。
「1607年,」坡夫人開了講,「住在西約克郡哈利法克斯的一位雷德肖先生從他姑姑那裡繼承來十英鎊。他用這筆錢買了一塊土耳其地毯,帶回家鋪在客廳里的石板地上。之後他喝了點啤酒,坐在壁爐旁的椅子上睡著了。凌晨兩點鐘光景,他醒了,發現地毯上站了三四百人,個頭也就兩三寸高。雷德肖先生注意到,這些人當中地位顯赫的無分男女都身著金銀鎧甲,模樣相當漂亮,且一人騎一頭白兔——兔子的體量相對於他們,就如同大象之於我們。他問這些人有何貴幹,其中一位膽子大的爬到他肩上,沖他耳朵大喊,說他們打算根據奧諾雷·博奈的規則大戰一場,而雷德肖先生這塊地毯正合他們的意,因為傳令官可以根據地毯上有規律的紋樣來判斷作戰雙方位置是否正確,保證沒有任何一方受到不公平待遇。雷德肖先生可不想讓人在自己的新地毯上開仗,於是拿了把掃帚就……不對,等等!」坡夫人停住,雙手一下子捂住了臉,「這些不是我想說的話!」
阿拉貝拉點點頭。
「哦,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他有個哥哥是在巴斯大教堂彈管風琴的,」斯特蘭奇的聲音,「那人養了只黑白花貓,他在巴斯大街上走,他的貓就走在前面為他開道。我有一回在米爾松大街……」
他把手揣進兜里,又掏出來,五指在頭髮里抓了一抓,深深嘆口氣。「我猜坡夫人跟您講了不少奇聞怪事。」他鬱鬱不樂地說。
阿拉貝拉笑起來:「您要是想叫他就叫吧,不過我可告訴您,他對我的擔心比起您來可差遠了。斯特蘭奇對別人頭疼腦熱向來不在意,若病的是他自己,則另當別論!再說,誰也不用叫。瞧,我又和原來一樣了。我已經完全好了。」
阿拉貝拉覺得這會兒要是再拒絕反而顯得更沒教養,於是謝了她,走過去接著欣賞其餘的油畫。這回她看得可沒有剛才仔細了,因為她能感覺到這位年輕女人從始至終一直在從鏡子里看她。
「哪樣都沒選。我……我碰見坡夫人了,跟她聊了會兒天。僅此而已。」
這女人模樣極為端莊,皮膚蒼白細膩,發色深棕,式樣梳得十分優雅大方。她身著一襲細白紗裙衣,裹一幅象牙白鑲銀滾黑的印度披肩。若是家裡雇的女教師,這打扮也太好了一點;若是陪女主人的女伴,這態度也太隨便了一點。可要是什麼女客,沃特爵士剛剛為什麼不介紹一下呢?
德羅萊特一把挽起她的胳膊,以防她逃,隨即說道:「為求他們家給下道請帖,我費的周折,說出來您都不信!我各種努力,沒有任何結果!沃特爵士一次又一次拿瑣事當借口堵我,每次說的都一樣——坡夫人病了,要不就是剛有好轉,她就從來沒好到能見人過。」
「薩姆納先生說是相當雅氣的,」早飯時分,她告訴斯特蘭奇,「我猜我一定特別喜歡。可要是挑了青銅色的料子做窗帘,我就必不能再用酒紅色的天鵝絨去罩貴妃榻。我想青銅跟酒紅看著不會太搭。所以我乾脆去弗林特-克拉克的店裡再看一眼那匹酒紅天鵝絨,看我能不能忍痛割愛。然後我再去黑格-齊彭代爾那裡。可這樣一來,我就沒時間去看你舅媽了——我必須得去,人家今天上午就該回愛丁堡了。我得去謝謝她幫咱們找來了瑪麗。」
她回到音樂會上,心情可比離場的時候差多了。
「真的?」斯特蘭奇問道,「憑什麼不敲啊?」
斯特蘭奇跟沃特爵士閑話聊了太久,等見了諾瑞爾先生,比約定時間遲了近一個鐘頭,諾先生氣壞了。當天晚些時候,斯特蘭奇傳信至海軍部,說他跟諾瑞爾先生一起研究了法艦失蹤的情況,認為目前這批船位於大西洋,正向西印度群島挺進,打算去那邊禍害。此外,他二人以為阿明克勞福上將準確判斷了法國人的動向,已經一路追過去了。海軍部聽從斯、諾二位先生的建議,傳令至萊特伍德上校,命他跟隨阿上將一路向西。最終,法國軍艦被俘獲了一部分,九*九*藏*書剩下的也都逃回法國港口,不再挪窩。
「哦,是啊!」德羅萊特打斷她道,「倘若她真是病了,不相干的底下人當然是要趕走的。可把也攔在門外就沒道理了。我見著她的時候,她還是具屍首呢!哦,真的!我猜您還不知道吧?起死回生的當晚,諾瑞爾先生找到我,求我陪他一起去他們家。他是這麼說的:『陪我一起去吧,親愛的德羅萊特先生,讓我眼睜睜看一位年輕漂亮、純真無瑕的小姐在豆蔻年華香消玉殞,我精神上是吃不消的!』她就這麼待在家裡,誰也不見。有人說她一復活,就心高氣傲,不屑與凡人俗物為伍。我看其實正相反。我以為,經歷這一死一生一去一回,她的喜好自是與眾不同。您難道不覺得有這個可能嗎?在我看來,她很可能故意吃點什麼葯,專為欣賞恐怖的景象!您沒見著她有類似舉動?她就沒拿杯子小口喝點什麼顏色古怪的液體?您進屋的時候,她沒突然把折起來的紙片之類的揣進兜里——就好像裡頭盛著一兩勺粉末那樣的紙片?沒有?鴉片酊一般都盛在大約兩三寸長的小藍玻璃管里。若是誰有葯癮,家裡人總以為能瞞過去,實際全是徒勞。到最後一定會被人發現。」他假笑一聲,「一定會被發現。」
「啊,您才沒有!」年輕女人用手指指油畫,「求您了,請接著看吧。」
沃特爵士臉上的表情彷彿是說:你的好奇心能不能藏著點兒,我准念你的好。而他嘴上卻只是說:「內人因為病,神經易受刺|激,狀態很差。鳴鐘尤其令她不安,我於是去了負責聖馬里波恩和聖彼得教堂的教區委員會,問他們能不能為坡夫人的精神狀態考慮,把教堂的鍾先停一停。他們特別體諒,都答應了。」
坡夫人抬頭看她丈夫。這一刻,她的表情是微妙的:有點憂傷,又有點憐憫——怪的是,嘴角竟然還掛著一絲笑意。這神情,就好像她在自言自語:「瞧咱倆!好一對怨夫怨婦!」她嘴上卻說:「我這累法兒跟平時一樣,準是夜裡走了好幾里路,又跳了好幾個鐘頭的舞!」
只剩一人獨處,阿拉貝拉發現自己其實無心閱讀。她環顧房間四周,看看可還有其他什麼消遣,目光落在一大幅油畫上。這是幅風景畫,描繪了樹林及高踞峭壁頂端的一座廢棄了的城堡。樹林黑密,落日的餘暉給廢墟和峭壁點染了幾抹金黃;對照之下,天空卻是一片光明,熒熒泛著珠光貝彩。一灘銀色的水泊佔據了畫面前景,有個年輕女人好像要淹死在裏面,旁邊還有個人影正從岸上俯身看她——人影辨不明是男是女,是薩堤還是法翁。阿拉貝拉仔細觀察這二人的姿勢,卻摸不清岸邊人是打算救那少女還是企圖殺人滅口。看夠了這幅,阿拉貝拉溜達出屋,準備再觀賞觀賞走廊里的掛畫,卻發現大多是描繪布萊頓和切爾姆斯福德兩地風光的水彩,她感覺十分枯燥。
坡夫人正說著,周遭起了些變化,具體是什麼阿拉貝拉搞不清楚。就好像牆上掛的畫里有什麼東西動了動,就好像鏡子背後有人影閃過——曾經的感覺又泛上心頭:房間已不再是房間,四壁也沒了存在感,眼前好像只一處岔路口,奇怪的風自遠方來,吹打在坡夫人身上。
「卑鄙,卑鄙小人!」
「我要您向我保證。」
斯特蘭奇和阿拉貝拉離開哈里大街的時候,斯特蘭奇心情特別好。「我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告訴阿拉貝拉,「再容易不過。只可惜我還得等諾先生髮表意見之後才能動手,不然我覺得再有半個鐘頭我就能把問題整個解決掉。在我看來,有兩點非常關鍵,首先……你到底怎麼啦?」
「那不能怪我,」斯特蘭奇說道,「要出門的時候還早得很,可我怎麼也找不到手套了。」阿拉貝拉對他遲到的嗔怪逗弄令他心煩了一路,他又看了看懷錶,好像要找找時間在運行上有什麼先前沒注意到的特點,以證明自己並沒有錯。等走到哈里大街,他覺得他看出問題來了。「哈!」他突然叫起來,「我知道怎麼回事了。我的表壞了!」
「無論夫人您說了什麼,我一定把話帶到。」
「她講的那些東西,您聽了一定糟心。我很抱歉。」
對此提議,沃特爵士思忖許久,方才點頭。點著點著,也不知怎的就鞠了一躬。「您再來,是我夫婦二人極大的榮幸。」他說道,「謝謝您。」
年輕女人什麼都沒說。
許下的諾言令阿拉貝拉良心上飽受折磨,她把困境講給幾位老阿姨聽,這幾位都是她的朋友,明事理、懂是非,一向得她信任。她自是打算在敘述時略掉人物名姓及具體情況,可惜這樣一來,她的困境無人能懂,她那幾位通達事理的老阿姨也是無能為力。由於不能告訴斯特蘭奇,她心裏壓抑,可就算隻言片語地提及,也等於是對沃特爵士失了信。琢磨許久,她得出結論:對有理智的人許下的諾言,應是比對沒理智的人許下的諾言更有約束力。畢竟,就算把那可憐的瘋女人冗長無稽的瘋話轉述給別人聽,又有什麼用呢?於是,她始終沒把坡夫人的話告訴斯特蘭奇。
這話著實令九-九-藏-書人駭然,阿拉貝拉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對諾瑞爾先生,她沒理由愛戴。諾先生從來沒對她表示過任何善意——有好幾次甚至不辭辛苦特意表現出自己有多不拿她當回事,可即便如此,他畢竟是自己丈夫所從事的職業僅有的另一位捍衛者。於是,就像海軍將領的太太總是支持海軍方面,而主教的夫人一向直言教廷的好話,阿拉貝拉不能不替另一位魔法師辯護:「受什麼也比受罪強,夫人您一定是受得夠夠透透了,若打算做個了斷,誰也怨不得您……」(阿拉貝拉一邊說著,一邊心想:「真是怪了,她根本不像在生病,一點都看不出來。」)「……可假如我聽到的是真的,您在忍受痛苦的時候,也並非沒有慰藉。實話跟您講,我就沒聽誰提到夫人您的時候不也誇幾句您忠心耿耿的丈夫的。您一定不樂意撇下他吧?夫人,您多多少少還是感謝諾先生的——哪怕只是為了沃特爵士。」
阿拉貝拉准以為坡夫人會接茬兒讚揚諾先生法力超群,或是對他的善舉表示感激。然而坡夫人一言不發。阿拉貝拉於是繼續說了下去,話音裡帶著鼓動的意味:「關於諾先生為您施的妙法,我們當然已經有過不少耳聞。」
「謝謝您。不過我馬上要對您講的事情,既是我的事,也是您先生的事。我想斯先生應當聽聽我是如何被諾瑞爾陷害至此。斯先生應當搞清楚他是在跟什麼樣的人交往。您能替我傳這個話嗎?」
「嗯?」斯特蘭奇咕噥道。他正邊吃果醬夾熱麵包邊讀赫爾加斯與皮克爾編寫的《仙子解構奇狀錄》
「坡夫人她……」阿拉貝拉起個頭,卻又住了口,不知如何把話講下去。
「沒有,沒有,完全沒有。夫人她確實講了些……其中有些確實古怪,不過我完全不介意,一點兒都不!我剛才有點兒發暈,不過請您別把這兩件事聯繫到一起,求您了!我這樣子跟坡夫人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剛才傻到以為自己跟前有面鏡子,浮現出千奇百怪的景色,而自己正往鏡子里掉呢。我猜我那會兒已經快要暈倒了,您一進來,正好救了我。真是怪了,我從來沒經歷過這種事。」
「真的?」阿拉貝拉道,「那可太不方便了。不過,走失在迷宮裡的感覺一定好玩極了!哦,要是能讓我去一趟,付出多大代價我都樂意。」
沃特爵士打開書櫃,請阿拉貝拉看小說,並特意將埃奇沃思夫人的《貝琳達》推薦給她,想著許能博她一樂。「哦,」斯特蘭奇插嘴道,「我兩三年前就讀過《貝琳達》給阿拉貝拉聽了。再說,您想,咱倆討論問題能有多久,不會夠她讀完一套三卷本的小說吧。」
「諾瑞爾先生?」坡夫人問。
黑人男僕鞠個躬,像來時一般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隨後斯特蘭奇跟沃特爵士也去研究那幾艘法國船和失蹤的英國艦隊了。
「……真神了!不過,以他這人的活法兒,倒也不失為一條好漢。」沃特爵士的聲音。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轉身說道:「再會,斯特蘭奇太太。我希望他們還會請您再來。也請您賞我這個光。我一個人都見不著。或者不如說,我能見著一屋子一屋子的人,可就沒有一個是受過洗的基督徒。」
對此坡夫人沒有回答,轉而問起阿拉貝拉關於她丈夫的事情。他從事魔法這一行有多久了?在諾先生門下學習多長時間了?他的法術一向還靈驗嗎?他是自己獨立施法還是嚴格遵照諾先生的指揮?
「哦。」斯特蘭奇答應著,又翻了一頁。
「要是在這兒見著什麼讓您心煩了,還請您多包涵。」沃特爵士突然進了屋。
灰黑的雨點開始嘀嗒,受某種預感指引,她往旁邊一家書店的櫥窗看去,發現斯特蘭奇正在店裡跟沃特·坡爵士聊得起勁。她於是走進書店,向沃特爵士道了早安,隨後溫柔地問她丈夫可曾看過舅媽並去韋奇伍德-拜爾利看了瓷器。
「要不就喝點茶,吃塊香籽糕?……」沃特爵士問阿拉貝拉。
沃特爵士解釋道,英國政府收到情報說一批法國人的船——也許有十艘之多——溜出了英國艦隊的封鎖。誰也不知道這批船去了哪裡,打算幹什麼。政府方面也找不到負責防止這類事件發生的阿明克勞福上將了。阿上將及其麾下由十艘護衛艦及兩艘戰列艦組成的艦隊就這樣消失了——也許是追法國船去了。現駐馬德拉有位年輕有為的上校,海軍部要是能查明發生了什麼情況以及情況發生在哪兒,他們早就高高興興地派這位萊特伍德上校率四五艘戰艦前去增援了。馬爾格雷夫男爵請教過格林瓦克斯上將,問他該如何是好。格上將跑去問大臣們,大臣們都說格上將應當馬上去找斯特蘭奇和諾瑞爾先生。
「斯先生有幸被諾先生收作門生。」阿拉貝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