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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在若澤·埃斯托里爾宅

第二十九章 在若澤·埃斯托里爾宅

斯特蘭奇盯著這玩意兒多看了一會兒,問道:「你想不想嘗嘗?」
斯特蘭奇說他絕對相信。
「在線上?」斯特蘭奇問。
威靈頓勛爵看了斯特蘭奇一眼,目光銳利:「我缺的主要就是人手,您能讓我們人再多點兒嗎?」
斯特蘭奇嘆了口氣:「我試過了,可證明的無非是自己的多餘,每次都這樣。」
這是他之前寫給威靈頓的申請。有人在上面拿粗粗的藍鉛筆草書兩個大字——「不批」。
「帶四萬五千個兵,再加上車馬裝備,走過這片窮山惡水!國內誰能想象!」斯特蘭奇笑道,「可惜威靈頓大人他沒空跟我談談,不過興許諸位能幫著傳個話,就說斯特蘭奇先生問威靈頓勛爵好,問勛爵大人想不想明天讓部隊走上平平整整的好路,要是想,斯先生就能給他變出一條來。噢!要是他願意,橋也可以有,算是把法國人炸毀的那幾座給補上。各位,晚安。」說罷,斯特蘭奇分別對這幾位欠欠身,拿起傘便走了。
「不能,大人。可是,大人……」
布里斯科大笑起來。
「被法國人點了?」斯圖爾特上將問。
「砂石路不行。」勛爵說道,「我看,斯先生,最符合咱們要求的還是羅馬式樣的大道——兩側各來一道溝,排掉積水,路面由平整的石板拼個嚴絲合縫。」
「這樣啊。」威靈頓勛爵道。
布先生大笑起來:「好啊,那我就這麼告訴他。」
「司令部的隨軍牧師姓布里斯科,總醫官姓麥格里戈。您要是打算在葡萄牙待下去,我建議您去找找這兩位。他們那邊也許有用得上您的地方,我這邊沒有。」威靈頓勛爵說罷,轉身喊一個叫桑頓的人趕緊開飯。這就算告知斯特蘭奇談話已經到此結束了。
「哦,那他什麼時候回來?」斯特蘭奇問。
「在葡萄牙這麼個偏遠落後的地界打仗,就會有這種問題。」莫雷上校道。
「我可不是這麼說的!」在座另一位——估計就是那位斯特拉斯克萊德——不高興了,「是你根本沒聽懂!」
威靈頓勛爵對他厲聲說道:「人家法師忙得很,貝勒斯福那邊需要路,我這邊也需要路。我真沒法兒再讓斯特蘭奇先生沒完沒了地拿鏡子、水盆勘察每個走散了的團都在幹嗎。你帶著你們團里人速度一定要跟上,麥肯錫上校,我就說這麼多。」
「麻煩?」斯特蘭奇問。
「我帶書不能超過四十本。」斯特蘭奇接著說,一副就事論事的腔調。
「好的,先生。不過您難道不想親自問問他們?」
諾瑞爾先生聽了十分得意。他就喜歡利物浦伯爵這樣的客人——對書籍敬佩得疏遠,根本不打算把書從架子上拿來讀。
「而且炮兵方面肯定不樂意,」那位狐狸頭髮狐狸臉的先生說,「在卵石路上拖大炮,他們可有罪受了。」
普利多先生見要他幫忙,自是十分歡喜。他說這事兒再好辦不過了,斯特蘭奇先生一定得去陸軍司令部看看,肯定能在那邊找到勛爵大人。從市裡出去大約走個半天,也許再久一點。「就跟從泰伯恩走到戈德爾明差不多遠,先生,假如您能想象一下。」
另一位身著鮮紅制服、上衣綴了不少銀穗子的軍官發了話,聲音友善得多:「威靈頓大人在線上。」
「而且我每上報一份申請,威靈頓勛爵就把它拒掉。」
「讓葡萄牙人銷毀糧食,他們很不情願,都怕餓肚子。」一位軍官解釋說。
「原來是這樣,」布里斯科道,「抱歉,斯先生,也許是我沒太聽明白,不過我真覺得眼下這情況對您有利。您在倫敦的時候,做什麼都必須依靠海軍部提供的意見,哪怕他們的意見都是對發生在幾百里地以外形勢的推測——而且,我敢說他們也沒少出錯。您到了這兒,就可以親自查看。您這幾天的經歷,跟我當初沒什麼不同。我剛來的時候,一樣是沒人搭理。我從一個團晃到下一個團,誰也不需要我。」
當天,他在黑狗鎮唯一的客棧湊合了一夜,待天蒙蒙亮便回了里斯本。回到鞋匠街的旅館,他坐下就給阿拉貝拉寫了一封長信,詳細描述了自己受到的待遇有多過分。過了一會兒,心裏好受點兒了,他又覺得吐苦水的作風太沒男人樣,於是把信撕掉了。
「沒問題。」斯特蘭奇道。
「威靈頓大人在線上。」這話真是匪夷所思,要是斯特蘭奇非得做個判斷,他寧願相信「在線上」是句俗話,表示人喝多了。
「哦!」斯特蘭奇道,「他要是不給我點兒事干,我是不會罷休的。」
「看著更像蝸牛。」斯特蘭奇道。
斯圖爾特上將一言不發,可他沖魔法師一臉慍怒,明擺著是想說:假如斯特蘭奇先生帶上他的馬這就回倫敦,他准能取得更大的進展。
「我想我的命令清楚得很!」他對旁邊兩位軍官說道,「讓葡萄牙人把帶不走的糧食都銷毀,不要落到法國人手上。可我這半天光見法國兵往卡爾塔舒的山洞里鑽,還在往外扛麻袋。」
「鐘樓上。」莫雷上校答道。
「真的?」斯特蘭奇驚訝地問。
威靈頓勛爵和斯特蘭奇商定了造路的宗旨:路要在領頭團趕到之前一兩小時就位,在最後一個兵離開一小時后消失。這樣做是為了防止法國兵佔便宜。造路方案能否成功,在乎威靈頓手下隨員為斯特蘭奇準確彙報部隊行軍的始末時間。然而推算起來必不總能精準。頭回造路之後一個禮拜左右,第11團的麥肯錫上校找到威靈頓勛爵,大發脾氣,說他們團還沒走到,那變戲法兒的就把路給變沒了。
「那就一定把它們放箱子里!」諾先生說,「找個非常牢固的木箱或者打個鐵櫃!沒錯,鐵打的最好!咱們可以找人訂做的,然後……」
斯特蘭奇不肯罷休。他繼續給威靈頓寫信,一天一份申請。所有申請都被否決了。
「隨身攜帶!」諾先生大叫起來,從沒嚇成這樣過,「你不會是打算帶著它們到處跑吧?你一到目的地必須馬上找個書房把它們放好,城堡里的書房最理想,一座牆壁厚實、防禦徹底的城堡……」
此後不久,英軍司令部收到一份情報,說是在從瓜達向薩布加爾行進的途中,法軍大部遭受不測。之前法軍曾派出一支巡邏隊赴兩鎮之間的主幹道偵察,一些葡萄牙人也跟了過去,告訴他們這條路是那英國魔法師變出來的,不消一兩個鐘頭便會消失,帶上面走著的人一起去見閻王——也可能是去見英王。法軍士兵聽到傳聞,誰也不肯走這條路了。其實這條路是一條真路,在此地建了快有一千年了。法國人捨近求遠,翻山越嶺,繞蜿蜒的小路、穿磈磊的深谷,磨穿了鞋底、剮破九-九-藏-書了軍服,耽誤了好幾天工夫。
「真的,先生。」乃德答道,「就要新靴子。都怪葡萄牙這邊該×的路。」他指指跟前那條積滿礫石、坑坑窪窪、葡萄牙人也好意思稱之為「路」的東西,「靴子都叫它磨成布片片,一天走下來,骨頭生疼。要能來雙新鞋,噢,行一天的軍咱不也精神得很?到時候法國人咱還不說打就打?到時候咱還不追得法國佬汗如雨下?」
「別人也都想不出。」斯特蘭奇嘆了口氣,「不過,來,咱們一起吃晚飯怎樣?至少我不用一人獨坐了。」
二人騎進兩座高峰之間一道窄谷,特派員說道:「咱這就算是入線了,您看見高處關口旁邊那座炮台了嗎?」他往右邊指指。他所謂的「炮台」最初大概就是一座風車,如今已經安了營、壘了垛、掏了炮眼,全副武裝。「關口另一側還有座炮台,您看見了嗎?」他又指指左邊,「岩石突起那裡又是一座小炮台,小炮台後面——今兒這天兒霧沉沉的,您估計看不到——還有一座。遠處還有,一座接一座的炮台,從塔古斯河到入海口連成一線!這還不算完呢!咱們北邊還有兩條,總共三條線!」
隨後,斯特蘭奇對諾先生說:「先生,咱們到現在還沒談談我去半島該帶些什麼書。我列了個單子,有四十本,您要是覺得還有改動的必要,我樂於聽從您的意見。」他從桌上的紙堆里抽出一張摺合起來的,遞給了諾先生。
回到旅館,他看見四五位英國軍官正聚在門廊里,爭相說著什麼。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大好機會。他走上前去,為自己插話道了歉,隨後自我介紹一番,並問在里斯本哪裡能找到威靈頓勛爵。
當晚,威靈頓勛爵將司令部設在洛桑村一棟已不見舊日輝煌的大宅里。這棟宅子原先屬於一位家財萬貫的愛國貴族若澤·埃斯托里爾,後來,他跟他幾個兒子全被法國人先刑后殺,夫人死於熱病;至於幾個女兒落得什麼下場,有多種說法在此地流傳。幾個月以來,這裏都是一片慘象,威靈頓的部下們一到,便把喧鬧的說笑聲、拌嘴聲帶到各個角落;軍官們進進出出,身上制服紅的紅、藍的藍,陰暗的房間都變得明快起來。
一番對話之後,晚餐進行得如何,諾先生全然不知。他隱約記得斯特蘭奇和伯爵二人滔滔不絕,笑聲連連。好幾次聽斯特蘭奇說:「好吧,就這麼定了!」又聽伯爵答:「哦,那當然了!」可他們說的究竟是些什麼,諾先生不知道也不關心。他多希望自己還沒來倫敦,多希望自己壓根沒打算復興英格蘭魔法,多希望自己還住在何妨寺,讀讀書、作作法,自娛自樂。比起四十本書的損失,他覺得這一切都算不得什麼。
「卵石路怎麼樣?」莫雷上校提議。
「什麼,先生?」

乃德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咂咂嘴、皺皺眉,表現出冥思苦想的種種癥狀。與此同時,他的同伴們紛紛幫嘴,告訴斯特蘭奇他們最想要什麼,例如盛滿金子且永遠倒不空的魔法罐子,或是由整顆鑽石雕出來的小房子。有個威爾士人,戚戚哀哀像唱歌似的說:「吐司澆乳酪!吐司澆乳酪!」重複了好幾遍,惹得大家笑個不停——威爾士人的幽默真是天生的。
威靈頓勛爵一臉莫名其妙。
「司令部那邊給您的信兒,諾瑞爾先生。」這位年輕軍官遞給斯特蘭奇一張條子。
「哦,大人,具體細節上的安排再簡單不過了。您想要什麼樣的路?」
諾瑞爾先生和喬納森·斯特蘭奇習慣在晚飯前先在書房待上一個小時,於是他們在那裡接待了伯爵大人。齊爾德邁斯也在場,根據情況需要隨時扮演抄寫、顧問、信使及侍從種種角色。
「為什麼?您都申請什麼了?」
然而,從一進門,斯特蘭奇就感覺自己被一條特別惱人的自然定律所約束:若一片地界沒人認識你,不管你往哪兒站,都擋人家的事兒。他沒法坐下等——他待的這間屋裡根本沒椅子,估計是怕法國人萬一溜進來藏在後面——於是他只好轉移陣地,站到窗前。可馬上走來兩位軍官,其中一位要給另一位展示葡萄牙某種重要的戰略地形,於是必得往窗外看。他們瞪了一眼斯特蘭奇,斯特蘭奇只好轉移到一座掛了半扇門帘的拱門前去站著。
「嗯,那我也跟您說實話,斯先生。我在這邊的任務相當簡單。我去探望病人、傷員,為士兵佈道,誰犧牲了,我就為這些可憐人安排一場像模像樣的葬禮。我想不出哪裡需要您幫忙。」
「啊,你在這兒呢!」傑里米一來,他便說,「去找個士兵或者軍官問問,上哪兒才能找到威靈頓勛爵。」
若說英軍在風雨里遭了罪,法軍受的難只有更慘——身上破衣爛衫,什麼東西都吃不到。自去年10月以來,他們就眼睜睜看著威靈頓勛爵興建起來的炮台陣線,攻也攻不成——有整整三道堅不可摧的炮台陣線掩護,人家想撤退就撤退進去。威勛爵也不特意去攻打他們——有什麼必要呢?他們餓的餓死,病的病死,比自己下手滅得還快。3月5日這天,法軍拔營向北行進。幾小時后,威靈頓勛爵便率英軍一路追擊。斯特蘭奇也跟著去了。
之前有人向他們推薦一間位於鞋匠街的旅館,開這間旅館的普利多先生是康沃爾郡人。普先生的住客幾乎都是英國軍官,不是剛從英格蘭回到葡萄牙,就是準備離崗休假在這裏等船。普先生盡己所能讓軍官們感覺賓至如歸,結果卻不如人意。他發現,無論自己怎樣努力,葡萄牙本地特色總還是千方百計闖進來,引起客人們的注意。就算旅館內的壁紙和傢具最初都是從倫敦原封運來的,經葡萄牙的烈日一曬五年,也都變得格外葡式。就算普先生親自指點后廚準備英式餐飲,可人家廚子是本地人,做出的菜若是按客人的標準還是撒多了胡椒、放多了油。就連客人們的靴子,一經本地擦鞋小孩兒塗抹,也隱約染上些本地氣質。
月中一個雨綿綿的早晨,斯特蘭奇正沿著路邊跟隨第95來複槍團的行軍路線騎行,剛巧發現前面不遠走著幾個格外要好的朋友。他喝促馬兒一路小跑,不一會兒便追上他們了。
「真是嘆為觀止。都是葡萄牙人給修的嗎?」
「您英明,」利物浦伯爵道,「相當英明。除了方便隨身攜帶的,什麼都不要拿。」
這幾位軍官回頭看著他,一臉莫名其妙,就好像都覺得這問題問得不對,可斯特蘭奇不懂哪裡不對。「威靈頓勛爵這會兒不在里斯本。」其中一位藍制服、白靴褲的驃騎兵答道。
「哦,這容易!咱們這兒既非倫敦,也非巴斯,誰還要介紹信?帶一桶白蘭地,要是您僕人還扛得動,就再加一兩箱香檳。有多餘的香檳白蘭地贈送,您很快就能結交一大批軍官。」
利物浦伯爵從未見過諾先生的藏書,於是在落座之前,先繞著房間走了一圈。「先生,」他說道,「有人告訴我您的藏書是當代一大奇觀,可我預想的還沒您這裏一半豐富。」
很快,他們便離開主路,踏上一條陡而蜿蜒的小道,沿著山坡爬到一處名喚黑狗鎮的小村落。斯特蘭奇一看這實際的戰時場與自己想象中的大相徑庭,吃了一驚。他原想著威靈頓勛爵一定會坐在里斯本的大樓里派發命令,結果人家卻在這麼個小地方,把它放在英格蘭連個村子都算不上。
「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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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斯特蘭奇又給威靈頓寫了一封信,申請施法使塔古斯河漲水,掀起浪來淹沒法軍。這份申請總算換來比上次長一點的回復,威靈頓解釋說目前英軍全體跟葡軍大部正夾在塔古斯河與法軍陣營之間,這麼一來,斯先生的建議著實不便實施。
2月底極其陰沉的一天,他正穿過普利多先生旅館的門廳,走去吃個孤單的晚餐,路上差點兒與一個英國打扮的白凈年輕人撞個滿懷。這年輕人道了歉,並問他知不知道上哪兒去找斯特蘭奇先生。
「瞎說!在我看來,您只做錯了一件事,就是還待在里斯本。要是您肯聽我的,您就儘快啟程,上山裡跟士兵軍官住一起去。要想了解他們,非這樣不可。跟他們聊聊,每天到炮台陣線後方的荒村野嶺跟他們待待,很快他們就會喜歡上你。他們是天底下最棒的兄弟!」
「沒準兒是魚?」傑里米猜。
「不是,先生,是威靈頓大人修的。法國人甭想進來。哈,先生,就算是個蟲子,手上沒有威靈頓大人親筆寫的條子,也甭想溜進來!先生,這就是為什麼法國人如今還老實待在聖塔倫,寸步難行,而咱們在里斯本就能睡得安安穩穩!」
「噢,絕對的!不過別費力往那兒扛葡萄酒,他們那邊已經不少了。」
第二天早上,道路已經就位。威靈頓勛爵騎著愛馬「哥本哈根」走在這條路上,斯特蘭奇則騎著「埃及人」——他自己的愛馬——走在勛爵旁邊。威靈頓態度一向果斷決絕,此時正將自己對這條路或好或壞的意見一一提出來:「……可我真沒什麼意見可提。這條路棒極了!就是明天再把它加寬一點,麻煩你了。」
威靈頓勛爵大喜過望。
「他們究竟是好是壞?」他問。
斯特蘭奇抽起了煙。他過去對抽煙打發時間沒什麼興趣,這回他發現,若打算跟部隊里的人開聊,手邊常備煙草可謂制勝法寶。
「斯先生,您對打仗有何感想?」坐在桌子另頭的一位發色像狐狸、臉架子也像狐狸的先生問他。
這會兒,威靈頓勛爵正為什麼事情很不高興。
「可是,大人,來這兒以後,法術絕不會遭濫用,我一切都聽您指揮,為您服務。」
「不過,要是能麻煩您在地圖上給我指點指點……」
「人?這,這取決於大人您指的是什麼。這問題很有意思……」斯特蘭奇發現自己說這話的時候簡直跟諾瑞爾先生一模一樣,於是心裏很不舒服。
那位叫達爾齊的軍官盯著斯特蘭奇,一臉驚訝,彷彿在想:威靈頓大人都已經告訴你你是誰了,你再硬說自己不是,實在太沒教養。
「問出來了嗎?」斯特蘭奇問。
「大人,要是有誰肯給我指點指點這條路往哪裡走,我馬上就能開工。」
陸軍司令部居然設在一座毫不起眼的房子里,門外是片普普通通、石子墁地的院場。斯特蘭奇被告知威靈頓勛爵到線上視察去了,不知什麼時候才回得來——大概要等到晚飯時分了。斯特蘭奇可以在這兒等,只要別擋事兒,誰都沒意見。
「啊,不是。諾先生還在國內。我是斯特蘭奇。」
「不下雨揚塵土,一下雨變泥塘。」威靈頓勛爵道,「不行,白灰路絕對不行。白灰路比壓根沒有路也好不到哪兒去。」
待利物浦伯爵和斯特蘭奇走後,他回書房端詳那四十本書,一本一本抱在懷裡,趁還來得及,好好地寶貝一下。
「您都不知道他在哪兒嗎?」斯特蘭奇問。
「不能。」
「大人,我們剛到塞洛里庫,路就在我們腳底下這麼沒了!一個鐘頭過去,整條路都無影無蹤。這法師就不能召出幻影來看看各個團的進度嗎?我聽說這辦法對他來說也不算難事!這樣一來,他就能保證所有人都走了以後路才消失掉。」
「真的嗎?真就這麼簡單?」
「我猜,他們得趟過決堤的大河、磈磊的平原,還要穿過森林、樹叢,」斯特蘭奇說,「這路況對咱們大家都不利,戰事進展也會大受影響。我敢說,咱們會寸步難行。」
威靈頓勛爵周圍在座的軍官、官員們面面相覷,之前誰也沒拿它當回事仔細想想。
「那麼,您呢,斯先生?您幹得怎麼樣?」
斯特蘭奇皺了皺眉:「我不知道。並不是說我怕苦嫌累,您懂的,我想一般人能受得了的那些罪,我也能承受。只是我到那邊誰也不認識。我從一來,就彷彿只會擋別人的道,而且沒有熟人可找……」
一位高個子男人朝辦公桌走來,臉上一對黑眉生得鮮明奪目,蓄一部黑髭與之相配。他身著深藍色制服,胸前綴輕龍騎兵團的金辮子。「你們把法國戰俘關哪裡去了?」他問莫雷上校。
「要是它們都在書房裡存著,對我也沒什麼用處了,」斯特蘭奇聲音鎮定得拱人火,「我得上戰場、下營房,書必得跟著我。」
「啊,請原諒,諾先生,」利物浦伯爵插話進來,「我倒是強烈建議斯先生不要帶鐵櫃。任何自備物資放在推車裡,他絕不能想當然以為可靠。士兵需要推車運送器材、圖紙、口糧、彈藥等等,為了少給陸軍方面添麻煩,斯先生最好還是學其他軍官的樣,把個人物品都馱在騾子或者毛驢身上。」他轉向斯特蘭奇,「您挑一匹壯實騾子,馱您的隨從跟行李。從修利-拉特的鋪子里買幾隻馬鞍褡褳,把書放裏面。軍用褡褳最能裝東西。書要是放推車上,一準兒被偷。當兵的——很遺憾地講——什麼都偷。」他說罷思索片刻,又補上一句,「至少咱們國家的都這副德行。」
斯特蘭奇接著道:「我的馬不知在坑裡絆了多少回腳、在泥里打了多少次滑。我看它早晚得摔殘廢。不過,這條路也不比我來這兒以後走過的別的路差多少,而且我聽說明天咱們有人要去的地方壓根兒連路都沒有。」
「不,不是。是英國人。咱們第43團有個連肯定是夜裡凍得夠嗆,就把房子給點了取暖。」
莫雷上校、斯圖爾特上將連帶剛來的黑鬍子都笑起來。笑著笑著,他們被魔法師打斷了:「埃斯皮尼亞爾通往洛桑的路難走得很。」(當天陸軍大部就從這條路經過。)莫雷上校也說這條路實在難走。
威靈頓勛爵冷冷地看著他:「那些法國兵扛著麻袋就上了磨坊,風車轉起來誰都看得見!你大概以為他們在磨金子吧?達爾齊,拜託,去向葡方抗議!」他一雙怒目往四周看了看,目光停在斯特蘭奇身上。「這人是誰?」他問道。
「我不是……哦,無所謂!您有何貴幹?」
威靈頓勛爵點點頭,彷彿這答案恰是自己預料到的。隨後他說:「至於路——斯特蘭奇先生你好心提出要給我們變的——是條什麼樣的路呢?」
齊爾德邁斯也還在書房裡,晚飯也沒離開桌子,這會兒還在處理宅間賬務。諾先生一進來,他便抬頭,咧嘴一笑:「先生,我敢說等上了戰場,斯先生一定幹得不錯。人家今天已經將您一軍了。」
這是年初頭一個禮拜,斯特蘭奇的行期尚未確定,但也要不了太久。他坐下寫了封邀請函,利物浦伯爵當即應下,隔天便現身漢諾威廣場。
隨後,他把自己跟諾瑞爾為海軍部施過的所有法術列了一張清單,打算揀出最合勛爵大人心意的一種。深思熟慮后,他認定,若打算讓法軍吃苦頭,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召喚雷電暴風、瓢潑大雨降到他們頭上。他立馬打定主意,這就給威靈頓勛爵寫封信去,申請施法。明九_九_藏_書確的計劃是令人振奮的,斯特蘭奇的心情頓時好起來了——直到不經意間瞥見窗外:只見天空墨黑,雨水湍急,狂風猛吹,這陣勢就算不施法,很快也會打雷的。他起身去找普利多先生,普先生說這雨已經連著下了好幾個禮拜了——本地人都說還會再下很長時間——沒錯,法國人對此確實特別惱火。
「這可不是我的錯,」斯特蘭奇略微有點兒生氣,「我特別想把威勛爵的作戰方案考慮進去,可我根本不知道方案是什麼。過去在倫敦,海軍部有什麼打算都會告訴我們,我們再根據要求設計法術。」
「行,去寫!快去!」
這樣一張單子,諾先生看了沒法高興。單子上滿是畫掉的第一稿、畫掉的第二稿,第三稿的內容畫了箭頭加進去,曲里拐彎地在別的字旁邊繞。紙面有墨水點子,書名有拼錯的,作者有改名換姓的,最令人不解的是,竟然還有三行謎語詩,是斯特蘭奇打算寫完再送給阿拉貝拉作為分別紀念的。不過,諾先生面色蒼白倒不是因為這些。他之前壓根沒想到斯特蘭奇在葡萄牙那邊還需要書。將四十本寶貝書帶到戰火連天的地方,書有可能被燒掉、炸毀、淹水、蒙灰,太過恐怖,不堪設想。諾先生不大懂得打仗,可他不信士兵會是愛書同好。他們可能會用臟手指頭翻弄書本!他們可能會把書撕掉!他們還可能讀上一段試試身手——這最是恐怖!士兵都識字嗎?諾先生說不好。眼下整片歐洲大陸前途凶多吉少,自己屋裡還坐著一位利物浦伯爵,他知道若是回絕該有多難——幾乎不可能。
「那我這就給伯爵他寫信?」
「可現在是夜裡兩點鐘,先生,」傑里米說道,「勛爵大人一定在休息。」
「斯先生,您看,」威靈頓勛爵道,「恐怕您這一趟算白跑了。實話跟您講,要是早能把您攔住,我早就攔了。現在您既然來了,我就趁這機會向您反映一下您跟另外那位魔法師到目前為止給陸軍添了多少麻煩。」
「那我該上哪兒找他呢?」
「好了,」斯特蘭奇心想,「我總算是在進步了。」
「老天保佑您,先生!」普先生給逗樂了,「您自己去的話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我得找個人帶您去。」
如何描述一下威靈頓勛爵呢?還用得著描述——或者說誰能描述得了呢?目光所及之處——從驛站酒館牆上貼的廉價招貼畫,到大會堂走廊里添軍旗、配戰鼓的精工細描——都是他的肖像。如今的小姑娘,只要浪漫情懷中等偏上,誰有可能活到十七歲還沒買過一張勳爵的畫像?姑娘心中的他,鼻樑一定高而長,絕不會是短粗一團。而其使君有婦的現實,是姑娘一生最大的遺憾;為了彌補,姑娘只盼望自己將來一生兒子就取他的名字——亞瑟。這般死心塌地,並不只姑娘一人。家中弟弟、妹妹,誰還不是一樣痴狂?英格蘭小孩子的房間里,模樣最精神的玩具兵一定被喚作威靈頓,外出歷險的機會比箱子里其他玩具加一塊兒都多。上學的男孩子每人每禮拜至少模仿一回威靈頓,自己的小妹妹也不例外。英格蘭人種種優秀品格彙集威靈頓一身,英格蘭精神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體現。法國人將拿破崙裝進肚裏(他們顯然真這麼乾的),我們把威靈頓長存心間。
正笑著,乃德一番冥思苦想總算有了結果。「新靴子。」他說。
「這是誰寫的?」斯特蘭奇問。
旅途的前半段,路兩旁田野、葡萄園星羅棋布,其間坐落著漂亮的村舍,刷得四白落地,還有石頭砌成的風車磨坊,掛著棕色帆布做的槳,景色頗令人愉快。一路上,他們見到大批身著棕色制服的葡萄牙士兵來來往往,偶爾也會碰上幾位英國軍官,軍裝鮮紅、蔚藍,更加鮮麗明亮——斯特蘭奇帶著一腔愛國情緒看那顏色,感覺更富男子漢氣概,更配上戰場。騎了三個鐘頭,方見得一道山脈如同圍牆自平地立起。
他進了旅館,讓門房去找傑里米·約翰斯。若一定要在英軍面前出醜,他想還是讓傑里米去的好。
「您形容的辦法,我恐怕從來沒有嘗試過——稍微沾邊兒的都沒有。」斯特蘭奇道,「聽著還真複雜,而且我覺得也不會有什麼用。至於我是如何作法的,方式太多太多了,我敢說跟兵法一樣多。」
「真的嗎?倫敦那邊傳,說威靈頓管這幫人叫作一無是處的敗類。」
「我姓布里斯科。我是駐陸軍司令部的牧師。」
「好吧,我不知道。我想我最好問問普利多。」
「他們又好又壞,斯先生,他們又好又壞。好啦,您怎麼打算?去是不去呢?」
第二天上午,斯特蘭奇起得挺晚。他叫了一客豐盛的早飯,吃罷便在附近溜達了一個多鐘頭。里斯本這座城市看來有不少廣場市集、典雅建築,而雕塑、戲院、商鋪也多的是。見這情形,他猜想打仗大概也沒那麼可怕。
斯特蘭奇給布先生講起他第一份打算天降青蛙往法國人腦袋砸的提議。
又有人提出要砂石路,可威靈頓覺得砂石路跟白灰路都壞在一個地方:一下雨就變泥塘——而且本地人都已經表示明天還會有雨的。
「哦,所言極是!」諾瑞爾先生見斯特蘭奇如此體諒,心情大好,「你也同來,你講話甚是清楚明白!什麼事經你一說,伯爵立刻就懂。」
「這是什麼鬼東西?」斯特蘭奇舉起叉子問。叉子上戳著的吃食白乎乎、亮晶晶、曲里拐彎打著捲兒。
「哦,抱歉,先生!人家回答我的時候特別隨意,就好像這是全天下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我以為您肯定知道呢。」
斯特蘭奇和傑里米的晚餐是酒鋪老闆給準備的燉菜,他倆當晚的消遣主要是琢磨菜里究竟燉的是什麼。
「我?我壓根兒什麼都沒幹。誰也不用我。有人叫我——能有人張口叫我就很難得了——根本不管我是斯特蘭奇還是諾瑞爾,大家似乎都沒發現這其實是兩個不同的人。」
「是麻煩。」威靈頓勛爵又重複了一遍,「大臣看了您兩位給變的幻影,就以為自己懂得葡萄牙這邊的形勢了。他們派給我的命令比以前多得多,對我的干涉也比以前厲害。葡萄牙這邊該怎麼辦,只有我清楚,斯先生,因為只有我熟悉這裏各種情況。我不能說您二位所作所為就一無是處——海軍那邊好像特別滿意——究竟怎麼回事我也不清楚——我說的是:我在葡萄牙這邊用不著魔法師。」
斯特蘭奇只好勉強承認,眼下最好還是先找家旅館住下,明天上午再去找威靈頓勛爵。
「我一直尋思,先生,一旦我去了半島,您再同戰爭部打交道的時候,情況會發生很大變化。」斯特蘭奇道,「恐怕我這一走,若再有人沒時沒會兒、沒日沒夜地上門求做這樣或那樣的法術,您該覺著不方便了。到時候除了您,再沒別人照應他們。您還有時間睡覺?我看咱們得讓他們試試別的法子。組織安排方面的工作若能幫上忙,我樂意效勞。要不咱們這禮拜請利物浦伯爵來吃個晚飯?」
「早上好,先生。」乃德高興地答應。
過了幾天,斯特蘭奇帶著傑里米·約翰斯離開里斯本,前往陣線後方的村子。英軍官兵發現身邊來了個魔九*九*藏*書法師,都有點兒驚訝,將他寫進家書,言語不乏各種貶損,說簡直不知他來這兒幹嗎。而斯特蘭奇真照布里斯科先生說的做了。每遇上一位軍官,他就請人家當天晚飯後去他那裡一起喝香檳。很快,大家就不再對他奇特的身份大驚小怪了。只要進了斯特蘭奇的營帳,總能碰上些樂呵的人,總有正經東西喝——這才是最重要的。
吃罷晚飯,待最後一根蠟燭燃盡,無事可做,只能上床睡覺——他二人也只好如此。傑里米蜷著身子睡在屋子一側,斯特蘭奇在另一側躺下。床都是自己隨便看什麼材料順眼就拿來搭的。傑里米用換洗衣服鋪作床墊,斯特蘭奇用從諾先生那裡帶來的書堆了個枕頭。
在若澤·埃斯托里爾宅,威靈頓勛爵正跟手下幾位隨員及其他一些官員吃晚飯。斯特蘭奇發誓這些人剛剛一定聊得正熱鬧,見他進來,就全住了聲——明擺著是在議論他呢。
「不了,謝謝您,先生。」傑里米鬱悶地看看自己裂了縫的盤子,「我這兒也有幾條呢。」
「啊,斯特蘭奇,」威靈頓勛爵舉起酒杯打招呼,「你來了!我一個晚上派了仨副官去找你,本打算請你來吃晚飯,結果孩子們沒找著你。甭管別的,先坐下,喝點兒香檳,吃些點心。」
「一個魔法師憑法術殺得了人嗎?」威靈頓勛爵問斯特蘭奇。
突然,小酒鋪外邊的大路上傳來馬蹄聲聲。馬蹄聲響罷,便聽見大皮靴踏在吱吱嘎嘎的樓梯上,房間的破門隨之被拳頭叩響。門一開,一位身著驃騎兵制服的帥小伙跌跌撞撞進了屋。這帥小伙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呼哧帶喘地總算表達清楚,說威靈頓大人問斯特蘭奇先生好,看斯先生這會兒方不方便,威靈頓大人急待一談。
普先生找來的嚮導是一位助理特派員,正要到托里什韋德拉什去辦事,這地方比陸軍司令部還要多走四五里地。特派員表示很樂意與斯特蘭奇同行,為他指路。
斯特蘭奇思忖片刻,打算給威靈頓勛爵寫個條子,申請施法讓雨停,因為英軍士兵在雨里一定也十分難受。然而,他最終還是覺得,在進一步了解兵法、了解威靈頓本人之前就搞天氣幻術太冒險。眼下,他感覺最好還是變出無數青蛙,往法軍腦袋上砸。這法術頗有出典,《聖經》里都寫了,斯特蘭奇心想,還有什麼比這更具高格呢?
利物浦伯爵則仍是靜靜地四下觀望,大約在想,這兒的書成千上萬,臨時拿走個四十本,哪兒看得出來。
這請求立刻得到回應,二人在旅館的餐廳里落了座。斯特蘭奇發現布里斯科先生脾氣爽快討喜,樂意把自己所知的關於威靈頓勛爵和陸軍部隊的一切都告訴他,實為用餐良伴。
「哦,他把這麼個提議否決了,我真一點兒都不奇怪!」布里斯科口氣略帶輕蔑,「法國人懂得做青蛙、吃青蛙的,對不對?威靈頓大人作戰方案中關鍵一條就是讓法軍挨餓。您這麼一來,就等於申請往人家頭上砸烤雞和肉餅!」
說罷大家頓了一頓,而後一位身著騎兵制服的先生髮了話:「我們剛才在談——或者不如說是在爭論——魔法及其具體操作。斯特拉斯克萊德說您跟另一位魔法師是把《聖經》裏面每個詞都標了號數,挑詞編成咒語,再把和詞對應的數加起來,然後您二位再干點兒什麼別的,接著……」
「我是另外那一位。」斯特蘭奇解釋。
斯特蘭奇早已習慣政府大臣對自己恭而敬之,早已習慣和國內高官權貴享受同一級別的待遇。如今一下子被歸為隨軍牧師、衛生員之流,成了編外人員,心裏實在不好受。
「哦。」
第二天上午,他悶悶不樂地坐在旅館房間里,手上端本諾先生的書,實際卻在觀雨。突然有人敲門,來者是一位軍官,蘇格蘭人,一身驃騎兵裝束。他面帶一絲猶疑看著斯特蘭奇,問道:「諾瑞爾先生?」
「是的。」斯特蘭奇答道。
晚飯前一個鐘頭是日間最忙碌的時分,屋裡擠滿了軍官,有來送報告的,有來領命令的,有的乾脆就是來聽閑話兒的。屋子一頭有座樣式華麗莊嚴卻已近坍塌的台階,通向一扇年代久遠的門。據說,就在這扇門的後面,威靈頓勛爵正埋頭苦幹,為抗擊法軍設計新方案。也怪了,無論誰,只要進了屋都會往台階頂端那裡充滿敬意地望一眼。威靈頓兩名高級部下——軍需長喬治·莫雷上校和副官長查爾斯·斯圖爾特上將坐在一張大桌左右兩端,二人都忙著為部隊第二天的行動做安排。說到這裏,我要停下來講幾句:若您一看「上校」「上將」這樣的字眼就以為坐在桌前的兩位都是老頭子,那您就大錯特錯了。十八年前剛開始跟法國打仗的時候,英國陸軍靠的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做指揮,這些人里有不少幹了一輩子事業都沒親眼見過戰場什麼樣。年代不同了,老將軍們退的退、死的死,上面覺得最好還是找些歲數小點兒、更有活力點兒的年輕人來接他們的班。威靈頓本人才四十齣頭,他手下的高級軍官就更年輕了。在若澤·埃斯托里爾的這間宅子里的都是些年輕人,一個個都喜歡打仗,都喜歡跳舞,對威靈頓勛爵都是一片忠心。
斯特蘭奇和傑里米·約翰斯沒能在洛桑找到落腳之處。那些為頭頭兒們安營扎帳、為餘下士兵分配了潮濕的野地睡下的官員,誰也沒為魔法師和他的僕人做個安排。斯特蘭奇最後只得在去往科爾武河畔米蘭達方向幾里路的地方找了家小酒鋪子,談妥價錢條件,租人家二樓的小房間住下了。
「這是威靈頓大人寫的,諾先生。」
斯特蘭奇進了屋,沖相識的軍官問安,隨後走到桌前,問有沒有可能與威靈頓勛爵一談。斯圖爾特上將是個英俊且傲慢的人,聽了什麼都沒說,只是一個勁兒搖頭。莫雷上校脾氣好些,更客氣一些,說恐怕不太可能。
「您能讓人再多一點兒嗎?」勛爵直截了當。
那位叫達爾齊的軍官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咳,老有這種事兒!」斯圖爾特上將道。
斯特蘭奇眼巴巴地看著僕人們正往下撤的剩菜——全是好東西,能認出來的包括一些吃剩的烤鵝、黃油焗蝦的殼、吃了一半的芹菜糊,還有幾塊葡式香辣腸的腸根兒。他沖勛爵道謝並落了座。僕人給他端來一杯香檳,他動手拿了些杏仁撻、櫻桃干吃。
「早上好啊,乃德。」他沖一個在他看來算得上心細、明理的人打招呼。
日子過得不同尋常,四周景緻也十分怪異。陣線後方幾個村子里的住戶全依威靈頓勛爵的指示撤離了,莊稼也都燒乾凈了。作戰雙方的士兵進了荒村,見什麼有用就拿什麼。英軍這方面,在山路、林地間發現沙發椅、大衣櫃、床和桌凳並不算什麼新鮮事。偶爾還能見到整間的卧室或者客廳,裏面修容用品、書籍、燈具齊備,只是少了牆壁和屋頂的約束。
斯特蘭奇皺了皺眉,似乎不喜他這樣問。「我想殺是殺得掉的,」他說,「可作為一名紳士,他絕下不了手。」
「回來?」那位軍官道,「幾個禮拜夠嗆——我看得幾個月,也可能根本不會再回這兒來了。」
時間過得慢吞吞的,斯特蘭奇又回到自己原先在窗邊的陣地。快要睡著了的時候,只聽得一陣嘈雜並感到秩序突然有變,他意識到是什麼「大人物」回來了。轉眼間,屋裡一陣風似的進來三位男士,斯特蘭奇這下總算見著了威靈頓勛爵。
可惜,這答案到了斯特蘭奇耳朵里,並不像軍官們以為的九*九*藏*書那樣明確、有效。斯特蘭奇心想,自己的無知算是顯擺夠了,繼續打聽消息的願望煙消雲散。
「老走卵石路,咱們人的靴子就都磨壞了。」威靈頓道。
「哦,你這麼以為?整個歐洲的命運都捏在他手心兒里,他還休息?不過我想也許你說得沒錯。」
「也像人耳朵上某個地方。」傑里米補了一句。
這時候,過道里有人不住地喊一個叫「酒印子」的去搬火藥桶,催他趕緊去。一位身材極其矮小還有點駝背的士兵走進屋來,臉上有一塊非常明顯的紫色胎記,身上穿的似乎是陸軍各團制服拼湊起來的百家衣。這人大概就是「酒印子」了。這「酒印子」愁眉苦臉的。他找不到火藥在哪裡。他翻過儲藏室,找過樓梯間,也搜過涼台,還要不時回頭嚷嚷「一會兒就來!」——直到他想起去斯特蘭奇身後撩開門帘,在拱門底下翻找,這「一會兒」才算沒白費。隨後他馬上大喊,說火藥桶找到了,還說要不是有人(說到這兒,他怒瞪了斯特蘭奇一眼)擋在桶前面,他早就發現了。
「我就是斯特蘭奇。您是?」
「當兵的大部分都沒什麼信仰,」他說道,「我倒也不指望他們信什麼。我來之前的牧師們剛一到這兒就都請假離開。現在想想,這情況其實對我頗有幫助——這裏人很感激我。只要你肯與他們同甘共苦,他們就覺得你是好人。」
「威靈頓大人叫我來找您。」布先生解釋道,「他說您能施法幫我的忙?」布先生微微一笑,「不過我想他實際上是覺得也許我能勸您別再每天給他寫信了。」
「你現在最想要什麼?我知道這問題怪得很,乃德,你多包涵。我特別想知道。」
「布里斯科先生。是的,可不是嘛。」
於是傑里米出了門,不多會兒便回來了。
「是的。」
「乃德,你的鬥爭精神值得讚揚!」斯特蘭奇道,「謝謝你。你回答得真棒。」說罷便騎走了,身後一堆人大聲追問:「乃德什麼時候才有新靴子?」或是:「乃德的靴子呢?」
「是啊。」莫雷上校應道,心裏著實盼這個變戲法兒的趕緊走。
2月初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一艘名叫「聖瑟羅的祝福」的英國船沿塔古斯河北上,停靠在里斯本城中心的黑馬廣場旁邊。頭一撥下船的乘客里,便有斯特蘭奇和他的隨從傑里米·約翰斯。斯特蘭奇之前從未到過外國,這會兒置身域外的感覺特別明顯,再加上四周陸海軍的重要工事嘈雜忙亂,一切在眼前興興轟轟地展開,令他激動不已。他躍躍欲試,打算馬上動手施法術。
「我也想作作法。」坐在桌子另頭那位狐狸頭髮狐狸臉的先生說道,「每天晚上開個舞會,奏仙樂,放花火,聚齊史上絕世佳人:特洛伊的海倫、埃及艷后克里奧帕特拉、波吉亞家族的盧克雷齊婭、羅賓漢的瑪麗安,再來一個蓬帕杜爾夫人。我把她們全帶來跟你們跳舞。等法國人一現身,我就,」他說著胡亂晃了下胳膊,「就來一招,你們懂的,他們就全都倒下死掉了。」
「諾瑞爾先生?」
斯特蘭奇抬頭凝視那座通向雕花大門的莊嚴樓梯,大門後面就坐著威靈頓勛爵。(說來也怪,人一進屋直覺上就能判斷出他在哪裡。偉人散發的魅力就是這麼大!)見斯特蘭奇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莫雷上校猜他大概是一個人孤單得慌。
1811年1—3月
「這需要時間。最終我向威靈頓大人證明了我還是有用的,我相信您也行。」
「老天!」軍官嘆道,「他在哪兒都有可能。」
那位軍官看著他,毫不同情。「威靈頓大人不在任何地方停留,」他說,「哪兒需要他,他就去哪兒。何況,」他為了讓斯特蘭奇更明白點兒,又補了一句,「哪兒都需要威靈頓大人。」
「我知道,可這話什麼意思?」
「我們天一亮就出發。」威靈頓道。
「哦,一開始有點兒讓人摸不著頭腦,所有事情都是這樣,」斯特蘭奇道,「不過我這一向也碰上些打仗才有的奇遇,已經習慣了。我遭過搶,一次。有人沖我開過槍,一次。有一回,我在廚房裡發現了個法國佬,只好把他轟了出去。還有一回,我夜裡睡的那間房被人點了火。」
齊爾德邁斯聳聳肩膀。
布里斯科笑起來,就彷彿變成一無是處的敗類只是部隊極小的失誤,卻又是部隊魅力極大的體現。斯特蘭奇心想,這可不大像個神職人員應有的態度。
「您能讓子彈打法國人的時候飛得再快點兒嗎?當然它們飛得已經不慢了。您能不能掀泥土、挪石頭,把我的多面堡、眼鏡堡還有其他防禦工事建起來?」
「白灰路怎麼樣?」斯特蘭奇幫了句嘴,「白灰路比較美觀。」
「不知威靈頓勛爵現在何處,」他對傑里米·約翰斯道,「你覺得那幫人里有誰會曉得嗎?」他帶著些許好奇,向廣場盡頭一處未完工的大拱門望去。這拱門格外有軍事機關的派頭,若說威靈頓現在就在門後面某個地方,他也不會太奇怪。
「不太可能,我還有法術要做呢。」
「哦,問出來了,先生!」傑里米興高采烈道,「也沒多大秘密。威靈頓大人在線上呢。」

「謝謝您。那您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我過去倒是從沒替教廷施過法術。跟您說實話,布先生,教會方面的法術我知之甚少,可我希望自己能幫上忙。」
另一位軍官心存僥倖地提示道,興許麻袋裡裝的不是糧食,可能是金子、銀子一類沒什麼用途的東西。
3月的這天晚上,雖然有雨,尚屬和暖——好似英格蘭5月的天氣。若澤·埃斯托里爾死後,花園裡的植物都長瘋了,尤其是新冒出幾株紫丁香,挨挨擠擠地沿著牆根長。現在花全開了,於是宅子的窗戶、窗板都敞著,好讓染了丁香味兒的空氣透進來。莫雷上校跟斯圖爾特上將突然發現自己身上以及面前的重要文件上被水點子淋了個鋪天蓋地。他們生氣地抬頭看去,只見斯特蘭奇站在窗外走廊上,正心不在焉地甩傘上的雨水呢。
「那還行。」對方道,「我多問一句,是因為昨天夜裡珀西上校把仨法國人關農棚里了,以為不要緊。結果棚子里好像有他們52團的人之前放進去的雞,一夜之間全被那仨法國人吃了。珀西上校說今天早上他們團里的兵盯著法國人看的眼神都很異樣,彷彿在琢磨雞肉香味被法國人吸收了多少,用不用煮個法國人嘗嘗看。」
他看看齊爾德邁斯,一臉急切求助。
「哦!」威靈頓勛爵轉而沖斯特蘭奇說道,「你就是那個魔法師。」口氣淡含一絲疑問。
「可您現在都算威靈頓隨員之一了,您是怎麼做到的?」
「哦!」莫雷上校道,「今晚不用擔心再有這種事了。鐘樓里除了法國人,活物只有老鼠。非得誰吃了誰的話,我看一定是老鼠把法國人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