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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格雷斯蒂爾一家

第五十一章 格雷斯蒂爾一家

教堂大門打開,一小撥人出門走入廣場。這些先生太太們都是來威尼斯觀光的遊客,剛看過教堂的內飾、神壇及一些奇趣之物;這會兒既然出來了,大家都想說個痛快。此地寂靜,唯有浪花舐岸,現在也充滿了響亮的笑語歡聲。至美聖母廣場令這些人大喜過望。在他們眼中,這裏房屋的外牆宏偉壯觀——再怎麼誇都不過分。建築、橋樑和教堂均已破敗得凄涼,卻更令他們陶醉。他們都是英格蘭人。在他們看來,他國的衰落乃是再自然不過的現象。他們這個民族對自身稟賦天生便有著極為靈敏的品鑒(評價他人才幹時則懷有極大保留),若是聽說威尼斯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城市有什麼好——是英格蘭人來了才告訴他們這裡是賞心悅目的——他們也絲毫不會感到奇怪。
「是啊,大概是吧,」白毛先生話音裡帶著煩躁,「可這也掩飾不了他召我來的法術又笨又粗糙!何況他又能落著什麼好?落不著!我就是不讓他瞧見我,他也不懂得如何拿法術來治我這招。史蒂芬,快!快去翻翻那本書!屋裡一絲風都沒有,要是書動起來,他死活都摸不著頭腦。哈!快看他眼睛直勾勾的那個樣兒!他隱約覺出咱倆在這裏,可就是看不見。哈哈!看他都氣成什麼樣兒了!快去狠狠掐他脖子一下!他准以為是蚊子呢!」
「弗洛拉,斯先生,」格雷斯蒂爾大夫邊喊邊大步朝他們走來,「怎麼回事?」

「哦,沒有,親愛的。我對這些向來不在意。我這人皮實得很。我擔心的只是你。」
斯特蘭奇禮貌地聽著,待姑姑說完,便說道:「哦,那是當然!仙子天生就是一肚子壞水兒,極難駕馭。假如我召喚成了,我一定要小心來的這位仙子——或者說這些仙子——曾與何人為伍。」他看了格雷斯蒂爾小姐一眼,「不過,仙子法力強、見識廣,他們的扶助可不是我等魔法師隨隨便便就能捨棄得了的——除非你是吉爾伯特·諾瑞爾。世間隨便一位仙子,他腦中、手上、心間的魔法哪怕是史上最宏偉的魔法書庫都盛不下。」
「全沒有關係,咱們得過去找我爸和我姑姑了。」
「當然。因為每當我鬱悶的時候,你都給我講開心的事情,讓我的心情不再低落。於是我現在必得這樣對你。友誼是什麼?這就是友誼。」
當時桌上正好放著一團白布,是剛結婚那幾年阿拉貝拉給他縫的一件睡衣。斯特蘭奇不明就裡,伸手去夠。差一點就抓住的時候,史蒂芬·布萊克從一片陰影中走上前來,遞給他一塊破布,遞過去后還跟著微微一欠身,對於調|教得好的用人來說,這就是第二天性。斯特蘭奇接了破布去抹地上的血(有點兒越抹越髒的意思),像是根本沒發現史蒂芬也在屋裡。史蒂芬撿起那件睡衣,把上面的皺褶抖落開,仔細疊了,平平整整放在屋角一把小凳上。
「昨天晚上我的朋友!此話怎講?」
如今走訪義大利的英籍紳士,大多要作詩、撰文或畫上幾筆,記述沿途經歷。打算把房子租給他們的義大利人早有先見之明,提供的房間都符合上述要求。比如斯特蘭奇的房東就騰出頂樓一間黑洞洞的小屋專供租客使用。這間屋裡有張年代久遠的桌子,四條腿雕成四頭獅鷲;還有一把船長椅,一座教堂里那種彩繪木櫥,以及兩三尺高的一尊木頭人像立在根柱子上——雕像微笑著,手上拿個紅而圓的東西——也許是只蘋果,也許是顆石榴,九*九*藏*書或者也許就是枚紅球。很難想象這樣一位男士來自何方:若是從教堂搬來的聖像,表情似乎太喜興了一點;若是用作咖啡館的招牌,又不夠滑稽。
可格家姑姑還是擔心。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她提到德比郡的一條河,這條河流經她和格大夫自小長大的村莊。河水很久以前被仙靈下了咒,壯美湍濤化作涓涓細流。雖說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當地人仍記恨在心。他們仍把本可以建成的作坊、工廠掛在嘴上——假如河水夠大、能滿足需求的話。
「仙子!」格家姑姑驚叫道,「無論怎說都是些特別姦猾的東西!斯先生,您當真肯找來這麼個麻煩,自討苦吃?」
我們在梅斯特雷叫了兩艘剛朵拉,離開了「堅土」。原計劃是格雷斯蒂爾小姐跟她姑姑上一艘,我跟格大夫上另一艘。不知是我跟船夫解釋的時候義大利語沒說清楚,還是因為要分配格小姐行李的大箱小箱而重新做了安排,反正最後的情形完全不是我們設計的那樣。第一艘剛朵拉緩緩駛出礁湖,裏面坐了格雷斯蒂爾一家子,可我還在岸上站著。格雷斯蒂爾大夫探出腦袋來大聲喊著沖我道歉——他這人一向這麼厚道——然後就被他妹妹又拽了回去;我覺得她妹妹是有點兒怕水。這件小事微不足道,可不知為何我心裏很不踏實。之後好一會兒,我被極不正常的恐懼與臆想蒙住了。我看著自己這艘剛朵拉。我知道不少人都說過這玩意兒模樣喪氣——既像船又像棺材。可我突然有了不一樣的看法,我覺得它們特別像我小時候那種油了黑漆、掛了黑簾的魔術箱子——變戲法兒賣藝的往裡面裝鄉下人的手絹、銅板和項鏈掛墜的那種箱子。有時候這些東西就回不來了,變戲法兒的總會特別抱歉——「畢竟,先生,仙子們可是非常輕佻、頑劣的啊。」我小時候接觸過的保姆跟伙房丫頭人人都有個姑媽,那些姑媽又都認識個婦人,那婦人堂姐妹的兒子被裝進這樣一隻箱子后,誰都沒再見過他。站在梅斯特雷的碼頭上,我有了個可怕的念頭:等格雷斯蒂爾一家到了威尼斯,一打開我坐的那艘剛朵拉,裏面空空如也。這念頭把我抓得牢牢的,有好幾分鐘我都想不起任何別的事情,眼裡居然真噙著淚花——我想這可以說明我已經變得多麼神經質了。一個男人開始擔心自己將會消失不見,真是荒唐。時近傍晚,我們兩艘剛朵拉如同夜色一般漆黑,亦如夜色一般令人惆悵。然而天卻是你能想象得出的最冷、最淡的藍。當時沒風,有也是微不足道,水面只是天空的鏡像。我們頭頂著無盡凝滯的寒光,腳下亦是無盡凝滯的寒光。然而無論天光還是湖光,皆沒能把前方那座城市照亮。它看上去只是一大堆影影綽綽的塔樓和影影綽綽的尖屋頂,搭建於波光之上,透著星點燈火。我們駛進威尼斯城,水面上的垃圾渣滓越來越多——碎木片、稻草、橘子皮、白菜梗。我一低頭,瞬間看見鬼影似的一隻手——只是一瞬間——可我真的覺得髒水下面有個女人正在尋找重見天日的機會。當然,那東西不過是只白手套,可它帶給我的驚嚇在尚有餘威之時真是相當厲害。不過,你也別擔心我。我過得相當充實:《歷史與實踐》第二卷正在寫,不寫的時候我一般都跟格家人在一起。這家人是你也會喜歡的那種——喜興,有主見,而且見多識廣。我承認我現在有點兒沉不住氣了,因為到現在我還沒聽說第一卷反響如何。我頗自信它會取得巨大成功——我知道諾讀了以後會嫉妒得發瘋,一頭栽倒在地,口吐白沫——可我總禁不住盼著誰能給我寫封信證明確實如此。read.99csw.com
「那我就不懂你的意思了。」
「有那麼多魔法?」格家姑姑道,「噯,那真不得了。」
于倫敦哈里大街
「勛爵的一些做法,讓她不太高興。」斯特蘭奇聳聳肩膀,「誰又能高興得了?她打算看看我可有辦法讓勛爵回心轉意。我苦口婆心地勸她,說無論過去還是現在,英格蘭所有的魔法加一塊兒都不夠用。」
「話少,」他重複了一遍,「而且還有點兒悲傷,我覺得。所以呢,你瞧,我必須跟你談談。」
「今天不寫。我正琢磨如何發掘以前的法術,好召喚仙子做我的助手。我已經試過數不清多少次,試過數不清多少種辦法了。當然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成果。不過這正是當代魔法師的困境!當初英格蘭是個三流巫師都手到擒來的咒語,到了現在就變得高深莫測,簡直誰也別想再效仿。馬丁·佩爾當年有二十八位仙仆,我若是有一位就要慶幸了。」
……聖保羅大教堂陵園那裡有個賣書的名喚提圖斯·沃金斯,他印了一本不知所云的書販賣,聲稱是斯特蘭奇那本失傳的《英格蘭魔法的歷史與實踐》。波蒂斯海德說裏面有些段落抄的是阿布沙龍,有些純屬胡說八道。波蒂斯海德還在猜究竟哪部分會令你覺得更受侮辱——阿布沙龍那部分還是胡說八道那部分。波勛爵是個好人,無論走到哪裡都幫著戳穿這個騙局,可一大批人早都信以為真,這個沃金斯肯定已經大賺一筆了。聽說你那麼喜歡格雷斯蒂爾小姐,我真高興……
「開誠布公、以誠相待,斯先生,這兩條才是友誼最堅實的基礎,在我看來。」

格小姐一臉不愉快:「剛朵拉上坐的那位年輕小姐,她那麼急著要找您說話——整整半個時辰,只要看見別人誰要找您,她都那麼不樂意。」

「沒有,姑姑。您看,石頭都幹得很,上面一滴雨都不見。」
于威尼斯百合聖母堂廣場
于威尼斯百合聖母堂廣場
「我讓您生氣了。」
「啊,」她姑姑說道,「你爸爸正讓斯先生看什麼新鮮玩意兒呢。弗洛拉,親愛的,你不想去看看嗎?」
「那麼,親愛的,這風沒讓你覺得難受吧。吹在耳朵上跟小刀似的。假如你覺得不舒服,咱們只要叫斯先生跟你爸爸走快一點兒九-九-藏-書就行了。」
陽光冷而清澈,彷彿餐刀敲擊精緻酒杯的音色。這般天光之下,至美聖母大教堂的外牆白如貝殼寒骨——倒影落在石頭路上,靛青如海水。
斯特蘭奇沖她無可奈何地一笑:「我還要幹活呢。」
不知哪裡有口鍾在敲,聲音悲傷、孤寂,令人想起荒蕪凄寂的所在、黑沉的天空和虛無。斯特蘭奇一定也受了這般感染,心神渙散起來,停了手上的營生,往窗外看去,像是要確認一下威尼斯城並未突然化作空寂清幽的廢墟。然而窗外的景緻是一如既往的嘈雜熱鬧。碧水映金光,廣場上人頭攢動:來百合聖母堂參拜的威尼斯太太小姐;奧地利士兵挽著臂四處閑逛,什麼都看;店家一個勁兒把貨物向他們推銷;小孩子打鬧、討錢;貓咪忙著它們不可告人的勾當。
他拿出一張紙,往上草書咒語一道。嘴唇開合,與一般魔法師誦讀有魔力的字句時無異。念完了,他往屋裡四下環視,就彷彿以為屋裡還有個別人。可無論打算看見誰,他都沒看見。他嘆了口氣,把手上咒語揉成個球,往那尊小木雕像身上一擲。隨後他又拿出一張紙——做了些筆記——查了本書——從地上把剛才那團紙撿了回來——將它抹平整——對著研究了半個時辰,與此同時手一直在揪頭髮——又把它揉成一團,扔出窗外。
我親愛的莫雷:
于威尼斯百合聖母堂廣場
斯特蘭奇一屁股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胳膊上剛割破的那塊撞上了桌子角。他又罵了一聲,雙手捂住了臉。
1816年11月16日
格雷斯蒂爾小姐打斷了他的話:「我沒有瞧不起您職業的意思。一點兒也沒有。無論什麼行業,都有各自需謹慎的地方。這方面,我倒是很能理解。」
喬納森·斯特蘭奇致沃特·坡爵士:
於是她姑姑快步奔廣場另一頭去了,格雷斯蒂爾小姐則慢慢溜達到教堂旁邊的一座小白石橋上,她煩躁地把手裡的白陽傘往鋪路的白石頭縫裡杵,喃喃自語:「我已經看夠了。哦,我已經看得夠夠的了!」把這莫名其妙的感嘆重複來重複去,她的情緒卻未見好了多少——事實上她更加鬱鬱不樂,嘆氣嘆得愈發頻繁。
1816年10月16日
「親愛的,你看,這事兒怪不怪。我們在教堂裏面的時候,你跟斯先生在看畫。我從門裡探出頭來,當時就覺得有雨,特別擔心你們倆淋著。」
1816年10月1日
「他到底打算幹什麼?」史蒂芬·布萊克壓低聲音問。
1816年10月27日
「哦,他這是努力想把我給召喚來呢!」滿頭白毛的先生大聲表明,「他打算把各種各樣關於魔法的問題拿來問我!不過咱也用不著悄聲細語的,我親愛的史蒂芬。他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你。他們真是荒唐,這些英格蘭的魔法師!他們無論幹什麼都繞這麼大圈子。告訴你說,史蒂芬,看這傢伙施法術就如同看一個人反穿外套、矇著眼罩、頭上扣個水桶還打算坐下吃飯!你什麼時候見我玩過這些毫無意義的花樣?我什麼時候給我自己放過血,什麼時候在紙上划拉過字?我要是想幹什麼,直接對天發話——或者對石頭、陽光、海洋——無論什麼,客客氣氣請它們來幫忙。千萬年前我便與這些強大的精靈結盟,於是它們接了我的令就巴不得趕去完成。」九*九*藏*書
「寫書?」格大夫問。
……八個人分別道出諾瑞爾的所作所為。哦,我可以發怒的。我敢說我可以豁出我這桿筆、豁出我自己心血去長篇累牘地抨擊他——可一切都為了什麼呢?我並不甘願再受這卑鄙小人的治。我還是按我原計劃開春再回倫敦,到時候咱們再重新出一版。到時候咱們請律師。他有他的靠山,我也有我的熟人。讓他在公堂上說說(要是他有這個膽量)為什麼他覺得英格蘭人都變成了小孩子——父輩祖先都懂的事情我們就不懂。他若再敢拿魔法對付我,咱們就拿魔法予以反擊,到時候咱們總算能看出誰才是當代最偉大的魔法師。並且,莫雷先生,我勸您把印數大幅度提高——諾瑞爾這次的法術算是他最臭名昭著的一回了,我敢肯定誰都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書把他逼到這個份兒上。順便提一句,您將新版付印的時候,咱們得做勘誤——有幾處錯得簡直離譜。第六章和第四十二章尤為不堪……
喬納森·斯特蘭奇致約翰·莫雷:
「不行,等等,格小姐,這麼著可不行。我犯了錯誤,若沒有你,誰還能糾正我?告訴我,你覺得我騙了誰了。」
「你今天話特別少。」斯特蘭奇突然發了話。她嚇了一跳。她沒發現他就在近旁。

我想你聽了這消息是會高興的:《歷史與實踐》被毀這件事總算帶來些好處——我跟拜倫勛爵和好了。將英格蘭魔法觀一分為二的大論戰,勛爵大人他不懂,說實話更不關心。可他對書本奉若神明。他告訴我說他無時無刻不在防備著莫先生您那桿太過小心的筆修改他創作的詩句,怕您把他那些過於驚世駭俗的字眼改得稍稍體面一點兒。當他聽說整整一本書都被其作者的敵人用法術變沒了,他的憤怒是難以用語言形容的。他給我寫了封長信,信上用無比生動的語言把諾瑞爾罵了個狗血噴頭。悲劇發生后我收到的所有來信中,他這封最得我心。勛爵罵起人來,英格蘭國土之上無人能敵。大約一個禮拜前他來到威尼斯,我們在花神見了面。我承認我當時有點兒焦慮,怕他再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克萊爾蒙特夫人給帶來,幸好最後沒見她人影兒。顯然他遣散令已經下了有些時日了。當我倆發現彼此都愛打檯球,這份新修來的友誼算是無法動搖了;我邊打邊思考魔法問題,他邊打邊醞釀新詩句……
一聽這話,她沒忍住笑了出來。「必須嗎?」她問。單這一笑一談,就令她心痛。她於是嘆了口氣,又把目光移開了。
沃特·坡爵士致喬納森·斯特蘭奇:
格雷斯蒂爾小姐有點兒不知所措。對她來說,父親和姑姑對斯特蘭奇先生的首肯是至關重要的。她可不想讓他們看出自己懷疑斯先生有什麼過錯。她假裝沒聽見父親的問話,轉而興緻勃勃地談起自己特別想去聖喬治信眾會會堂看的油畫。「離這兒真的不遠。咱們現在就走。我希望您也一塊兒去,好不好?」她問斯特蘭奇。
「哦!……」格小姐面色微紅,「那姑娘看著真有點兒神經質。」
「原來如此,」史蒂芬道,「不過,這魔法師就算冥頑不靈,也還是成功了。不管怎麼說,您已經在這兒了,先生,不是嗎?」
格大夫和格家姑姑祝斯特蘭奇魔法研究得順利,格小姐則提醒他別忘了說好這幾天要陪她去看一台鋼琴,聽說是天使廣場附近有個收古玩的正在出租。隨後,格雷斯蒂爾一家便繼續當日的娛樂,而斯特蘭奇則回了自己位於百合聖母堂廣場的住所。
九_九_藏_書「哦!你這是說我故意藏著掖著了。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也許是對的,不過我……其實……不,我看你確實說對了。我覺得我從事的這一行並不太支持……」
格小姐沉吟片刻,方才吞吞吐吐道:「或許是昨天晚上您那位朋友?」
「非常樂意。」她答道。
喬納森·斯特蘭奇致約翰·莫雷:
斯特蘭奇發現櫃櫥里很潮,儘是霉點子,於是棄之不用,把書本稿紙往地板上堆得一摞一摞的。那尊木頭雕像,他倒把它當個朋友似的,研究過程中,時不時沖它發話,例如:「你怎麼看?」「用唐卡斯特還是貝拉西斯,你說呢?」或是「怎麼樣?你看到他了嗎?我沒看見。」有一次,他帶著極度的不耐煩:「哦!你給我閉嘴,行不行?」
斯特蘭奇回過頭來繼續研究。他脫了外套,捲起袖管,出屋拿了把刀和一隻小白臉盆回來。他在自己胳膊上用刀放了點兒血,把小盆放在桌上,看裡頭的血可夠了。然而失血的反應比他預想的要強烈:他一陣頭暈目眩,撞了桌子一下,小盆掉在了地上。他用義大利語咒罵了一句(這語言罵人特別合適),然後四處尋摸東西把血擦乾淨。

「我親愛的姑姑,」格小姐道,「人家斯先生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啊!」斯特蘭奇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不是,你那是誤會了。她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拜倫勛爵的朋友。」
1816年10—11月
「我已經看夠了。您去吧,姑姑。」
「是嗎?我怎麼不覺得。」說罷,她扭頭看景,片刻無話。斯特蘭奇仰身倚在橋欄上,抱起雙臂,格外專註地盯著她。
「我知道您擔心我,姑姑。」年輕小姐說道。小姐心裏也許清楚,陽光、微風令威尼斯錦上添花——令海水這樣藍,大理石亮得這樣虛幻,也給她帶來同樣的——幾乎是同樣的美感。什麼也比不過飛快掠過她臉頰的光影,使格家小姐通透的膚色更引人注目。什麼也比不過揚起她白紗裙衣的微風,令裙衣更襯她的身姿。
「謝謝姑姑,我現在舒服得很。這微風我喜歡,大海的味道我也喜歡——聞著醒腦,耳清目明——什麼都透徹了。不過,興許姑姑您不太喜歡。」
「一點兒也沒有。那麼現在,我看咱倆離你說的友誼所必需的相互理解又近了一步。肯不肯同我握握手?」
一位夫人興奮勁兒過去了,開口對另一位小姐談起了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