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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一個黑小伙,一個藍小伙——總得意味著點兒什麼。」

第四十七章 「一個黑小伙,一個藍小伙——總得意味著點兒什麼。」

郵車一點點向唐卡斯特前進,沿著鄉間小道走到客棧和村莊的時候,由於來路不尋常,總令人家意想不到。他們往這家送一座床架,往那家送一隻水果蛋糕,同時也接收了無數奇形怪狀的包裹。有一回他們走到林間一座極小的茅屋旁,這小屋孤零零地立在一道高高的枯籬笆後面。屋裡出來個老態龍鍾的女傭,把一隻骨架子似的舊黑漆鳥籠交到他們手上——鳥籠里還站著一隻小小的金絲雀。郵差告訴史蒂芬這玩意兒是一位老夫人的,老夫人去世了,東西就要送到她在塞爾比南邊住的侄孫女那裡去。
「魔法師!」史蒂芬驚嘆道,「您跟這些人有什麼關係?」
「福氣!」史蒂芬道,「您什麼意思?」
「我不躲。」
「不成!」郵差道,「把你那小錢袋兒收回去,小夥子。我把你拉到唐卡斯特,一文不要你的。」
「哦,您就不能救救它嗎,先生?我真不願看這麼高貴的動物死去!」
他聽了渾身發抖,這話強烈地迫使他想起白毛先生要推他做英格蘭國王的承諾。
「沒問題。馬上就去。」斯先生讓他放心,「讓你們折騰半天,十分抱歉。這地方您也瞧見了,僻靜得很。可這不正合了沃特爵士的意。坡夫人她還好?」
1816年1月底
「咱們到哪兒了?」史蒂芬問。
坐在車夫旁邊轎廂頂上的那位男僕(目前是三位跟班兒里最冷最受罪的那一個)罵約克郡的人、約克郡的路——把整個約克郡罵了個全。
翡冷翠躺在地上喘粗氣,怒目圓睜,眼珠滴溜溜地轉。他奇怪這畜生怎麼不自己翻起身來或者至少是踢騰一番。它只是整個身架子止不住地顫抖,此外一動不動。它四腿僵直,伸張著的角度很彆扭。他這才想到:它動不了了;它後背摔折了。
「他?哪兒也不去。他四處遊盪,說是遭倫敦什麼名人迫害,在哪兒都待不長——不然的話,倫敦那人的手下就該追上他了。」
「這是幹嗎?」對方疑心地問(錢倒是都拿走了)。
史蒂芬下了馬,把韁繩往用人手裡一扔:「這鬼地方忒難找了!我們在破荒地里兜了一個鐘頭。您能派個人過去把坡夫人的馬車帶這兒來嗎?他們在兩公裡外的岔路口處就上了左邊那條路。」
史蒂芬看上去受了極大的冒犯,搞得斯剛德斯先生第一個反應是去向他道歉——可就為了自己是魔法師,他也不知能道出什麼歉來。他說了下去:「可諾先生不贊成我們建校這個方案,他派齊爾德邁斯來警告我。齊爾德邁斯您認得嗎,先生?」
「接待工作一切就緒。不過……」斯先生領史蒂芬往宅子里走,「我知道這裏跟夫人她常待的地方不能比……」
這話是問車夫的,車夫說他現在看哪個方向都像北。
「哪兒也不是。在一個叫作阿勒斯凱夫的地方和一個叫作索普威洛比的地方之間,我猜。」
「我希望真能如此。」斯剛德斯先生一本正經地說。
沃特·坡爵士的馬車在約克郡一條荒寂無人的路上行駛。史蒂芬·布萊克騎匹白馬跟在一旁。
「夫人她跑這一趟,已經累壞了。」
馬車、車夫、隨身女傭和男僕是要留下來跟坡夫人一起住在望穿堂的。而史蒂芬還要回哈里大街去。第二天一早坡夫人吃早飯的時候,史蒂芬進去道別。
史蒂芬嚇了一跳——同一個問題一天之內被陌生人問兩回,任誰也得嚇一跳:「只是見過。沒說過話。」
「你躲了,剛才就躲了。」
坡夫人別過頭去,不讓人見她流淚。「哀悼應當沖她表達,而不是沖我。」她說道,「我先生問我想不想讓他給斯特蘭奇先生寫信借張斯太太的畫像,複製了留給我,好讓我心裏好受點。可這又有什麼用?我怎麼可能忘了她的長相——畢竟我倆每天夜裡都一起參加舞會和儀仗隊,而且我猜以後一輩子都會這樣。史蒂芬知道,史蒂芬都明白的。」
「覺得你可憐。」
「可我又不是魔法師。」史蒂芬道。
他們行至一處岔路口。車夫勒住馬,陰著臉盯住一塊他認為本該有指路標的地方。
「哎,」郵差道,「快看!」
為了不讓斯剛德斯先生總想著坡夫人和她的罪名,史蒂芬說:「沃特爵士點名兒挑了您這裏。我不知道他聽了誰的推薦。您幹這一行挺長時間了吧?」
這人咧嘴笑笑,眨眨眼睛:「他找了我八年,到現在還沒找到我。我這次是要去他主人約克郡的宅子瞧瞧。那宅子建在一片大莊園里。我是打算偷點兒什麼走的。我在他倫敦家中吃過他幾塊餡餅。」
「到這房子來?」
「你認不認識約翰·齊爾德邁斯——那巫師的手下人?」他問。
穿過短短一條石廊,他們進了一間屋子。剛見過屋外凄涼幽暗的景緻,屋內的反差令人愉悅:一切都是那樣舒適、討喜。房間里掛著油畫,擺著漂亮的傢具,地毯柔軟,燈光喜慶。夫人累了有腳凳歇腳,冷了有屏風擋風;想讀點兒什麼的話,也不缺消遣讀物。
他騎的馬是白毛先生無數的饋贈之一。這匹馬渾身乳白,一根雜毛也沒有。read•99csw•com不僅如此,它跑得快、身體壯,對史蒂芬也算盡了馬對人類所能盡的情義。他給它取名「翡冷翠」;他疑心就算是攝政王或是威靈頓公爵都不一定有他這麼好的馬。他這麼個黑仆擁有一匹舉國無雙的良駒,可無論他走到哪裡,誰見了也不會說他不配——這也算是他遭巫蠱后離奇經歷的特點之一。
「有可能。」郵差道,不肯下定論。
「我聽說夫人您因斯太太過世受了很大打擊,」斯剛德斯先生道,「不知能否向您表達我的哀悼?」
「可能確實有點兒什麼意味,」史蒂芬提示道,「不過不是對您。興許是對他來說,或者對我。」
「原來如此!」
斯剛德斯笑起來:「不長,一點兒都不長。其實才倆禮拜。坡夫人是我頭一位病人。」
「藍的?」史蒂芬糊塗了。
「『意思』?」史蒂芬道,「這詞兒用在這兒真怪。不過也沒錯——人的皮膚有可能意味著很多事情。我這一身皮意味著任何人都可以在公共場合對我大打出手且不用擔心後果,意味著我的朋友們並不都願意在街上被人看見同我在一起。無論我讀過多少書,懂幾國語言,有這一身皮,我只是個稀罕玩意兒——跟會說話的豬、會算數的馬沒什麼不同。」
史蒂芬咽了一口——是最糙的那種杜松子酒。他咳嗽起來。
郵差從籃子里掏出挺大一塊豬肉餡餅和一大方乾酪。他拿大刀切下一塊餡餅,像是要遞給史蒂芬,可突然又猶豫了。「黑小伙跟咱吃的一樣嗎?」他問道,彷彿懷疑人家有可能只吃草或是非洲紫羅蘭。
可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話一出口就全都變成胡言亂語:比如說有種啤酒是由怒火加復讎之心釀造的;再比如說月亮一圓,有些女孩子的淚水就化作珍珠、貓眼;而月亮一彎,她們的腳印里就蓄滿了血。他最後只好說:「不不不。已經足夠了。夫人她什麼都不缺了。」
郵差接過槍。史蒂芬別過頭去。槍響了——聲音恐怖——隨後立刻是一陣狂野的啼叫、一陣羽翼的撲騰,這是附近的鳥兒全在一瞬間飛上了半空。史蒂芬回頭看去,見翡冷翠身子抽搐了一下就再也不動了。
史蒂芬說:「先生,假如您能對您的身份以及學校的事避而不談——至少一開始先別談——就再好不過了。無論此間還是彼界,再沒什麼比受魔法師奴役更令夫人她痛苦的了。」
一個鐘頭后,只聽得院子里微微一陣喧鬧,史蒂芬和斯剛德斯先生便出門迎接坡夫人了。馬和馬車無論如何擠不上那座馱馬橋,於是此次行程最後的五十碼路,坡夫人只得徒步完成。她帶著些許惶恐走進望穿堂的前院,環顧四周凄寂的雪景;在史蒂芬看來,不知得有多狠的心腸,才肯眼睜睜看她這麼年輕漂亮、慘遭折磨,而不願盡己所能去保護她。他在心裏咒罵著諾瑞爾先生。
狼走掉之前,最後看了白毛先生一眼,滿眼都是譴責。
「只是見過。」史蒂芬道,「沒說過話。」
他沖她鞠了一躬,她沖他一笑,帶著幾分戚哀,卻也有幾分真想笑:「這麼告別真是滑稽,咱倆都知道再過幾個小時又能再見了。別擔心我,史蒂芬。我在這兒一定比在家舒服,我覺得一定會的。」
史蒂芬騎馬上路,疑惑地看著眼前時不時出現的一條條小徑。他碰見另一位獨行者,向人家問了問路,可那人也跟他一樣是頭回來這片荒野,從沒聽說過史蒂芬問的那個地方。
白毛先生操同一種語言作了答,隨後冷冷一笑,揮手趕走了它。
「我這一身皮可不是這個意思。」聞秋樂道。
這人又咧嘴笑了起來,撓了撓臟乎乎的腮幫子:「假如我聽說的沒錯,你連名字都沒有!」
「是嗎?好吧,真是意想不到!」白毛先生道。
然而他下不了手。它是多好的一個朋友;他不忍心殺掉它。絕望之中,他正欲放棄,只聽得身後小道上一陣吱嘎作響,拐彎處來了一輛二輪馬車,由一匹步履蹣跚、模樣溫和的高頭大馬拉著。這是輛郵車,郵差自己正在車裡坐著——大塊頭,水桶腰,臉盤圓而肥厚,身上穿件出土文物似的外套。他一看見史蒂芬,就把馬勒住了:「欸,小夥子,幹啥呢?」
「謝謝您,」史蒂芬道,「要是沒您幫忙,這事情可就難辦多了。給您添麻煩了,我一定要給您補償的。只是我恐怕還得再麻煩您:我現在沒法兒回家了。要是您能把我捎到離這裏最近的驛站,我將不勝感激。」
「啊,你當然是要做國王了!這話是我說的,而在這種事情上我從來沒說錯過。不過,史蒂芬,雖說我對你一片深情,可這預言確實跟你毫無關係。其中大部分內容都和英格蘭魔法復興有關。你剛才背誦的那一段並不是什麼預言,那是烏衣王在回憶自己如何征服了三座王國——英格蘭一座、仙境一座、地獄一座。所謂無名奴隸,是在說他自己。他在仙境的時候曾經是個無名的奴隸——還是個人類孩童的時候,他被一個特別邪惡的仙子從英格蘭偷走,藏到一座墣落里。」
「一開始萊夫人和我決心九九藏書跟他對著干——我是說諾先生,不是齊爾德邁斯。我給斯特蘭奇先生去了封信,可信寄到的當天上午斯先生的夫人就失蹤了,而且——我猜您也聽說了——沒過幾天那可憐的夫人就去世了。」
「是的。」史蒂芬道。
史蒂芬莫名感到失落,雖然他說不清為什麼。畢竟哪兒的國王他都不想當。他不是英格蘭人,也不是非洲人。他不屬於任何地方。聞秋樂的話令他一時間有了歸屬感,以為自己參与了某種既定的進程,對未來似乎也有了打算。然而這一切不過是夢幻泡影。
史蒂芬點點頭。
一隻渡鴉落在翡冷翠乳白色的側腹上。
「什麼?」
很多人聽了,會覺得這反應有點兒冷淡——尤其是像斯剛德斯先生這麼努力的人——可斯剛德斯先生並不在意。「您家夫人就是當年諾瑞爾先生給復生了的那位?」他問。
他跪在翡冷翠身邊,撫摸它的頭和肩膀。隨後他從鞍袋裡掏出一把手槍、一隻裝葯筒、一根推彈桿和一顆子彈。他往槍里裝好火藥,壓入底火,站起身來,將擊錘完全扳開。
「我可有名字。我叫聞秋樂。」他一把抓住史蒂芬的手,「你怎麼不躲?」
「不,我是說看管瘋人院這營生。」
郵差說他知道附近有個地方,只要史蒂芬給錢,那裡人就能幫他安排處理掉翡冷翠的屍體。史蒂芬於是爬上車廂,郵差駕車將他帶到一片農場上。
郵差從車上爬下來,走到史蒂芬面前。「這畜生真俊。」他話音親切,拍拍史蒂芬的肩膀,噴了他一身白菜味兒的同情,「不過,小夥子啊,你現在也救不了它了。」
「無名奴隸!這是說我吧,先生,是嗎?這段預言似乎講出了我是怎樣當的國王!」
「不會,不可能,」郵差抗議道,「明明是我撞見的。」
「真夠煩人的。」
史蒂芬想到那來歷不明的人膚色奇異,便問:「他是不是得了什麼病?」
「菩薩心腸的史蒂芬啊!」白毛先生聽上去十分喜歡,可他並沒去救那匹狼。
這倆男僕見院兒里來了一位騎著白馬的黑人,都看呆了。其中一個膽子大些,沖他屈屈膝蓋,算是鞠了半個躬。
農夫從來沒見過黑人,見自家院子里來了這樣一位怪客,大為震驚。他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史蒂芬講的是英語,就算親耳聽見了也不信。郵差很理解這農夫的困惑,於是站在史蒂芬身旁,史蒂芬每說一句話,他就重複一遍,以便農夫領會。然而這也沒用。農夫誰也不理,只顧目瞪口呆地盯著史蒂芬,並對史蒂芬評頭品足起來,說給身旁同樣看得入神的一個夥計聽。農夫說他想知道史蒂芬摸了東西以後手上的黑會不會掉色,此外還做了其他一些更為無禮、更令人討厭的推測。史蒂芬仔細教他如何處理翡冷翠的屍體,都等於白說。直到這農夫的老婆從附近的集市回來了,事情才有了轉機。他老婆跟他完全不是一種人。在她看來,只要穿戴講究、坐騎(死的也算)值錢的,都是紳士——人家愛長什麼顏色長什麼顏色。她告訴史蒂芬有個賣貓食的從農莊上收死馬,剔掉肉,把骨頭和蹄子賣了熬膠。她告訴他賣貓食的一般給什麼價,並說錢到了手只要能分給她三分之一,她一定把事情都安排好。史蒂芬應了她。
「您是瘋人院的負責人嗎?」史蒂芬問道,「您就是約翰·斯剛德斯?」
路兩側淤青色的荒原直連上灰黑色的天,天眼看就要下雪。奇形怪狀的灰石頭遍野皆是,令這裏的景緻看上去更加凄涼、蠻荒。偶爾一線斜陽穿過雲層,片刻將泛著白沫的溪流點亮,照得那積滿水的坑窪灼灼發光,就彷彿一枚銀角子落在地上。
走著走著,他聽見有人低聲念叨,知是那藍人醒了。一開始辨不出他在說些什麼,後來就聽了個真切:「遠在異鄉,無名奴隸將稱王。」
「我不懂您是什麼意思。」他匆匆說罷便上馬離開了,再沒多留一句話。
「這不是過去國王的標誌嗎?白地兒飛黑鴉。老約翰的旗幟!」
史蒂芬頷首應許了這些方案。「您是怎麼到這兒來的?」他問。
「你們總以為這些路一定會走到哪兒去,」車夫道,「我已經開始懷疑了。」他說罷從兜里掏出個鼻煙壺,抓了一大把,深深地嗅了嗅。
他看了看那棟大宅,不知可會有人出來幫他一把。窗邊一個女人露個頭又不見了。史蒂芬有個浮光掠影的印象,覺得她服飾高雅,神情冷漠高傲。她發現她自己的手下人和財物並未受損,便放心地走開了,史蒂芬再沒見著她。
「是的,沒錯!」斯剛德斯先生叫道,「歡迎!歡迎!」
「原來如此!」
史蒂芬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嘴上什麼都沒有。然而一瞬間他突然冒出個瘋狂的念頭,打算把一切都告訴斯剛德斯先生——自己和兩九-九-藏-書位夫人遭了怎樣的妖術蠱惑。他把斯剛德斯先生看作是能理解他的人、一位技藝超群的魔法師——比斯特蘭奇和諾瑞爾都強得多——有辦法阻止那滿頭白毛的先生作祟。然而,這些念頭都是轉瞬即逝的浮想。轉眼間,史蒂芬對英格蘭人——尤其是英格蘭魔法師的那種天生的不信任,又都回來了。
見這幫隨從全無用處,史蒂芬只好拿出專門對付這種情況的老辦法:他自己當上這次出遠門的總指揮。他叫車夫選一條路走,自己走另一條:「我要是走對了,就回來追你,或者派人給你送個信兒。假如你走對了,就把該送的人送到,不用管我了。」
當天的路況是他在冬日里碰見過最惡劣的。地上的泥被凍得溝溝坎坎,其硬如鐵。田野和道路上都結了厚厚一層白霜,冰冷的霧氣為四周又添幾分昏暗。
「這兒沒有路石,」史蒂芬道,「看不出這幾條路分別是往哪兒走的。」
「這人一定是累壞了,」史蒂芬若有所思道,「把馬斃了那一槍沒吵醒他,去找那傻乎乎的農夫的時候他也沒醒,後來送床架子、鳥籠子——白天里那麼多事兒,他都睡過去了。他這是要去哪兒?」
「有可能。等他醒了再說吧。我是在里彭讓他上車的。他身上一個子兒沒有,我只當他是個嘮嗑的伴兒。剛上車的時候他挺能聊,走到巴勒布里奇那會兒他就睡著了,到現在除了睡啥也沒幹。」
「為啥?」
獵殺在一處漸漸消停,白毛先生便帶著史蒂芬靠法術從空中飛往興許會更熱鬧些的地方。他們就這樣從樹頂飛到樹頂,從山坡飛上露頭岩。有一回,他們飛到一座教堂鐘樓的頂端,下面整整一個村都是木頭房子。房子窗戶和門洞的形狀古雅有趣,像是童話里才有的東西;房頂薄薄撒著的一層干雪,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沒說你是。」聞秋樂道。說罷,也沒打聲招呼就鬆開史蒂芬的胳膊,把身上的破襖緊緊裹了裹,一步踏入燈籠光暈之外的黑暗,走掉不見了。
「我就是個魔法師。我都當了一輩子了。」
「我猜沃特爵士覺得我缺乏經驗反倒是好事!幹這一行的人慣於獨斷專橫地讓病人干這干那並對他們強加約束——沃特爵士可不想讓自家夫人受這種待遇。不過,您瞧,這種習慣我是沒有的,所以也用不著改。您家夫人在這兒只會被尊敬、被善待。此外,除了想到些防患於未然的小舉措——比如說不能讓她見著槍或者刀——在這裏我們就拿她當客人一樣,會儘力讓她高高興興的。」
一族狼悄聲不響地從樹叢里摸出來,皮毛結了霜雪,目光如饑似渴地盯著那頭羊。狼群一冒頭,便聽得林子里犬吠聲四起,只見人騎著馬飛速逼近。一群獵犬擁入那片空地;領頭的兩隻獵犬飛身撲向一匹狼,三頭獸扭作一團,齜牙低吼,撕咬撲騰,只看得見軀幹、腿腳和牙齒。獵手騎馬上前,開槍將那匹狼打死。其餘的狼四散逃入黑暗的樹林,獵人、獵犬一路追擊。
史蒂芬忙著安排吃喝,聽他們談的東西再尋常不過——除了有那麼一兩回,他發現斯剛德斯先生的目光從坡夫人身上掃到自己身上又掃回去,眼神尖利而具有穿透性。他感到莫名其妙,同時心裏也很不舒服。
剛把金絲雀藏到車廂後部不一會兒工夫,那地方就不可思議地傳來一陣陣雷鳴般的呼嚕聲,把史蒂芬嚇了一跳。那麼小一隻鳥兒不太可能鬧出這麼大動靜,史蒂芬於是猜測這郵車裡一定還有別人——到目前為止還未有幸謀面。
「什麼意思?凍青了,還是挨了揍?」
男僕跑去叫了。不一會兒,大門開了,出來一個身材瘦削的黑髮男人。
「他是藍的。」郵差說。
「它不是我主人的馬。」史蒂芬道,「是我自己的。」
「謝謝您。您車上帶的那位就不想吃點兒什麼嗎?」
「是的,先生。」膽大的那個男僕答道。
「咱們應當繼續往北或者東北走,我覺得,」史蒂芬道,「不過我在這片荒野上有點兒轉向。你能看出來哪邊是北嗎?」
史蒂芬一時間好像要說點兒什麼,隨後卻只晃了晃腦袋。斯剛德斯先生繼續道:「沒了斯特蘭奇先生幫忙,我知道我們必得放棄辦學了。我北上到巴斯向萊諾克斯夫人彙報情況。她一片好心,說以後很快就會再有別的方案。不過我得承認自己離開她家的時候心情糟透了。還沒走幾步,就看見一副異象。路當中有個人穿著破舊的黑衣裳,紅腫的雙眼裡不見一絲理智與希望。他掄起雙臂推開襲擊他的幽靈,大喊大叫,求它們放過他。可憐的人啊!對身體有病的人來說,睡眠也許是暫時的解脫。可直覺告訴我,這個人的心魔即使在夢裡都不會把他放過。我往他手裡塞了幾個小錢,便繼續趕路了。我不記得我在路上特意想到過他,可回來一進這宅子,就發生了件怪事。我眼前出現了我得稱之為幻影的東西。我看見那個瘋子發著狂站在大廳里——就跟我在巴斯見著他的時候一模一樣。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我發現這棟房子寂靜、偏遠,對心靈受過傷害九-九-藏-書的人而言也許是個好地方。我於是寫信給萊諾克斯夫人,她贊成我這新方案。您說您不知誰向沃特爵士推薦了我們。是齊爾德邁斯。齊先生說過,他能幫就一定會幫我的忙。」
郵差給了史蒂芬一塊餡餅外加一些乾酪。
「啊,對了,」斯剛德斯道,「夫人您害怕跳舞和音樂,這我知道的。您放心,咱們這裏一樣都不許。不討喜的事情,對您幸福快樂沒有幫助的事情,咱們一樣都不幹。」他講起他計劃了哪些書他們可以一起讀,講起開春以後可以去哪裡散步——就看坡夫人是否樂意。
雖說史蒂芬的衣服、鞋子加起來夠買兩套這種馬拉郵車都不止,郵差仍興高采烈地自以為高他一等——白人遇見黑人時的慣常反應。他琢磨了琢磨,對史蒂芬說他們首先應當找人把馬的屍首處理掉:「這畜生值不少錢——甭管活的時候還是死了以後。你家主人要是聽說有什麼外人把馬跟錢都卷了走,肯定高興不了。」
雖說這是他自己要問的,可告訴他了,他卻不像太有興趣聽。他身上髒兮兮的襯衫一路敞到腰間,史蒂芬發現郵差對他的描述實在太誤導人。這人的藍法兒跟史蒂芬的黑法兒不是一回事。他像只隼,瘦骨嶙峋,模樣怎麼看都不上等;皮膚若是在正常狀態下應當同一般英格蘭人無異,可上面布滿了藍色的線條和花式筆道,還有藍點和圓圈。
聞秋樂咧咧嘴:「我這一身皮的意思倒跟你的正相反。它的意思是說你將來會被推至萬人之上,做個無名國王;你的王國在等你出現,你的敵人終會毀滅;而且這一刻即將到來。無名奴隸,頭戴銀冠;遠在異鄉,無名奴隸將稱王……
斯剛德斯先生來了,還是那樣小心翼翼、謙遜多禮。「能不能問您個事?您和您家夫人周身纏繞的是什麼法術?」他伸出手,就好像要拿手指頭去抹史蒂芬的臉,「您嘴上有朵紅白相間的玫瑰花。夫人嘴上也有一朵。這是怎麼回事?」
他後來走到夾在兩面牆之間彎彎曲曲的一條窄巷。牆是依本地土法拿干石頭壘的,不抹灰漿。他進了這條窄巷。巷子兩側過了圍牆各有一排光禿禿的樹。天上落下了第一片雪花。他通過一座窄窄的馱馬橋騎進一個村子,村裡只有死氣沉沉的石屋和坍塌的石牆。四周安靜極了。村裡沒多少房子,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他很快便發現了自己要找的那一棟。這房子長而低矮,附帶一片石磚墁地的前庭。他把這裏低矮的屋頂、老式平開窗還有那長滿青苔的石磚打量了一番,臉上顯得極為不滿。「喂!」他喊了一聲,「有人嗎?」
天漸漸黑了。史蒂芬勒住馬,跳下車廂,把車上掛的三盞舊燈籠點亮。正要爬回車廂頂上去,一個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的人忽地從車廂背後鑽了出來,跳到結了冰的地上,往他面前一站。
史蒂芬和郵差一起從農家院場里出來,回到了小路上。
他聽見郵差走遠,以為人家離開了。可沒多會兒郵差又回來了,拿胳膊肘拱了拱史蒂芬,遞給他一個黑瓶子。
「還不夠好?」斯剛德斯先生一臉焦慮,「我看您的表情就知道不夠好。」
「它求我救他一命。」白毛先生解釋道。
這一日行程,把史蒂芬折磨得夠嗆。憐坡夫人被迫離家,憐自己的馬命喪槍下,他的心情已然十分沮喪,自是樂得少聽幾句郵差啰嗦。
幾天後,滿頭白毛的先生說他突然特別想看獵狼——他聲稱已經好幾百年沒看過了。
說實話,史蒂芬還是更想到驛站去;可郵差好不容易找到個旅伴,滿心喜歡——這時候只有跟他同行才顯得體貼,不至於辜負人家的好意。
「謝謝您。」他對郵差道。
「那她還想殺他!這事兒怎麼看都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這預言您之前聽過嗎,先生?」
郵差點了點頭。
在會客室里,史蒂芬給他們端上茶點。
他看看史蒂芬的臉,又看看史蒂芬的槍。他伸手輕輕抬起槍筒,將它對準翡冷翠顫抖的頭部。看史蒂芬還不開槍,他說道:「要不要我替你,小夥子?」
她身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嚇著了斯剛德斯先生。他低頭看看她左手,可她手上戴著手套。他很快恢復了常態,把她迎進瞭望穿堂。
東西吃完,郵差開始打盹兒,不一會兒便睡熟了,韁繩還握在手裡。郵車穩穩噹噹地走在路上,全憑馬兒指揮——這畜生意識相當好,判斷力也強。
「我倒不在乎。現在有你陪我說話了。」
「是的。」史蒂芬道。
這人想了一想,決定換種問法。「咱們這是在哪兒?」他問。
史蒂芬猶豫了一下:「你身上凈是印子,皮膚顏色都變了。我覺得這些印子可能說明你身上有什麼病。」
在望穿堂以南大約二十里的地方,他騎到一片小村莊里。路拐了個急彎,拐過去以後右邊是一棟講究的大宅和花園,左邊是一排坍塌的馬廄。史蒂芬騎到這座宅院的入口處,一輛馬車突然從院子里的彎路拐出來,差一點就撞上他了。車夫看看四周是什麼嚇著了他的馬,害得他拉緊韁繩把馬勒九_九_藏_書住。發現只是個黑人,他便一揚手裡的鞭子抽了過去,沒抽著史蒂芬,卻撩到翡冷翠右眼上面一點點。翡冷翠又疼又驚,翻身後仰,蹄子在結冰的路面上打了滑。
史蒂芬什麼都沒說。在他看來,一個看管瘋人院的琢磨這些事情不太合適;就算琢磨也琢磨不到點子上。
史蒂芬拿槍指了指翡冷翠。
此時在瑞典南部正好有一場,於是他帶著史蒂芬瞬間轉移到了那裡。史蒂芬發現自己站在雪林間一棵老橡樹巨大的樹枝上。站在這裏,他能很清楚地看見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插著高高一根木樁,木樁頂端安著一架古舊的木車輪,車輪頂上緊緊地捆著一頭羊羔——正痛苦地咩咩叫。
「不!」史蒂芬大喊一聲,上前要把鳥兒轟走。
「哦!很偶然的機會。去年9月,我有幸遇上一位姓萊諾克斯的夫人,她後來就成了我的出資人。這房子是她的。她找房客找了好多年沒遇上合適的,見了我覺得投緣,想幫我一把;於是她打算在這片地方搞點什麼經營,讓我負責管理。我們最初想開個魔法師學校,可……」
聞秋樂緊緊攥著史蒂芬的手,把整段預言背誦完畢。「好了,」背完后,他說道,「這些話我已經對兩位魔法師講過了,現在也告訴你了。我這頭一樣任務就算完成了。」
史蒂芬張口打算告訴斯剛德斯先生——在自己眼中,這裏的東西都變了模樣。他能看見坡夫人進屋以後所能看到的一切:椅子、油畫、燈火都會變得影影綽綽。虛影之下更堅實、牢靠的則是喪冀那荒涼、灰黑的廳堂和樓道。
「我替沃特·坡爵士來這兒辦事。去把你們主人叫來。」
「哪兒的話,小夥子。你有多黑,他就有多藍。噯,我車上坐了一個黑小伙和一個藍小伙!假如碰見黑小伙是個好兆頭——絕對沒錯,就跟碰上黑貓似的——同樣地方再添個藍小伙,總得意味著點兒什麼。可究竟是什麼呢?」
史蒂芬走去馬廄,他的馬已經站在院里等他了。正戴手套,他聽見身後有個聲音:「不好意思!」
「假如我聽說的沒錯,你連個家都沒有。」
「吃的一樣。」史蒂芬道。
「真的?」

史蒂芬將他細細端詳片刻。「我敢說您這魔法師當得肯定跟諾瑞爾先生特別不一樣。」他說道。
「奴役!」斯剛德斯先生驚嘆道,「這詞太蹊蹺了!我真心希望沒人會覺得我是在奴役他們!尤其希望您家夫人別這麼想!」
他們在林間一處僻靜的角落等獵人們出現,這時一匹獨狼從他們所在的樹下走過。這匹狼算得上是同類里模樣最英武的,生得一雙漂亮的黑眼睛,毛色如濕漉漉的青石板。它抬頭往樹上看去,對白毛先生髮了話;話音聽上去就彷彿石頭上水聲潺潺,彷彿枯枝間風兒哀嘆,彷彿落葉在火里噼啪燔燃。
雪下得越來越急了。兩個男僕從房子側面某個地方跑了過來。他們打扮得乾淨整齊,態度卻慌張莽撞,史蒂芬見了直皺眉,心想這倆人真該歸他調|教。
這邋裡邋遢的人借燈籠的光打量著史蒂芬。「咱們到了嗎?」他啞著嗓子問。
「聽過,當然聽過!我熟得很。我這一族人都耳熟能詳。這預言說的是……」白毛先生說的這個詞兒史蒂芬沒聽懂,「說他的英文名字,你們就熟悉多了——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烏衣王。不過我想不通的是,這預言在英格蘭怎麼還有人知道。我以為英格蘭人早不再關心這些事情了。」
「這兒就是望穿堂嗎?」史蒂芬問。
一時間天旋地轉。等史蒂芬再回過神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在地上了。翡冷翠摔倒了,他被甩離了馬背,可左腳還別在腳鐙子上,左腿扭成個嚇人的角度——他覺得肯定已經斷了。他把左腳掙脫出來,在地上坐了片刻——腦袋已經嚇蒙了,胃裡直泛噁心。臉上感覺有什麼濕乎乎的東西正一道一道往下流,雙手也在摔下來的時候磨破了皮肉。他試著往起站,發現還能站起來,於是鬆了口氣:左腿估計摔青了,但並沒有斷。
郵差攔住了他:「別呀,小夥子!別!這是福氣。我還沒見過比這還好的兆頭呢!」
發現身邊來了個供認不諱的賊,史蒂芬心裏雖有點兒不舒服,但一聽他要盜的是那魔法師的東西,不禁產生了些志同道合的意思。畢竟,若不是因為諾瑞爾先生,坡夫人和他也不會被巫蠱纏上。他伸手從兜里掏出兩克朗。「給!」他說道。
「只此一舉,奠定了英格蘭魔法整條復興之路的地基!」
看了半天獵狼,史蒂芬沒得到丁點兒快樂。獵人誠然勇敢無畏,獵犬也是忠義賣力,可翡冷翠才死了不久,史蒂芬實在無法把任何生靈的死亡當作享受,何況還是狼這樣強壯、英武的野獸。一想起翡冷翠,他意識到還沒把郵車上遇見藍皮人以及那段預言告訴白毛先生。於是他就說了。
車頂上的男僕短短一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