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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兩位魔法師

第三十九章 兩位魔法師

「噓!噓!我沒打算惹您不高興。我忘了您有多討厭跳舞。好了,別哭!要是心裏不痛快,就別再想這回事了。」
「好在您和我對這感覺根本沒概念,」她把話收了尾,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見自己丈夫去關注別的女人,心裏時時不得安寧的那種感覺。」
「不好意思,阿拉貝拉,這人你好幾年前就認識了,到現在還不知道人家叫什麼,我很難吃這樣的人的醋。說來這人對我的東西還算認可,是嗎?」
「你別跟嚇壞了似的!真是的,坡,我真不知道你這麼喜歡有我在!」
拉塞爾斯坐下了:「咱們開的條件,他聽了什麼態度?」
斯特蘭奇皺起眉,搖搖頭:「不行。您說了這麼多,我還是覺得約翰·烏斯克格拉斯是英格蘭魔法的重中之重,忘了他,就是自取滅亡。也許最後我被證明是錯的。這太有可能了。可這件事對英格蘭魔法來說至關重要,我自己必須先要搞懂它。請您不要覺得我是忘恩負義,先生,但我認為咱們的合作關係可以到此為止了。在我看來,咱們之間差異太大……」
「他剛去了法夫府,斯先生。您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您一向對我那麼好……」斯特蘭奇道。
「可是……」
等到了地方,卻只見沃特爵士的私人秘書一人忙碌著。
「快跟他說。不過告訴他,他還得再等上兩三個月。我們馬上要回什羅普郡了。阿拉貝拉和我都很想回老家待一陣,現在我們也用不著問諾先生許不許了,再沒什麼阻礙了。」
「我想我能。」阿拉貝拉得意起來,一如人有了絕妙發現時的神態。
「我不喜歡。我是關心坡夫人。你們走了,她該不高興了。她會思念她的朋友的。」
「沒有,我沒……好吧,就算有吧。有件事我一直想問沃特爵士,可每次都忘。您認不認識有一位在他們家住的男士?」
諾先生繼續說下去:「你真以為我從來都沒有同感嗎……沒有你體會到的那種嚮往?我們所施的一切法術,都是約翰·烏斯克格拉斯魔法的傳承。當然是他的,不然還能是誰的?我告訴你,我也年輕過,那時候我為了找到他、一頭拜倒在他腳下,什麼都豁得出去,什麼都肯忍受。我還試著把他召喚來——哈,真是年輕,真是糊塗透頂——把君王當個下人似的招來講話。此舉沒成功,我看倒不失為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之後我又試著用古法推選咒去尋他,結果咒語壓根兒都沒起效。年輕時我把一切法力都浪費在他身上。整整十年,我都沒心思理會別的事情。」
話說得這麼不講究,沃特爵士聽了並沒動氣,反倒善意地包容了斯特蘭奇的煩躁。在哈羅公學念書的時候,他被押著學過魔法史(這科目他恨之入骨),於是他回憶又回憶,看還記不記得什麼有用的東西。他發現能記住的沒多少了——能有多少呢,他尷尬地想到,非常小的那種葡萄酒杯也就裝半杯吧。
斯特蘭奇獃獃地望著他師父,一臉不解。他完全沒料到會是這種結果。看了斯特蘭奇寫的書評,諾先生非但沒有火冒三丈,反而一下子又掏心窩子又低眉順眼。若在此刻重回諾先生門下,斯特蘭奇覺得合情合理。而他之後所說的話,一方面出於傲氣,一方面是他知道再過一兩個鐘頭自己一定反悔。他說:「對不起,諾先生,自打從伊比利亞半島回來,我感覺再繼續做您的徒弟已經不合適了。我覺得我一直是在做戲。寫什麼東西都交給您過目,好讓您看怎麼合適就隨便怎麼改——這我再也做不到了。這是在逼我作違心之論。」
拉塞爾斯沉默片刻,看著眼前這位魔法師,面有慍色。諾先生仍深陷沉思,根本沒注意到。
沉默片刻,他二人同時發了話。
「哦!」諾先生叫起來,「我知道咱倆性情差異大……」他打了個免談的手勢,「可這有什麼關係?咱倆都是魔法師。我天生如此,至死不渝,你亦如是。無論你我,關心的無非都是這些。你今天離開我這裏,自立門戶,到時候你有話跟誰探討——像咱們現在似的?一個人都沒有。到時候你就是光桿司令。」他幾乎是帶著乞求的語氣悄聲說道,「別這樣做。」
轉過天來,斯特蘭奇改不了變化無常、自相矛盾的秉性,開始後悔自己跟諾先生斷了關係。諾先生說將來沒人跟他探討魔法,這預言常在他腦中浮現。他把和諾先生的對話在腦中回放了一遍又一遍。他幾乎可以肯定諾先生對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看法都是錯誤的。聽了諾先生的一番話,他又對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產生了不少新的構想。現如今這些構想再沒人可告訴,他遭了罪。
阿拉貝拉於是表現得能多專註就有多專註。
時候不早,阿拉貝拉估摸著該告辭了,她向坡夫人道起別來。未來也許好幾個月都見不到,她於是格外著急,想找點兒什麼高興的說。「我親愛的坡夫人,」她說,「等咱們再相會的時候,我希望您比現在好得多,也許又能開始社交了。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將來有一天,你我能在戲院或是舞場相遇……」
「誰家,先生?」
「來吧,先生。」斯特蘭奇道。
兩位魔法師本人若是聽說了這一切,准嚇得夠嗆。他二人這會兒正站在諾先生的書房裡,相對無言,眼神里賠著小心。斯特蘭奇已有幾日沒見過他師父了,這廂見了,驚訝地發現他整個人都變了模樣。他一臉病容,身量也縮了水,看上去老了十歲。
「他和我說了好多關於他自己王國的事情,還有他的城堡、莊園——雖然他提的這些地方名字都很古怪,我一個都沒聽說過。我想他一定是德國或者瑞士某位被波拿九-九-藏-書巴拉下王位的王子。」
「我怎麼不記得我吃過醋。」
「我覺得不是。他曾說這方面的書他到現在一本都沒讀過。」
阿拉貝拉不高興了。坡夫人行為怪異,她都盡量包容。只有一樣——坡夫人長期對丈夫不冷不熱的態度——讓阿拉貝拉覺得難以原諒。阿拉貝拉來哈里大街串門兒來得這麼頻繁,就沒有一次感覺不到沃特爵士對坡夫人有多忠心耿耿。只要他覺得有什麼能令她開心或是減輕她的痛苦,哪怕效果甚微,也是說辦就辦。而他得到的回報是那樣微不足道,阿拉貝拉每每看見,都會痛上心頭。這並不是說坡夫人對他表現出了厭惡;只是她有時候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所有,所有的事情,咱們都公之於眾。」諾先生嘆了口氣。他身子往前湊了湊,話里添了些勁頭:「讓我給你做指導。向我保證,在打定主意之前,什麼都不發表,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相信我,到最後你就知道自己說了該說的——一句不多、一句不少,為了將來的欣慰,等個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都是值得的。沉默與無為不合你的脾氣——這我知道。我保證會盡己所能做出補償。你是不會吃虧的。假如過去你因任何事嫌我負了你,我以後再不會這樣。我會讓每個人都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咱們不再是師徒關係。咱們以後是平起平坐的合作關係!這一向我從你那裡學到的,還不跟你從我這裏學去的一樣多嘛!將來工作上的肥差都歸你!書……」他微微咽了口唾沫,「那些我本該借你卻一直沒讓你看見的書,你都讀了吧!咱們回約克郡,咱倆一起——假如你願意,今晚咱們就動身!——我把藏書室的鑰匙給你,你想讀什麼就讀。我……」諾先生用手撫了撫眉毛,彷彿被自己的話嚇著了,「我不會讓你收回那篇書評的。讓它長期有效。讓它長期有效。等到時候,你、我,咱們一起把你在裏面提出的問題統統解決掉。」
當天上午晚些時候,阿拉貝拉登門向坡夫人道別。五年來,坡夫人的美貌不見一絲變化,她憂人的狀態也未有一絲改觀。她和過去一樣沉默寡言,苦樂酸甜她嘗著沒有不同,受了善待冷遇她也不為所動。她每天只往哈里大街宅內威尼斯客廳的窗邊一坐,完全看不出有打算干點兒什麼的意願。阿拉貝拉是唯一還來看看她的人。
諾先生深深嘆了口氣:「我跟他說什麼已經不重要了。他已經走了。」
「不熟悉,我沒聽說過這本書。」斯特蘭奇狠狠給了諾先生一眼,意思是說沒讀過這本書的原因並不新鮮,「不過,先生,我多希望您早點兒把這些告訴我啊。」
諾瑞爾先生初到倫敦之時,他對事情的看法令人耳目一新,聽來十分離奇。可從那以後,人們逐漸習慣了他的言論。當他說魔法如同世界幾大洋一般會服英格蘭人的管,人們只當他是時代精神的寫照。魔法也需規劃界限,若碰上當代紳士淑女難以領會的內容——如約翰·烏斯克格拉斯三百年的統治,如我族與仙靈之間那奇異、坎坷的交往史——就手刪掉即可。如今,斯特蘭奇讓人們改變了對這種諾瑞爾式魔法觀的看法。突然間,英格蘭魔法的狂放恣肆——英格蘭人人小時候都有耳聞——似乎都成了真;時至今日,在被人遺忘的古道上,在天幕背後,在雨簾對面,約翰·烏斯克格拉斯也許仍率領著一眾人與仙靈,策馬而行。
「您要是不走就好了。」聽了阿拉貝拉要走的消息,坡夫人道,「什羅普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你以為我生氣了,」諾先生道,「可我沒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做,可我知道。你以為你窮盡心思寫了那麼一篇東西,英格蘭是個人就都懂你的意思。他們懂什麼?他們什麼都不懂。而我——你還沒落筆——你的意思我就都懂了。」他頓了頓,臉上拚命活動,就好像在糾結是否將內心深處的話說出口,「你寫的那篇東西,是寫給我看的。只給我一個人看的。」
「哦!哦,是啊!」斯特蘭奇略感尷尬,「當然啦。」
「噢,摩爾考克,上午好!沃特爵士不在?」
屋裡某些東西發生了變化。就好像一對冰冷、灰黑的翅膀呼扇著飛過她們頭頂,就好像有人在幾面鏡子背後穿行,給屋裡蒙上了陰影。光線產生的這種奇異效果,阿拉貝拉在和坡夫人同坐時經常遇到。她不知還能因為什麼,只好怪屋裡鏡子太多。
「是的,他經常告訴我,不著手研究仙靈,就什麼都學不到。他說研究仙靈和仙靈法術才是魔法的正道。」
「好多想法瞞著你不講,興許是我的不對。」諾先生將手指絞在一起,「現在看來,確實是我的不對。只是我很久以前就認定:為了大不列顛的利益,我在這些事情上最好三緘其口;這是舊習難改啊。可是斯先生,咱們眼下的任務——既是你的,也是我的——你一定都看出來了吧?魔法的復興,不能由著那位國王的興緻,他早已不再關心英格蘭的前途命運了。咱們必須破除英格蘭魔法師對他的迷信,必須讓他們忘了約翰·烏斯克格拉斯——他當年拋棄咱們有多絕情,咱們就把他忘得有多徹底。」
「如此?」斯特蘭奇有點兒煩了,「那好,既然波拿巴倒台了,這位也該回老家去了吧?」
「咱們要不先坐下,先生?」斯特蘭奇說著便往椅子那邊走。他人這麼突然一動,諾先生打了個激靈,好像以為斯特蘭奇要過來打他。不過下一秒鐘他便恢復了正常,至少肯坐下了。
「舞場!」坡夫人嚇得驚叫,「你說這話到底怎麼想的?老天保佑,可千萬別讓咱倆在舞場里碰面!」
「這麼快?」
「大概是吧。」坡夫人答道,聽上去不是太確定。
大多數人都以為兩位魔法師一定已經解除了合作關係。倫敦城裡有傳聞說斯特蘭奇去了漢諾威廣場,卻被諾宅的僕人擋在門read.99csw.com外。另有一種傳聞與之相反,意思是說斯特蘭奇沒有去漢諾威廣場,而諾瑞爾先生沒日沒夜地坐在書房裡等著他的徒弟,每隔五分鐘就央僕人往窗外看,看斯特蘭奇有沒有來。
「兩天後。」
斯特蘭奇也不比諾先生更自在多少。之前的幾天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究竟該不該發那篇書評,而一次又一次得出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他認為正確的態度應當是堂堂正正以道德佔上風,再略表一絲歉意作為軟化劑。可如今真坐回到諾先生的書房裡,他覺得很難直面他師父的目光。他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一系列不相干的物件上——馬丁·佩爾博士的一尊小瓷像、房門把手、自己的大拇指蓋、諾先生左腳穿的鞋。
「戰場!」坡夫人道,「那地方我太熟悉了。往窗外一瞥,目光所及之處除碎骨、銹甲之外無他!那景緻可太凄寒了。希望您看了不會覺得壓抑。」
阿拉貝拉一臉不高興。「這不是我的錯,」她說,「他從來沒提過他叫什麼,我也一直沒想起來問他。不過,看你沒怎麼把他當回事,我倒也欣慰。之前我以為你是一定會吃醋的。」
斯特蘭奇八點半的時候離開了漢諾威廣場。在諾宅一樓窗戶邊延宕的幾個人看見他走了。而那些鄙視這種行為不肯自己來圍觀的人,已將自家女僕、男僕安插到廣場各處。拉塞爾斯做沒做這種安排,我們不知道。不過斯特蘭奇剛拐進牛津大街十分鐘,拉先生便敲響了諾先生的門。
摩爾考克皺起眉頭:「在沃特爵士家住的男士?我想不出您指的是誰。他叫什麼名字?」
「我的意思是說,什麼東西只要有兩個,就讓人特別不舒服。一個人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六個人相處得也不錯。可只要是兩個人,就一定會去爭個高低勝負。兩個人在一起,就老得互相盯著。全天下人的目光就落在兩個人身上,不知跟從誰才好。您嘆氣了,諾先生。您知道我說得沒錯。從此以後,不管做什麼安排,咱們必須把斯特蘭奇考慮進去——他會怎麼說、他會怎麼做、怎麼對抗他。您常告訴我說他是位傑出的魔法師。他為您服務的時候,他優秀,對咱們有很大好處。可現在不一樣了。他的才能早晚是要拿來對抗您的。咱們現在就開始防著他都不早。我說這話一點兒不誇張。他在魔法方面天賦極佳,可手上資料卻少得可憐,到最後他一定會以為只要是魔法師就可以為所欲為——管他入室搶劫、偷盜還是詐騙。」拉塞爾斯將身子往前探了探,「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他現在已經淪落到偷您東西這個程度了,可一旦哪天他有迫切需要,由於缺乏管教,他會覺得不守信用、侵犯他人財產都是正當手段。」他頓了一頓,「您在何妨寺有防賊的措施吧?藏匿咒之類的?」
1815年2月
「他已經走了?」拉塞爾斯問。
長時間的沉默。諾先生熱切地看著另一位魔法師的臉。他答應讓斯特蘭奇去何妨寺的藏書室看看,獻這個殷勤並不是沒有效果。有那麼一會兒,斯特蘭奇與他師父分道揚鑣的決心明顯動搖了,不過他最後還是說:「我很榮幸,先生。您並不是輕易讓步的人,這我知道。可我想我必須走自己的路了。我想咱們是非分不可了。」
「哦?這個人是誰?」
「您丈夫對您的愛。」

「碎骨、銹甲?」阿拉貝拉重複道,「不,哪兒的話,夫人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打仗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什麼痕迹都沒有了——讓我壓抑的東西肯定是沒有的。」
「哦,對了!我想起來了。」說完,斯特蘭奇思索了片刻。「阿拉貝拉,」他突然叫起來,「你不會是想告訴我你到現在還不知道人家叫什麼吧?」他笑起來了。
諾先生沒回答。
「那麼強大的魔法師,假如他不打算讓你找到,你是根本找不到他的。」諾先生不為所動,「怎麼試都沒用。英格蘭命運如何,人家會關心嗎?我告訴你,不會的。他早就把咱們拋棄了。」
諾先生還待在書房裡,還坐在斯特蘭奇走的時候他坐的那把椅子上。他雙眼定定地望著面前的地毯。
諾先生嘆了口氣。「我就是不想讓你再走我的老路。」他雙手一抬,表示無可奈何。
「可是,您要知道,」坡夫人自顧自講下去,沒理會她說什麼,「無論從前還是現在、無論在哪裡,仗總是要打的。我還記得小時候在課堂里學過,倫敦曾為一場尤為慘烈的戰爭做了戰場,百姓慘死,城市被燒光。我們日日夜夜都被暴力與苦難的陰影包圍著,有沒有實物遺迹殘留,在我看來是無關緊要的。」
2月初的一個禮拜天晚上,斯特蘭奇終於登了諾瑞爾先生的門。這點屬實,因為有兩位正往漢諾威廣場聖喬治教堂走的先生看見他站在諾宅大門口,隨後大門開了,斯特蘭奇和僕人說了幾句,立刻被請進門去,就彷彿做主人的已經等了很久。這兩位先生繼續趕路,一進教堂立馬把所見所聞講給鄰座的朋友們聽。五分鐘后,堂內進來一位體型瘦削、聖人模樣的年輕人。他佯裝做禱告,悄聲說他剛跟諾先生鄰居家的一個人談過,這人從二樓窗口探出身去,似乎聽見斯特蘭奇先生對他師父大罵個沒完沒了。兩分鐘后,整個教堂都在傳,說兩位魔法師彼此威脅,要將對方逐出魔法界。禮拜開始了,在座會眾有好幾位都憧憬地盯著窗戶看,彷彿在怨教會的房子為何都把透光口建得那麼高。在管風琴的伴奏下,讚美詩唱起來了,有人就說聽見滾滾雷聲壓過了音樂——明顯是魔法干擾。可別人說他們這純屬臆造。
她正以這副口吻對自己進行品德上的訓導,只聽得身後微微一聲九*九*藏*書響動,她轉身去看,隨即立馬站起身來,伸開雙臂,飛快地沖門邊迎了過去。
「真的?他在這方面立場好像還挺堅定!那快請你告訴我,他對這些懂多少;他也是位魔法師嗎?」
諾先生氣得嚶然作聲:「都是道聽途說,都是迷信!就算所言屬實——這我當然決不允許——他們又怎能確定所見之人一定就是約翰·烏斯克格拉斯呢,這點我始終想不通。他的肖像根本不存在。你提到的兩個人——手套匠的孩子和巴斯克水手——實際上都沒有認出烏斯克格拉斯。他們只看見個黑衣人,然後別人告訴他們那就是約翰·烏斯克格拉斯。說實話,他究竟回沒回來、什麼時候回來的、被什麼人看見了,這些都無關緊要。到現在都無可爭議的事實是,當他拋棄王位、揚鞭而去的時候,把大部分英格蘭魔法也一起帶走了。從那天起,英格蘭魔法就開始走下坡路。單憑這一點不就足以使我們與之為敵嗎?沃特希普的那本《瑤林凋殘》,我想你是熟悉的吧?」
「哦,」沃特爵士道,「你們這就走嗎?」
還是沒答話。
諾先生合上了雙眼。
「咳,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阿拉貝拉道,「這可是世上最大的福氣。」
「這你都怎麼看出來的?」
聽了這話,摩爾考克先生顯得更加迷惑了:「實在很抱歉,先生。我覺得我不可能見過他。」
「沒有,」諾先生道,「這些我都沒說。」

「諾先生,您把咱們說好的都告訴他了吧?您有沒有告訴他,假如他不公開收回那篇文章,咱們只好公布咱們手上關於他在西班牙使用黑魔法的信息?您有沒有告訴他,您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收他為徒了?」
《愛丁堡評論》迄今刊載的一切富有爭議性的文章里,數這篇爭議最大。時至1月底,全國上下無論男女,只要受過教育,就沒有一位還未讀過它且未對它有想法的。這篇文章雖未署名,作者是誰大家心裏卻都清楚——斯特蘭奇。哦,一開始當然有人還會猶豫,指出斯特蘭奇在文中跟諾瑞爾一樣挨了批,甚至被批得更狠。可這些人的朋友都說他們傻。喬納森·斯特蘭奇在人們眼中不正是那種變化無常、自相矛盾、真會發文章罵自己的人嗎?這篇文章的作者不也宣稱自己是位魔法師嗎?那他還可能是誰?誰說話還能有這麼大權威?
「可聽您的意思,諾先生,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會兒您還年輕,也沒什麼經驗。現在的您作為魔法師已不可同日而語,而且不客氣地講,我自己作為您的助手,能力也不一般。或許咱們可以再試試看?」
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聽眾,他就跑到哈里大街沖沃特·坡爵士吐苦水。
「這位先生在沃特爵士和坡夫人家住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

「拋棄?」斯特蘭奇皺起眉頭,「這詞夠重的,不過我猜誰若是年復一年地受挫折,自然會這麼以為。可是,在約翰·烏斯克格拉斯按說已經離開英格蘭之後,還有人見過他,這樣的事迹並不少,像紐卡斯爾手套匠人的孩子、約克郡的農夫,還有那巴斯克水手……」read.99csw.com
「從昨天夜裡到現在,我想出五十樣事情當初應該同他講。現在我想我只能把它們寫進論文或是評論文章——出版的話,最早也得等到4月——然後他就會指示拉塞爾斯或波蒂斯海德寫一篇文章批駁我——得到6月或7月才能見報。為了聽聽他怎麼說,我得等上五六個月!這麼個辯論法兒也真夠累的,尤其是想到若在昨天,我直接走去漢諾威廣場問問他怎麼想就得了。而且那些書我註定看也看不到、聞也聞不著了,那些書多重要啊!魔法師沒有書還怎麼當魔法師?誰來把這問題給我講講。這就好像一個政客不靠行賄、不靠提攜就想往上爬一樣。」
「沃特爵士家。」
然而,說了半天,還是白說。這回跟以往坡夫人聲稱有要事相告的情況並無兩樣。她臉色蒼白,深吸幾口氣——接著便講了個奇怪的故事,關於一位愛上個牛奶女工的德比郡鉛礦礦場主。礦場主對那牛奶女工哪兒都滿意——只是這女工照鏡子的時候,倒影總遲來幾分鐘;太陽一落山,她的眼睛就變色;她站著不動,卻見她的影子手舞足蹈個不停。
斯特蘭奇走後兩個鐘頭,諾瑞爾先生和拉塞爾斯坐諾先生的馬車一起離開了漢諾威廣場。他們帶了三個僕人做陪同,一切跡象都表明他們即將遠行。
等坡夫人上了樓,阿拉貝拉獨自坐了一會兒。「我真傻!」她想,「我明明知道只要一提跳舞就會令她痛不欲生!我怎麼這麼不小心?她到底打算告訴我什麼?她自己本身知不知道?可憐人!沒了健康,沒了理智,財富和容貌又算什麼呢!」
她儘力安慰自己這位朋友。她擁抱她,吻她的臉頰、頭髮,撫摸她的手,還把薰衣草花露拿給她。一切都是徒勞。坡夫人全情投入,爆發似的一連哭了好幾分鐘。阿拉貝拉搞不懂到底因為什麼。不過話說回來,能有什麼可懂的呢?一點小事就嚇得夠嗆、即便沒來由也高興不起來,這些正是令坡夫人頭疼的地方。阿拉貝拉撳響鈴鐺,喚女僕進來。
女僕來了,坡夫人這才努了把力,控制住感情。「您是不知道您剛才都說了些什麼!」她叫道,「上帝保佑,您千萬別像我似的真知道了。我得警告您——我知道沒什麼希望,可我要試試!聽我說,我親愛的、親愛的斯太太。聽我說,您就當將來實現永恆救贖全九*九*藏*書靠它了!」
這時,書房的門開了,盧卡斯和另一位男僕端著茶盤進了屋。
「好吧,那就,」阿拉貝拉沉吟片刻,「我覺得他是位王子。要不就是位國王。總之一定有王族血統。」
斯特蘭奇滿懷期待地坐等。
「藏匿咒根本防不住斯特蘭奇!」諾先生氣憤地表示,「反倒此地無銀三百兩!等於直接把他領到我最珍貴的書籍那裡!不行,不行,你說得沒錯,」他嘆了口氣,「目前要做的不止這些。我得好好想想。」
「你以為我生氣了……」諾先生道。
於是,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讓她凈想恐怖的事情,阿拉貝拉開了講。她說起剛開張的鋪子、新時興的打扮,說起在弗萊迪大街一家店鋪的櫥窗里看見的一塊非常漂亮的象牙白絲質滾邊兒料子,又說起在別的什麼地方看見一種松石綠的綉綴珠片,配那象牙白滾邊兒一準兒好看。提到珠片,她說起自己的裁縫對這玩意兒怎麼看,接著提到那裁縫家裡養了一棵罕見的植物,種在盆里,擺在窗外一座小鐵藝陽台上,結果一年時間就躥得老高,把樓上燭台匠家裡的窗戶擋了個嚴嚴實實。說完這個,話題就擴展到其他高大得嚇人的植物——傑克和他的仙豆莖,從豆莖說到豆莖頂上的巨人,接著又說到整個巨人族和巨人捕手,罷了又談到拿破崙·波拿巴和威靈頓公爵,談到威靈頓公爵方方面面都好,只有一樣——公爵夫人過得很不快樂。
當晚,她對斯特蘭奇說:「得知你開始關注約翰·烏斯克格拉斯和他的仙族臣民,至少有一個人是很高興的。」
「呃,讓我判斷的話,我恐怕要偏心眼兒了。我覺得大部分人都會說那裡很漂亮,青山綠林,玲瓏的鄉間小路。當然啦,那裡極致的美咱們一定得等到春天才能體會到。不過即便是在冬天,景緻也令人嘆為觀止。什羅普郡極富浪漫色彩,有著光榮的歷史。山頂上立著廢棄的古堡和石圍欄,不知什麼人建的。因為緊鄰威爾士,這地方一直被爭來爭去——幾乎座座山谷都有古戰場的遺迹。」
「是您啊!見到您我太高興了!來,快和我握握手。咱們這一別要好久才能再聚呢。」
「先生,您從來都沒提過這些。」
「誰?」
坡夫人一臉驚訝。「是的,他確實是愛我的。」她發了話,「至少他對我說他是愛我的。可這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用處呢?我冷的時候,它給不了我溫暖——我總覺得冷,這您知道的。有了它,那漫長而枯燥的舞會也不會提前結束一分鐘,在那又長又黑、亦真亦幻的走廊里進行的儀仗表演也不會到此為止。它並沒讓我少受一點兒罪。您丈夫的愛讓您得到過任何解脫嗎?」
「很可能。」
「我就想問這個。我從沒見過這個人,可斯太太每次從爵士家告辭的時候似乎總能碰見他。她認識這個人好幾年了,可到現在還不知人家姓甚名誰。保密保成這樣,足見他是個怪人。斯太太總叫他銀鼻子先生、雪白臉先生還是什麼,總之也是這一類怪名。」
兩人都住了口。隨後斯特蘭奇示意,請諾先生說下去。
他思索片刻,終於貢獻了以下意見:「據我所知,烏衣王一本書沒讀,也已經把英格蘭魔法里可學的東西都學到了——英格蘭那時候根本沒有書——興許你也可以這麼試試?」
「此話怎講?」
「滿頭白毛的先生。」
一聽這怪話,斯特蘭奇張口要反對,可想了一想發現其實也沒錯。他沒了聲音。

最後,拉塞爾斯聳聳肩膀。「您一開始就說對了,先生,」他說,「英格蘭只能有一位魔法師。」
他碰碰他師父的胳膊,讓他清醒了些許。英格蘭僅存的兩名魔法師最後一次共進了茶點。
斯特蘭奇冷冷地給了他一眼:「可據所知,烏衣王是奧伯龍仙王的養子,先不說別的細枝末節,人家仙王給了他絕佳的魔法教育,還分了那麼大一個國家由他統治。我想我倒是可以培養自己在人跡罕至的樹叢、遍生苔蘚的濕地上遊盪的習慣,只等某位仙王把我收養了去,可我估計他們會嫌我個兒太高了。」
「什麼福氣?」
而諾先生的雙眼一刻都不曾從他臉上離開。
「哦,他也是那種人,對吧?」斯特蘭奇一臉不屑,「這方面的東西一點兒沒研究過,理論先提了一籮筐。那種人我見得多了。好吧,既然不是魔法師,那他是幹什麼的,這你總能告訴我吧?」
坡夫人面無表情,獃獃地望著她。怎麼才能快活,對她來說就跟怎麼才能飛一樣陌生。
坡夫人渾身發抖,把披肩往身上緊緊裹了一裹。阿拉貝拉湊過身去,握住了她的手:「好啦!把注意力集中在快活點兒的事情上。」
「您說斯先生?」阿拉貝拉微笑起來,「沒有,從來沒有過。倒是我凈幫他解脫了!我的意思是說,」她匆忙補充道,因為坡夫人明顯沒聽懂,「他經常和一些求他辦事的人見面,不是托他施法術,就是家裡哪個侄孫打算跟他學魔法,再或是以為自己找到了一雙魔法鞋、一把魔法叉等等無稽之談。這些人沒有惡意,大多數實際上都畢恭畢敬的。可斯先生不是那種特別有耐性的人,所以我只好介入,在他還沒把不該說的話說出口之前把他攔住。」
聽了這番不明不白的解釋和憑空猜測,斯特蘭奇覺得並不解渴,事後還一直在琢磨阿拉貝拉這位朋友。第二天(他倆離開倫敦前的最後一天),他溜達到沃特爵士位於白廳的辦公室,意圖明確——專門去打聽這個人是誰。
沃特爵士笑起來:「現在沒有諾先生每天霸著你了,你打算干點兒什麼呢?要不要我跟外交部的羅布森說一聲,給你派點兒任務?上禮拜他剛發過牢騷,說他不得不等諾先生把海軍部和財政部的事情都忙完才能顧得上他。」
「怪了!我怎麼記得那麼清楚呢。」
「不行,」阿拉貝拉道,「我不告訴你。你聽了一定又要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