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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一隻死了的小灰耗子

第五十三章 一隻死了的小灰耗子

幾分鐘后,他往窗外的百合聖母堂廣場看去。行人來來往往,人人腦後開個洞,裏面是空心兒的;人臉只是薄薄一張掛在頭前的面具。每個空心的腦洞里都點著一根蠟燭。這一切在他看來極為尋常,於是奇怪自己竟從未留意過。他心想,要是下樓去把有些人的蠟燭吹滅了會怎麼樣。想到這兒,他笑了起來。他越笑越厲害,站都站不穩了。他的笑聲在樓里一波又一波地蕩漾。腦中一丁點殘存的理智警告他不能讓房東一家發現他在幹嗎,於是他上了床,把笑聲捂在枕頭底;想法實在太滑稽,雙腿不住地踢呀踢。
剪子擱在桌上,旁邊還放著其他東西。「看看這兒都有什麼?」他問,「稿子!寫了魔法咒語的稿子!」他覺得特別逗。「你瞧,這事兒多怪,」他對小木頭人說,「寫稿子這傢伙我居然認得!他叫喬納森·斯特蘭奇——想來,這些書都是他的。」他又讀了幾段。「哈!你絕對猜不到他現在乾的事兒有多蠢!念咒語召喚仙子!哈!哈!他告訴他自己說這是為了招個仙仆,以此推動英格蘭魔法事業的發展。其實他只不過是為了震一震吉爾伯特·諾瑞爾!他千里迢迢跑到天下最奢靡的城市,在乎的卻只是倫敦某個老頭子的所思所想!真是荒唐!」
他翻身坐起,貓都跳下去跑了。一輪滿月的光芒從窗戶的破洞里照進來。他將回憶一段一段地拾起,逐漸拼湊起這一晚的經歷。他想起自己把老婦人變了身的那條咒語,想起自己打算靠變瘋目睹仙靈的計劃。起初他覺得這些都發生了——哦,得有一個月左右!可眼下他還在這間屋子裡,看了懷錶才發現指針幾乎一步都沒往前挪。
他走路回了百合聖母堂邊自己的寓所。那老婦人的癲狂似乎還染在他身上。一路上,他經過的行人都奇異地改換了模樣;他們神情兇橫、目光愚鈍,連步伐都顯得笨重、難看。「好吧,至少一件事是明擺著的,」他心想,「那老婦人真是瘋得不輕。要是也這個狀態,我大概是招不來仙子的。」
「拜託,夫人!」斯特蘭奇叫起來,「我必須請您先把晚飯放一放,專心聽聽我在說什麼。」他探身過去,把小碟子拿走了。這下,德夫人似乎才頭一回意識到他的存在。她微弱地喵嗚了一聲表達不滿,雙眼怨恨地盯著他。

「至於怎麼把吃的端到她手上,」格家小姐嘆道,「誰也說不準。托塞提先生說是她的貓給她端上去的。」
「別,確實別!」格大夫大聲道,「快走!快走!」
二人聊了會兒無關緊要的瑣事,斯特蘭奇的心思卻不在這裏。有好幾回,對格大夫的問話他幾乎是胡亂敷衍。末了,他把自己杯里最後一點格拉巴酒吞下肚,掏出懷錶,對格大夫說:「但願您別怪我這麼急著走。我還約了人。那麼,就祝您晚安了。」
而她對他的關注,就如同對過去幾日來看她的格家姑姑、小姐等人一樣荒疏。她對他的態度,就如同貓咪對一切它不感興趣的對象一樣不屑一顧。
第二天,在恩惠街街角的那家咖啡館里,有個堂倌正切菠蘿。斯特蘭奇捧杯咖啡瑟縮著,看了一眼便渾身發抖。

他邊說邊又開始掏兜,忘記屋頂垂下來那一簇有血有骨頭的小花束,一走動,頭便碰在了上面。花束往後悠起,又悠上前來,不偏不倚正擊中他的印堂。
最後一口剛要往下咽,一個英國人的聲音突然發了話:「真可惜,我那幾位朋友沒給咱們引見引見就走了,這種情況向來令人為難,是不是,夫人——當屋裡就剩倆人還非得認識認識的時候?我姓斯特蘭奇。您呢,夫人,雖然您自己也不知道,您姓德爾加多。很高興見到您。」
她二人下樓回到大街上。剛一出街門,姑姑便大叫起來:「噢,弗洛拉,剛才你看見了嗎?她晚飯早都已經備下了。有隻小瓷碟子——還挺漂亮的——跟我那套玫瑰蕾配勿忘我的茶具特別像——她往裡面擱了只耗子——一隻死了的小灰耗子!」
他發現自己躺在地上,抬眼只看見黑暗裡房梁和月光攪成一片混沌。視野里出現了影影綽綽一張臉,正往他自己的臉上細看,令他毛骨悚然。這東西呼吸溫熱潮濕,味道難聞。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躺下了,當然他其實什麼都不太記得了。他含混地琢磨著自己究竟是在倫敦還是在什羅普郡。他渾身有種格外奇異的感覺,就彷彿好幾隻貓同時在自己身上溜達。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才發現這確是實情。
瞬間,他深九九藏書信房間所有的櫃櫥里都塞滿了菠蘿。他肯定自己的床和桌子底下也有菠蘿。這念頭把他嚇得渾身忽冷忽熱,只好坐到了地上。城裡一切房屋宮殿都塞滿了菠蘿,街上行人的衣服底下也都掖著菠蘿。他聞見到處都是菠蘿味兒——又甜又酸澀。
為了打發時間,他心想不如去找格雷斯蒂爾小姐。「可我估計她姑姑跟她爸爸都在。」他氣得嚶然作聲,「沒勁!沒勁!沒勁!為何漂亮姑娘總有那麼一群親戚跟著?」他照了照鏡子,「老天!這領巾怎麼跟莊稼漢打的似的。」
德爾加多夫人嗓子眼裡發出嗚嗚低吼。
「哦,您懷疑我這辦法是否明智?您大概沒錯。盼自己發瘋是很輕率的舉動。我的導師、我的內人以及我的朋友們若是聽說了,准都會生我的氣。」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嘲弄似的神情從他臉上消失了,輕快的口氣再也聽不見了,「可我的導師我已經擺脫了,我的內人已經去世了,我的朋友跟我之間隔著歐洲大部分疆土外加二十里冰冷的海水。自從入了行,這是我頭一回不必跟任何人商量。好了,如何開始呢?您得給我點兒什麼——作為您瘋癲的象徵和載體。」他掃了一眼整個屋內,「可惜,您貌似一無所有,除了您身上這件裙衣……」他低頭瞧了瞧手裡的小碟子,「……還有這隻耗子。我想我還是選耗子吧。」
1816年11月底
斯特蘭奇走遠了,變成大廣場上無數黑影中的一個,陰黑著臉,面無表情,在威尼斯染了月色的路面上匆匆而過。月亮本身也住在宏偉的雲閣之間,看著就彷彿天上還有一座城沐浴在清輝之下,壯麗不輸威尼斯,殿堂街道分崩離析,淪為廢墟——就彷彿某位精靈一時興起變它在天上,只為了嘲笑地上那一座衰落得太不著急。
白毛先生呆住了,一動不動。
「也沒準兒他又跟拜倫勛爵打檯球去了,」姑姑說,「他倆能成為朋友,真是奇怪。這兩位先生看著太不一樣了。」
「興許吧。」格小姐道。
斯特蘭奇念起一道咒語。屋裡銀光綻開,似一朵白焰,又似煙花燦爛。這團光在德夫人和斯特蘭奇之間飄浮了片刻,斯特蘭奇隨後伸手比畫了一下,就彷彿打算把光往她身上扔;光團飛向了她,有那麼一瞬間,她沐浴在銀輝之下。突然間,德夫人消失了,原地出現了一個神情凝重、悶悶不樂的小姑娘,身著老式裙衣。接著,小姑娘也不見了,換上一位美麗的少婦,面露驕橫之色。很快,少婦又被一位稍年長些的女士取而代之,這位女士的氣度不可一世,即將到來的癲狂在眼睛里顯露微光。德夫人曾經的模樣在她座位上瞬間閃過,隨後一個都不見了。
這令他心有惶惶。
「好吧,親愛的,」格家姑姑只好說,「她看上去很想吃,而且我敢肯定這東西吃了對她有好處。不過我覺得咱們還是先走,讓她一個人愛怎麼吃就怎麼吃吧。」
感覺就如同一頭扎進瀑布或是兩千支小號在耳畔齊鳴。一切曾經想到的、學到的,一切過往的自己,被交織紛亂的情與感如大水決堤般統統沖了走。這個世界回爐重造,新天地一片烈焰之色,令人不堪其華。新的恐懼、新的欲與恨充斥其間。龐大的精靈將他圍住,其中幾位邪惡的嘴巴里生滿牙齒和灼灼巨眼。有個東西好似一隻傷殘得可怕的蜘蛛,在他身旁後腳著地仰立起來,一肚子壞水。他嘴裏含著點兒什麼,有股難以形容的味道。他想也想不了,知也知不道,天曉得哪裡來的臨危不懼使他一口把那東西吐了出去。有人尖叫起來……
「可治療瘋病的方子興許是有的,不是嗎?」格小姐興沖沖地問,「我敢說黃金時代魔法師手上可能就有一種。」格小姐已著手培養自己在魔法史方面的興趣,這些日子她話里話外不乏「黃金時代魔法師」「白銀時代魔法師」這樣的詞。
「太奇怪了!為什麼呢?」
「弗洛拉,怎麼回事?」姑姑大叫起來,「你看見什麼啦?別在這兒停留,寶貝兒。這邊房子跟房子之間太黑了。親愛的!弗洛拉!」
雖說斯特蘭奇躲在百合聖母堂附近的寓所里閉門造法,但由於他的名字被多次提起,格大夫免遭惦念之苦。一家人若是在里亞爾託附近漫步,格大夫撞見那橋,提起夏洛克、莎士比亞及至當代戲劇的發展狀況,他准有幸耳聞斯特蘭奇在這些方面的見解——因為這些格小姐全都知道,全能說個頭頭是道,就彷彿是她自己的心得。若是在小古玩鋪里,大家被一幅畫了只怪趣跳舞熊的油畫所吸引,格小姐便得了機會,告訴她父親斯先生的一個熟人有隻罩在玻璃匣子里的棕熊標本。若一家人吃的是羊肉,格小姐准能想起斯先生告訴過她有一回他在萊姆里吉斯吃過這東西。九*九*藏*書
「假如我只能滿嘴菠蘿、蠟燭地胡言亂語,我還怎麼讓他領教我法藝的高超?」他想。
第二天一早,他從床上醒來,身上還是衣服鞋子全副武裝。除了有種一夜沒脫衣服通常會產生的頭髮蒙、身上發膩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大體已經恢復正常了。他洗完澡、刮完臉,換了身衣服,便出門找地方吃喝。在恩惠街和天使廣場交會處有家小咖啡館他挺喜歡。一切似乎都還正常,直到堂倌走上前來,將一杯咖啡放到他桌上。斯特蘭奇抬起頭來,發現堂倌眼中一閃,似有燭光如豆。他發現自己已經想不起來人腦子裡究竟有沒有蠟燭了。他知道有和沒有這兩種看法差之千里:一種說明心智正常,另一種說明失常;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究竟哪種算正常、那種算失常了。
她們穿過猶太人聚居的「舊區」,往卡納雷吉歐的運河邊走。路上格小姐突然一轉身,躲進一片黑影里不見了。
「我請您教教我如何變瘋。這辦法多簡單,我以前怎麼沒想到呢。」
「您的仙子?」
飯後在客廳里,格大夫坐在椅子上睡了個瓷實。格家姑姑也在自己座位上點頭打瞌睡,偶爾醒過來,替自己犯困賠個不是,緊接著便又睡過去了。於是格小姐得機會跟斯特蘭奇獨處,享受一整晚的竊竊私語。她有一肚子的話對他講。他薦她讀波蒂斯海德勛爵的《寫給孩子看的烏衣王的歷史》,她近來一直在看,這會兒正想就這本書發問。可他看上去心不在焉,好幾回她都有種怪彆扭的感覺——疑心他根本沒在聽她說什麼。
他想都沒想就大聲念了一遍咒語里的詞兒。罷了想起磨指甲才是要緊事,於是繼續忙活去了。
他發現其實想使自己變瘋比人們以為的容易——容易得多,可與一切法術無異,這條路亦是障礙重重,挫折不斷。就算他真把仙子召來了(似乎不太可能),精神狀態也不適合與其交談。讀過的每一本相關的書都力勸魔法師在與仙靈交涉時多加小心。恰是這樣必須全神貫注的時候,他反倒神志不清了。
格小姐重又回到亮處,同之前消失一樣迅速。「沒事兒,姑姑,」她說道,「別慌。我只是覺得有人在喊我名字,然後我就過去看看。我覺得是個認識的人在叫我。不過那邊一個人都沒有。」
到了五點鐘,他調出一種深褐色的液體,氣味基本只能聞出當溶劑用的白蘭地。他把液體倒進個小瓶子,往一杯白蘭地里仔細數著滴了十四滴,一併喝了下去。
第二天晚上,威尼斯特有的陰鬱與壯麗在房間里交會,效果富於浪漫,賞心悅目,格雷斯蒂爾一家和斯特蘭奇就這麼一起坐下吃晚飯。地上鋪的大理石已有磨損,爬了裂紋,盡染威尼斯冬日的色彩。格家姑姑腦袋上整潔利落的小白帽,被她身後森森然一扇巨大黑沉的門映襯得格外顯煥。這扇門頂著黯淡的雕花,看上去只好像一尊陰影繚繞的墓碑。灰泥牆上,影影綽綽的油彩繪成影影綽綽的壁畫,一切只為了弘揚古時候威尼斯某個人家,可惜這家末代子嗣也早就溺水而亡了。現如今的房主一貧如洗,房屋已多年未修葺。外面在下雨,奇的是宅內居然也在下;屋裡不知哪塊地方傳來令人不悅的聲響,似有大量液體滴滴答答肆無忌憚地往地板、傢具上淌。而格雷斯蒂爾一家是不會被這點小事壞了心情或是倒了胃口而扔下一桌好菜不吃的。他們點起明亮的燭光,驅散喪氣的陰影;他們的歡聲笑語蓋過了滴答的水聲。總的來說,他們是把英國人的喜興帶到了他們所坐的地方。
德夫人沒有任何舉動表示她聽到了這番話。她的注意力集中到盛著死耗子的那隻小碟上,蒼老的嘴巴張開來,欲將耗子吞掉。
他厭惡地把稿紙放下,拿起了剪子。一轉身,腦袋差點兒撞上什麼東西。「怎麼?!……」他叫起來。
「您能用魔法治治她嗎,斯先生?」格小姐問他。
「哦,別為我操心,」斯特蘭奇道,「https://read.99csw.com這事兒怪得很,而您瞧,我們搞魔法的就喜歡搜羅怪事奇聞。」
「確實。不過我只是對如何入手大體上有些概念。黃金時代魔法師治療瘋病我一例都沒聽說過。他們對瘋子的態度跟咱們大相徑庭。他們覺得瘋子是先知、預言家;瘋子東拉西扯,他們都全神貫注地聆聽。」
格小姐看上去若有所思:「我覺得,苦菜頭按這邊的做法煮熟了再淋點兒醬汁,看著就有點兒像耗子。」
「哦!我不覺得這是因為我有什麼非凡的膽量。至於是不是因為我有什麼過人的優點——我說不好。特別壞的事情,我倒是從來沒有去做的慾望。我不怕拜倫勛爵,只是因為他永遠不可能擺布我,或是左右我哪怕一丁點想法和行為。我對他是免疫的。可這並不是說世上就沒有任何一個人——我沒說我一定見過這個人——是會偶爾令我不太敢面對的:怕見他傷感、失落,或者心裏有事,再或者——最最可怕的,您知道——怕他沉溺於內心的怒火或創傷,於是根本不知道或者根本不在乎我的目光可在他身上。」
斯特蘭奇靠窗檯站著,雙手抱臂,目不轉睛地盯住她。
他一整天都在屋裡走來走去,偶爾停下來往小紙條上草草記上幾筆。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寫好一條召喚仙子的咒語放在桌上。接著,他往一杯水裡滴了四滴酊劑,喝了進去。
過了些時候,有人敲他的門。他詫異地發現天色已晚,屋裡已經相當暗了。敲門聲又響起來了。門外是他的房東。房東開口講話,可斯特蘭奇一句也聽不懂。這是因為房東嘴裏含著個菠蘿。他是怎麼把那玩意兒整個塞進嘴裏的,斯特蘭奇無法想象。他講話的時候,嘴裏尖釘似的綠葉子緩緩探出來,后又被吞回去。斯特蘭奇心想要不要去找把刀或者鉤子,好把菠蘿給掏出來,免得房東嗆著。而與此同時,他又不是太在乎。「畢竟,」他心想,有點兒不耐煩,「這是他自找的。是他自己把那玩意兒塞嘴裏去的。」
「是嘛,那真是太不好了。不過倒也不奇怪。你見著他會不會有點兒害怕,寶貝兒?我是說要是見著拜倫勛爵的話。我覺得我沒準兒會的——會有一點點怕的。」
走到運河大道,剛朵拉已經在等她們了。撐船的扶著她們上了船,然後一槳又一槳,慢悠悠地離了岸。格家姑姑在船中央的篷子底下舒舒服服地坐好。雨點啪嗒啪嗒打上了帆布頂。「咱們一到家,興許就能見著斯先生跟你爸爸。」她說。
「不是,才不是他。實話告訴您吧,」斯特蘭奇眯起點兒眼睛,變得神秘起來,「我覺得我可能已經找到幫手了。」
凳子上只剩下一團皺巴巴的綢子,一隻小灰貓從中邁步出來,輕捷地跳下凳子,又一躍而起上了窗檯,消失在夜色中了。
他皺眉咧嘴,一臉苦相:「我真想知道,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當年為了打造英格蘭魔法,被逼無奈都吃了哪些苦頭。」
頭髮好似大薊絨毛的先生飛速走到斯特蘭奇身旁,伸手要揪他的頭髮。可還沒得手,斯特蘭奇便直直看向他,問道:「鼻煙這玩意兒,您身上大概一撮兒都沒有吧——有嗎?」
「哈,寶貝兒,那是因為你比誰都更清醒、穩重。說實話,我真不知道這世上能有什麼令你害怕。」
「諾瑞爾先生認為跟仙子對瘋子的同情有關——以外還因為一條:正常人看不見仙子的時候,瘋子卻能察覺到他們的存在。」斯特蘭奇頓了一頓。「你說那老婦人瘋得可以?」他問。
他好歹是把那隻耗子保住了。幸虧之前他一隻胳膊垂下來擋在上面,耗子才免遭貓口之災。他將耗子塞進兜里,速速出了屋。他一刻也不想多待;這屋子本來就是個夢魘般的所在——現在對他來說更是恐怖難言。
「除非是高傲地盯著你看,」斯特蘭奇道,「這對人的道德情操不無裨益,我猜。讓你渾身不舒服,逼著你審慎反省一下自身的缺陷。」
「他們准想把這事掛在嘴上,」格家姑姑說,「他們準會揣測她如何淪落至此。可那又有什麼用?怎能幫得了她?」
「我記得我今天吃過東西,」斯特蘭奇道,「不過真想不起來吃的是什麼了。」
這回,藥劑帶來的效果與之前大不相同。他並未被某種離奇的想法或恐懼困擾。事實上,他感覺在很多方面自己已經比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痛快多了:他感覺自己比從前冷靜、淡定,不再一腦門子官司了。他發覺自己對魔法不那麼上心了。腦中有幾扇門砰然關上,他溜達到另外幾間已多年未https://read.99csw.com進的廳堂。服了酊劑十分鐘左右,他變回了二十一二歲的自己;隨後,他又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一直以來雖有能力卻因種種變故無法成為的人。
他服下藥劑後頭一個願望是去賭場。從10月初來了威尼斯待到現在居然一家都沒去過,他覺得實在荒唐。可一看懷錶,他發現才八點鐘。「現在去實在太早了。」他這議論也不知對誰說的。他很想說話,於是四下里張望,看可有什麼傾吐的對象。沒有更好的選擇,他只好用屋角那尊小木頭人湊合。「若想看見什麼值得看的,還得再等上三四個鐘頭呢。」他對木頭人說。
「不,是個人。我對未來的合作充滿信心,但我這會兒其實也拿不準那個人聽了我的提議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目前這情形,您一定能理解我是不願意讓人家等的。」
「酊劑唯一的缺陷在於,」他心想,「若想判斷何時失效實在很難。我之前沒想到這一點。再試的話,我看我得先等個一兩天。」
彩繪木櫥邊的陰影里有個穿葉綠色外套的人——發色好似大薊絨毛——臉上帶著微笑,像是被什麼逗樂了,笑容透著他自恃甚高。
第二天,格雷斯蒂爾一家去參觀了軍械庫,其建築之肅穆、宏偉,令人嘆為觀止。完后一家人又在古玩鋪里閑逛掉一兩個鐘頭(鋪主差不多跟他們賣的玩意兒一樣怪趣,頗具古風),接著又去聖斯德望堂附近的點心鋪吃了冰淇淋。這一天的玩樂本都邀了斯特蘭奇,可當天一大清早格家姑姑就收到他一封簡訊,先是問好、道謝,后說他相當意外地發現了一個新思路,不敢就此撂下:「……做學問的人,夫人您從令兄身上就能看出來,是天下最自私的一群,專心於自己的研究,以為一切就都有了借口……」次日格家游訪聖母慈善畫院,仍不見他人。隔天他依舊沒有出現,他們乘剛朵拉去了托爾切洛——孤零零一座籠罩著灰霧、遍生蘆葦的島嶼。也就是在這裏,威尼斯最初有了城市的模樣,曾經繁盛,后遭廢棄,最終灰飛煙滅,而一切都過去了那麼久,那麼久。
「請允許我先向您保證,」斯特蘭奇道,「我跟那些煩人的訪客是不一樣的,那些人來看您並沒有實際目的,也沒有真心話對您講。而我有個提議,德爾加多夫人。在這個時候相遇,夫人,是你我二人絕好的運氣。您最想要的東西,我能給您,而作為回報,我想要的,您也得給我。」
第三天傍晚,格大夫給斯特蘭奇發了封信,提議一起喝個咖啡,再來杯本地烈酒。當晚六點剛一過,他倆便在花神咖啡館碰了頭。
「好吧,咒語起作用了。」斯特蘭奇道。他捏著尾巴將那爛了一半的死耗子提了起來,瞬間好幾隻貓都對他發生了興趣,喵嗚、呼嚕地輕叫,為了引起他的注意,還把身子往他腿上蹭。
格雷斯蒂爾大夫說:「一位猶太紳士——看上去是位很有善心的老人——為她提供了住所,吃的由用人拿盤子盛了給她放在樓梯腳下。」
幾分鐘過去了。「你知道嗎,他原來有個老婆。」他對小木頭人說起來。他把手伸到燭光下檢查指甲。「阿拉貝拉·伍德霍普。天底下最最可愛的姑娘。可惜已經死了。死咯,死咯,死咯。」他從桌上拿起指甲銼,給指甲拋光,「現在想想,我那會兒是不是有點兒愛上她了呢?我想一定是的。她叫我名字的同時還伴著微笑,那模樣真是嬌俏極了,每次她一這麼叫我,我就肝兒顫。」他笑起來,「你看,這事兒多荒唐,我連自己叫什麼名兒都想不起來了。勞倫斯?亞瑟?還是弗蘭克?要是阿拉貝拉在這裏就好了。她會知道的,而且她也會告訴我的!她可不是那種專跟你開玩笑、玩笑早已不好笑了還繼續玩下去的女人。老天作證,我真希望她也在啊。我這裏疼得慌。」他拍了拍自己的心臟,「這裏面有什麼又硬又燙。」他敲了敲自己的腦門,「可只要跟阿拉貝拉聊上半個鐘頭,什麼就都好了,我敢肯定。也許我應當召喚這傢伙的仙子,托他把她帶過來。仙子能召來死人的,不是嗎?」他把咒語從桌上拿起來,又讀了一遍,「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呢。全天下再沒這麼容易的事了。」
「噢,親愛的,」姑姑說,「你知道肯定不是那麼回事兒的……」
「哦,是的!我是這麼覺得。」
格大夫聽了略感驚訝,不禁琢磨起他這約的會是什麼人。無論在哪裡,人都有可能失態,而在格大夫看來,只要到了威尼斯,人失態得就會愈加厲害、愈加頻繁。天下再沒哪九*九*藏*書一座城市肯像威尼斯這般千方百計地為你提供各種犯壞的機會,而眼下這段時間,格大夫恰恰要特別操心斯特蘭奇的為人是不是真的無可指摘。於是,他竭力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態度,問斯特蘭奇約的可是拜倫勛爵。
第二天,他起個大早,吃罷飯便馬上動手,依照種種廣為流傳的魔法原理,將死耗子的皮肉內臟化為粉末,一副骨頭則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隨後,他把粉末溶作酊劑。這麼辦的好處有兩點:第一點(好處絕非一點點),咽幾滴酊劑總比把一隻死耗子放嘴裏好受得多。第二點,他認為這樣興許可以控制好瘋癲的度再往自己身上用。
然而,到了正午時分,他的急躁就已經佔了上風。他感覺自己好多了。他更傾向於認為人的腦袋裡是沒有蠟燭的。「反正,」他心想,「有沒有都無所謂,跟我手頭的研究毫不相干。」他往一杯聖酒里滴了九滴酊劑,喝了下去。
「有可能,」斯特蘭奇道,「不過即便如此,方子本身也已經失傳了幾百年了。」
「這可恨的外套我每個兜都翻遍了,」斯特蘭奇道,壓根沒察覺對方有多驚訝,「哪兒都找不見鼻煙壺。我簡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出來的時候居然沒帶。我平時吸的是肯德爾棕標的,要是您有的話。」
「嗯,確實!不過斯先生告訴過我,說他在瑞士見著勛爵的時候,覺得他比現在令人難以忍受得多。那會兒勛爵跟其他一些詩壇人士在一起,注意力全在那幫人身上,顯然不打算再與任何別人交往。斯先生說他連最基本的禮貌都沒有。」
隨後的半個小時全花在翻來覆去打領巾上,直到滿意為止。接著,他又發現指甲的長度超出了自己所能接受的限度,也不十分乾淨。他跑去找剪子剪指甲。
「治瘋病?治不了。雖說治不了,但並不是因為缺練。曾經有人請我去拜訪一位患了瘋病的老先生,看看有沒有辦法可想。我覺得我當時用的法術比任何一次都要猛,可走的時候,那位老先生的病情是什麼樣還什麼樣。」
與此同時,格姑姑跟格小姐趁家裡大夫不在,又去了猶太人聚居區那間可怕的頂樓小屋。這一趟她們沒有聲張,擔心格大夫——甚至是斯先生——不許她們去,或者非要陪她們一起去。她們這回可不想有任何男性陪同。
「可我不明白的是,」斯特蘭奇道,「那老婦人平時由誰照顧呢?」
斯特蘭奇仍一門心思地弄他的指甲。
「不會的,我不會怕的。」
他不知自己可會意識到有任何不同。待咒語念罷,會不會還要去猜測自己究竟是否已經瘋了?會不會幹站著,緊著搜刮瘋狂的念頭,看可有哪一條更順理成章?他最後看了一眼周遭世界,張開嘴,小心翼翼地將耗子垂了進去……
在樓梯上遇見的幾個人,都對他視若不見。來之前他給這棟房子里的住戶下過咒,讓他們以為天天都能見著他,這裏他經常來,再沒有比在這裏看見他更正常的事了;可假如有人問起他是誰,他們誰也說不大清楚。
「見到您我真高興,」格大夫說,「您臉色可不好。您這一向還顧得上吃東西、睡覺、鍛煉身體?」
「真是胡說八道!」格大夫大聲道,「誰聽說貓干過什麼有意義的事情!」
格家小姐帶了些蠟燭和一把燭台。她點了根蠟燭,倆人好能看清手上動作。接著,從籃子里,她們端出一碟精緻的開胃菜——燴小牛肉的香氣充滿這污濁閉塞、令人絕望的房間,此外還有一些新出爐的白麵包、幾隻蘋果和一條厚披肩。格姑姑將那碟燴小牛肉放在德爾加多夫人面前,卻發現德夫人的手指頭、手指甲跟爪子似的又彎又僵硬,她無論怎麼哄勸,這雙手也握不攏刀叉柄。
屋頂垂下一條黑色的綢帶,底端吊著幾根細小的骨頭、一管深色的液體——可能是血——以及一張寫了字的紙,所有東西都綁在一起。綢帶這長短——人若在屋裡走來走去,大概遲早總會撞上。斯特蘭奇搖了搖頭,不敢相信有誰會這麼蠢。他往桌邊一靠,動手剪起指甲來。
猶太人聚居區那間頂樓的小屋裡,格小姐帶去的蠟燭撲閃了一下便熄滅了。月光灑在噩夢般的寓所里,卡納雷吉歐的這位老夫人大口吞吃起格家太太小姐帶給她的燴小牛肉。
自打一坐下,格家人的奇遇便成了飯桌上的話題。「弗洛拉,親愛的,」格家姑姑道,「人家斯先生准要疑心咱們說不了別的了。」
「就算已經失傳了一千年,我相信您也不必當它是個障礙。公認業已失傳卻被您復活了的法術,我們也聽您說過幾十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