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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卡納雷吉歐的老夫人

第五十二章 卡納雷吉歐的老夫人

接下來,這項任務在執行過程中的頭一樁怪事便出現了:女房東把地址研究了一番,皺了皺眉——她後來的舉動格大夫沒能參透——她把信寄給了住在朱代卡島上的小舅子。
擠這麼小一間屋裡一塊兒低聲細語,在格大夫看來實在荒唐——畢竟老夫人離他們誰也不超過三尺遠。由於不知再干點兒別的什麼好,他對身旁幾位逐漸不耐煩起來,於是他妹妹和女兒都覺得目前還是走為上策。
當初啟程離開英格蘭之前,格雷斯蒂爾大夫收到他住在蘇格蘭的朋友的一封信,信上說,假如格大夫一家最遠能玩到威尼斯的話,拜託格大夫去看望一位住在那裡的老夫人。蘇格蘭的朋友說,他能過去看她的話,也算是行善了,因為這位老夫人曾經家財萬貫,現在卻是一貧如洗。格大夫想起來之前聽別人提過一回這位老夫人,說她血統不太尋常——好像是半蘇格蘭、半西班牙,或者也許是半愛爾蘭、半希伯來。
男僕走進門去同主人講話。格大夫悄悄對他妹妹說那男僕看著倒體面。體面歸體面,格家姑姑道,只可惜他沒穿外套。姑姑說她經常注意到男用人總愛穿件襯衫就出來見人,而這樣的僕人往往家中只有一位單身男主人,不肯下手整治這壞毛病。姑姑說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還說她估計那位希伯來先生已經沒了老婆。
「哦,弗洛拉!」她姑姑也低聲道,「光想想就夠嗆!一年一年這麼過下來,不跟任何人交往!」
那位德高望重的希伯來紳士穿了件灰撲撲的黑長衣,蓄著一大把灰白相雜、打著卷的鬍子,腦袋頂上扣著一頂黑色無檐帽。他坐在一張長桌邊,桌上鋪的亞麻桌布潔白無瑕。他把桌布掀起很大一塊塞進自己黑袍的脖領口,當作餐巾來用。
「害怕?」格大夫也低聲道,「怎麼回事?怕什麼?」
1816年11月底
貓咪之間,一個身形極瘦的人坐在一把灰撲撲的木頭椅子上。托塞提先生說,幸虧格雷斯蒂爾一家子都是無畏的冒險家,膽小的人見了德爾加多夫人這模樣准都嚇得夠嗆。她坐在那裡雖說是挺直了腰板——甚至可以說是蓄勢待發,伺機而動——渾身上下卻凈是耄耋之年留下的痕迹與損傷,已經沒了人樣,更像是別的綱目下的生物。她兩條胳膊搭在大腿上,生了大量褐色的斑點,就彷彿兩尾魚。她的皮膚是那種年紀極大的人才有的白且幾乎透明,如蛛網一般薄而布滿紋路,青色的血管在皮下虯結。
格雷斯九-九-藏-書蒂爾大夫一直打算去看看她,可一路上換旅館、賃馬車、行程計劃刪刪改改,等到了威尼斯,他發現那封信怎麼也找不到了,信上的內容自己也記不太清了,就連這位老夫人的名字也無從記起——他手上只有一張小字條,上面寫了她有可能居住的大概方位。
時近傍晚,格雷斯蒂爾小姐、格家姑姑、格大夫和這位律師(喚作托塞提先生)乘著剛朵拉在威尼斯市間緩緩穿行,沿途路過聖馬可區——他們看到那裡的男男女女正在為夜生活種種娛樂做準備;后又路過百合聖母堂前的平台——格小姐回頭凝望一扇點著蠟燭的小窗,也許正是喬納森·斯特蘭奇那一方光亮;路過里亞爾托的時候,格家姑姑又咂嘴又嘆氣,說真盼那裡的孩子們能少幾個打赤腳的。
往門外走的過程中,他們回頭瞧了瞧。就在那一刻,窗台上又多了一隻貓,嘴裏叼個硬邦邦、毛扎扎的東西——像極了一隻死鳥。老夫人發出小小一聲歡叫,從椅子上飛身躍起,那勁頭簡直令人不可思議。歡叫聲怪異至極,全然不像人類語音。這回輪到托塞提先生嚇得大叫,一把將門關死——老夫人後來無論幹了什麼,全擋在了門背後。九_九_藏_書
「哦,」格大夫發了話,他正從那半開的門往裡偷瞄,「咱們打擾人家吃飯了。」
見格大夫居然從門縫往裡偷窺,格家姑姑大為震驚,直拿手裡的傘捅他,不讓他這麼干。可人家格大夫來一趟義大利為的就是盡己所能有什麼看什麼,他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在家裡待著的希伯來先生們就看不得。
「我希望您,我敬愛的德爾加多夫人,原諒我們這廂打擾,我跟我侄女盼著有幸拜訪拜訪您。」姑姑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怕擋了老夫人回話,可老夫人一句沒答,「您這裏空氣多好啊,夫人。我的一位好朋友,懷爾史密斯小姐,住在巴斯王后廣場一間宅子頂層的小房間——跟您這裏差不很多,德夫人——她說一到夏天,誰哪怕拿城裡最好的房子跟她換,她都不肯,因為她在那裡能享受到別人享受不到的小風,達官貴人悶在豪華寓所里喘不過氣兒,她在屋裡卻涼快得透心兒。她屋裡收拾得那樣清爽、利落,啥時候拿東西都湊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住在後房三層的姑娘老把滾燙的燒水壺放在樓梯九*九*藏*書上——這東西,德夫人您也知道——若不注意一腳踹上去得有多討厭。您這邊上下樓的可有什麼特別不方便的嗎,夫人?」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靜,或者不如說一時間只聽得見五十隻貓的喘息。
格家姑姑一定要同老夫人道個漫長而親熱的別,說等她感覺好些了他們會再來——希望別讓他們等太久。
老夫人還是隻字不答。
屋裡那位希伯來老先生似乎並不打算放下飯食專為接待一家子從未謀面的英國人;他像是正在教那男僕如何答覆他們。
格大夫鎮定了片刻才說:「您看我們可否將您的身體和生活狀況回去通報給麥先生呢,夫人?」
格雷斯蒂爾姑姑說,目前情況這麼難辦,他們最好先給那位老夫人送個信兒,通知她他們打算過去拜訪。她又補了一句,雖然,說真的,他們連人家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人家准以為他們這些人不懂事,粗心大意。格雷斯蒂爾大夫看上去挺不自在,他吸著鼻子,坐不安穩,折騰半天仍然沒有更好的法子可想。於是,他們速速寫了封短函,交給女房東,好讓她馬上給那位老夫人送去。
「不了,格雷斯蒂爾太太,我沒有生病。我這是……」托塞提先生滿處找他想用的詞。「害怕。」他低聲說。
過了幾天,女房東這位小舅子——一位個頭不高、儀態大方的威尼斯律師——拜訪了格雷斯蒂爾大夫。他說他已經按格大夫的要求將信寄過去了,不過他希望格大夫了解的是,那位老夫人所在的區域叫作卡納雷吉歐,她住的地方是猶太人聚居區。信是寄到那裡一位德高望重的希伯來紳士手中的。到現在還沒有迴音。這位小個子威尼斯律師問格大夫現在打算怎麼辦。他樂意盡己所能提供幫助。
「啊,大夫,這是個可怕的地方!」律師低聲作答,雙眼帶著一絲驚恐四處游移,先是往一隻正在舔爪子、預備洗臉的貓咪所待的地方看去,隨後目光又回到老夫人身上,像是打算看老夫人也照貓樣來那麼一回。
老夫人還是不發話。
開門的是一位男僕模樣的人,領他們進了宅子,步入一間黑暗的小廳。廳堂內壁上著木牆圍,木頭一副干透了、上了年紀的模樣,除了海水再也聞不出別的什麼味道。
「托塞提先生,」格家姑姑道,「您這是不舒服吧?您臉色蒼白啊,先生。您要不要喝杯水?我肯定德爾加多夫人能給您找杯水來的。」
格家小姐則低聲說,她們光顧著沖德夫人表示關心,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來得又這麼突然。顯然在他九_九_藏_書們之前多少年都沒人來看過她了。她思維一時混亂跑偏,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對她來說,這是太過殘酷的考驗!
格大夫和托塞提先生各拿了根蠟燭。樓梯迴旋,盡頭是一片黑暗。他們一路經過很多扇門,有的雖然頗豪華,卻一副怪裡怪氣、沒長開的模樣——原來,為了擠下這許多住戶,猶太居住區的房子都是大著膽子往高里建,敢塞多少層就塞多少層——為了兩全其美,每層的屋頂都極低。一開始,他們聽見這些門背後有人說話,有回還聽見個男人操一口他們不懂的語言唱著一首悲傷的歌。隨後,他們便路過些敞開著的門,門裡只有漆黑一片。樓道盡頭的一扇門卻是關著的。他們敲了敲,沒人應。他們大聲報出自己是來拜訪德爾加多夫人的,仍然無人應答。隨後格家姑姑說了一句——說大老遠來一趟,若這樣就回去了,豈不是很傻——他們於是推門進了屋。
輪到格家小姐了。「夫人,我很高興,」她說道,「見您有這麼多好友相伴。他們一定給您帶來了極大的快慰。您腳邊這隻蜜荷色的小東西——瞧她模樣多貴氣!洗臉法兒多淑女!您平時怎麼叫她?」
見這情況,格大夫使個眼色,那位小個子的威尼斯律師就又把先前說過的話重複了個大概——這回是拿義大利語說的。效果唯一的不同,是這回老夫人連瞧都不再瞧他們了,而把雙眼緊緊盯住一隻大灰貓。這灰貓又把目光放在一隻白貓身上,而白貓自己則定定望著月亮。
他們進門,她並沒起身,也沒有任何注意到他們的反應。不過興許她是聽不見的——雖說屋子裡悄聲無息,五十隻貓湊一塊兒悄無聲息卻是別具一格,就好像五十種寧謐堆疊在一起。
然而,令格大夫大驚失色、手猛扯領巾、臉紅一陣白一陣、大口大口往回抽氣的,並不是這些。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比任何別的東西更招格先生討厭,那就是貓。這間屋裡到處都是貓。
行至猶太人居住的「新區」,他們下了剛朵拉。威尼斯的建築無一不奇特古舊,猶太人居住區的房子更是有增無已——就彷彿這些買賣人做的便是「奇特」和「古舊」這兩門生意,房子乾脆也拿這兩樣存貨建造。威尼斯的街道無一不凄清,這邊街道的凄清自是與眾不同——就好像猶太人的悲苦與非九九藏書猶太人的是兩樣配方熬出來的味道。這地界的房子模樣倒是相當樸素,托塞提先生敲響的那扇門黑而簡陋,放在英格蘭滿有給教友派信徒集會做場地的資格。
「告訴她我給她帶了錢來,」格大夫對律師道,「告訴她這是我替約翰·麥基恩捎給她的禮物。讓她不必謝我……」格大夫一個勁兒揮手,彷彿仁義善行的名譽跟蚊子類似,他以為揮揮手就免得它往自己身上落。
廳內有一扇門,開了一道縫。格雷斯蒂爾大夫從他站的那個位置看去,能瞥見古老陳舊的書籍,由薄薄的皮子裝訂;還有銀燭台,伸出比一般英國燭台還要多的枝杈;此外便是一摞摞拋光了的木箱子,看上去神秘莫測——格大夫猜這一切都與那位希伯來先生的信仰有關。牆上掛了個娃娃或者木偶似的東西,個頭、胸圍都與常人無異,手腳粗大,身上卻是婦人打扮;這東西的腦袋耷拉下來,扎在胸脯里,因而看不見長相。
所謂屋子,跟小閣樓也差不了許多。屋裡有年邁與赤貧所能帶來的一切臟污破爛的跡象。屋裡的東西無一不殘破、碎裂、粗糙;有顏色的物件褪色、發暗,能變灰的也都想方設法變了灰。屋內有扇小窗開著,透進夜晚的空氣和天上的月光——那一輪潔白的銀盤及其皎皎玉手居然也肯屈尊光臨這間骯髒的小屋,倒令人頗為驚訝。
格雷斯蒂爾一家子跟托塞提先生都是很現實的人,他們於是在這間恐怖的小屋裡坐了下來。格家姑姑一臉善意的微笑,一心熱切的關懷,希望人人舒適、自在,於是開口對老夫人發了話。
格大夫的聲音比平常高了一個調,因為他開始懷疑這老夫人是不是聾了。聲音一高,沒帶來別的功效,反倒驚動了屋裡的貓,其中一些在屋裡昂首闊步地轉悠開了,彼此挨挨擦擦,磨出火星兒來,閃在暮色幽光下。一隻黑貓不知從什麼地方跳落到格大夫所坐的椅子背兒上,像走鋼絲似的走了一遭。
男僕出來同托塞提先生講話,罷了托塞提先生沖格家姑姑深深鞠了一躬,告訴她他們想找的那位老夫人姓德爾加多,住在這棟房子最頂層。見希伯來紳士家中僕人無一情願帶路並前去通報,托塞提先生有點兒不高興——不過,他說他們幾位是無畏的冒險家,准能自己一路摸到樓梯頂。
格大夫拿手絹蘸了蘸眉毛上的汗,身子在衣服里活動了一下。「我們來啦,夫人,」他說道,「是受阿伯丁郡約翰·麥基恩先生的特別囑託。麥先生希望您還能記起他來。他希望您還硬朗,並衷心祝您身體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