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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後者之寶,此生珍愛,落敵人魔爪

第五十五章 後者之寶,此生珍愛,落敵人魔爪

斯特蘭奇正欲反唇相譏,卻猶豫了。誰恨他?諾瑞爾嗎?
接下來的幾分鐘里,他倆只顧按舞蹈要求往下跳。一回到隊伍里的原位站好,她說道:「魔法師,你敢來這裏,膽子夠大的。」
「什麼?」斯特蘭奇道,「不,我……你們要知道,我這剛剛才得知……我的意思是說,我還不是太清楚……」
「真是怪了,」斯特蘭奇心想,「不過當然了,他們是會這樣做的。他們是會做一些令你意想不到的事的。興許那根本不是坡的男管家。興許那只是一個模樣像他的仙子。或者根本就是魔法變出來的幻影。」他四下張望,尋找自己想找的那位仙子。
她聳了聳肩膀:「我來這兒做客有四千年之久了。」
話音剛落,那位夫人轉過身來。是阿拉貝拉。
「四十七位。」
「我在這兒呢,先生!」史蒂芬一回頭,發現白毛先生就在自己身邊。
「我毫不知情。」
不遠處有個女仙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她身著一襲裙衣,色如冬日夕照;手上一把精巧的扇子閃閃發亮;扇子上綴了些什麼,許是水晶珠子——卻更像是樹葉上凝的霜、枝杈上脆弱的冰掛。
穿過一道低矮的門廊,便進了一間寬敞的屋子,裏面滿是跳舞的人。舞者的衣著是他所能想象到的絕頂華美,可這屋子本身的修繕狀況卻是極度惡劣。惡劣到居然有一面牆都塌了,只剩瓦礫一堆。傢具陳設少而破舊,蠟燭用的也是最次的那種;為舞蹈伴奏的,只有一個彈弦子的和一個吹笛子的。

「不如說看你何時再有空吧!到時候你拿什麼問題來問我,我都不回絕。」
「打擾您一下……」他發了話。
她笑起來:「你知道英格蘭有多少魔法師的屍骨都留在這墣落里,躺在這片星空下了嗎?」
「啊,他來這兒是要滅了我的!我知道他是為了這來的。」
陌生女人不耐煩地輕哼一聲:「是或不是?我覺得這問題夠淺顯了。」
一瞬間,海水變得更加虛無縹緲、如夢似幻,而樹林則愈加實在分明。沒過多會兒,海水就只剩暗林間若有若無的一層銀光微閃,為夜林的氣息多摻一味鹽咸而已了。
「我該怎麼辦,史蒂芬?」這位先生呻呼道,「我該怎麼辦?」
「怪了!」他心想,手摸了摸外套口袋,那隻銀鑲瓷的小匣子正在口袋裡躺著呢。「也許……」魔法師給了仙子一根手指頭,取自仙子自家人之手——他實在想不出什麼樣的起因經過才能導出這麼個結果。這說不通啊。「也沒準兒這兩件事之間毫無關聯。」他心想。
鳥兒的翅膀扑打在史蒂芬身上,撞得他呼吸困難。待他緩和一陣終於能抬起頭來,他發現白毛先生又一次舉起了雙手。
可這女人的手多小多白,他敢肯定都能與兜里的手指頭配個嚴絲合縫。他滿心好奇,打定主意要走上前去同她講話,問問她手指頭是怎麼沒了的。
斯特蘭奇微微一笑:「那又是什麼讓您,夫人,以為我還沒實現它呢?」
這麼說可不太禮貌。
「這是個墣落啊!」想到這兒,他極為興奮。
「預言,夫人?」
舞跳完了,他們各自離去。這要算斯特蘭奇經歷過的最奇異、最令他不安的對話了。她為何會以為魔法尚未在英格蘭復興?那一百年後再見的荒唐言又是怎麼回事?為了寬慰自己,他心說一個女人家平生大部分時間都耗在暗林深處空蕩蕩的大宅子里,實在不太可能對外面世界的新聞有多大了解。
「確實。」https://read.99csw•com
「我知道你以前警告過我,叫我不要空懷沒用的盼望,」阿拉貝拉道,「並且我一直以來也努力照辦。可他現在真來了啊!我就知道他不會那麼快就把我忘了的。」
可阿拉貝拉和那陌生女人都已經不再理他了。她們往他右側不遠處看去。白毛先生出現在他的右肩旁。
法術終止了。終止的一瞬間,魔法師消失了,而白毛先生就像昏厥一般倒在了地上。
「哪兒的話。那麼就定在一百年之後,從今晚開始算?」
她什麼都沒說。
集體舞錯綜複雜,這人瞬間又被帶走了。斯特蘭奇抬眼去尋,在屋子另一端看到了他。這人怒目瞪著斯特蘭奇,就好像氣他為什麼還不離開。
魔法師喊著他太太的名字。他快步往一扇黑乎乎的門邊趕去,像是要衝出屋去房子里找她。
「魔法師哪兒去了,先生?」史蒂芬叫道,衝上前去跪在他身邊,「發生了什麼?」
斯特蘭奇樂在其中,興味無限。舞會上詭異的反常之處,他毫不以為怪。一切在他看來都是理所應當。這間大廳看著寒傖,實際上仍有幻象的成分。他那雙魔法師的眼睛察覺到,這屋裡至少有部分空間是埋在地底下的。
「啊!」這位先生感嘆道,雙眼睜大,似有覺悟。他舉起手來,示意史蒂芬住口。
雖因法術蒙蠱而反應鈍滯、遲重,史蒂芬仍努力想了個清楚。他確信,他面臨著一場巨大的危機。這位先生從未如此公然地向他求助。按說他應是有能力利用上目前形勢的吧,可怎樣下手呢?何況根據以往的經驗,他知道這位先生的情緒沒一種能維持得久;天下最反覆無常的就是他了。多不起眼的一個詞兒,都有可能把他的恐懼化作熊熊怒火、深仇大恨——史蒂芬假如這個時候說錯話,不僅救不出自己和他人,更有可能激得這位先生把他們全滅了口。他往屋中四處端詳,看有什麼辦法可想。
有個人引起了史蒂芬的注意。一座黑拱頂之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一位經常戴黑紗的女仙子;黑紗從腦袋頂垂下來,一直蒙到手指尖兒。她從來也不跟大家一起跳舞;她在舞者和看客之間穿行,又像在走又像在飄。史蒂芬從未見她跟任何人說過話,她一經過,身後總會留下淡淡一股墓園、泥土和停屍房的味道。只要一見著她,他總會畏懼得發顫。可究竟她的惡是本性不善,還是外力使然,抑或是兩者兼備,他並不知曉。
斯特蘭奇跟著那條閃閃發光的線沿一條小巷走到了碼頭。城市到了盡頭,樹木依舊繼續,光線一直伸進林子裏面去。
這人一把抓住斯特蘭奇的胳膊搖晃,他看上去特別焦慮、慌張。「看在老天的分上,先生,您來這兒幹嗎?您難道不知道他恨您嗎?」
「哦,先等等!」阿拉貝拉輕聲道,「我想他一定是來幫咱們的!你不覺得有這個可能嗎?」
「興許吧。」陌生女人話音里充滿懷疑,她又盯著斯特蘭奇看了看,「不會。我覺得不會。我認為他來這裏的目的跟咱們毫不相干。」
「這不?聽見了吧?」陌生女人對阿拉貝拉道,「咱們這就去找塊小角落一起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我似乎看見門邊上有張板凳沒人坐。」
「我這是,」斯特蘭奇心想,「近三百年來英格蘭頭一位進入仙境的魔法師了。」想到這兒,他極為自得,頗希望身旁有人目睹,為他的所作所為而震驚。他意識到自己對文獻與靜默已是多麼厭倦,他多麼嚮往那個年代——當魔法師,意味著要跑到國人從未見識過的地界去。自滑鐵盧之後,他這是頭一回真正做出點兒事情來。隨後他意識到,與其私自慶幸,不如觀察觀察四周圍,看可有什麼值得學習的。他專心研究起周圍景緻來。
「這還沒算上彼得·珀齊斯。他不是什麼魔法師,他只是個庸工。」九九藏書
「什麼?你在說什麼啊?斯特蘭奇太太?不,不,史蒂芬!你可想錯了!真想錯了!咱們敬愛的斯特蘭奇太太,他連提都沒提過一回。而你我二人,史蒂芬,咱們懂得怎樣珍惜這種女人的陪伴。他可不懂。他已經徹底把她忘了。他現在有新歡了——一個美得勾魂兒的年輕姑娘,我希望她可愛的身影有天也能為咱們的舞會增光添彩!再沒有比英格蘭人更朝三暮四的了!哦,相信我!他來這兒是要滅了我的!從他問我要坡夫人的手指頭,我就知道他比我能猜到的精明了太多太多。快給我出出主意,史蒂芬。你跟英格蘭人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我應當怎樣做?我該怎樣自衛?我怎樣才能懲治這般惡行?」
「告訴我您都做了些什麼!」史蒂芬低聲道。
「那魔法師來了!他就在這兒!他想幹嗎?」
斯特蘭奇又一次因迷惑而不知如何作答。這女仙子似乎一心找不痛快。可是,他想,這又有什麼奇怪的呢?在巴斯,在倫敦,在一切歐洲城市裡,小姐太太們故意訓斥男士,其實只為吸引他們的注意。說不定她亦是如此。他決定把她刻薄的舉止當作賣弄風情對待,看這樣可會使她的態度有所好轉。於是他輕快地笑了一聲,說道:「在這墣落內發生過的事,看來您知道得不少啊,夫人。」這個詞一說出來——那樣古老而富有傳奇色彩,他微微有些激動。

「哦,你這麼以為的,是嗎?」她瞥了他一眼,說道,「那你怎麼還沒實現它呢?」
「原諒?」這位先生語氣里透著驚訝,「哪兒的話,沒什麼需要原諒!幾百年之久,我這是頭回聽見有誰肯這樣直率地同我講話。我為此向你表示敬意!黑暗,是的!黑暗、痛楚和孤獨!」他轉身離開,往人群里走去了。
「把你忘了!」斯特蘭奇叫起來,「不可能,哪兒的話!阿拉貝拉,我……」
「不是。」斯特蘭奇道,「阿拉貝拉,快跟我說句話,我求求你。告訴我究竟是什麼……」
舞者的隊伍從來沒顯得這麼長,這麼像籬笆似的擋住他的去路。他似乎看見屋子另一端有人一頭銀絲正熠熠發光。「先生,」他大喊,「等等!我得再跟您談談!」
「我是什麼意思,你別不懂裝懂。」她厲聲道,「你明擺著根本不懂。」
房子四周圍著高牆。閃光線似乎在牆根處就到了頭。他找不見牆上有任何缺口。他低聲念起奧姆斯柯克的「啟示咒」,緊接著又念了「泰爾馬什之盾」——這是一條保證安全通過被施了魔咒的場所的咒語。他運氣不減,瞬間,一扇破陋的小門便出現了。他走了進去,眼前是一片寬闊的灰色院場。院內白骨遍地,在星空下閃著寒光。有些骨架上還套著銹跡斑斑的鎧甲;當初奪命的兵器還絞在肋骨裏面,或是穿過眼窟窿戳向外邊。

「失敗。」
可這位先生合了眼。
史蒂芬意識到自己一定是過分了。「原諒我。」他低聲道。
這片樹林說不上是英格蘭的樹林,卻也極其類似。樹木有些過於古老、偉岸,外形上有些過於奇詭。斯特蘭奇深刻地感覺到這些樹都有十全的性格,有自己的愛、恨、慾念。它們看上去就彷彿已經習慣與人間男女享受同等待遇,並要求在與之相關的事務上有發言權。
「阿拉貝拉……」他發了話。他不知道自己打算說點兒什麼。他向她伸出雙手;可她沒接。她略微往後縮了縮,不像是有意而為之。她拉起那位陌生女人的手,就好像如今只有那女人才能帶給她安慰與扶持。
他突然想起來,曾幾何時他是喜歡跳舞的,阿拉貝拉也喜歡。在西班牙打完仗回來之後,他幾乎就沒再跟她跳過舞——沒跟任何人跳過舞了。在倫敦的時候,無論去哪兒——無論是舞廳還是政府機關——總有太多人等著跟他說關於魔法的事情。他不知阿拉貝拉可曾同別人跳過舞。他不知自己可曾問過她。「可就算我真想著問她了,」他嘆了口氣,「我顯然也沒聽她答了什麼——這些事情我現在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
她身穿一件白色裙衣,外披淡藍色網眼罩袍;袍子https://read.99csw.com上鑲了鑽,如同霜雪一般閃閃發亮。這身衣服比她生活在英格蘭時擁有的任何一件都要漂亮得多。她頭髮上插了些花枝,枝上生著星星點點的小花朵;喉嚨處系了一條黑色的天鵝絨絲帶。
「何出此言?我有什麼要怕的嗎,夫人?」
「史蒂芬!史蒂芬!」
走了二十分鐘左右,閃光線把他帶到了那座房子前面。他一眼就認出它來;那天在溫莎堡,這房子的形象曾極為鮮明、清晰地展現在他眼前。認雖認得出,兩者卻又不完全一樣。在溫莎堡的時候,這房子亮堂堂的,引人嚮往。而今,他卻發覺這裏的氣氛過於貧瘠荒涼。房上窗戶很多,開口卻都非常小,沒有幾扇裏面有光。房子比預想中要高大許多——遠非凡人住地所能及。「俄國沙皇沒準兒有這麼大的房子,」他心想,「也沒準兒是羅馬教皇。我說不好。我從來也沒去過那些地方。」
「你說沒人認得你,這話不對,」她突然發了話,「我就認得你。有兩位命中注定會使魔法重歸英格蘭的魔法師,你就是其中一位。」隨後,就像背誦預言或是什麼家喻戶曉的常識似的,她說道,「其中一位,就喚他作『懼憚』。另外一位,就喚他作『傲慢』……看來,你顯然不是『懼憚』,那麼我猜你一定是『傲慢』。」
「預言來自國王。」

斯特蘭奇見過巴達霍斯和滑鐵盧的戰場,幾根陳年屍骨是不會令他大驚小怪的。儘管如此,這景象也算耐人尋味,他覺得自己確實已經身臨仙境了。
1816年12月2日夜至3日凌晨
「這一切,」他心想,「正如我能預想的一般,可我應當把它當作警告,時時提醒自己,這裏和我生活的地方是多麼不同的兩個世界。在這裏,我遇見的人一定會向我提問。他們會跟我耍花招。」他開始設想那些人會問他什麼樣的問題,並預備好各式巧妙的回答。他一點兒都不怕,就算是火龍現了身他也不在乎。從前天到現在,他已經邁出這麼大一步;他感覺只要自己肯下手,就沒有什麼事情是完不成的。
「別人把預言傳達給你的時候,你難道沒聽嗎?」
斯特蘭奇覺得有點兒不那麼自在了。
可她似乎感覺自己說得夠多了,後來除了對舞會、舞者評論幾句尋常話,他怎麼問她也不肯再答。
一曲終了。這女人正同另外一位背對著他的夫人講話。
他不太想往海水裡面蹚。威尼斯可沒有那種坡度平緩、漸漸入水的海灘;碼頭便是這座石城的盡頭,亦是亞得里亞海的開端。斯特蘭奇不知腳下這片海水深淺,但他覺得應該夠把人淹死。他無計可施,唯有指望那領他進樹林的光線同時也能防止他溺水。
可阿拉貝拉一時還不肯走。她眼睛不離斯特蘭奇,仍是那樣一副古怪的神情,就好像在看一幅他的畫像,而不是有血有肉的真人。她說:「我知道你不太相信男人辦事,可是……」
斯特蘭奇回想起聞秋樂從冬天的枯樹籬笆底下鑽出來,衣服上星星點點地掛著暗黃的乾草和種子的空莢殼;他想起聞秋樂在那冬日的小徑上念了些什麼。可念的究竟是什麼,他一無所知。那會兒他還沒有當魔法師的概念,根本沒留心聽。「我想從前是有過某種預言的,夫人,」他說道,「可說實話,年頭久了,我已經記不得了。這預言說我們一定會怎麼樣呢?——我和另外那位魔法師?」
屋裡的光一變。音樂、舞蹈、來賓談笑一掃而空。史蒂芬往四周看看,滿以為自己會站在另一片大陸上的另一座城裡。可他仍然站在喪冀的大廳里。廳內空空蕩蕩,舞者、樂師全都不見了。只剩下三個人:史蒂芬自己,遠一點的地方,站著魔法師跟白毛先生。
「因為你正站在這兒啊。」
一直威脅著威尼斯城的命運,似乎在一瞬間突然降臨了;可她並未被大水淹沒,卻遭了樹災。黑暗而鬼魅的樹木長滿了街巷和廣場,堵了運河。圍牆擋不住它九*九*藏*書們。它們的枝椏刺穿了石頭和玻璃,樹根深深扎進路石底下。雕像和立柱都披上了常春藤的護甲。突然間——至少斯特蘭奇感覺是突然間——四周變得寧謐、幽暗多了。槲寄生須葉蔓延,蓋住了燈火,枝條織起密實的天篷,透不進月光。
「我很想就此與您一談,看您何時有空。」
斯特蘭奇扭頭看是誰在說話。若有什麼事是他沒做好心理準備的,就是在這裏頭一個碰見的居然是沃特·坡爵士的男管家。這人叫什麼名兒他記不住了,雖然他聽沃特爵士喊過幾百遍了。西蒙?薩繆爾?
魔法師眼神狂野,目瞪口呆。面對這洶湧而來的魔法,他似乎不知所措。「他這是蒙了。」史蒂芬心想。
「那你究竟是不是來幫我們的呢?」陌生女人突然直接對斯特蘭奇發了問。
「您真體貼。」
再失敗已經不可能了嗎?斯特蘭奇心說。他想到諾瑞爾先生在漢諾威廣場宅間,想到他在何妨寺里,想到他被當朝大臣集體恭維,被攝政王殷勤關照。這興許有點兒諷刺意味——為諾瑞爾的成就感到欣慰的居然是他,可此時再沒什麼比這些成就顯得更確鑿、更牢不可破。這女仙子誤會了。
「可他為何要這麼做呢,先生?」史蒂芬帶著安撫的語氣問他,「我看,他更可能是來救……接他夫人回家的。興許咱們該解除斯特蘭奇太太身上的魔咒,讓她跟她丈夫回家去?還有坡夫人。讓斯特蘭奇太太和坡夫人都跟那魔法師回英格蘭去吧,先生。我敢肯定這樣一來,他生您的氣就消了。我敢肯定我能勸動他的。」
「老天啊,先生!您怎麼跑這兒來啦?」
「我根本不信他們,」陌生女人打斷她的話,「一年又一年的時間浪費在空等這樣或那樣的人來幫忙——什麼感受我心裏清楚。一次又一次失望下去,還不如壓根不抱任何希望!」
「等等!」白毛先生大喊。魔法師一回頭,史蒂芬發現他盛怒之下面色發青,嘴唇活動著,似有咒語噴薄欲出。
「是啊,預言來自……」她句末說了個人名,用的卻是自己的語言,斯特蘭奇沒聽出來。
大廳里樹葉飛旋。冬日枯葉棕黃,在無處而來的風中打轉。一眨眼,它們出現;一眨眼,它們不見。
似乎一個正眼瞧他的人都沒有,於是他走到牆邊上的人群里,駐足觀看舞蹈。這裏娛樂活動的很多方面他覺得並不陌生,比起威尼斯的conversazione來可要熟悉多了。來賓的作風更像是英格蘭人才有的,而他們跳的舞——從紐卡斯爾到彭贊斯的男男女女,一年之中每個禮拜都要快活這麼一回。
「抱歉,您說的是?」
斯特蘭奇驚得直眨眼:「我……我不認為……失敗?不,夫人,不會。現在再失敗已經不可能了。我倆已然是自馬丁·佩爾之後最有成就的魔法師了。」
「那確實是我命中注定。」斯特蘭奇附和道,「多好的命啊!」
他回到牆邊上的看客中間。接下來的一支舞跳著跳著,把一位模樣特別可愛的女人送到他近旁。他發現這女人姣美的面容與她那彷彿深深扎了根的憂鬱神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抬起手去拉舞伴的手,他注意到她的小拇指沒有了。
白毛先生第三次舉起了雙手。大廳里雨簾密布——下的不是水,而是血。一眨眼,它們出現;一眨眼,它們不見。
史蒂芬推開跳舞的人群往這邊趕。剛才同白毛先生的一番對話實在令他不放心。似乎什麼事已經定下來了,可他越琢磨,就越發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這決定究竟是什麼。「畢竟還不晚,」他低聲念叨著一路擠過來,「不算太晚。」一部分自己——冷酷、漠然、蒙在「蠱」里的那一部分自己——奇怪這話什麼意思。自救還不晚?把坡夫人和斯特蘭奇太太救出來還不晚?救那魔法師還不晚?
房子殘破不堪,他卻深深疑https://read.99csw.com心這其實是魔法的功效。他又使了一遍奧姆斯柯克的「啟示」。房子微微一晃,瞬間變了模樣,他才看出這房子只有一部分是石頭。之前看似圍牆、扶壁和塔樓的地方,現出一座巨大的土丘——其實已經算是座小山坡了。
「我不明白。」
然而與此同時,他想到冒這樣的險,自己要比諾瑞爾合適得多——虛榮心得到了滿足。「無論別人怎麼勸,他也不可能下海蹚水的。他討厭把身上弄濕。誰說的來著——魔法師得有耶穌會士的手腕、軍人的勇氣和盜賊的機智?這我估計本不是什麼好話,可裏面是有幾分道理的。」
她盯著他,神色古怪——驚訝里摻了戒備,欣喜中不乏懷疑。「喬納森,快看,我親愛的!」她對她的同伴說,「喬納森來了!」
他走下了碼頭。
斯特蘭奇失去了耐性。「原諒我插句嘴,夫人。」他對那陌生女人道,「不過自從見了您,我就發覺您一直在插別人的嘴!恐怕我一定要同我太太單獨談幾句!要是您肯行行好往後退一兩步……」
「我把他送回阿爾蒂納姆的海上家園去了。」他低聲道,聲音沙啞。他努力要笑,看上去卻力所不及。「我做到了,史蒂芬!你說的我都做到了!我的力氣都耗光了。我舊日盟友的能量也都用到了頭。可我扭轉了乾坤!哦,我給了他多麼大的打擊!黑暗、痛楚與孤獨!他再也傷不著咱們了!」他打算笑個耀武揚威,卻笑出一陣咳嗽、乾嘔。待平復下來,他抓起史蒂芬的手。「別為我擔心,史蒂芬。我有點兒累,僅此而已。你這人極富遠見和洞見。從今以後,你我不再是朋友:咱們是親兄弟!你幫我擊敗了我的敵人,我作為回報就會幫你找到真名。我要把你扶上王位!」他漸漸失了聲。
白毛先生舉起雙手。大廳里飛鳥成群。一眨眼,它們出現;一眨眼,它們不見。
舞廳里,史蒂芬跪在原地,抓著這位先生的手。脂油蠟燭一根根滅了;暗影漸漸向他們聚攏。
那陌生女人應阿拉貝拉相求,看了看斯特蘭奇。「他跟大多數男人一個樣。」她冷冰冰地評論道。說罷,她就好像以為會談已經結束了似的——「來啊。」她說,打算把阿拉貝拉牽走。
這時,一支舞要開始了。似乎沒人去邀這位女仙子,斯特蘭奇心血來潮,沖她微笑、鞠躬,並說道:「這裏沒什麼人認得我,所以沒人替咱們介紹。不管怎樣吧,夫人,若您肯同我跳一曲,我將深感榮幸。」
「這世上有這麼些人,」他發了話,「生命對他們來說無非是種累贅。他們與周遭世界之間隔著一襲黑幕。他們的孤獨是絕然的。他們就好像夜間的暗影,與喜悅、情愛以及一切人類溫存的情感隔絕開來,彼此之間都無法相互撫慰。日日夜夜除了黑暗、痛楚與孤獨之外,再無他物。您知道我說的是誰,先生。我……我並不是要埋怨誰……」白毛先生凝視著他,目光熾烈,「不過我相信咱們是能夠把那位魔法師的怒意從您身上移開的,只要您肯放了……」
「我不知道啊,先生。」
她並未答話,也未報以微笑,但她接了他遞過去的手,容他牽自己去跳舞。他們在隊伍中找好位置站定,一時相對無言。
然而,威尼斯的居民卻似乎沒注意到一絲變化。斯特蘭奇經常讀到尋常男女對周遭正在生髮的魔法是有可能怡然而不覺的,可他從未親眼見識過。點心鋪里學徒腦袋上頂著一托盤麵包,斯特蘭奇眼看著他乾淨利落地繞過了所有他根本看不到的樹木,左躲右閃地避開了一切有可能捅了他眼珠的枝杈。一男一女穿了上舞廳或是賭場的衣服——斗篷、面具齊全,正沿著聖摩西卵石道往前走,胳膊挽著胳膊,腦袋湊在一處低聲私語。一棵大樹擋了他們的道,他們相當自然地分開,各走樹的一邊,繞過樹去又接著手拉手了。
史蒂芬大吃一驚。長久以來,他一直以為這位先生刀槍不入,可看他現在的狀態卻是極為焦灼而恐懼的。
「我……我沒聽清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