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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一隻小匣子,色如心傷

第五十四章 一隻小匣子,色如心傷

「什麼時候?」
這位先生只是客氣地微笑著。
晚上八點鐘,他在格家幽暗的餐廳里同他們一起吃晚飯。
格大夫微微一笑:「甭管誰當政——輝格、托利、皇帝還是魔法師——百姓不上稅,誰都不樂意。這些故事您都打算寫進下本兒書里嗎?」
他禮貌地笑笑:「有約束力的協定,我記得您說過吧?無論什麼東西,今晚我就要!」
那位先生挑起一根極漂亮的仙人眉,看樣子對這個提議絕沒有反抗的意思。
「真的嗎?」斯特蘭奇道,「我倒不知情。」他越發堅定。「您之前對英格蘭國王的……」他頓了一頓,為了找個合適的詞,「……好意關照,令我注意到您。那樣的法力!那樣的創意!如今英格蘭魔法缺的是氣魄!缺的是熱情、活力!我實在無法跟您形容我有多厭倦拿乏味的咒語一遍遍去解決同樣乏味的問題。您的法術,我只看一眼便覺得耳目一新。您是能震一震我的。我期待被震懾!」
可摸過之後,他才發現這東西根本不是蠟的。手指頭冰涼冰涼的,皮膚的反應卻跟他自己的一模一樣,皮下的肌肉既能看見也能摸得出來。毫無疑問,這是根真人的手指頭。從長短粗細判斷,他估計若非小孩,便是個手生得很小巧的女人的小拇指。
暮色將臨之際,他們來到一處冷颼颼、光禿禿的小廣場,廣場中心有個水井。這地方荒涼空寂得令人奇怪。地面鋪的是年代久遠的磚石。牆上挖出來的窗子少得出人意料,就好像這排房子集體被廣場乾的什麼勾當給冒犯了,毅然決然背過身去,往別處看。廣場上有家米米小的鋪子,貌似別的不賣,只賣顏色種類無窮無盡的土耳其軟糖。鋪子沒開,格小姐和姑姑透過窗戶往裡看去,發表心中的疑問——不知何時會開門,以及以後還能不能再找到這裏來。
白毛先生拿自己的語言特別激烈地說了句什麼——估計是在賭咒。「我看你說得沒錯——這比所有事情加一塊兒都更讓我生氣!」他思索片刻,「可話說回來,情況也許並沒咱們擔心的那麼糟。英格蘭這些魔法師大都蠢得可以,他們想要的總是那一套:沒錢的想要拔不光的蘿蔔、舀不盡的粥;有錢的想要更多的錢,或要稱霸全天下;年歲小的則想要討公主、女王的芳心。他只要張口,想要哪一樣我都給他。那東西將來准帶給他無盡的煩惱。我曾經屢試不爽。他於是就會心煩意亂,你我就可以繼續開展將你推上王位的計劃!哦,史蒂芬,我多麼慶幸我來找了你啊!你的話在我聽來永遠比任何人都英明!」說到這兒,白毛先生的怒氣瞬間蒸發不見,化作滿心歡喜。太陽居然也從雲背後露了面,那奇異的浮雪圍著他們一閃一閃(雖然史蒂芬說不好這究竟是不是白毛先生所為)。
「請您原諒,」他說道,「我知道這問題很怪——我可曾問您要過什麼東西嗎?」
格小姐問他拜倫勛爵怎麼樣了。
「好了,別站這兒張著大嘴傻看。斯先生在這兒呢,就在你胳膊肘旁邊。快把信跟匣子交給人家。」
「其實沒有的,」斯特蘭奇驚訝道,「我沒有這種東西。」
「我們這幫人真是糟糕,夫人。」斯特蘭奇樂呵呵地贊同道。
「並且為了表示我對你感恩戴德,」這位先生把話收了尾,「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找來。」
弗蘭克的表情和神態都充分表示他在和深深的疑慮做鬥爭。他那氣鼓鼓的模樣說明他覺得自己已然十分費解了。他做了最後一次努力,想讓他的主人領會他的煩惱:「我們是在屋裡緊挨著大門的地方發現這封信和小匣子的,先生,可大門上著鎖、插著門栓呢!」
「哦!」格大夫笑著插嘴,「這話聽著多像魔法師說的啊!一說什麼東西是尋常辦法造的,他話音里都帶著點兒不屑!」
「我們收到一封信和一隻小匣子,先生。都是給斯特蘭奇先生的。」弗蘭克看上去心裏有事。
他伸手從外衣大襟里掏出了瘋癲酊劑。堂倌端給他一杯水,他小心翼翼地往裡滴了一小滴,喝了下去。
「鼻煙?」
「啊,這很好解釋!」這位先生表示,隨後便長篇大論地講起他一位表哥。他這位表哥又壞又嫉妒他各方面的才華品德,對英格蘭所有的魔法師都恨之入骨;是他千方百計歪曲了斯特蘭奇的法術,於是直到昨晚這位先生才得知自己被傳喚。故事講得極其複雜繁瑣,斯特蘭奇一個字都不信,不過他覺得還是裝作相信比較穩妥,於是鞠了一躬,算是默許了。
1816年12月1—2日
那位先生也鞠躬回禮。
「啊!啊。好啊。那您不用麻煩了。我現在不需要了。」
「出什麼事了?您不舒服嗎?」格大夫問。他看著斯特蘭奇,目光甚是尖銳,就好像他發現這位魔法師的神情或舉止上有令他不滿意的地方。
這位先生雙手高揚,假作震驚狀:「這麼多問題!」他笑了;本打算笑個輕鬆、快活,可笑出來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勉強。
「完全正確!」這位先生顯得興高采烈。他舉起雙手,這就要施法。
「弗洛拉!」格大夫大喝一聲,使勁沖他閨女搖了搖頭。他想到這匣子可能是斯特蘭奇打算送給弗洛拉的禮物。想到有這個可能,格大夫並不高興,但他覺得自己無權品評斯特蘭奇這類男士的某些行為——見多識廣的上層時髦人士,大約都以為自己滿有這麼乾的資格。
「剛剛的事。」
斯特蘭奇飛快地又把蓋子合上了:「沒有,夫人,裏面什麼也沒有。」他把匣子揣進口袋裡,隨後馬上叫弗蘭克,讓他給端杯水來。
「鼻煙。」頭髮跟大九_九_藏_書薊絨毛似的先生答道。
總之,看他現在這得意勁兒,說是把約翰·烏斯克格拉斯本人召喚出來並禮貌地對談了半個鐘頭也不為過。唯一令他不安的,是事後點點滴滴地回憶起這次發瘋的形式:「我覺得我變成拉塞爾斯或者德羅萊特了!忒可怕了也!」
「嗯?」斯特蘭奇抬眼一看,「我不知道。」
黑暗裡傳來一陣腳步聲,離他們越發近了。
隨後斯特蘭奇解了他身上的召喚咒,那位先生瞬間便消失了。
那位先生似乎已經不再聽了。他環視這間屋子,目光從一個物件移到另一個物件上。
「很可能只是感知上的問題——我知道怎麼糾正。」他頓了一頓,「麻煩得很。我真不想再用那辦法了,不過,多用一次倒也不會有什麼大礙。」
那位先生皺起眉頭。他先是死勁兒盯住桌子底下半掩著的一隻尿壺,后又盯上一枚喪戒——戒指鑲了幅畫在象牙上的微型天使像,目光最終落到一個彩繪陶罐上,這罐子以前盛過糖漬桃子和李子。「興許這東西你是偶然得來?」他問道,「這類物件法力會是很強的,即便魔法師本人也察覺不到它們就在近旁。」
「魔法!」他想到,心裏直作惡。
格雷斯蒂爾一家往運河方向走去了。斯特蘭奇在後面遠遠地跟著。之前他高高興興地讓格大夫放心,實際上卻被嚇得不輕。他努力勸自己相信那鬼影兒不過是光線引起的錯覺,可怎麼勸都沒用。他只好對自己說,那玩意兒還是更像老夫人的瘋病又來了。
「我真不這麼以為,」斯特蘭奇道,「比如那罐子,我是從熱那亞一個糖果店裡買來的。一模一樣的罐子,店裡還有好幾十個呢。我無法解釋為何只那一罐有魔力,別的就沒有。」
「我可不覺得我有不尊重誰的意思。我向您保證,對尋常辦法造的東西,我是懷有無限崇敬的。沒有,其實我只想說英格蘭的國土邊界——其版圖形狀本身是由魔法決定的。」
「跳舞?」斯特蘭奇道,「我不知道。在熱那亞的時候,我倆本要參加一場舞會的,可是她鬧牙疼,我們就沒去。見到您,我可真沒想到。我沒再召喚您,不料您也肯過來。」
「真是太煩人了!酊劑似乎已經徹底失效了!好吧,上帝保佑,保佑我不必再喝那玩意兒了。假如那仙子不肯輔佐我,我乾脆試試別的法子再召一個來。」
與斯托克塞初遇之時,科爾·湯姆·布魯還是個不服管教的野小子——天下最後一位與英格蘭魔法師結盟的仙子。斯托克塞尾隨他去了仙境,一直跟到他的城堡里,隱去身形,取得了不少有意義的成果。斯特蘭奇不至於天真到以為這些講給孩子和魔法史學者聽的故事就是史實的精確描述。「可故事里總會有些實情,」他想,「也許斯托克塞真的設法打入了科爾·湯姆·布魯的城堡,證明自己不是好惹的。我為什麼就不能學個樣呢。畢竟那仙https://read.99csw.com子對我的技藝和成就一無所知。我若去訪訪他,殺他個措手不及,他就會相信我有多神通廣大了。」
他出了巷子,走進運河邊更清明一些的天光里。他看到格雷斯蒂爾一家叫來了剛朵拉,有個人——一位紳士——正扶格小姐上船。他起初以為是個陌生人,再看時發現這人有一頭亮閃閃的白髮。他快步迎了過去。
于無處之中,一個飽含憤怒的聲音喊叫起來:「我以為我對他免疫!他這是用了什麼鬼把戲?」白毛先生突然在緊挨著史蒂芬的地方現了身,滿面怒火,雙目炯炯。
他剛開始琢磨格雷斯蒂爾一家見了這突然出現在他們身邊的恐怖之景都是什麼反應,腦海里便有什麼動了一動;那東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格大夫粗壯的身形——格大夫一身黑衣,握著把手杖。
「那就挑其中一個回答。您想答哪個就答哪個。」
「哦,確實,先生!真是特彆氣人。並且我猜,既然您要忙著對付這位魔法師,推我做英格蘭國王這事咱們可以先放一放了吧?」
斯特蘭奇盯著他,一臉藏不住的煩氣。看來他奉送的不包括知識,只限於物品。「要是我想送自己禮物,我就去店裡買了!」他心想,「要是我想見見波琳·鮑格才,我就直接去找她做自我介紹了。這些哪兒還用得著魔法!我究竟該怎麼……」他突然有了主意。他發了話:「把您上一次跟英格蘭魔法師打交道時取得的收穫帶給我!」
「我什麼時候管您要鼻煙來著?」
斯特蘭奇四處溜達著,心裏沒裝什麼特別的想法。空氣冷得很——冷得令人痛快——頭頂的夜空里出現了第一顆星。他突然發覺身背後有種奇異的刮擦聲響,於是扭頭看看是什麼在出聲。
待手舞足蹈的勁兒一過去,他真恨不得馬上給諾瑞爾去封信。事實上他都已經坐下動筆了,預備在信中好好耀武揚威、冷嘲熱諷一番。(「您聽到這消息毫無疑問是會很高興的……」)可後來他還是回心轉意:「這麼干只可能激得他把我的房子給變沒或者別的什麼的。哈!等我回到英格蘭,他得有多氣憤。我一回國就要把這事發表了。我等不及新一期的《仙仆》了,等的話,拖得太久。莫雷肯定怨聲載道,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往《泰晤士報》上發最好。奇怪他說那些關於魔法戒指、尿壺的胡話都是什麼意思。我猜他是想知道我是如何把他成功召喚過來的吧。」
片刻的沉默。

「不,我是說實在的。舉個例子來說,這座城市是以尋常方式建成的……」
斯特蘭奇覺出自己的困惑掛了相。他想起書里讀來的嚴正警告:切莫讓這狡詐一族發現他們比你懂得多。於是他擺出一副嘲弄的神情,掩飾了困惑。隨即他又想起人們普遍認為,若在仙靈面前表現得高人一等,惹他們不痛快,才是更危險的。於是他又在嘲弄的神情上罩了個微笑。最後,他看上去又跟最初一樣茫然了。
「還能有誰,那魔法師唄,史蒂芬!那魔法師!我以為他準是到手了什麼強力物件,才能發現我在近旁。可我在他屋裡什麼都沒找見,他自己也發誓說根本沒有這類東西。為了保險起見,我剛花了一個鐘頭走遍這星球,檢視了每一枚魔法戒指、每一隻魔法杯子和磨盤,可哪一樣都沒丟,都還待在我印象里它們待的地方。」
「什麼都行?」斯特蘭奇把話重複了一遍,目光凌厲,「您這提議——假如我沒理解錯的話——原則上是種具有約束力的協定。只要我明說要什麼,您可就無法回絕了?」
那位先生一言不發。
「我問您今晚打不打算跟我們一起吃飯?」
格小姐聽完故事,嚴肅認真地思考了片刻。「確實是有挑釁在先,」她說道,「可他那麼做仍然屬於專制苛政。」
他四下里看了看,頭一回發覺腳邊有道閃閃發光的線。光線穿過咖啡館的方磚地,直通到門外去,很像他過去常在銀盆里的水面上畫出來的分割線。他發現若是直視它,它就消失不見;若把它放在餘光里,就看得一清二楚。
格大夫不以為然:「我可不敢這麼說。您給我舉個例子。」
「鄙人名叫喬納森·斯特蘭奇。您興許聽說過我?我的事業目前發展到一個極有意思的階段。若說接下來幾個月間我的行動將決定英格蘭魔法的全部未來,我看也不為過。答應協助我吧,您將和科爾·湯姆·布魯、韋切利大師一樣聲名遠揚!」
「聽您這麼說我很高興,」斯特蘭奇強忍住笑容,「不過您先告訴我,我召您召了好幾個禮拜,您為何早不過來呢?」
他剛要指出自己根本沒那個意思,白毛先生霎時就不見了。行人、車馬、貓狗瞬間全都回來了,史蒂芬直直撞到一位穿紫色皮罩衣的胖婦人身上。
聽了斯特蘭奇的要求,這位先生明顯慌亂起來——雖說斯特蘭奇想不通他為何這般反應。「興許,」他心想,「之前那位魔法師給了他什麼寶貴的東西,他特別不願出讓。沒關係。等我見識到那東西是什麼、把能學到的學到,我就把那東西還給他。這麼辦應當能讓他看出我的好意了。」
片刻的沉默。
「你說什麼?」
「向您保證,我一點兒事沒有。」斯特蘭奇道,「並且我很樂意一道吃晚飯。沒什麼比這更討我喜歡了。只是我已經答應了拜倫勛爵四點鐘跟他一起打檯球。」
斯特蘭奇欣喜若九-九-藏-書狂。他覺得他應當坐下來,秉持學術精神,把看到的一切審慎地做個記錄,可實在忍不住又跳、又笑、又鼓掌。他甚至來了幾段土風舞;那浮雕木頭人的腿腳若不是固定在木頭柱子上的,他准把它當作舞伴,抱著它滿屋飛旋了。
「與您這一談,別有滋味。」那位先生道。
堂倌給他端上白蘭地,他呷了一口,把匣子打開了。
這隻匣子尺寸小、造型長方,看上去是由銀子和陶瓷製作而成的。匣子是一種美麗的藍色調,其實不完全是藍,更像是丁香紫。而說丁香紫也不準確,因為裏面還帶著淡淡一絲灰暈。更確切地講,這顏色是心傷的顏色。所幸格小姐跟她姑姑都沒怎麼傷過心,於是沒能認出來。
「哦,興許吧!不過我真不這麼覺得。我告訴你,史蒂芬,除了被他隨叫隨到這點麻煩以外,後半個鐘頭真是我千百年沒經歷過的枯燥。我從沒聽過有誰那麼能說的!我從沒見過有誰那麼自以為是的。自說自話、無暇顧及他人意見,這樣的人我特別討厭。」
剛朵拉離了岸。「多美的姑娘啊!」這位先生說道,雙眼閃動著光彩,「舞也跳得特別招人喜歡吧,我猜?」
「我也不打算回絕!」
於是弗蘭克將信和匣子交給了斯特蘭奇,后又晃晃悠悠消失在黑暗裡,一路低聲自言自語,並問沿路的桌子椅子這家人是不是把他當成榆木疙瘩了。
「您的意思是說,」格小姐眉頭微皺,「英格蘭人的心智,英格蘭的歷史,等等這些都是魔法造就的。您這一定是在打比方。」
「我希望只是個開端。」斯特蘭奇客氣地答道,並鞠了一躬。
「什麼事,弗蘭克?」格大夫問。
「可那魔法師給我手指頭幹什麼?」他心想,「沒準兒這是那魔法師自己的手指頭?不過我覺得不可能,除非那魔法師是個小孩或者婦女。」他突然想到以前聽人說過一些關於手指頭的事,可一時想不起具體說了什麼。奇怪的是,雖然記不起話的內容,但他覺得他還記得話是誰說的。是德羅萊特。「……這倒能說明我那會兒為什麼沒注意聽了。可德羅萊特怎麼會說起魔法了呢?這方面他本就不懂,更不在乎。」
他沿著教冠巷走了一小會兒,往街邊店鋪的窗戶里看去。鋪子裏面還上著燈;櫃檯上的貨物,或散著擺放,或摞成小堆——有綢緞、煙草、樂譜子;爐里還生著火,可火苗凝住不動。他把目光收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在雪織起來的立體花邊里鑽出了個通道。這是他有生以來所見過的最為奇特的異象。
他回想起在溫莎那霧蒙蒙、雪飄飄的一天,他跟國王二人被那位先生的仙術所惑,差點兒誤打誤撞進了仙境。他想起那片樹林和星星點點的光亮,似有一座古屋藏在林間。走王道的話,一定還能再尋回去,可是——先不提對阿拉貝拉的承諾——他自己也不想再用已經用過的法術召喚那位先生了。他希望這回的手段新穎、觸目驚心。等再見到那位先生的時候,他希望自己是滿懷自信、興緻勃勃的——卓有成效的新法術一向能令他有這股勁頭。
格家姑姑很樂意把對她那份兒好意勻給自己的侄女。格小姐跟斯特蘭奇一起閱讀關於魔法的書,度過了後半個上午。書有他借給她的,也有在他推薦下她自己買的,包括波蒂斯海德的《寫給孩子看的烏衣王的歷史》、希克曼的《馬丁·佩爾傳》以及海瑟-格雷的《牛首怪之詳解》。這幾本書是斯特蘭奇剛入行時讀過的,他覺得好笑,因為書中言論如今看來是那樣簡單,幾乎算是天真了。天下最愜意的差事,莫過於把這些書讀給格小姐聽,回答她的問題,聆聽她的見解——迫切、有悟性,雖則在他看來有點兒過於正經了。
「裏面可有什麼東西嗎?」姑姑問。
「可是,這些我都不想要。我缺的主要是信息。上一位跟您打過交道的英格蘭魔法師是誰?」
由於驚嚇過大,史蒂芬一時間以為自己準會暈倒在地。可他深知白毛先生多麼看重沉著冷靜,於是儘可能將驚恐藏起來,倒抽一口氣,問道:「對誰免疫,先生?」
「啊?」格大夫沖他喊。
他知道有條咒語可以在魔法師指明的任意兩種事物之間造一條通途。這條咒語很古老了——離仙術也只有一步之遙。變出的路完全可以穿越不同世界的邊境。斯特蘭奇從未試過這條咒語,不知這條路會是什麼樣子,也不知自己怎樣才能沿著它走。可他仍然覺得自己有能力完成。他低聲念咒,打了幾個手勢,把自己和那位先生作為兩個端點,道路將在他二人之間連線。
一恢復神志,他立馬想到自己這複雜繁瑣的方法奏效了;邊上多出個人來——無疑是位仙子——正站在自己面前。他隨後便琢磨起自己究竟都幹了些什麼。他掏出懷錶看了看,從喝下酊劑到現在快一個小時了。
斯特蘭奇從床上起來,心情極佳。他連睡了八個小時一醒沒醒。幾個禮拜以來,這是他頭一回沒半夜爬起來研究法術。他決定放一天假,算是犒賞自己成功召喚出仙子。十點鐘一過,他便在格雷斯蒂爾一家下榻的寓所現了身,格家人正在吃早飯。他應邀入座,吃了些熱麵包,喝了點兒咖啡,對格家小姐和姑姑說他任由她們使喚。
斯特蘭奇眼睛眨了兩三眨。
解釋得這樣不完全,史蒂芬也推斷出那位魔法師一定已將白毛先生召喚過去並與之對談了。「可是,先生,」他說道,「過去有段時間,您確實是希望協助魔法師,與之作法並收穫他們對您的感恩的。您當時來救坡夫人,不正是這個緣故嗎?興許您會發現,結果比預想的要好呢。」
「屋裡可有https://read•99csw•com什麼東西令您不舒服嗎?」斯特蘭奇問,「若是這樣,還勞您告訴我。我敢說您的魔法靈性遠比我細敏。不過,就算對我來說,也有那麼幾樣東西會幹擾我施法的能力——我相信所有魔法師皆是如此。鹽瓶、花楸樹、一小塊聖餅——這些東西必會使我惶恐不安。我並不是說有它們在我就施不了法,只是我在編纂咒語的時候總要把它們考慮進去。要是這間屋裡有什麼東西您不喜歡,您只要言語一聲,我馬上把它搬走。」
斯特蘭奇還把鼻子深埋在信紙背後,周圍的一切他既沒看到也沒聽見。他把小匣子拿起來打開了。
他覺得他應當感到害怕。他覺得也許他應當施點兒什麼法術保護自己免受其害。消散咒、驅趕咒、防禦咒從他腦中飄過,可不知為何他一道也抓不住。雖然那東西透著那樣的邪惡和狠毒,他卻堅信至少目前它對他或者任何人都沒什麼危險。那東西更像是一個未來邪靈的預警。
「你管我要一撮鼻煙。」
「沒,確實沒辦法,」那位先生附和道,「並且這屋裡似乎真找不出什麼來了,除了些尋常物件。我的意思是,」他趕快補了一句,「除了我意料中有您這般稟賦的魔法師家裡應有的物件。」
「謝謝您,」斯特蘭奇道,「我還是走路回去吧。令妹所言極是,我缺的是新鮮空氣和日常鍛煉。」
「裏面有什麼東西嗎,斯先生?」格家姑姑問。
聽說斯特蘭奇不跟他們一起回去,格小姐略感失望。夫人小姐同魔法師道了個拖沓冗長的別,還彼此提醒了好幾回,說不出幾個鐘頭便又能再見了,直拖到格大夫對他們仨都喪失了耐性。
一開始,他以為那仙子給他送來的是一隻用蠟或者類似材料製作的模擬斷肢——又小又白的一根手指頭,造型逼真。這手指頭是那樣蒼白,那樣毫無血色,看上去已然帶了青暈,只在指甲邊緣的縫隙里還有點兒粉紅的意思。他心裏奇怪,哪兒會有人肯花這工夫做這麼恐怖的東西。
「那麼我可以要求大富大貴、稱霸天下,或者這一類的東西?」
格家姑姑湊過身去,恭請斯先生不必拘禮——在場都是朋友,信是可以現在就讀的。她說這話是好心,卻有些多餘,因為斯特蘭奇已然拆了信在讀了。
「我將您召喚至此,」他說,「是因為長久以來,我一直希望在魔法方面得到您這一族的協助和指導。」這短短几句聲明,他之前演練過好幾遍,這會兒聽上去既有信心又有威嚴,他十分喜歡。可惜,這效果瞬間毀於一旦,因為他著急忙慌地補了一句:「這話我之前說過了嗎?」
「是的,我猜是有的。」格小姐說著,已經動手要打開它了。
「我的請求,您還未答覆。」斯特蘭奇道,「您多了解了解我才能做決定。這也是理所應當的。等過個一兩天,我會賞自己個面子懇請您再來作陪,到時候我們再深談。」
飯後沒多久他便告辭離開了,直奔恩惠街街角那家咖啡館而去。匣子里盛的東西他望了一眼后心驚膽戰,急切地想去人多的地方再看。
「嘖!」那位先生直作惡,「下三濫的玩意兒!」
「哦!」斯特蘭奇道,「他不打算再回英格蘭了。他在哪兒都能寫詩。可我這門營生不行,英格蘭的魔法,英格蘭造——而英格蘭本身也是魔法造就的。兩者相互依存,你沒法把它們分開的。」
第二天上午,史蒂芬·布萊克替沃特爵士出門辦事。他先去倫巴第大街拜訪一位錢莊主;又到小不列顛街跟一位肖像畫師談事;隨後趕去桎梏巷找個婦女,把坡夫人做裙衣的要求交代給她。接下來的約會是要去一位律師的事務所。綿軟的雪花紛紛揚揚從天而降,周遭皆是倫敦城裡尋常的市聲:馬兒跺地、噴鼻息,馬車吱嘎作響,小販沿街叫賣,街門砰砰關閉,行人腳步噗噗踩在雪地上。
「我……我請您包涵!」斯特蘭奇喊回去,「您剛剛說話了?我在想……想別的事兒來著。」
「沒問題。約克郡海邊曾經有座挺好的鎮子,那裡的居民質疑他們的國王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為何非得收他們的稅。那麼偉大的魔法師,他們理論道,難道還不是想要多少金子就能憑空變出來的嗎?若只是想一想的話,不會有多大關係,可那幫蠢貨得寸進尺。他們拒不交稅,並與國王的敵人勾結謀反。在打算跟魔法師鬧翻之前,最好先想想清楚;若對方是君王,則更不可輕舉妄動。而如果對方既是魔法師又是君王,嗬,下場足有百倍的兇險!先是從北方刮來一陣風,吹遍了鎮上大街小巷。動物一著風,就衰老、死亡——鎮上的豬、雞鴨、牛羊,就連貓狗都沒了命。風吹到鎮上,房子就在遭殃的住戶眼皮底下化作了廢墟。工具損壞,瓶罐破碎,木料彎折、斷裂,磚石化作塵埃。教堂里的石像彷彿歷久經年,一座座風化磨損,據說最後每尊石像、每一張臉看上去都在狂嗥。海水被風撩起來,化作凶神惡煞的奇異形體。居民相當明智,紛紛跑出了鎮子。待跑上高處回頭再看,恰好來得及看到鎮上餘下的東西慢慢被冰冷灰黑的海浪沒了頂。」

白毛先生沖他鞠了一躬。
「哦,那是一定的。我可不像那種惜字如金的作家,把要說的話幾盎司幾盎司地數著往外倒。我對寫作的態度是十分開明的。誰樂意付給莫雷先生一個幾尼,就會發現我倉庫的大門敞開,裏面的學識全都賣。我的讀者可以四處觀看、隨意挑選。」
他跟堂倌結了賬,出門走到大街上。「嘿,」他說,「這真是不得了啊。」
當天天氣很好。他們在一條條小街窄巷之間漫無目的地穿行,開心地發現了一個又一個引人入勝的物件:一隻小狗https://read.99csw.com浮雕,嘴裏叼了根骨頭;一座聖壇,供奉的聖人他們誰也不認得;一排窗戶,窗帘子初看以為是最精緻的網眼紗堆疊起的厚帷幔,細看才知只是蜘蛛網而已——鋪天蓋地、牽牽絆絆,布滿了窗內房間的各個角落。他們沒有嚮導幫他們做解說,周圍也無人可問,於是他們自己編造起這些東西的來歷,權當自娛自樂。
他沒發現,其實那位先生也很不自在,程度至少不輸給他。
他又喝了些白蘭地:「我以為找個仙子為我解惑,一切迷霧就都掃清了。到頭來,我又撞上迷霧一團!」
斯特蘭奇愣愣地看著他。
他站在弗利特街和教冠巷的交會處,剛掏出懷錶(白毛先生的饋贈),周遭的聲響霎時止住,彷彿一刀下去給削沒了。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肯定是被震聾了,可還未來得及感到恐慌,他往四周一看,就發現怪事不止這一樁。整條街突然間空空蕩蕩。沒了人,不見了貓狗,馬匹和鳥兒也消失了。街上空無一物。
空氣里有什麼噼啪一響,隱隱一股小風隨之而來,換上一陣清爽,就好像房間哪裡的陳腐氣被突然趕了出去。
弗蘭克是格大夫的用人,從暗處走上前來。
斯特蘭奇興奮地繼續說下去:「哦,我不如現在就告訴您吧,在倫敦有個老頭兒姓諾瑞爾——也算是個魔法師吧——他若是聽說您與我結盟,準會當即氣得發瘋。他準會千方百計阻撓咱們,不過我敢說,咱們二人對付他絕對是綽綽有餘。」
「什麼?」這位先生大吃一驚,「不,你不會想要那玩意兒的。那玩意兒沒價值,毫無價值!再考慮考慮!」
「確實非常漂亮,」姑姑道,「是義大利製造的嗎,斯先生?」
「仙境並不遙遠,」他想,「去那裡的辦法成千上萬。我總能找到一個的吧?」
他陷入沉思,細細回想從前聽過的關於偉大的英格蘭魔法師和他們的仙仆的故事:馬丁·佩爾和韋切利大師,法羅索特大師及其他仙靈,托馬斯·高布列斯和禮拜二來的迪克,麥洛德和科爾曼·格雷,以及其中最負盛名的拉爾夫·斯托克塞和科爾·湯姆·布魯。
「哦,姑姑,」格小姐叫道,拿起弗蘭克放在桌上的那隻小匣子,「快看,多美啊!」

「啊,我可是一直在考慮你那共同施法的提議!我現在覺得那是個絕妙的計劃!」
斯特蘭奇要開口說話,卻又一時語塞。「波琳·鮑格才,您說?我在巴黎見過她一幅畫像。」說罷,他又想起話頭,接著道,「不過目前我對那些沒什麼興趣。給我講講魔法。我怎樣才能把自己變成一頭熊,或者一隻狐狸?流經無恩國的三條魔法河流分別都叫什麼名字?拉爾夫·斯托克塞認為這三條河左右著英格蘭發生的事件,真是這樣嗎?《鳥之語》裏面提過一類咒語是靠調配顏色來完成的,您能給我講講這是怎麼回事嗎?唐卡斯特方陣上的石頭代表了什麼?」
那位先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就好像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隨後他突然大聲發了話:「我的魔法靈性,是啊!你可真聰明!恰如你以為,我的魔法靈性是極高的!他們剛剛稟報我,說你近來到手了一件法力極強的物件!破法戒指?洞穿瓮?還是什麼這類的東西?祝賀你!快把這物件給我看看,我馬上就把它的歷史和正確用法講給你聽!」
「那肯定是有人開過鎖、拔過門栓了,弗蘭克。別故弄玄虛的。」格大夫道。
還有雪花!這才是奇中之奇。輕柔潔白的大雪花在空中浮著不動,一片片大如金鎊。
這小廣場最暗的角落裡立著個東西——那模樣的東西,他從來沒見過。那東西是黑色的——黑得彷彿是拿周遭的暗影做出來的。頭或頂部的形狀像一把老式轎椅——在巴斯偶爾能見到這種東西,載著老貴夫人在城裡逛。頂上開了窗戶,黑色的窗帘從這頭拉到那頭。窗戶以下的部分縮成一隻黑色大鳥的身子和腿腳。那東西戴了頂黑色高帽,手持一根細瘦的黑色手杖。那東西沒有眼睛,可斯特蘭奇能覺出來它正瞅著自己呢。那東西正拿手杖的尖兒在鋪路石上來來回回地刮,那抽搐般的動作很是可怕。
一點鐘的時候,吃了些冷葷作淡飯,格家姑姑說大家坐著不動已經夠久了,提議出去走走:「我敢說,斯先生,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您是會喜歡的。搞學問的大都不注意鍛煉身體。」
「我們得叫艘剛朵拉再回去了,」格大夫道,「別聽魯伊莎嘴硬,我看她實際已經累得很了。」(他指的是格家姑姑。)「您跟勛爵在哪兒見?我們讓船夫給您送到哪兒去?」
「哦,那些你不會愛聽的!」這位先生表示,「我保證你會覺得無聊透頂。來吧!總有點兒什麼東西你愛得勝過一切。自己的王國?美麗的伴侶?波琳·鮑格才公主特別討人喜歡,一眨眼工夫我就能把她帶到這兒來!」
空氣里有什麼動了一動,魔法起效時偶爾會發生這種現象。這感覺就彷彿一扇無形的門開了又關,將他送到對面。或者說,就好像城裡所有的樓房集體轉了個身,一切事物都面朝另一個方向。看來,這法術已經完全起效了——變化肯定已經發生了——可他看不出效果。他思索著接下來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