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十八章 版畫

第四十八章 版畫

畫面上巨大的走廊看上去只像是影子所造,牆壁上黑洞洞的缺口表示另有走廊從此延伸出去,看上去似乎表現的是一座迷宮的內部或是類似的景象。有些畫描繪的是寬大的台階一路伸進幽黑的深渠;有些則描繪的是廣袤、黑暗的荒原,一條孤路蜿蜒其間。觀者的視角似乎是從高空俯瞰。極目遠望,路的盡頭有團影子——至多就是擦在淡白路面上的幾道子——離得太遠,說不好是男人、女人還是小孩,究竟是不是人都不一定,可無論如何,這麼個東西出現在這樣一片荒無人煙的地界上,是令人極度不安的。
「你變了。見著你可把我嚇得不輕。」
「你主人他怎麼樣?」
「我為什麼不這樣呢?喜歡什麼都藏著掖著的是諾瑞爾,不是我。我今天跟你說的,沒一樣不是在我的書里寫著的。再有一個月左右,全國上下男女老少人人都能讀到它,人人都會對它有所品評。我真無法想象諾瑞爾能有什麼辦法阻止這一切發生。」
他二人點了一桌好菜:一隻甲魚、三四塊牛排配乳鵝脂調製的肉鹵、鰻魚、帶殼牡蠣和一小份甜菜沙拉。
斯特蘭奇繼續盯著那門洞看,一臉若有所思的好奇。看了一會兒,他沖那邊喊:「齊爾德邁斯,是你嗎?」
「版畫插圖?」諾先生驚恐地叫起來,「書里都有什麼樣的版畫插圖?」
斯特蘭奇微微一笑:「行,夠妙的了。回去替我給諾先生帶個好,希望他聽了我告訴你的一切還滿意。假如他還打算知道點兒什麼,你明天下午四點鐘左右來我家,我會在。」
「和諾瑞爾的大不一樣,對嗎?」
「可咱說的不是過去一個月里的事。約翰分子在北方諸郡活動已經有四年了。」
諾先生陷入深思,啃著指甲坐了片刻。不多時他便按鈴傳喚齊爾德邁斯。
「他的書什麼時候出?」
隨從往門洞看去。
「我主人昨天才叫我來的。」
事實上,米內瓦和福卡爾屈耶兩位先生常常忘記世上還有斯皮塔佛德或者法國這樣的地方。他們活在斯特蘭奇書籍插圖的小天地里,一投入就是好多天。而這些插圖本身又是極為奇異的。
「您問我嗎,先生?不懂,先生。」
「是,是!」沃特爵士打斷了他,「我知道你現在迫不及待要把各種各樣的魔法都嘗試一遍。雖然我不太願意說這話,但我覺得諾瑞爾也許是對的。並不是所有這些法術都適合你我當今的生活。變形術什麼的放在過去都相當妙,寫小說的話是個添彩的段子,你別不信。不過,斯特蘭奇,你不會真打算開練吧?堂堂一名紳士可不能改換形象。堂堂一名紳士絕不屑於以非本人形象示眾的。你自己肯定不想變成個白案廚子或是點路燈的……」
「哦,砸機器的。好了,好了,現在我明白了。都是你非用那麼個怪名字,誤導了我。可這些砸機器的跟烏衣王又有什麼關係呢?」
斯特蘭奇帶著嘲弄的神情看看齊爾德邁斯:「我不知道啊,魔法師,您覺得呢?」
這棟房子看上去像被人遺棄了很久,已有廢棄之貌。窗戶、牆麵粉刷臟污得很,窗板都關著。隨從過去敲門,斯特蘭奇和齊爾德邁斯在人行道上等候。斯特蘭奇有傘,而齊爾德邁斯對打在身上的雨毫不在意。
「他們是一些手工勞動者,趁夜深人靜之時溜進工廠作坊毀壞財物。他們把工廠主家的房子燒光,組織流毒甚廣的集會,煽動民眾暴亂造反,還在市場上趁火打劫。」
「遺憾。我讀書的時候學過這些。我能給你畫幅風景或人物,技術過硬,卻趣味全無,跟所有業餘的好學生畫出來的一模一樣。你女主人生前沒這福分——她沒像我似的有家裡給花大錢請畫畫先生,可我覺得她比我有天分。她水彩畫里的大人小孩能把大宅門才請得起的教畫先生給嚇著。先生會覺得人形太僵硬,色彩太扎眼。可斯太太有這麼個本事——人物的容貌、身姿傳達的信息,她都能抓住;再尋常不過的場景,她也能發現其中的韻味和妙趣。她的作品里有那麼點兒東西,特別有活力,特別俏皮,而且……」斯特蘭奇說不下去了,沉默片刻方才道,「我剛才說什麼來著?哦,對。繪畫讓我們養成認真觀察事物的習慣,令我們一輩子受益。就拿那個門洞來說……」
「哦,我什麼不說!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往我腦子裡鑽。悲傷一旦過分,人就會結結實實發一陣瘋,跟任何事情過分了的後果一樣。說實話,有一段時間我都不是我了。說實話,那會兒我已經有點兒忘乎所以了。不過,你也看出來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哦,只要還能穿制服,他才不怕當狐狸呢!不說這些,黃金時代魔法師才是我們關注的對象。我們要在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經歷和法術上再多下功夫。等我們……」
「這話我愛聽。」
斯特蘭奇嗔怪道:「我等了你少說也有一個禮拜了。你上哪兒去了?」
「大概吧。不過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咱們所謂的仙境很可能是由很多國家組成的。說仙境,就跟說『別處』一樣,所傳達的信息都差不多。」
「您說的這些地方離咱們多遠?」
斯特蘭奇在路邊人行道上駐足片刻,整了整黑手套,遠近打量著長老街九_九_藏_書。街上除了兩條雜種狗兢兢業業地刨著垃圾堆,不見一個人影。可他仍舊左看右看,目光最終定在街對面一個門洞上。
「你這是專挑下賤東西打比方。」
「對啊,都畫了些什麼呢?」拉塞爾斯說著伸了個懶腰,「我是一點兒也不知道。」說罷,他重新拿起《仙仆》,一語不發,自顧自讀起來了。
斯特蘭奇笑起來。
「這些人當中有不少都是——或者說自稱是——他的信徒。他們每搞一次破壞,總要在牆上塗渡鴉展翅的圖樣。領頭人聲稱手上有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委託書,還說他本人不久就會回到紐卡斯爾復辟。」
他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喪戒,裏面裝著細細一縷棕發。沃特爵士發現他時不時就摸摸它,擰擰它。
「確實很讓人心煩,」拉塞爾斯氣定神閑地評論道,「他老婆死的時候,他都已經對沃特爵士起誓說再也不幹這一行了。」
「哦,病著呢,先生,病得不輕。傷風、頭疼、胳膊腿打戰——都是有人讓他鬧心時的典型癥狀。讓他鬧心,誰也比不過您。」
「莫雷打出來的廣告上說第一卷8月上市。」
「哦,是啊!您還不知道哪?這本書到時候分三卷。第一卷將英格蘭魔法全史展現在讀者面前。第二卷為讀者詳細分析英格蘭魔法的性質。第三卷則會指出未來魔法實踐的基本原則。」
他二人悶頭吃了一會兒,斯特蘭奇道:「我跟你提過溫莎堡有他一幅畫像嗎?」
「都是這些黑衣裳,」斯特蘭奇道,「我現在就像是葬禮殘留下來的一塊餘孽,無處可逃,只好在城裡晃來晃去;人家見了我就倉惶不安,想到自己也終有一死。」
大約一個禮拜后,《仙仆》創刊號面世了。由於其中一篇文章引起了極大的轟動,該刊不到兩天便告售罄。同時,斯特蘭奇的《英格蘭魔法的歷史與實踐》首捲髮行在即,出版商莫雷先生喜不自勝,滿心期待大賺一筆。那篇激動人心的文章描述了魔法師如何召喚死人並從他們口中獲取有用的信息,這駭人(卻又極其吸引人)的話題引發了太大轟動,據說有幾位年輕小姐剛一聽屋裡有這期《仙仆》就暈倒在地。誰也無法想象這樣一份出版物能討諾瑞爾先生的喜歡,於是不喜歡諾先生的人都樂得掏錢買一本。
「明白得很,先生。」
齊爾德邁斯微微一笑:「這筆錢諾先生全不知道的。我今晚把錢送過去如何?」
「喬治,」斯特蘭奇對為他撐傘的隨從道,「你會不會畫畫?」
「那就研究黃金時代魔法師吧——避開約翰·烏斯克格拉斯——諾瑞爾讓人將他拋到腦後,你就讓他在那裡待著吧。」
斯特蘭奇俯身看畫,提問、評論、提建議,專註程度不亞於米內瓦本人。斯特蘭奇同兩位版畫匠對話時用的是法語,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齊爾德邁斯居然字字都懂,甚至用米內瓦的母語沖人家提了一兩個問題。可惜,齊爾德邁斯的法語摻了太重的約克郡鄉音,米先生沒能聽懂,還問斯特蘭奇齊爾德邁斯是不是荷蘭人。
「嗯。好吧,那就來吧,夥計!他派你來看什麼,就看吧!」
還有一幅作品,畫的像是一座孤橋跨越在一片極為廣闊且霧氣蒙蒙的虛無之上——這虛無興許就是蒼穹。雖說這座橋同那些走廊、水渠一樣是由巨大的石料建造的,橋兩端各有些極其窄小的階梯緊貼著龐大的橋墩子盤旋而下。這些階梯看上去弱不禁風,比橋本身造得粗糙多了,可它們數量大,穿過雲層,蜿蜒至不知何處了。
「是的。」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可到時候我就只好一切都聽您的了,先生,是不是?我不知道您和諾瑞爾之間最終會怎樣。我拿牌問算過,可牌面信息似乎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未來究竟如何太過複雜,牌說不清楚,我也不知怎樣問牌才合適。告訴您我打算怎麼辦吧,我這就對您立個誓:假如您輸了、諾先生贏了,那我真就離開他,與您同心同道、盡全力與他對抗,跟他理論,讓他心煩意亂——這樣的話,英格蘭還會有兩名魔法師,關於魔法還會有另一方爭鳴。不過,假如輸的是他、贏的是您,我就依樣跟您對著幹了。您看這辦法夠不夠妙呢?」
隨從眼巴巴地望著車夫,似要求助。而車夫打定主意不湊這個熱鬧,別過頭去,定定望著遠方。「是啊,先生。」隨從道。
「那就好。」說到這兒,斯特蘭奇停頓片刻,接著道,「齊爾德邁斯,這會兒你是不是該離開諾瑞爾先生到我門下來了呢?什麼僕人不僕人的,咱們不論這些。你就來當我的徒弟和助手。」
「烏斯克格拉斯。這畫掛在某間迎賓廳的牆上,出自某位義大利畫家之手。畫的是愛德華三世和約翰·烏斯克格拉斯——一位武王和一位魔法王並肩而坐。從約翰·烏斯克格拉斯離開英格蘭到現在已近四百年,可英格蘭人仍拿不準對他該愛還是該恨。」
斯特蘭奇笑了。
諾先生哀嘆出聲,低下頭去,雙手捂住了臉。
「回來真好,」斯特蘭奇道,「既然回來了,我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諾瑞爾一言堂的局面維持太久了。」
「謝謝您,先生。您九-九-藏-書是相當開誠布公的。」
斯特蘭奇微微一笑,或者不如說是臉上哪裡擰了一擰。沃特爵士只當他是在微笑。爵士已經不大記得以前他笑起來是什麼樣子了。
「這些政府都信了?」斯特蘭奇驚異道。
「還有呢,」沃特爵士道,「想想假如變成了狗或豬,豈不更慘。」
「你學過繪畫嗎?懂不懂這方面的基本原則——什麼前景、遮邊、透視之類的?」
齊爾德邁斯聳聳肩膀:「我猜大概是仙境。」
「我覺得你不可能說服科洪·格蘭特去當條狐狸。」
「哦,書只是個開始!何況還得個把月才能寫好呢。我們馬上要出個新刊物。莫雷希望越早發行越好。等一印出來,毫無疑問會鶴立雞群。刊名就叫《仙仆》,旨在宣傳我的魔法觀。」
「咳!」沃特爵士嘆道,「對他什麼態度,北方人心裏清楚得很。要是能行,他們明天就把西敏寺推翻,換他執掌政權。」
房後有片臟乎乎的小院子,院子里種著一棵蘋果樹。這樹本是鄉下生長,無奈倫敦城的灰霧蔓延至此,漸漸吞噬了四周悅目的綠意。曾有不知哪位本房的住客一時起了勞動的興緻,把樹上所有的蘋果全摘了,碼在房子所有的窗戶沿兒上。果子放到現在已經好幾年了——它們先枯朽,后脹屍,最終坐化成魂。這地方有種非常鮮明具體的氣味——墨水、紙九*九*藏*書張、煤、白蘭地、鴉片、爛蘋果、蠟燭、咖啡,各種味道混為一體,還要摻進兩位日夜囚在狹小空間內幹活且無論怎麼勸也不肯開窗的男人散發出的獨特體香。
有一天,天氣格外陰沉。灰色的雨落在骯髒的街道上,在泥里化作一個個水坑。一駕馬車沿著斯皮塔佛德的長老街駛來,在一棟高而單薄的房子前停下了。車夫和車上的隨從皆是一身重孝。隨從跳下轎廂,撐起一把黑傘舉著,一手打開車門,候喬納森·斯特蘭奇下車。
一時間什麼動靜都沒有。接著,那片令斯特蘭奇意見很大的黑影動了起來,從門洞移開,就好像一張濕單子從床上往下揭。過程中,那黑影起了變化,它縮小、變形,化作一個男人:約翰·齊爾德邁斯。
斯特蘭奇面有慍色:「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搞研究上了——所有時間,其實是。另外,你也知道,過去這一個月里我無心政治是有特殊原因的。」
「是嗎?那獅子好了!你願意變成獅子嗎?」
斯特蘭奇微笑著思索片刻。「這話答得妙,」他開口道,「但恐怕還不夠妙。我不相信你肯一心一意地站在諾瑞爾那邊。全英格蘭只有一名魔法師!關於魔法只有一家之言!你肯定不會答應的吧?你這人的逆反心理就算保守估計也不會比我弱,幹嗎不過來跟我一起唱唱反調?」
「什麼?老天爺,斯特蘭奇!你從來都不看報的嗎?」
「那是當然!我主張理性對待魔法這個課題,破除諾瑞爾強加其上的限制和束縛。我相信,若經這般重新審視,值得探究的新方法、新途徑很快就會出現。畢竟,你想想看,我們所謂英格蘭魔法復興都復興了什麼?諾瑞爾跟我到底干出了點兒什麼?靠雲、雨、煙霧等等編造幻象——再簡單不過的把戲!讓沒有生命的物件活過來、開口說話——哼,說實話,這倒是複雜得很。將暴風雨、壞天氣送到敵人頭上——天氣魔法有多容易,我已經沒法兒再強調了。還差什麼沒說到?召幻影——哈,假如我倆能有一位講究點兒技術水平,也算成績斐然,可惜我倆誰也不行。現在好了!拿這令人抱歉的成績跟黃金時代魔法師的法技比比。他們能勸動楓樹、橡樹幫他們一同抗敵;他們能把花兒變作自己的僕從、嬌妻;他們能把自己變成老鼠、狐狸、樹木、河流等等;在他們手上,蜘蛛網能造船,玫瑰枝能建房……」
「約翰分子?約翰分子是什麼人?」
「當然啦,」斯特蘭奇對齊爾德邁斯道,「他們把畫面處理得太羅馬式了——太像帕拉第奧和皮拉內西的作品了,不過他們也是無奈——他們就是被這麼教出來的。人怎樣被教出來,一輩子都難改,你知道的。作為一名魔法師,我就很難徹底回歸自我——至少很難回歸到只有自我——我身上有太多諾瑞爾的影子了。」
「我說正經的,斯特蘭奇。我總體上對黃金時代魔法師沒有意見,我甚至覺得你大部分說的都沒錯。英格蘭人以古代魔法史——以高布列斯、斯托克塞和佩爾等人——為傲。他們可不願在報上看到諾瑞爾對這些人的成就不屑一顧。而你現在很可能走向另一個極端,凈談別的君王,政府方面聽了肯定緊張。尤其目前我們隨時都有可能被約翰分子推翻。」
「當然,」拉塞爾斯若有所思道,「文字方面毫無疑問是不懷好意了,而相比之下更令我不安的是書里的版畫插圖……」
1816年2月底至3月
「不,並不特別難。」
「哦,我這兒學點兒,那兒學點兒。為諾先生工作了二十六年,若是什麼也沒學會,那我這人也太愚鈍了。」
屋裡檯面上,一幅幅的厚紙、墨跡斑斑的破布無處不在。白鑞盤子里扔著年代久遠的乳酪皮,鍋里則盛著一支支墨水筆和一塊塊木炭。一捆上了年紀的芹菜跟木炭相依為伴廝混了太久,害得自己晚節不保。版畫、素描都直接往木牆圍子和又黑又髒的牆紙上一釘,一處空地不留。其中有張斯特蘭奇的肖像尤其妙。
「好吧,他們是什麼人?」
斯特蘭奇沒費心讓她去通報他的名姓——想說動這打雜的小丫頭去辦這事情實在不大可能。他直接躥上樓梯,讓齊爾德邁斯跟在身後,進了樓上一間屋子。屋裡一片微光,是不知多少蠟燭燃在一片霧氣里——這房子里似乎另有一種天氣在生髮。微光下,他們見到了版畫匠米內瓦先生和他的助手福卡爾屈耶先生。
「他這是讓我前功盡棄!」諾先生盛怒之下大叫起來,「他這是打定主意要毀了我!」
「當然不信!我們可沒那麼蠢。我們擔心的比這可實在多了——簡而言之就是怕鬧革命。北部地區——從諾丁漢到紐卡斯爾——處處飄著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旗幟。我們當然也派了卧底和情報人員向我們彙報那些人的思潮和動向。哦,我並不是說他們個個都信約翰·烏斯克格拉斯要回歸,大部分人和你我一樣清醒。可他們知道這個名字在一般老百姓心中的分量。漢普郡的議員勞利·費舍爾-德雷克發表提案,要從法律上禁止懸挂渡鴉展翅旗。可我們不能禁止人民掛自己的旗幟——他們合法君主的旗幟。」沃特爵士嘆了口氣,拿叉子戳起一塊牛排放到自己盤子里。「在別的國家,」他說道,「君王在危急時刻歸來都是傳說。只有在英格蘭,這是憲法的規定。」九-九-藏-書
「那您能不能給我講講?」
「哎!人死絕了,半個倫敦被大水沖走了,斯特蘭奇也停不了手——他管不住自己的。他現在已經走火入魔,絕不可能半途而廢。他將來要做的法術是邪術——可我不知怎樣才阻止得了他!」
又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特別矮小、特別臟、特別驚恐的打雜小丫頭。喬納森·斯特蘭奇、齊爾德邁斯和隨從陸續進了門,進門的時候,每人都低頭掃了她一眼;被這麼多個頭高大、道貌岸然的人打量一番,可憐那小丫頭都嚇呆了。
「第一卷!」
齊爾德邁斯帶著他那一臉苦笑:「啊,先生,我躲您是躲不了太久的。」
「當然可以。今晚我不在,把錢交給傑里米就行。齊爾德邁斯,你給我講講,我好奇:你這麼隱身化影的,諾瑞爾知不知道?」
「去那裡的法術難不難?」
沃特爵士進門時見斯特蘭奇正在一個小本子上奮筆疾書。他沖那本子歪歪頭,說道:「看來你還沒放棄魔法?」
「有可能。沒準兒。夠嗆。不過這可不是問題的關鍵!說變形術需要特別小心對待,我同意,可這並不是說變形術就沒有一點兒有用之處。問問威靈頓公爵想不想把他的情報官都變成狐狸或者老鼠——好溜進法國人的營帳去。我保證公爵大人他可不像你似的有這麼多顧慮。」
「這事你還真就不能做。想都別想。」
門洞屬於最平淡無奇的一種——不外乎是商家倉庫入口這一類。走上三級磨損了的石階,便是一扇建得令人肅然起敬的巨型黑門,頂上一座大三角門楣往外翹著。門板快被破破爛爛的戲單和告示糊滿了,告示上敬告讀者:某某日在某某客棧,某某姓先生(已破產)的所有財產將公開拍賣云云。
斯皮塔佛德位於倫敦東城郊,因出產極為優質的絲綢而聲名遠揚。無論現在還是將來,全英格蘭哪裡生產的絲綢也趕不上斯皮塔佛德絲綢的質量好。做這行發了財的絲綢商人、織染巧匠曾紛紛建了大房子在此地落戶。然而如今,雖說從織匠閣樓抬出來的絲綢比起從前絲毫不差,斯皮塔佛德這地方卻已經衰敗得多了。這裏的房屋逐漸變得臟污、破舊。富商都搬去了伊斯靈頓、克拉肯威爾;倘若真富得流油,就直奔西邊的馬里波恩教區。如今在斯皮塔佛德居住的無非是窮人賤民;遍地小孩、扒手等等禍害,攪得此地百姓不得安寧。
「哦,」拉塞爾斯道,「斯特蘭奇找到個移民還是什麼人,據說跟義大利、法國和西班牙的頭號大師們都學過技術;他花大價錢雇這人為書製版印插圖。」
「可插圖上都畫了些什麼?什麼主題?」
「我變了嗎?你這麼說我可沒想到。我興許是瘦了一點,其他方面有什麼變化我可不知道。」
沃特爵士認為他這一笑表示還未放棄——爵士很欣慰;他覺得男人最好有份正經事情做;當創傷無葯可治,一份有用、穩定的職業往往能夠奏效。他只是不太喜歡這聲笑——他從來沒聽斯特蘭奇發出過這般干硬、苦澀的感嘆。「你之前不是說過……」他開口道。
他二人住在位於長老街的這棟房子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窗戶不分晝夜永遠上著板子,將斯皮塔佛德對他們的惡意擋在外邊。他們在燭光下生活、工作,早已和時鐘斷絕了任何關係。見到斯特蘭奇和齊爾德邁斯的時候,他倆以為當時仍是深夜,故而十分驚異。家裡用著一個僕人——那矮小的、時時大睜著雙眼的小孤女——她根本聽不懂他倆說話,對他倆特別害怕;而他倆也不知她姓甚名誰。他倆雖然看起來渾渾噩噩、高高在上,對這小丫頭倒也不錯,讓出了一小間屋給她單住,裏面還有張床,鋪了羽絨褥子和亞麻床單。於是在她眼裡,這陰暗的房子就是真正的天堂。要她乾的活兒主要是替他倆跑腿兒買來吃食、白蘭地和鴉片。東西買回來以後,他倆就和她分,白蘭地和鴉片自己留下,把大部分吃食都留給她。除此以外,她還打水、燒水,供他倆洗澡、修面——這兩位對外表都在意得很,可對房子有多臟、有多亂卻完全不上心。這倒不失為一件好事,因為小丫頭對家務活的了解,跟她掌握的古希伯來語一樣多。
斯特蘭奇不耐煩地沖這位議員揮揮叉子:「你說的這些都是政治,和我毫不相干。我沒打算當眾為約翰·烏斯克格拉斯復辟叫好。我只希望審視——冷靜、理性地審視他作為一名魔法師取得的成就。連應該復興什麼都搞不清楚,又怎能復興得了英格蘭魔法呢?」
「當然。不過我問的不是這些。諾瑞爾知不知道?」
「您說什麼,先生?」
「不,是你的表情,你的神態,你的……某個地方。」
「他不知道,先生。他有疑心,不過他不打算知道。一輩子坐擁書山、足不出戶的魔法師必得找個人替他四處闖蕩。靠一銀盤子水不是什麼都能看見的,這您明白。」
他二人這是在科芬園的貝德福德咖啡館,沃特爵士選了這裏,是因為過去他們曾在這裏過得特別愉快;他想著再來興許能讓斯特蘭奇的情緒好一點兒。然而,在這樣一個夜晚,就連貝德福德咖啡館也欠喜慶:屋外,寒冷read.99csw.com的黑風把人吹得四處飄搖,黑雨直迷人眼。咖啡館內各個房間坐滿了渾身潮濕、鬱鬱不樂的男士,像是把一股陰鬱的霧氣養在了屋裡。為了趕走它,店伙把煤一鏟一鏟往爐里添,把加香熱酒一杯一杯往客人肚裏灌。
「這就是您在王道上所見的景象?」齊爾德邁斯問。
說斯特蘭奇變了,其實並不太確切。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還跟從前一樣:笑得一樣多(雖然笑容已經不是曾經的笑容了),講話的口吻也還是帶著些許嘲弄、夸夸其談的意思(聽著就好像不關心自己說的是什麼)。他的容貌和聲音仍是朋友們記憶中的模樣——除了一點:他彷彿只是躲在後面表演,毫無真情實感。他從一臉嘲諷的笑容背後望著大家,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比以前更像一名魔法師了。這變化奇異得很,誰也不知該做何解釋——在某些方面,他更像諾瑞爾了。
他二人都是從法國流亡來這裏的,可對於斯皮塔佛德的居民來說,難民和流民的區別僅有一線之隔。盡人皆知米、福二位先生是法國來的姦細。他二人平白無故被扣上這頂帽子,因此遭了不少罪:斯皮塔佛德一帶成群的小小子、小丫頭只要一放假,最開心的事就是埋伏著,等這倆法國人來了衝上去揍人家一頓,並將人家推進臟土裡打滾——臟土這玩意兒在斯皮塔佛德產量格外高。平日里,街坊四鄰為了緩解情緒,對兩位法國人橫眉冷對、連噓帶哄,人家想要什麼、需要什麼,偏不賣給人家。斯特蘭奇一直以來都在幫米內瓦先生,在他和房東之間進行調解,勸房東更客觀地看待米先生的人格和處境,並派傑里米·約翰斯喝遍附近的酒館,跟本地居民搭上話,讓他們都知道這兩個法國人是英格蘭兩位魔法師其中一位的門生——「還有,」斯特蘭奇伸出一根手指,指點著傑里米,「他們要是回嘴說兩位魔法師里諾瑞爾更偉大,你就讓他們說好了——不過,你得告訴他們:我的脾氣更壞;若是朋友受了氣,我的反應更大。」米內瓦和福卡爾屈耶二位先生為此念著斯特蘭奇的好,可處境凄苦至此,他們發現白蘭地才是良伴,一天到晚,飲用極有規律。
在漢諾威廣場諾宅,拉塞爾斯先生體恤諾先生的需要為他朗讀道:「……當魔法師本人在技術、知識上有所欠缺——這裏所謂魔法師包括一切當代魔法師,憐我國之大材在此方面比前人遜色不少——對他們來說,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召喚某些生前是魔法師或者至少在這方面有些稟賦的人的亡靈。因為,假如我們不知路在何方,依我之見,最好還是去請那些略有見識且樂意遷就我們的人幫忙。」
「這座橋下是什麼國家?」
敲了一會兒門,什麼動靜都沒有。之後不知是什麼引得隨從低下頭去,跟人說起話來——誰也看不見究竟是什麼人。而不管什麼人,至少斯特蘭奇的隨從是沒把人家放在眼裡的:他皺著眉頭,兩手扶胯往那兒一站,拿腔拿調地訓斥人家——種種姿態都透著極度的不耐煩。
「不遠。我從科芬園啟程,不出一個半小時,已經把所有地方見了個遍。」
「只要聽見有人提你那本書,他就痛不欲生,無時無刻不在問別人可知道裏面寫了點兒什麼。」
「我特別樂意。你得用某種啟示類的咒語——我用的是唐卡斯特書上的。另外還需要溶解類的,好把鏡子表面軟化掉。我讀過的書上溶解類的咒語無窮無盡,不過在我看來,沒一條有任何效果。於是我只好自己編——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寫給你。最後,我們必須將這兩種咒語嵌到一個總的尋路咒裏面。這點很重要,不然,我可不知道你怎麼才能走出來。」斯特蘭奇說到這裏停了停,看看齊爾德邁斯,「你都聽明白了?」
齊爾德邁斯笑起來:「哈哈!謝謝您,先生。謝謝您!可我跟諾先生塵緣未盡,至少目前還未盡。而且,我覺得我肯定是個特別壞的學生——壞起來甚至比您還厲害。」
斯特蘭奇搖搖頭:「諾瑞爾把你們都帶壞了,讓你們對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產生了反感。你們全都受了他的蠱惑。」
「請您鎮靜一下,諾先生,」拉塞爾斯道,「我相信您很快就知道該怎麼辦了。」
米內瓦先生個頭並不高,身材非常瘦小。他蓄著的一頭長發,細滑深暗,閃亮柔軟,彷彿一絞棕色絲線。每當他俯身看畫,發梢便擦過肩膀,擋在他臉上——無時無刻不是如此。他一雙眼睛也生得不凡——大而柔順,瞳孔棕黃,說明了他的法國南方血統。福卡爾屈耶先生的長相同他主人那一表人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福先生一張刮骨臉,雙眼深陷,剃個禿瓢,滿腦袋青梆梆的發楂。可雖說生得一副死相、近乎枯槁,人家性情可是極為謙恭多禮的。
斯特蘭奇驚奇得睜大了眼睛:「諾瑞爾當真還留著我的份兒?我還以為這筆錢再也回不來了呢。」
「誰的?」
「……今天又冷又陰,還下著雨。天光不足,於是地上沒有影子。想來門洞裏面一定是陰沉昏暗的,咱們不會指望在那裡還能看見影子——我是說那從左打到右的重重一道影子,把門洞左側完全擋黑了。另外,就算今天太陽出來亮堂堂,影子也應當沖反方向斜著——我想我不會錯。不對,那影子怎麼看怎麼不對勁,自然界是見不到的。」
「順便提一句,先生,我這一向打算通知您的:我在漢諾威廣場還有筆錢要給您,是財政部和海軍部1814年第四季度付給您的傭金。」
可說實話——沃特爵士一點兒也沒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