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十一章 十七具那不勒斯人的屍首

第三十一章 十七具那不勒斯人的屍首

「屍體!」威靈頓勛爵吃了一驚,放下望遠鏡,「他要屍體幹什麼?」
從後半夜直到第二天過了大半,斯特蘭奇跟懷特上尉一直待在兵器塔里,忙於觀察那不勒斯人這樁枯燥的差事。時近傍晚,威靈頓的副官來給他們報信,說勛爵已將司令部設在一個叫作弗洛雷斯-德阿維拉的地方,請斯特蘭奇和懷特上尉去那裡找他。他二人於是將書和銀盆收拾打包,搜羅其餘的東西帶上,冒暑沿條土路出發了。

即便兩天內連打兩場勝仗,威靈頓勛爵仍不十分高興。法國人行軍速度快是名揚全歐洲的,這樣一支隊伍從他手上逃了,且離巴利亞多利德——也就是離脫險不遠了。「他們怎麼能跑那麼快,對我來說真是個謎。」他嗔怪道,「只要能追上他們、滅了他們,我什麼都豁得出去。可我手上只有這一支部隊,把他們累垮了,就不會再有第二支了。」
「這又不能怪韋茅斯。」格蘭特少校道,「啊,紹尼爾隊長!」
紹尼爾的人在附近安營紮寨,等候時機。等到第三天,只見一大批法國人沿著山下大路而來,穿著一身大紅軍裝騎行在他們中間的,正是格蘭特少校。斯特蘭奇立刻吩咐人將棺材打開。三位游擊隊員拿根梁子撬起了棺材蓋,發現裏面躺著個陶俑,是拿本地人做彩色盤子和水罐常用的紅陶土捏成的小人偶,只是手藝十分粗糙。陶俑臉上捅倆窟窿算是眼睛,鼻子則根本看不出,可身上卻一絲不苟地給穿上了第11步兵團的制服。
「……布萊頓這地方當然好,」格蘭特少校說著,「可我還是更喜歡韋茅斯。」
「對。」
她坐了不一會兒,就撲哧笑出來:「喬納森,你這麼盯著我看,我臉上可綳不住。按你這速度,半個小時就能把虧空補全了。不是我掃你的興,你過去也不怎麼經常看我,你總是一頭扎在灰撲撲的舊書裏面。」
「那,你可別覺得在倫敦生活悶得慌。滿頭生著大薊白毛的先生說過,嘗過戰爭的滋味,就會覺得家庭生活寡淡無味。」
「興許吧。」斯特蘭奇道。
這座教堂門外有片石頭鋪的前庭,俯瞰著一道狹窄的山谷,遠望可見座座蒼山兀立,葡萄園、橄欖園連成片,將山坡覆滿。納什中士帶人將十七具屍體從鐘樓里搬出來,放到前庭末端的一堵矮牆邊,靠牆根擺成坐姿。
紹尼爾帶手下人藏到半山坡一處稀疏的樹叢背後,樹叢像一扇屏風,擋住主路上行人的視線。他們從樹后開了火。法國人毫無防備,被打死了一批,受傷的更多。路邊沒有石頭,灌木叢也寥寥——幾乎找不到藏身之處——只有路還在前方,他們唯有一路向前,興許還能逃脫敵人的追擊。驚恐與混亂持續了幾分鐘,法國人逐漸恢復了意識,拖著傷員速速離開了。
「戰俘裏面沒有那不勒斯人,大人,」德蘭西說,「不過斯特蘭奇先生建議我們查查昨天戰場上的死人。他靠法術認出十七具屍體是那不勒斯人。」
當夜,法軍敗退,穿過薩拉曼卡南邊的一片樹林。撤退過程中,士兵們抬頭驚奇地發現一群群飛翔的天使正穿過黑漆漆的樹冠從天而降。天使周身散發的光芒晃得人睜不開眼,雙翼是天鵝羽的潔白,衣裙色彩變幻多端,時而泛著貝彩,時而似魚兒鱗片,時而又如那孕育著風雷的天邊。天使們手執點燃的長槍,雙目炯炯,一腔怒火非凡人可解。他們以驚人的速度在樹木之間穿行,沖法國人揮舞手中的長槍。
此時就連威靈頓的臉都掉了點兒血色。只有斯特蘭奇還面無表情地繼續操作。
「甭管幹什麼,」威靈頓邊說邊拿筆蘸墨,動手給倫敦的大臣們寫信,「這事兒他想想就不好受。他是盡一切辦法能躲就躲。」
「你坐到那兒去。」斯特蘭奇對阿拉貝拉說。
與此同時,護送戰俘的那隊法軍官兵繼續往法國前進,行至巴約訥一地,他們便將戰俘交到巴約訥秘密警察局局長手下看護。局長對戰俘身份深信不疑,上前迎接格蘭特少校。他去跟少校握手,這一握手可慌了神兒——只見自己的手將少校整隻胳膊都拉了下來。他嚇了一跳,手沒拿住,胳膊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他抬頭沖格蘭特少校道歉,這一抬頭更是受了驚——只見粗黑裂紋逐漸爬了少校一臉,腦殼隨即掉下來一片,由此看出整個人完全是個空腔子——不一會兒便粉身碎骨,就跟《鵝媽媽童謠》里的矮胖子一個下場了。
德蘭西和薩莫塞特二人對視,面有得色,連喬納森·斯特蘭奇臉上都泛起笑意。
1814年4月6日,拿破崙·波拿巴皇帝退位。據說威靈頓勛爵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跳了一小段舞,斯特蘭奇則大笑出聲,隨後突然收起笑臉,低聲道:「老天!那我們還有什麼用?」當時大家都以為他這句含義不明的話指的是陸軍部隊,後來有幾個人猜測興許他是在說他自己和另一位魔法師。
斯特蘭奇不打算繼續做諾先生的弟子了,這提議諾先生自然聽不進去:「不,不,不!你還得再來!咱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現在戰爭結束了,正經活兒都在前面等著呢。咱們要為新時代開創新魔法!之前我就從好幾位大臣那裡得到可喜的安慰——他們都上趕著告訴我,不靠魔法相助,他們根本無法繼續治理國家!另外,雖然你我二人之前下了不少功夫,人們對魔法的誤解依然存在!巧了!前幾天我無意中聽見卡斯爾雷子爵跟別人說,由於威靈頓公爵堅持,你在西班牙的時候動用了黑魔法!我當即讓卡子爵放心,說你非最文明的方法不用的。」
1812年4月的一天早上,格蘭特少校不巧被堵在兩支法國騎兵巡邏隊中間,他發現自己一定逃不脫了,只好棄了馬,躲進一片小樹林里。格少校一向以為自己是名軍人,而非特務;既然身為軍人,把軍裝時時刻刻穿在身上是一種榮耀。可惜第11步兵團的制服(跟大部分步兵團一樣)是鮮艷的大紅,藏身之處卻是春日新葉,法國人不費吹灰之力便發現了他。
德蘭西中校派人去查了。
「這樣太慢了!」威靈頓將軍表了態,「絕對不行!梅林,你看怎麼搞一搞能讓咱們的人都長出翅膀來,從法國人腦袋頂上飛過去?你看你做得到嗎?」勛爵這話興許是半開著玩笑說的,可至多是「半開」。「無非就是每人發一對兒小翅膀嘛。就拿麥克弗森上尉來說,」他瞄瞄在場的一位壯碩的蘇格蘭大漢,「我特別想看他長出翅膀撲棱撲棱到處飛的樣子。」
「六百太多了。」勛爵一句話了事,「斯特蘭奇先生、懷特上尉,你們倆有什麼進展要彙報嗎?」
事實上,他並不特別盼著見自己過去的導師。他已經習慣了獨立思考、單人行動。在西班牙的時候,任務都由威靈頓公爵委派,而具體用什麼法術去完成這些任務,全憑他一人說了算。而今又要聽諾先生的指揮才能作法,前景並不喜人;和威靈頓手下那些敢作敢為、活力四射的青年軍官們待了個把月,以後好幾個鐘頭只能對著諾先生一個人說話,想想就一陣黯然神傷。

「請原諒,大人,不過——我之前也說過的——這種事情恰恰不能用幻影這種法術來辦。」九*九*藏*書
「十一門,大人。」
斯特蘭奇皺了皺眉:「我不認識這麼個人。他叫什麼?」
不少士兵被眼前恐怖的景象嚇壞了,掉頭便往城裡跑——等於是迎向身後追擊的英軍。大多數人則被蒙住,只知道站在原地獃獃地看。有個人格外大胆果斷,試著分析眼前狀況。他覺得老天爺突然間與法國人為敵實在不大可能,畢竟自《舊約》之後,這種事情就不曾有過了。他發現,天使們雖拿長槍威脅士兵,卻並未傷人。待一隻天使從上方呼嘯而至,他手執軍刀刺了過去。刀沒遇上任何阻力,刺到的只是空氣。被刺的天使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傷痛或驚訝。這法國兵隨即呼喚戰友,讓大家不必再害怕,眼前所見無非是威靈頓的魔法師變出來的幻影,傷不了人的。
在淡白天光的映襯下,鎮上教堂、修道院、中世紀老房子的邊緣清晰可見。雖然時候還早(剛過五點半鍾),鎮上已經有了動靜。慶祝法軍潰敗的鐘聲響起來了,疲憊的英軍、葡軍將士分團列隊走上街頭,鎮上百姓紛紛出門,拿了麵包、水果和鮮花做禮物,強要他們收下。載著傷員的手推車貼牆根一字排開,當差的官員正派人去找醫院等收容場所。與此同時,五六位姿色平平、模樣能幹的修女從某修道院趕來,走到傷員中間,拿錫杯子一口一口喂他們喝新鮮的牛奶。小男孩不肯老實待在床上,誰勸也沒用,有士兵走過就興高采烈地歡呼,只要人家不反對,他們就跟在人家身後即興列隊,來個勝利大遊行。
1813年初夏,斯特蘭奇又實踐了一種自烏衣王時代之後便無人再用過的法術:他把一條河挪了位置。事情是這樣的:入夏后,我方戰績一直不錯,威靈頓勛爵領導的行動無不取得圓滿成功。然而6月里有一天,法國人發現他們所在的位置居然是一段時間以來對他們最有利的。勛爵和其他一些將領立即召開碰頭會,討論如何扭轉這極不理想的形勢。斯特蘭奇也被叫到勛爵的營帳內,只見人圍著桌子站了一圈,桌上鋪著一張地圖。
斯特蘭奇猶豫了。諾先生這話指的是何妨寺里的藏書,他到現在見都沒見過呢。
英國陸軍曾經安排過一部分「情報官員」,他們專門與當地人攀談,竊取法軍函件,時刻掌握法軍部隊的動向。任您對戰爭的想象有多大胆,威靈頓手下的情報官總會超出您的期望。他們頂著烈日翻山越嶺,披著月光蹚水渡河。他們潛伏在敵後的時間比在英方更長,只要是助戰大不列顛的力量,他們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話音剛落,身旁一位軍官大叫起來,說龍騎兵已經加速至疾馳,要不了多久就追上法國人了。魔法師如何不正常瞬間被拋到腦後,威靈頓勛爵把望遠鏡舉到眼前,所有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到戰場上。
幾小時后,天剛亮不久,威靈頓勛爵騎著馬,疲憊地走上通往托爾梅斯河畔阿爾瓦鎮的橋。勛爵身邊跟著三位官員:陸軍中校德蘭西,時任英軍副軍需官;一位名喚菲茨羅伊·薩莫塞特的英俊小伙,時任威靈頓軍務秘書長;以及喬納森·斯特蘭奇。一行四人從戰場帶來滿身的風塵血汗,且已有幾日沒正經上床睡過覺了。由於威靈頓決心繼續追趕在逃的法國人,未來幾日能上床睡覺的希望也不很大。
「薩莫塞特,」勛爵道,「六門法國加農炮,我出多少錢合適?四百西班牙銀元?」
第二天上午大約十點鐘光景,威靈頓勛爵正在廢棄教堂的聖壇上臨時支了個小桌忙著,一抬頭,看見斯特蘭奇進了教堂。「怎樣?」他問道。
「就不給。」阿拉貝拉笑了起來。
納什中士一臉憤怒。「我向你保證,先生,」他說,「咱的兵可沒人去動它們。不過,大人,」他轉向威靈頓勛爵,「戰場上的死屍,那幫西班牙非正規軍的士兵可是一具不落,幾乎全動過……」他接下來細細描述了西班牙人種種民族劣根性,最後總結道,若誰膽敢在西班牙人能發現的地方睡過去,等醒了准後悔。
「加農炮?」勛爵聲音里沒多大興趣,伸手拿了塊麵包,又吃了些羊腰。「炮他們肯定是丟了。薩莫塞特,」他問他的軍務秘書長,「昨天我繳獲了多少門法國加農炮?」
法國戰俘後來被送回了英國,而死屍只好一直跟著英軍部隊,整個夏天被馱在牛車上到處走,威靈頓勛爵還下令將它們都銬起來。銬住它們的本意是防止它們亂動並將它們聚在一處,可死人是不怕疼的——或者說根本感覺不到疼——於是對它們來說,掙脫束縛容易得很,有時會把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落在鐐銬裏面。只要跑出來,它們便到處找斯特蘭奇,一找到他就開始求他把它們的生命徹底複原,態度實在是我們所能想到的最凄慘的了——它們到地獄走過一遭,並不急著回去。
「那不勒斯人!當真?」勛爵問道。
斯特蘭奇嘆了口氣,說:「納什中士在哪裡?我得讓他把屍體都搬出來。大人,您若批准,我就拿我過去只聽說過一次的法術試試看。」
「我估計是吧。」斯特蘭奇道。
「他們幹什麼都來不及了,」格蘭特少校道,「他們都死了。二十雙法軍軍靴、二十套法軍軍服這會兒正掛在薩拉曼卡一家估衣鋪里呢,制服外套無一例外都是血跡斑九*九*藏*書斑,背後都有長長一道口子,正像那種義大利短劍能劃出來的。」
「一次?三年裡就一次?」
8月25日,威靈頓勛爵下令將這些活死人處決。

斯特蘭奇毫不費力便召出了幻影,然而不出他所料,從幻影里幾乎看不出目標所在地。他發現加農炮虛虛掩掩地藏在一堆淡白色的岩石後面——這種石頭半島上哪兒都不缺;而逃兵則是在一片長滿橄欖樹和松樹的林地間扎了營——這樣的林地,說實話,放眼望去到處都是。
「謝謝你,沃金斯。」勛爵說罷,便跟上同行幾位騎走了。
他沖游擊隊頭頭揮舞著雞腿,算是打招呼,「Buenos Días!」
「我們問過他了,大人,可他躲躲閃閃,就是不肯說。不過,他倒是讓人把屍體安放好,以防失竊或遭損壞。」
格蘭特少校帶著一支騎兵小分隊過去,沒幾天便帶回了炮,同時把逃兵也抓了回來。威靈頓很高興。
阿拉貝拉笑起來:「就是音樂樹!他說有座山,山名聽上去只有故事書里才會有。山上長著一棵樹,不結果子,只結樂譜,譜出來的曲子倒是比別的都強。這人說這麼些故事,我都不知道他自己信不信。說實話,有好幾回我都擔心他是不是瘋了。我為了不收他的禮,總要編各種各樣的借口。」
「你會發現紹尼爾很難對付,」威靈頓在斯特蘭奇出發前提醒他道,「不過這方面我倒不擔心,因為說實話,斯先生,你也不好對付。」
「那就這麼定了!」威靈頓勛爵道,「斯特蘭奇先生、德蘭西中校和格蘭特少校,你們集中精力查找加農炮的下落。薩莫塞特跟我去折騰折騰法國人。」勛爵口氣堅決果斷,說明他希望行動立刻開展。斯特蘭奇和幾位官員吞下沒吃完的早飯,便去忙各自的任務了。
約莫正午時分,威靈頓勛爵跟菲茨羅伊·薩莫塞特騎馬走上加西亞-埃爾南德斯村附近的一道矮山脊。山下多石的平原上,英方龍騎兵幾個旅正準備向幾支為法軍做後衛的騎兵中隊發動攻擊。
渾身符號、穿戴全跟死亡有關,紹尼爾和手下人相信,無論誰見著他們都會害怕。誰知英國魔法師一來,立馬壓了他們一頭,殺了他們個措手不及——人家隨身帶著口棺材。脾性暴戾之人,多也迷信得很。紹尼爾手下有人問斯特蘭奇棺材里盛的是什麼,斯特蘭奇漫不經心地答說盛了個人。
「你在西班牙就沒過一天舒服日子?」
「真想不到您這麼說,」斯特蘭奇回道,「我恨死韋茅斯了。在那兒待的一個禮拜,簡直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經歷之一。當時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一位名叫瑪麗安的姑娘,人家沒理我,卻跟了個在牙買加有房有地還安著個玻璃假眼的人。」
「我想我知道原因,」格蘭特少校道,「三天前的夜裡,離卡斯特雷洪不遠的小山上,有兩個人約在一片墓園裡密會。他們身穿破舊的法軍制服,說的是一種義大利方言。二人談了一會兒便分頭走了,一個奔向南邊法軍部隊所在的坎塔拉彼德拉,另一個則往北面杜羅河方向去了。大人,我認為這些那不勒斯逃兵是在給他們的同胞傳口信,好把人聚起來。我敢說他們一定覺得您或者卡斯塔尼奧斯將軍買炮的錢足夠他們打一艘金船坐著回家了。這些人誰沒個弟兄在別的兵團,他們可不想丟下自己的親人,獨個兒回去見家中的母親和祖母。」
其中一個人夢見自己被一隻兇巴巴的烤羊腿追上了樹,人蹲在樹上餓得掉淚,羊腿則在樹下繞圈子,像要威脅他似的將骨棒沖他戳去。不一會兒又跟來五六個惡狠狠的煮雞蛋,悄聲說著關於他的極難聽的謠言。
「那咱們怎麼跟它們交流?」
「噢,花四百銀元讓法國人嘗嘗自己辦了傻事的後果,大人,咱們肯定不虧了!可我搞不懂的是,為什麼咱還沒收到那不勒斯人的信兒。他們還在等什麼?」
「我們已經接到持有大炮的那不勒斯人的信兒了,」格蘭特少校告訴斯特蘭奇和懷特上尉,「他們每門炮要價一百銀元,總共六百。」
旁邊一位將軍分析道,假如他們帶著部隊往西走到這裏,在河的這個位置搭座橋,然後再從這兒開火……
可作為一名戰士,不能在這種事情上低徊太久。軍旅生涯千辛萬苦,若有機會享樂,絕不能錯過。親眼目睹悲情慘狀,是需要時間消化反思的,可只要一回到戰友中間,想不打起精神都難。斯特蘭奇和懷特上尉走到弗洛雷斯-德阿維拉的時候大約九點,不出五分鐘,他們便興高采烈地呼朋引伴,打聽關於威靈頓勛爵最新的傳言,並細細詢問了前一天的戰況——得知法國人又吃了敗仗。誰見了也想不到這二位在過去的十二個月里碰上過任何煩心事。
「哈!才不會!什麼都乾乾淨淨的,就像現在這樣,我還能挑理?自己的書、自己的東西,伸手就能拿到;自己的老婆,抬頭就能看到,我還不滿意?他到底……誰說這話來著?生著什麼頭髮的先生?」
「我這兒正尋摸我的早飯呢,沃金斯。你見著我的廚子了嗎?」
「當然啦,」威靈頓將軍若有所思地接著說道,「對我來說,一個子兒不花更好。梅林(這是他給喬納森·斯特蘭奇取的名字),勞你召個幻影探探那些那不勒斯人,咱們興許能得到些線索,一發現具體地點,咱們直接過去,來他個人贓俱獲!」
「近來沒有,沒聯繫過。」
「……可跟他們是談不了魔法的。你明天一定再過來。早點兒來,來這兒吃早飯!」
與此同時,斯特蘭奇已從戰地回到托爾梅斯河畔阿爾瓦城堡。他在兵器塔(城堡上僅存的建築)上找了間沒人住的屋子,留作己用。諾先生的四十本書散落房間各處,雖尚未完全散架,有幾本顯然已是破舊不堪。斯特蘭奇的筆記本以及亂畫了零碎咒語、魔法算式的紙片鋪了一地。屋子當中一張桌上擺著一隻寬沿淺銀盆,裏面盛滿了水。窗板關得嚴嚴實實,屋裡唯一的光源便是這隻銀盆。總而言之,這間屋成了不折不扣的法師巢穴,把定時來送咖啡和杏仁餅的西班牙俏女僕嚇得夠嗆,進屋撂下餐盤就跑。
「那你最好趕緊再學點兒新的!」
「你笑什麼?」斯特蘭奇問她。

游擊隊員們重爬回山頂,疑心這一場純屬空忙——畢竟,法國人跑掉的時候,那身穿大紅軍服的身影還在他們中間呢。他們回到之前跟魔法師分別的地點,卻驚奇地發現魔法師身邊多了個伴兒。格蘭特少校正和他一起,兩人頗親熱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喝酒吃雞。
「好吧,我看,既然請來個魔法師幫忙,就不能再怪人家行為不正常了。」威靈頓道。
他比記憶中瘦了,也黑了。白頭髮比過去多了,左眉毛上方多了道發白的傷疤。這傷雖不是什麼新傷,她卻從未見過。他的面龐、五官還是從前的樣子,可神情、態度上總好像有哪裡不大一樣了。眼前的他,好像不是那剛剛還在她腦海里的人。然而,她還沒來得及感到失望、尷尬,或是任何一種她擔心自己會在他終於歸家時產生的情感,他就往屋裡四處看了看——那犀利的、半帶著點兒嘲諷的眼神,她立馬認了出來。隨後,他望著她,臉上的微笑是她在這個世上最熟悉的。他對她說:「我到家了。」
「這麼說可不對。我都忘了你是這麼愛爭的。快把紙遞給我,我得記你一筆。」
「像大薊白毛一樣。我以為你肯定知道我說的這個人。他跟沃特爵士和九-九-藏-書坡夫人住一塊兒——他是不是總住那兒我不太清楚,至少我去的時候,他都在。」
斯特蘭奇起身走到桌旁,拿起信來,又扣在了手上。「好吧,我看我得出門了。」他話音裡帶著猶豫。
這段時間勛爵的心情一直都相當好,他幾乎是以親熱的口吻沖斯特蘭奇打招呼:「啊,梅林,你來了!我們碰到麻煩了!目前咱們的人在河這邊,法國人在對岸,要是能跟他們調換個位置,我就好辦很多。」
正在這時,德蘭西中校騎著馬走上前來。
斯特蘭奇說那是一定的。
「坐這把椅子上?」
5月末的一晚,阿拉貝拉從卡爾頓宮參加完慶功宴回到家中。席間她聽別人說起自己丈夫,都是最熱烈的讚揚;大家起身祝酒,也是為了他的榮光;攝政王圍著她,好話說了一籮筐。午夜十二點剛過,她坐在小客廳里回味這一切,發覺自己的幸福只有等愛人歸來才能圓滿。剛想到這兒,一個女僕衝進來叫道:「噢,太太,主人回來了!」
另一個人夢見自己正在一片小樹林子里走著,碰上他已故的母親。他母親說她剛往一個兔子洞底下看過,發現拿破崙·波拿巴、英國國王、大教皇和俄國沙皇其實是一個人——一個哼哼唧唧的巨漢,大如教堂,生著一嘴銹跡斑斑的鐵牙齒,雙眼如同一對燃燒的車輪。「哈!」這大妖怪譏笑道,「你不會一直都以為我們是不同的人吧?」說罷,妖怪伸手從身旁咕嘟冒泡的大鍋里一把揪出做夢人的幼子,吃了下去。簡而言之,這些那不勒斯人的夢雖然有趣,卻沒給斯特蘭奇帶來任何啟示。
「傑福德中士說您的人上城堡里去了,大人。」
一夜過去,想和對方說的話還未及百分之一。
「音樂樹?」
格蘭特少校被俘,對於英國方面來說,損失不亞於犧牲整整一個旅。威靈頓勛爵當即發急件,向法國方面統領提議釋放他們的戰俘把少校換回來,同時也向一些游擊隊長懸賞大量銀元和武器,只要他們能把格蘭特少校給救出來。提議發出,如石沉大海,勛爵只好改轍。他派當地游擊隊頭目里名氣最大、最不好惹的赫羅尼莫·紹尼爾護送喬納森·斯特蘭奇去找格蘭特少校。
「老天爺!」菲茨羅伊·薩莫塞特叫起來,「它們說的這是什麼話?」
在懷特上尉的幫助下,格蘭特少校和德蘭西中校對死人進行了審訊,對所獲的信息相當滿意。這些死人比活人更急於討好審問它們的人。據它們說,在死於薩拉曼卡大戰之前不久,每人都收到過一封密信,是藏於林間的同胞通知他們截獲加農炮的事情,讓他們上薩拉曼卡城外幾里地找個村子,再一路跟著樹木、卵石上畫著的秘密符號,很容易就能找到那片林子。
紹尼爾思考了片刻,並不僅僅因為斯特蘭奇西語文法和口音某些地方別具一格。待把話聽明白,他便問道:「是要我們把『好樣的格蘭特』救下來嗎?」(「好樣的格蘭特」是西班牙人對格蘭特少校的稱呼。)
威靈頓勛爵往四下里看了看。「沃金斯!」他沖一位身穿炮兵制服的士兵喊道。
「一會兒再說,大人。先給您報個信兒,這事兒挺不一般。法國人那邊似乎丟了六門加農炮。」
活死人一開始跟其他的法國戰俘關在一起,此舉遭到戰俘大聲抗議,他們不肯與一群拖胳膊拽腿、踉蹌打晃的妖怪待在一起。(「說實話,」威靈頓打量著這些活死人,一臉嫌惡的神情,「也怨不得他們不肯。」)
斯特蘭奇一時沒有答話,略一頷首,諾先生見他這模樣還以為他默認了。「可咱們剛才討論的是我應不應該繼續做您徒弟的問題。您四年前給我那張單子上列的所有技藝,我都已經熟練掌握了。在我去半島之前,先生,您親口告訴我的,說對我的進展十分滿意——我估計您也還記得吧。」
「不是,不是這樣的,大人,」格蘭特少校道,「對不住,可您確實誤會了。我說的並不是咱們行動中繳獲的加農炮。我說的那些炮沒在戰場上用過。北部的卡法萊利將軍派人將這批炮運送至法國部隊,可開仗了還沒有送到,仗打完了仍不見蹤影。卡法萊利將軍當時知道大人您就在附近,且對法軍步步緊逼,於是急著想把炮儘快送到,就隨手湊了三十個兵組成護送隊。他這一舉,大人,可謂草率一時、後悔一世:三十個兵里得有十個都是那不勒斯人。」
「我在笑嗎?我怎麼不覺得。好吧,就告訴你吧。他只給我寫過一張條子,就那麼一次。」
「哦,精神,非常精神!真是怪了,我怎麼還不知道人家名字!他特別會逗人開心,跟平日里遇見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樣。」
「幸虧如此。我可不想一回家滿眼都是老虎、王後跟音樂樹。諾瑞爾先生近來聯繫過你嗎?」
「護送隊其餘的兵呢?」薩莫塞特問,「咱們難道不應當先假設他們一定會阻止那不勒斯人搞破壞嗎?」
斯特蘭奇有些焦慮,生怕自己在弗洛雷斯-德阿維拉荒廢的教堂里所施的法術被諾瑞爾先生知道。他自己在書信中隻字未提,也央求威靈頓勛爵在向上級彙報表彰他的時候莫記入此事。
「聽著,」斯特蘭奇對紹尼爾說,「等法國衛兵一走到石頭那裡,帶上你的人就沖他們開火。」
「我常聽人說義大利婦女性子烈得很。」德蘭西中校贊同道。
斯特蘭奇叫人去拿把快刀,再拿條幹凈的繃帶。刀一拿來,他便脫了外套,捲起襯衫袖子,隨後兀自低聲嘟噥起拉丁文。罷了拿刀在自己胳膊上劃了一道又長又深的口子,待血流如注,便將其灑在屍體腦袋上,還特意在每人眼睛、舌頭和鼻孔處多抹了一抹。不一會兒,有具屍體開始活動了——干透了的肺里突然進了空氣,傳出一陣刮擦般的恐怖聲響;四肢搖晃,看著十分嚇人。餘下的屍體也逐個蘇醒,開口說話。它們說的是一種帶很重喉音的語言,其中喊叫的成分比圍觀者聽過的任何一種語言都要多得多。
消息迅速在司令部傳開,說魔法師要對那不勒斯人的屍體動手了。弗洛雷斯-德阿維拉是個小地方,住家超不過一百戶。對於剛打了場勝仗、打算慶祝一番的部隊小夥子來說,前一晚過得太平淡。大家都覺得斯特蘭奇的法術會是當天最大的樂子。很快,周圍便聚集起一小部分官兵,等著觀看。
「真的?這事兒我可不見得贊成。這人長得精神嗎?」
「沒有,大人,目前還沒有。」
「您說,大人?」士兵問道。
「都放在鐘樓里呢,」德蘭西中校道,「由納什中士負責。不管你打算用它們幹嗎,我建議你儘快。這麼熱的天兒,我估計它們放不了多久了。」
威靈頓手下的官員們心懷一絲好奇目送他離去。「你們知道嗎,」菲茨羅伊·薩莫塞特道,「我實在忍不住,總要琢磨他到底打算拿那十七具屍體幹什麼。」
斯特蘭奇若有所思地望著麥克弗森上尉。「夠嗆,」他吐了口,「不過,大人,您若肯把麥克弗森上尉——還有這張地圖——借我用一兩個鐘頭,我謝謝您。」
當晚,斯特蘭奇使用了一種自己從未嘗試過的法術:他打算參透那不勒斯人的夢。此舉獲得圓滿成功。
第18驃騎兵團一位姓懷特的軍官來此地協助斯特蘭奇。懷特上尉曾在駐那不勒斯特使家裡住過一段時間,很有語言天賦,那不勒斯地區方言一聽就懂。
確實,雖說那不勒斯人屍體上的傷殘大多是當初要了他們命的,可所有屍體都被扒光了,有幾具屍體的手指頭都給切掉了——方便往下摘戒指。有具屍體生前也許是個模樣英俊的年輕人,可這會兒牙全被人拔走了(拿去做假牙),一頭黑髮也被剃個所剩無幾(拿去做假髮),曾經的俊俏也就給毀得差不多了。
斯特蘭奇跟在一旁,逐個查看。「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他對納什中士道,「我最不希望別人碰它們。」
「啊,格蘭特,」威靈頓勛爵道,「早上好!坐下,吃點兒早飯。」
「不懂,read.99csw.com大人。」
「那,你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嗎?」勛爵問。
當時身在馬德里的西班牙畫家弗朗西斯科·戈雅作了一幅紅堊筆素描,描繪的是一群那不勒斯活死人圍著喬納森·斯特蘭奇。畫面上的斯特蘭奇坐在地上,雙目低垂,雙臂在身體兩側耷拉著,他的絕望與無助從神態上一望便知。活死人圍著他,有些正如饑似渴地望著他,有些則面露乞求的神色;其中一人正伸出一根手指試探,打算摸摸他腦後的頭髮。無需多言,這幅畫與斯特蘭奇任何一張肖像都大不相同。
「當然不是!」斯特蘭奇答道,「『好樣的格蘭特』由我負責。」
他們發現弗洛雷斯-德阿維拉鮮有人知,懷特上尉邊走邊攔人問路,可誰也沒聽說過這個地方。不過,歐洲最大的兩支軍隊剛從此路經過,沿途不可避免總會留下一些印記;斯特蘭奇和懷特上尉發現最好的辦法是看哪裡有連成串的垃圾、廢棄的推車、死屍和啄死屍的黑鴉,就往哪裡走。襯著碎石遍野的荒原,這番景緻像極了中世紀人筆下對地獄的描畫,斯特蘭奇受其感染,哀嘆戰爭的恐怖與無謂。若在以往,具備軍人職業素養的懷特上尉聽見是一定要回嘴的,可這會兒他也被四周陰沉的景緻所觸動,嘴上只應道:「您說的是,先生。您說的是。」
「你們倆都聊什麼了?」
歐洲版圖被重新劃分:波拿巴新建的王國被推翻了,舊時王國重歸原位,一些皇帝被拉下馬,而另一些則復辟回朝。歐洲人民為終於打敗了「大入侵者」歡欣鼓舞;而對於大不列顛的子民而言,這場戰爭的目的似乎已全然改變:它使大不列顛成為世界頭號強國。在倫敦,諾瑞爾先生十分欣慰地聽到人人都誇魔法——他的魔法和斯特蘭奇先生的魔法——是取得這場勝利的關鍵。
斯特蘭奇跟麥上尉盯著地圖看了些時候,隨後便找到威靈頓勛爵,說假如等部隊每個兵都長出翅膀來,時間太長了;可要是把河的位置挪一下,只消眨眼工夫——這辦法行不?「目前,」斯特蘭奇道,「從這個位置上看河水是朝南流的,流到這個位置又會北轉。整個倒過來看的話,流向就先往北而不是往南,后再往南轉,這樣一來,您瞧,就等於咱們在北岸,而法國人在南岸了。」
紹尼爾和他手下的人絕對符合您心目中殺氣騰騰的惡棍形象。他們骯髒、惡臭、鬍子拉碴;腰上別著匕首、短刀,肩上挎著來複槍。他們的衣服跟馬鞍上鋪的毯子都畫滿了殘酷而富有死亡意味的圖樣:骷髏十字骨、心臟穿劍上、絞刑架、車輪釘死屍、渡鴉啄人心臟雙眼等種種「賞心悅目」的設計。這些圖案初看像是由小珍珠扣子拼成的,細看才知是死在他們手上的所有法國人的牙齒。這幫人裏面數紹尼爾周身掛的牙齒最多,渾身一動就咯咯作響,彷彿死掉的法國人還在那裡嚇得上下牙打架。
辛苦騎行幾日,游擊隊將斯特蘭奇送上一座小山坡,從山頂上能夠俯瞰由西班牙通往法國的幹道。游擊隊的人向斯特蘭奇保證,說法國人押著格蘭特少校一定會從這條路上經過的。
事情是這樣的,雖說那不勒斯也屬於法蘭西帝國,那不勒斯人卻對法國人恨之入骨。當地年輕人被迫參軍打仗,得機會便逃,多半是投了敵。
「昨天抓的俘虜裏面有那不勒斯人嗎?」威靈頓問。
大家剛覺著恢復了常態,且談興稍高了些的時候,格蘭特少校來了。
與此同時,位於加的斯的西班牙攝政委員會見狀發了慌。他們擔心,就算將來把國土從法國人手裡奪回來,還認不認得出自己國家的模樣都是個問題。他們向外交大臣提了意見(不少人都覺得他們真沒良心)。外交大臣催斯特蘭奇給攝政委員會回個信,向他們保證戰後一定把那條河以及「威靈頓勛爵在戰爭期間下令改換位置的一切事物」都複位。斯特蘭奇挪動過的事物包括:納瓦拉一片生著橄欖樹和松樹的林子、潘普洛納城,以及法國聖讓-德呂茲鎮上兩座教堂
「是的。大約一年前,有傳聞說你在維多利亞遇難,諾先生就派齊爾德邁斯來問我是否屬實。我當時並不比他們知道得多。幸虧當晚莫爾思羅普上尉來找我了。人家剛從朴次茅斯上岸不到兩天,就直奔咱家,告訴我那傳聞純屬一派胡言。他的一片好心,我永遠忘不了!可憐的小夥子,那會兒他胳膊剛被截肢一個多月,還疼得厲害。桌上倒是有諾先生寫給你的一封信,齊爾德邁斯昨天剛給送來。」
阿拉貝拉不知道:「我一直以為他是沃特爵士或是坡夫人哪家的親戚。真是怪了,我怎麼就一直沒問人家叫什麼呢。我跟他聊過,哦,得有個把鐘頭了!」
四位先生落了座。德蘭西中校感嘆自己已經記不得上頓飯是什麼時候吃的了。有人跟著附和幾句,隨後誰也不再說話,埋頭認真吃喝起來。
法國兵繼續沿路前行,身後跟著一群徒有虛影的天使。走出樹林,他們發現眼前已是托爾梅斯河岸,河上有座古橋,過了橋便是托爾梅斯河畔阿爾瓦鎮了。由於威靈頓盟軍某部的疏忽,這座橋毫無防衛。法國人於是過了河,從鎮上逃跑了。
「大人,」格蘭特少校接著說,「現在咱們只消找幾個那不勒斯人來盤問盤問。賊在哪裡,炮在哪裡,我敢說他們一定知道。」
一聽這話,斯特蘭奇看樣子像是馬上要回敬勛爵一句難聽的,可他轉念一想,只嘆了口氣,問那十七具那不勒斯人的屍體是否安放妥當了。
司令部設在村旁山坡上一座廢棄的教堂里。威靈頓勛爵、菲茨羅伊·薩莫塞特、德蘭西中校和格蘭特少校在那裡等著見他二人。
「只要再放一夜。」斯特蘭奇道,「夜裡涼。」說罷轉身離開了教堂。
「幹嗎?」
7月22日,威靈頓在歷史悠久的大學城薩拉曼卡迎戰法軍,取得了英軍方面近年來最具決定性的勝利。
將十七具那不勒斯人的屍首復活,是斯特蘭奇在戰爭後期所遇困境的九_九_藏_書典型。威靈頓勛爵和之前的大臣們一樣,越來越習慣通過魔法實現自己的意圖,要求手下魔法師研發的咒語也越來越複雜。與大臣們不同的是,威靈頓可沒工夫——也沒興趣聽你長篇大論地講某個方案為何不可行。他既然經常將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派給他手下的技|師、將領和軍官,對手下的魔法師也就沒必要網開一面。當斯特蘭奇試圖向他說明某種法術自1302年起就沒人再用了,或者告訴他某個咒語已經失傳了——也許壓根兒就沒出現過,他都只回一句:「再想別的辦法!」跟剛入行、還未遇見諾瑞爾先生的時候一樣,斯特蘭奇只好拿一些普遍原理及舊書上只記錄了其大概的故事作為基礎,大部分的法術都是靠自己發明的。
「打仗的時候,人不是舒服得像王子,就是落魄得像乞丐。我親眼見過威靈頓勛爵——我得稱他為閣下了——枕塊石頭睡在樹下。我也見過乞丐盜賊睡在宮殿卧房的羽絨床墊上。打起仗來,什麼都亂了。」
「這麼說,加農炮正在一幫義大利逃兵手上呢,對嗎?」斯特蘭奇道,「他們拿炮做什麼呢?自己挑頭兒打場仗?」
「這樣我好看看你。我三年都沒看過你了,心裏真虧得慌。我現在得把這虧空補上。」
「不,不是!」格蘭特道,「他們看誰出價高,就把炮賣給誰。不賣給大人您,就賣給卡斯塔尼奧斯將軍。」(這后一位是西班牙陸軍的統帥。)
「我估計他們身後一定有座峰巒奇偉的大山,」勛爵興奮地猜測,「要不就在某個村子里,教堂鐘塔顯而易見。咱們的西班牙嚮導一眼就能把地方認出來。」
「哦,那好吧!」勛爵道,他本來也不特別喜歡寫關於法術的事情。只要不是自己一門兒通的東西,非讓他去處理,他就不樂意。「不過,光我不提也沒用,」他指出,「過去五天里誰要是往家裡寫了信,都會給親友講得一清二楚。」
「哦,斯先生,」諾先生嘆道,「你回來了,我真是太高興了。見著你我就特別高興!我盼著咱們能一起聊上個把鐘頭。拉塞爾斯和德羅萊特先生倒是常來……」
「我覺得可能是地獄里的一種方言。」斯特蘭奇答道。
河一挪了地方,法國人被搞暈了頭腦,有幾個連受命北上,由於深信不疑地以為逆河水的流向即是北,全都走反了方向。這幾個連後來便不見了蹤影,很多人都說他們死在了西班牙游擊隊員的手上。
「哦!可那些不過是些入門小技。我又列了一張單子,那會兒你還在西班牙呢。我現在就叫盧卡斯把它從書房拿過來。除此以外,還有些別的書——你懂我意思的——我希望你都讀讀。」諾先生不安地沖斯特蘭奇眨眨他那雙小藍眼睛。
「哦,什麼都聊!不過每次分別的時候,他都要送我禮物。上禮拜一他說要從孟加拉給我帶只老虎;禮拜三打算把那不勒斯王后請來——因為據他說我們倆特別像,一定會成為最好的朋友;禮拜五又想派人給我送來一棵音樂樹……」
托爾梅斯河畔阿爾瓦城堡已經算不得個城堡了。幾年前剛開始打仗的時候,法國人對其進行了圍攻,如今除了一座塔樓,城堡各處皆已廢棄。阿爾瓦公爵曾經居住過的地方——那常人無法想象的奢華,如今已淪為鳥獸巢穴。華美的義大利壁畫一度令這座城堡名聲遠揚,可自從沒了屋頂,飽經雨雪冰雹的蹂躪,壁畫再無往日輝煌。餐廳缺少應有的便利條件,頭頂敞篷對天,廳中央生著棵小樺樹。然而這些對威靈頓勛爵的用人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過去伺候勛爵用飯的地方遠比這荒僻,人家也都已經習慣了。他們在樺樹下支了張桌子,鋪上白桌布。威靈頓一行往城堡上騎的時候,他們已將一盤盤圓麵包、一方方西班牙火腿片、一碗碗杏子和一碟碟新鮮黃油端上了桌。威靈頓的廚子隨後又下去炸魚、香煎羊腰,一併將咖啡煮好。
「真的嗎?」薩莫塞特道,「這,這真神了。」
事先雖有這般顧慮,真與諾先生會了面,氣氛卻是親切友好的。諾先生見了他特別高興,對他在西班牙究竟用了什麼類型的咒語有問不完的問題,對他取得的成果讚不絕口,搞得斯特蘭奇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錯怪了人家。
威靈頓勛爵事後興高采烈地對皮克頓將軍說,長時間的行軍最消耗戰士和戰馬,他覺得以後不如讓人和馬都站定,叫斯特蘭奇先生把整個西班牙像塊地毯似的在他們腳底下挪動就可以了。
「你聽上去不太有信心啊。」
懷特上尉站在斯特蘭奇身旁,把那不勒斯人說的每一句話都翻譯成簡明通透的英文。就這樣一整天盯著盆子,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人若一年半沒吃飽過、兩年沒見著妻子戀人、近四個月都枕著石頭睡在泥里,聊天官能多少都會被削弱。這些那不勒斯人彼此實在沒什麼可聊的,話說出口來,無非是想吃什麼吃不到、妻子戀人那麼美卻摸不著、要是有柔軟的羽絨墊子睡那該多好。
「沒什麼進展,大人,」斯特蘭奇道,「那不勒斯人在一片林子里,可林子具體在哪兒,我是毫無概念。我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我能想出來的法子都已經試過了。」
「這我知道,」斯特蘭奇說,心裏怪不舒服,「可咱們的人在形容我作法的時候一般都會誇張。等話傳回國內,人家聽了心裏打出富餘,把添的油、加的醋一抹,這事興許就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了。人家興許只是以為我把一些受傷的那不勒斯人給治好了。」
「哦!」勛爵道,「非常好。」
「啊,中校,」威靈頓勛爵道,「你幫我找著那不勒斯人了嗎?」
斯特蘭奇用行動做了回答:他抓住頭一個活屍體的腦袋,掰開它因喋喋不休而活動的下巴,往嘴裏吐了口唾沫。頓時,屍體開始說它生前就會說的人——帶有濃重那不勒斯鄉音的義大利語——對在場大多數人來說,跟之前的話一樣難懂,聲音幾乎一樣恐怖。唯一的好處是,這回懷特上尉把意思聽了個一清二楚。
「它們學得倒真快,」威靈頓勛爵道,「剛死了三天。」他一向欣賞做事迅速高效的人。「你懂它們說的話嗎?」他問斯特蘭奇。
斯特蘭奇低聲恨道,若不是因為需要盯著它們看,殘不殘都無所謂。
1812年4月至1814年6月
威靈頓勛爵不耐煩地沖他擺擺手,讓他閉嘴。「我倒沒看出什麼太大傷殘,」勛爵對斯特蘭奇道,「真殘了有關係嗎?」
可惜的是,斯特蘭奇完全不知道該怎樣通過法術讓那些活死人重回苦海長眠。他試過幾種咒語,大多不靈,唯有一種起效:那十七具屍體的個頭突然躥到二十尺高,渾身奇異地虛化,就如同薄薄細紗幟上的巨幅水墨畫。斯特蘭奇把它們變回正常體格后,還是沒有解決該如何處置它們這個問題。
屋裡進來個人。
這些情報官中最厲害的,無疑是第11步兵團的科洪·格蘭特少校。法國人無論在幹什麼,只要抬頭看看,往往能發現格蘭特上校正騎在馬上,從遠處的山頭觀察他們的動向。他舉著望遠鏡細看,看完就往小本兒上記——搞得法國人心裏很不舒服。
「你知道我今天早上剛睜眼的時候心裏第一個念頭是什麼嗎?我以為我得趕緊起床、刮臉、吃早飯,免得別人的跟班兒把熱水、麵包全拿完。隨後我反應過來,家裡所有的僕人都是我的,所有的熱水都是我的,所有麵包也都是我的。我覺得我從來就沒這麼幸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