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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天空對我發了話……」

第四十六章 「天空對我發了話……」

諾先生和馬先生看著她,都愣了。
「您瞧,先生,」盧卡斯道,「我不就這麼告訴您的嘛,主人還在海軍部哪。」

「你什麼時候聽說我執行公務的時候喝過酒?」齊爾德邁斯冷冰冰地質問他。
諾先生有好一會兒什麼都沒幹,只是帶著一臉焦慮盯著床單看。後來他低聲問了句什麼。
致內政大臣錫德茅斯子爵
好幾件事情同時發生了。盧卡斯鬆開了齊爾德邁斯——齊爾德邁斯像塊石頭似的撲通倒地——跑去護他的主人。馬斯頓先生攔腰抱住了那位女士。諾先生的車夫戴維從轎廂頂上跳下來,扭住她拿著槍的那支胳膊。
奇異的是,雖然沒說,諾先生似乎也猜到了他在想什麼。
他眨了眨眼,發現盧卡斯正俯身看著他。他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一伸手,手從身旁什麼東西上掃過。他扭頭一看,驚訝地發現竟然是條椅子腿。他這是躺在地上呢。「怎麼?……」他問道。
他莫名其妙地往四下里看了看。自己不像是在做夢。屋裡熟悉的老物件都還在:一排排書架、鏡子、墨水瓶、捅火棍、馬丁·佩爾的瓷像。可他不太敢相信自己對周圍的感知了。他不再確定書籍、鏡子、瓷人確實是在那裡的。就彷彿他眼前的一切只是表面軀殼,用指甲一劃就能破開,露出底下寒冷、荒寂的景緻。

那個賣墨水的齊爾德邁斯很熟——他經常從他那兒買墨水。而其他人他覺得都很陌生。「你能認出誰嗎?」他問。
「我連自己找的是什麼都不清楚。」他低聲道。隨後他對盧卡斯說:「來,幫我一把。」
什麼動靜都沒有。
隨後發生了一件怪事。
「先別管我。諾瑞爾先生在哪兒?」
齊爾德邁斯從桌邊一躍而起,晃了晃腦袋。他飛快地繞著屋子走了一圈,搖鈴鐺傳喚僕人。然而,就等僕人這麼會兒工夫,魔法又起效了。盧卡斯進屋的時候,他已經說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諾先生的書房裡還是那條古道上了……
「您還在書房裡,先生。」盧卡斯道,「我覺得您是暈倒了。」
飛舞的雪花令人目眩,他蒙了,怎麼努力也留不住漢諾威廣場的光景,那片神秘的異鄉要把他帶走了;諾瑞爾先生會被殺掉,而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齊爾德邁斯根本沒在聽他講話:「她那把槍是哪兒找來的?沃特爵士考慮事情一向很周道的,很難想象他會把火器丟在她拿得到的地方。」
褐色的田野有些地方遭過澇;冰冷的灰水泊一路連成串。水泊的分佈是有意義的,它們是雨水在田野上書寫的字跡,是雨水的法力所為——就好像灰雲上翻飛的黑鳥是天空下的一道咒語,棕灰乾草晃動也是因為風兒的魔力。一切都有了含義。
「為什麼這麼說?她是誰?」
「可鑰匙並不在沃特爵士手上。這才是奇怪的地方。那對兒手槍是他家宅內唯一的火器,爵士經常出門在外,於是自然要為自己愛人和家中財物的安全考慮。鑰匙於是歸男管家保管——那高個子黑人——我猜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沃特爵士搞不懂他怎能犯這樣的錯誤。爵士說他平時只當他這管家是全天下最可靠、最值得信賴的人。當然啦,自己家的用人究竟在想些什麼,誰又能說得清呢。」諾先生說高了興,忘了自己對面正坐著個用人,「不過這人不太可能跟我有什麼恩怨。到現在我跟他說過的話不超過三個字。當然啦,」他回到之前的話題上,「我是可以告坡夫人蓄意謀殺的。昨天我已經打定主意了。可好幾個人都來勸我一定要替沃特爵士考慮考慮。利物浦伯爵、拉塞爾斯先生都這麼說,我覺得他們說得也對。沃特爵士一向視英格蘭魔法為友,我可不能讓他後悔結交了我這麼個朋友。沃特爵士已向我鄭重宣誓:他會把夫人送到鄉下某處,這樣一來她誰也見不到且誰也別想再見到她了。」
「諾瑞爾先生,您鎮定一下。我並沒有另找東家的意思。我伺候完您就不會再幹這一行了。」
齊爾德邁斯沒答話,而是往窗外看去。雪蓋住了漢諾威廣場泥濘的石頭路。在白雪的映襯下,圍起廣場中心園地的欄杆黑得格外分明。雪還在下,同時又颳起了刺骨寒風。即便如此,廣場上還有些人在走動。幾乎誰都知道諾瑞爾先生住在漢諾威廣場,人們來這裡是打算看一眼真人。這會兒正有一位先生和兩位https://read.99csw.com小姐(無疑都是魔法狂熱分子)站在房前,頗興奮地盯著房子看。不遠處有位黑頭髮的年輕人,正閑閑地靠著圍欄站著。他身旁有個賣墨水的,衣衫襤褸,背上馱著一小桶墨水。右側有另外一位女士,正背對著房子,慢慢地往漢諾威大街方向走去。可齊爾德邁斯有種感覺,他覺得這女人是突然出現在這些看客中間的。這位女士身穿一件貂皮滾邊的墨綠長外套,時髦而華貴;她懷裡還揣著一隻大貂皮暖手籠。
「盧卡斯說你施法術來著,」諾先生道,「我讓他給我描述了一下。我自然認得出『貝拉西斯之靶』。」他臉上的神色嚴厲起來,且像是起了疑心,「你用它幹什麼?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是打哪兒學來的?要是老被人這麼矇著騙著,我還怎麼工作?雇個僕人就背著我學咒語,收個徒弟就一門心思打算讓我白乾,我覺得我還能做點兒事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那位穿著入時的女士也轉了身,沖房子方向往回走,明顯是打算瞧一眼英格蘭頭號魔法師的模樣。
「我可不覺得是個謎。做妻子的,就算是精神不正常的妻子,想要什麼就總有辦法從她男人那裡搞到。」
齊爾德邁斯躺在地上,枕著一地積雪和碎玻璃碴子,見那女人甩甩肩膀便掙脫了馬先生——簡直輕鬆得出奇。她把他往地上一推,他都沒能再站起來——可見力氣之大。她那還戴著手套的小手往戴維胸前一沾,戴維就向後飛出去好幾碼遠。諾先生的跟班兒——為他開車門的那位男僕——打算一拳將她擊倒,可一拳揮過去對她毫無影響。她伸手去摸他的臉——看上去像是極輕柔地一碰——他便頹然倒地。對盧卡斯,她只拿手槍把兒去砸。
這片景緻已不僅僅存在於他腦海中。他感覺自己身臨其境,站在一條坑窪不平的古道上。這條古道圍繞著一座黑山蜿蜒而上,直通天邊。天邊聚集起一大群黑鳥……
「可若是想一想古英格蘭的魔法,那種意象也算不得太離奇。」齊爾德邁斯又把話題兜回來,「你曾經不也告訴過我,黃金時代魔法師把樹木、山丘、河流等等都看作活物,以為它們也有思想、回憶和自己的意願。黃金時代魔法師認為世間萬物素常施展著某種法術。」

……諾先生謝絕給法術制定一個時限。他個人認為河流存在多久,法術就能保留多久。不過,他建議二十年內對咒語做一次複查,望大人您批准。下周二,諾先生將把同樣的法術在諾福克郡安排就緒……
他仍然恍惚、眩暈,不過胃裡翻江倒海的感覺已經減輕了。那片景色里的一草一木他還記得一清二楚,一切牢牢固定在他腦海里。那種荒寂的、彼岸他鄉的滋味,他還嘗得到。不過這會兒他已經不擔心自己會迷失在那裡了。他已經能夠思考了。
他走到窗邊。有那麼一瞬間,他覺著他看到杯子底兒上有珍珠大小的一粒白光。
「什麼女人?」
……他懷疑斯陶爾和奧威爾兩條河上的橋樑能否經受得住大雨時節必然出現的較猛烈的水流衝擊。李維斯先生建議立即將薩福克郡所有的橋樑、水碾和渡口徹底檢查一遍,先從斯陶爾和奧威爾兩條河開始。據我所知,李先生已寫信向您通報此事……
「那是因為當時魔法無處不在。」
她面朝著他,站在古道之上,頭頂是一群騷動的黑鳥在空中翻飛。她舉起手槍,背對仙境,面沖英格蘭,將槍口對準了諾先生的心臟。
「有一些黃金時代魔法師是這樣以為的,是的。他們這信仰都是手下仙仆灌輸的,仙仆將自己非凡的法力歸功於能夠與樹木河流等等對話並與之交友結盟的能力。可咱們沒必要相信他們的信仰就是真理。我自己的魔法就不靠這些無稽之談。」
尊敬的子爵大人:
「再倒一杯。」他吩咐盧卡斯。
諾先生沉默片刻后說道:「沃特·坡爵士的夫人。當年我讓她起死回生的。」
這天天很陰,寒風將片片雪花吹上了諾先生書房的窗玻璃。齊爾德邁斯正坐在書房裡寫業務信函。剛剛上午十點鐘,蠟燭就已經點上了。屋裡僅有的響動是爐里煤塊灼燒的噼啪和齊爾德邁斯筆落紙上的窸窣。
那位衣著入時的女士從齊爾德邁斯和盧https://read.99csw.com卡斯面前走過。她面孔蒼白,神情凝重。齊爾德邁斯突然想到,假若有人愛動這方面的心思,他們也許會覺得她長得端莊大方。一把她模樣看清楚,他突然感覺自己認識她。「盧卡斯,」他悄聲問,「這女人是誰?」

直到來了個大夫,他才明白:那位女士確實開槍打了個人,而那個人就是自己。
「死了。沃特爵士告訴我的。都知道她是冒雪出去散步來著。實在是沒腦子。兩天後就死了。」
話音剛落,諾先生為齊爾德邁斯請來的兩位名醫進了屋。他們見諾先生也在屋裡,感到十分驚訝——又驚又喜。他們滿臉笑意,又是屈膝又是哈腰,一切說明他們覺得諾先生看望手下用人真是他這位偉人屈尊俯就的好例子。他們對諾先生說,他們很少見到哪家主人對手下人的健康這麼關注,也很少見到哪家用人和主人關係這麼緊密——且並非只因工作關係,更多則是出於尊敬與愛戴。
黑鳥就如同灰色天空上黑色的字跡,他感覺自己一時間似乎看懂了內容。古道上的石子變成符號,預示著旅者前方的經歷。
天空又對他發了話。
是這槍聲的力量,齊爾德邁斯猜測,將他逼回了英格蘭。
事發之後以及第二天大部分時間,齊爾德邁斯的世界一片混亂,只有疼痛和鴉片酊催生的迷夢。他有時覺得自己站在古道上,頭頂會講話的天空;這回他身邊多了個盧卡斯,嘴裏念叨著什麼女儐相和運煤斗。天上懸著一道鋼絲繩,繩子上有好多人在走。上面有斯特蘭奇,也有諾瑞爾。他倆手上還舉著一摞一摞的書。出版商約翰·莫雷也在,還有聞秋樂和很多別的人。有時候,疼痛從齊爾德邁斯的肩膀里溜出來滿屋跑,最後躲了起來。每逢這時,他就覺得它化作了一隻小獸。誰也不知道它在這裏。他認為他應當告訴別人,好讓別人把它趕出去。有一回,他瞥見了它的模樣;它一身皮毛焰火色,比狐狸還鮮亮……
「什麼?」齊爾德邁斯問。
諾先生挑起根眉毛:「我不知道。可能是你喝多了吧。」
「我聽不懂。」他說。
「他去海軍部了,先生。我還以為您知道呢。一個鐘頭前馬車來給接走的。我猜他這就快回來了。」

「我聽說,」諾先生說了下去,完全沒注意齊爾德邁斯突然臉色發白、呼吸困難,「斯特蘭奇太太一死,坡夫人特別難過。她這反應完全不合情理。倆人過去似乎是好朋友。這我剛剛才知道;不然的話,我興許就……」他沒說下去,臉上洋溢著各種不為人知的情感,「不過現在都無所謂了,這倆人一個瘋了一個死了。聽沃特爵士那意思,坡夫人似乎認為我從某種意義上講應當對斯太太的死負責。」他頓了頓,隨後為了防止真有人這麼懷疑,又補了一句,「當然這純屬胡說八道。」
天空對他發了話。
聞秋樂說過:是巫師,都扯謊;這一位,比誰都扯!
馬車在房門口停下了。跟班兒的男僕從轎廂頂上下來,打開車門。諾先生走了下來。他圍脖一層一層捂得太嚴實,本來抽抽縮縮的小個子,這會兒居然顯得挺肥壯。他剛一下車,馬斯頓先生便沖他大喊一聲,然後說了點兒什麼。諾先生不耐煩地搖了搖頭,揮手讓馬先生走開。
可他想不通。那詭異的法術若不是諾瑞爾所為,還能是誰?「斯特蘭奇來過嗎?」他問。
齊爾德邁斯打了個激靈,恢復了常態。他手上一震,筆甩了出去,墨水灑得信紙上到處都是。
「盧卡斯沒發現什麼異常。」
他們一起回了樓下的書房。齊爾德邁斯又舉起玻璃杯,念了咒語,透過杯子察看。
諾瑞爾先生希望我通知您:防止薩福克郡河水泛濫的咒語現已完工。賬單將於今日發至財政部的溫先生……
「不對,」齊爾德邁斯道,「你說得不對。他一定還在這裏。一定還在。扶我上樓。」
「哦!」他突然激動起來,「好啊!你也到那邊去了,是不是?那我勸你趕緊去找斯特蘭奇、莫雷那一夥叛徒!我看你是覺得他們的想法更符合你目前的心態吧!我想他們一定特別歡迎你加入。然後你就能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他們!我猜他們報酬給得一定不會少read•99csw.com。我就這樣毀了,然後……」
由於身子虛弱,齊爾德邁斯這是把心裡話說了出來。他本打算說,假如自己所見屬實,斯特蘭奇跟諾瑞爾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小孩子的遊戲,魔法比他倆想象中的要奇異且恐怖得多。斯特蘭奇和諾瑞爾不過是在小客廳里玩紙飛機,而真正的魔法展開巨大的翅膀,在高不可及的無盡蒼穹里飛升、盤旋、俯衝。
廣場上,魔法的力量比之前都強。憂傷的鐘聲在齊爾德邁斯腦海里奏響;隔著雪簾,兩個世界閃爍輪換,就好像在放幻燈片——前一秒還是漢諾威廣場,后一秒就成了荒寂的田野,黑色的字跡飄在天上。
齊爾德邁斯目送他離開。


「那究竟是什麼魔法?」齊爾德邁斯問。
又是片刻的沉默,興許給了諾先生點兒時間覺悟,他想到跟一個昨天才救了自己一命的人吵架畢竟不太合適;再發話時,聽上去沒那麼不講理了:「我猜還沒人告訴你吧,斯特蘭奇的太太死了。」
齊爾德邁斯會用一條咒語,專門用來檢測魔法的存在。這法術不能揭示魔法是什麼樣的魔法,也無法指明誰在施法;它只能顯示有沒有魔法在生髮。至少它應該有這個功效。這法術齊爾德邁斯過去只用過一次,什麼都沒測出來。於是他也不知道咒語究竟起沒起效。

盧卡斯把他扶出書房,剛走到樓梯口,他差點兒又癱倒了。於是盧卡斯叫來了另一位男僕馬修,倆人一起半推半拽地將齊爾德邁斯運送到三樓的小書房,平時諾先生就是在這裏完成他最不可告人的法術的。
還是沒動靜。
齊爾德邁斯將僕人一把推開,站著環視四周,臉上帶著些許不解。
諾先生聳聳肩膀,像是為自己辯護:「你干過什麼我不知道。反正我覺得,你自打進了我家門,想幹什麼都是自己說了算。」
「可我都跟您說了,先生……」
諾先生極度恐慌地盯著那位女士,嚇得喊也喊不出、跑也跑不掉。齊爾德邁斯沖那位女士舉起雙手,做了個安撫的手勢。「夫人……」他開口道。
「好吧。」齊爾德邁斯道。
一聲槍響,震耳欲聾。
一片荒寂之景出現在他眼前,他看得格外清楚,就像是自己熟悉的地方或是一幅每天都看、連看了多年的油畫。這是一片開闊的景緻:褐色的田野空空蕩蕩,廢墟之上便是蒼涼的灰天……
就在這時,那位衣著入時的女士向諾先生所在的位置邁了一步,一時間就好像也打算同他講話——可講話並不是她的目的。她從暖手籠里掏出一把小手槍,面不改色、從容不迫地對準了他的心臟。

盧卡斯打開房門,屋裡生著一爐火,水筆、刻刀、筆架、鉛筆都整齊地擺在托盤上。墨水缸是滿的,扣了銀蓋子。書和筆記簿有些整齊地碼放著,有些已經收起來了。所有物件都抹得一塵不染,擦得鋥光瓦亮,擺得有序有節。諾先生上午顯然沒來過。
諾先生氣得嚶然作聲。「看來子彈對你的影響比我想象中要大,」他鄙夷道,「假如她是個大法師,能那麼輕易就被你制服——你真信?廣場上沒有魔法師,即便有也絕不會是那個女人。」
齊爾德邁斯舉起酒杯,準備念咒。然而咒語此時已無必要,杯子綻出柔和的白光,已然是這個陰沉冬日里最明亮的地方。這光芒比任何街燈都要清透、純凈,它在齊爾德邁斯和盧卡斯的臉上打出了奇異的陰影。
她連睬都不睬。
在馬車踏板旁,馬斯頓先生越發死纏爛打,諾先生火氣越來越大。諾先生往四周看了看,見盧卡斯和齊爾德邁斯就在近旁,於是招手叫他們過去。
「開槍打我的那個女人。」
「我?」諾先生叫起來,聲音比平時高了幾個調。
諾先生說到這裏,並沒費心問齊爾德邁斯有什麼要求。雖然躺在床上受痛失血的是齊爾德邁斯,而他自己受的傷基本只有輕微的頭疼和手指上一處小小的破口,諾先生卻覺得明顯自己才是更受罪的那一方。
她看著他,眼裡的怒火靜靜燃燒。他無論說什麼也阻止不了她了,這個世界里找不到理由,彼岸異鄉也不會有。他只想到一件事可做,於是動了手:他握住了手槍的槍管。
「對了,我記得你跟我提過他的。」齊爾德邁斯又仔細觀察了片刻,說道,「雖然看上去不大可能,但這幾個人里肯定有誰在施read.99csw.com某種法術。我得下樓去瞧瞧。來,沒你我可去不了。」
「對不起,先生。我想我從來沒見過她。」
「是你在來倫敦之前,還守著何妨寺藏書室的時候;我那會兒還替你全國上下地跑,幫你把有用的書都買斷。你當時教給我這法術,是為了萬一碰見個自稱實踐魔法師的人。你就擔心再冒出來個魔法師,擔心人家能……」

「扶我起來。我得趕緊找諾瑞爾談。」
「那是把決鬥用的手槍——沃特爵士有一對兒,她用的是其中一把。這槍一直鎖在爵士自己書房的寫字檯里,裝槍的盒子也上著鎖。爵士說他對天發誓他太太在出事之前絕對不可能知道那裡有槍。至於她從哪兒搞到的鑰匙——居然兩把都搞到了——大家都覺得是個謎。」
他從未聽過這種語言。他甚至不確定這裏面是否有任何字詞。也許一切是靠鳥兒組成的黑字傳達給他的。他是那樣渺小而無告,且無處可逃。他被困在天地之間,就彷彿被一雙手攏在裏面。它們只要願意,就能捏得他粉身碎骨。
「……真是怪了。」盧卡斯道,「這就對啦,齊先生,您好歹起來啦。我可從來沒見您這模樣過,先生,您確定您不想回屋去嗎?好啦,諾先生回來啦。他一定知道該怎麼辦。」
「周圍有沒有魔法存在,盧卡斯管不著。這歸我管。我從來沒遇見過這等怪事。我總覺得自己是在另外一個地方。有一陣我感覺大難臨頭。地方具體在哪兒,我不太清楚。那地方有些奇異之處——我過會兒再給你講——但絕對不是英格蘭。我認為是仙境。什麼樣的魔法能帶來這般效果?它又是從何而來的呢?難道說那女人是位魔法師?」
隨後他反應過來,這種念頭諾先生聽了高興不了,於是什麼都沒說。
「他們說她瘋了,」諾先生道,「她是從受命看押她的人手底下逃出來,又跑到這兒殺我的——這已經足夠證明她的瘋狂了,我猜你也會這麼想。」諾先生一對小灰眼珠子移向別處,「畢竟,誰都知道我是她的大恩人。」
「那就怎麼了?」
齊爾德邁斯剛要張口反對,就在這時……
「不用,不用。我感覺好點兒了,我已經好多了。來,扶我坐下。」齊爾德邁斯歪倒在椅子上,長出一口氣,「你們倆還在這兒愣著幹嗎?」他一揮手把他們趕跑了,「馬修,你沒事兒可幹嗎?盧卡斯,給我端杯水來!」
……阿拉貝拉·斯特蘭奇也在路上,就在他前面。她背衝著他,在出言有法的蒼穹之下,獨自走向冰冷、灰黑的遠方。
出事後第二天傍晚,他在床上躺著,心裏對於自己是誰、自己在哪兒、究竟發生了什麼已經清楚多了。七點鐘左右,盧卡斯進了屋,搬來餐桌邊的一把椅子放在床頭。不一會兒,諾瑞爾先生走進來,在這把椅子上坐下了。
1816年1月
「意想不到的後果?」齊爾德邁斯叫起來,聲音粗啞。他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待呼吸平復,他接著說道:「我那會兒隨時都有被帶到另一個國度的危險,那裡萬物皆有魔力。天空對我說話!世間萬物都在對我說話!怎麼會這樣?」
「不,」齊爾德邁斯道,「這不可能。他不可能不在。你確定他沒在樓上作法?」
齊爾德邁斯往右邊看去。諾先生的馬車正從喬治大街往廣場這邊拐來。
諾先生再與眾不同也像大部分人一樣經受不住奉承話的考驗,他以為自己也許真的是在做什麼格外高尚的事情。他伸過手去,打算以一種既友好又不失身份的方式拍拍齊爾德邁斯的手,卻撞上齊爾德邁斯冷冰冰的目光,於是改了主意,咳嗽一聲離開了屋子。
盧卡斯在說話。齊爾德邁斯一定又要暈倒了,因為他發現盧卡斯正兜著他的胳肢窩,把他往上托。酒杯在石子路上摔得粉碎,白光在積雪上四散開來。
「那個黑頭髮的,」盧卡斯指了指靠在圍欄上的年輕人,「他叫弗雷德里克·馬斯頓。他來過好幾次了,求諾先生收他為徒。可諾先生總不肯見他。」
「好了,好了,」諾先生不耐煩地說,「我想起來了。可這也解釋不了你昨天上午在廣場上為何要用這法術。」
他努力了好久,試圖聽明白。這語言或咒語的意思熟悉得幾乎就在嘴邊了。有一瞬他覺得自己已經領會了。畢竟,活了這麼多年,世間萬物每天都在對他說著同樣的話——只不過他從來沒注意到……九*九*藏*書
「天空對我發了話,」齊爾德邁斯道,「假如我所見屬實,那……」他住了口。
齊爾德邁斯很含蓄地怒視了他一眼:「這咒語是你自己教我的。」
他使勁搖了搖腦袋,眨了眨眼。「主人上哪兒去了?」他說,「有情況。」
齊爾德邁斯沒聽見他問什麼,他按常理判斷諾先生一定是在詢問他的身體情況,於是準備答說他覺得再過一兩天就會好起來。
盧卡斯略關切地望著他:「齊爾德邁斯先生?您這是哪兒不舒服吧,先生?」
諾先生沒讓他說下去,自己高聲又問了一遍:「你當時為什麼要用『貝拉西斯之靶』?」
齊爾德邁斯渾身發冷。那荒涼的地方突然逼近了,就藏在英格蘭這一層軀殼之下。他依稀看見自己又踏上那條古道……
這杯水齊爾德邁斯並沒有喝,而是衝著它低聲念叨了幾個詞。隨後他迎著光把杯子舉起來,透過它仔細端詳;他慢慢改變方向,直到把屋裡每個角落都透過杯子看了一遍。
齊爾德邁斯也沉默片刻。「好吧,這我可沒想到!」他開口道,「我能想到好幾個人有充分的理由拿槍對準你的心臟,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女人怎會與他們同黨。」
眼前發生的一切,齊爾德邁斯很難理解。他連扶帶拽地把自己立了起來,踉踉蹌蹌往前走了五六碼,說不清自己走的究竟是漢諾威廣場的石子路,還是那仙境的古道。
發生了一件怪事。漢諾威廣場消失了。諾瑞爾先生、盧卡斯以及在場所有人都消失了。
「當然是我的魔法!」諾先生怒道,「不然還能是誰的?是我當初讓她起死回生的法術。你感覺到的、『貝拉西斯之靶』檢測出來的——都是它。當時我初出茅廬,估計有些細節不太規範,也許導致了意想不到的後果……」
盧卡斯拿托盤端了一隻酒杯和滿滿一瓶水回來了。他倒了杯水,齊爾德邁斯一飲而盡。
「我確定,先生。我親眼看見主人坐著馬車走的。要不我讓馬修去請大夫吧,齊先生,您看上去病得不輕。」
「什麼?」
「夫人!」齊爾德邁斯又一次說道。
……魔法可將河水控制在日常流經範圍內。然而,薩福克郡治安長官派來評測當前橋樑及河流附近其他建築耐受度的年輕工程師李維斯先生提出一些疑議……

「沒有,絕對沒有!」盧卡斯怒道,「我想我很清楚自己的職責是什麼,我絕不可能放他進來。您看著還是不對勁,先生。讓我叫人請大夫來吧。」
「什麼在廣場上?」盧卡斯問。
賣墨水的也發現了馬車。他立刻奔向那位先生和兩位小姐,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沖那先生說了幾句。先生小姐齊齊回頭向馬車看去。隨後,那位先生從兜里掏出枚鏰子給了賣墨水的,賣墨水的又鞠了一躬便退下了。
他突然發現自己倚著馬車踏板半坐半卧在漢諾威廣場上。他想知道諾瑞爾身在何方、有沒有死。他覺得應當爬起來去看看,卻發覺自己其實也不太在乎,於是待在原地沒動。
盧卡斯又倒了一杯。
天空又對他發了話。他感覺這次是在向他提問。而自己的答案關乎重大。要是能聽懂問的是什麼,要是能找到合適的片語織好答案,便能道破天機——它將徹底改變英格蘭魔法的面貌,而斯特蘭奇和諾瑞爾到現在還未猜測到。
獨剩那女士一個。

……天空看見了他。他覺得大地聳了聳肩膀,因為大地感覺到他站在它的脊樑上。
1816年1月8日于漢諾威廣場
不知何方鐘聲敲響,戚戚哀哀,悠遠非常。齊爾德邁斯沒怎麼在意,然而在鐘聲的影響下,房間四下里似乎越來越暗,越來越寂然。
「在廣場上。」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