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十六章 黑塔

第五十六章 黑塔

「怎麼辦?」勛爵大人重複了一遍,略顯迷惑,「你何必非要辦點兒什麼呢?」話說到這兒,勛爵大人覺得他們已經聊了太久別人,於是把話頭引到自己身上,「總而言之,我很高興你我二人碰了面,格大夫。我從英格蘭來的時候帶了個醫師,可我被迫在日內瓦把他打發走了。我現在擔心我的牙鬆動了。你看!」拜倫把嘴巴張大,向格大夫展示自己的牙齒。
他二人最後看了眼這寧靜的雪白世界,便一腳踏入了黑暗。
斯特蘭奇覺出格大夫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我猜你要勸我別喝這玩意兒。哈,你就省了這份兒心吧!」他將水一口吞盡,「你要是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干,就不會說那樣的話了。」
「不作法!」斯特蘭奇笑起來——笑聲冰冷、生硬、毫無諧趣,「你們現在叫我停?簡直不可能!上天安排我做了個魔法師,不為這,還能為了什麼?」他回到自己的銀盤邊,把手懸在水面上比畫各種符號。
「您這是病了,先生,」格大夫道,「您這是發著燒呢。快進屋來。弗蘭克能給您調點兒什麼喝了舒爽舒爽,把這些害人的念頭都趕走。快進來,斯先生。」他往台階旁邊略微退了退,好讓斯特蘭奇過來,可斯特蘭奇沒理會。
「您來窗戶邊上,我指給您看,先生。」
「我愛人還活著。」斯特蘭奇道,嗓音沙啞、滯重,「哈!瞧!你還不知道吧!」
「弗洛拉!為什麼?」
「詛咒了?不!別這麼說。」
「您覺得他會來嗎?」格大夫問。
「不!」斯特蘭奇叫道,嗓音沙啞而陌生。他用義大利語跟剛朵拉船夫急切地說了幾句。他的義大利語比格大夫流利得多,說了些什麼格大夫沒聽懂,不過很快也就明白了——船夫開始把船往遠處撐了。
「……我不禁想到他指的正是他自己,弗蘭克,」格大夫道,「他怕自己會幹出什麼事來傷了弗洛拉,於是跑來給我個警告。」
「老天啊,斯特蘭奇!現在都快中午了!」
「咱們附近有人打算害她!」
第二天太陽升起,黑暗仍然籠罩著百合聖母堂教區。八點半鍾,弗蘭克上街買牛奶和魚。在聖洛倫佐運河的運奶船上賣牛奶的農家女一雙黑眼睛,面容俏麗;她喜歡弗蘭克,臉上總有微笑給他看,嘴上總有話對他講。這天早上,她把他要的一罐子牛奶遞上去,問道:「Hai sentito che lo stregone inglese è pazzo?」(你可聽說那英格蘭魔法師發瘋了?)
「老天啊!」
弗蘭克不知道。他又出門探問了一番。斯特蘭奇到目前為止似乎還沒離開過百合聖母堂那間寓所的頂樓一步;不過拜倫勛爵(全城唯一把永夜的出現當樂子的人)曾在昨天傍晚五點鐘左右去看過他,見他仍在施法術,滿嘴胡話,大談蠟燭、菠蘿、長達幾百年的舞會以及遍布威尼斯大街小巷的黑暗森林。拜倫回家把這一切告訴了自己的情人、房東和貼身男僕;這幾位都屬於善交際、特別愛跟能說的朋友扎堆兒消磨晚間時光的人,於是一夜過去,知情者多得出奇。
「出什麼事了嗎?」
「您說什麼?」格大夫看看弗蘭克,向他求助。弗蘭克聳了聳肩膀。
「我覺得現在去有點兒晚了,先生。」弗蘭克道。

格大夫把兩條腿放下床,猛抽口氣。「冷啊,弗蘭克!」他說道。
姑侄二人離開后不久,格大夫坐在寓所里一間冷冰冰的大理石屋子裡,喝杯白蘭地安神,打算鼓起勇氣去找斯特蘭奇。正坐著,弗蘭克進了屋,說有座黑塔什麼什麼的。
「斯特蘭奇先生來了。他想跟您說句話,先生。」
「是我,先生。弗蘭克,先生。」
「這裏一個人都沒有!」格大夫叫道,「斯特蘭奇先生在哪兒?」
雪下得正急。威尼斯種種悲情|色彩全都化作各種濃度的灰與黑。聖馬可廣場成了白紙上一幅染了灰暈的蝕刻風景。廣場上人跡寥寥。格大夫和弗蘭克一起跌跌撞撞走在雪地里。格大夫提著一盞燈,弗蘭克撐著一把黑傘罩在格大夫腦袋頂上。
「他們告訴我說她死了!」斯特蘭奇接著說,「他們告訴我說她已經下了葬!我簡直不敢相信我那麼好騙!她被下了咒!有人把她從我這兒拐了走!就因為這,我才需要這東西!」他拿起那一小瓶琥珀色的液體,在格大夫面前晃了晃。
如此詭異的東西,格大夫從未見識過:「這玩意兒會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弗蘭克?那塊地方原來的房子上哪兒去啦?」
「原諒我,格大夫,不過我剛才也說了,我愛人被下了咒;她現在被關押在地底下。我倒是想跟您多聊聊,可我手頭上要辦的事太過緊要!」
出來以後,黑暗顯得前所未有read.99csw.com的詭異。格大夫和弗蘭克一言不發地走過夜幕下的街道。待走到聖馬可廣場西端,終於回到天光里,他二人都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
「什麼事?」
「你就不怕它滅了嗎?」
一位身材矮小、模樣英俊的男士憑窗而立。他一頭烏濃的鬈髮,一對飽滿而柔和的紅唇。這樣一張嘴生在女人臉上都會引人側目;生在男人臉上,簡直就是非同尋常。他身材小巧、衣著講究、眉目烏濃,模樣有點兒克里斯托弗·德羅萊特的影子——要等德羅萊特變得聰明絕頂了再說。格大夫直接走上前去對他說:「拜倫勛爵?」
「蠟燭。」斯特蘭奇指指格大夫的腦門,「你腦袋裡面那根蠟燭。」
「拜倫勛爵,可不是!」格大夫叫起來,「我把他忘了個一乾二淨!我得跑去提醒他說話小心些。」
「哦,你這麼以為的?可好不了多久了,我恐怕。我老了。我在枯萎。我能感受得到。」拜倫嘆了口氣。隨後,他突然想起件高興點兒的事,又補了一句:「你知道嗎,斯特蘭奇這場遭遇來得真是時候。我恰好正在寫一首關於魔法師的詩,詩中的魔法師與主宰他命運的無上神靈進行較量。當然了,為我這位魔法師做原型,斯特蘭奇還差得遠——他不具備真正的英雄本色;為此,我只好加入我自身的一些特點。」
斯特蘭奇根本沒在聽。等格大夫和弗蘭克要出門了,他卻一把抓住格大夫的胳膊,低聲問道:「我能問你個事兒嗎?」
「那我只能告訴你這些了。在他莫名其妙地執著于自己的亡妻之前,佔住他心思的是另外一個人:約翰·烏斯克格拉斯。這你一定早就看出來了吧?目前我對英格蘭魔法師知之甚少。他們在我眼中無非是一幫沉悶無聊、渾身是灰的老傢伙——唯有約翰·烏斯克格拉斯是個例外。他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是馴服了世外人的魔法師!他是唯一擊敗了死神的魔法師!連路西法都只好與他平起平坐!如今,斯特蘭奇只要拿自己與這位偉人相比——他時不時必要來這麼一次——他就能看清自己的真面目:一個悶頭苦幹、脫不了凡俗的庸才!他一切成就——在那座荒蕪小島上被捧上了天——放到人家面前,頓時化作塵土一抔!這種對比能給人帶來多大的絕望,您怎麼想象都不為過。他身陷凡塵,卻心騖世外。」拜倫勛爵停頓片刻,似乎正在把這最後一句往腦子裡記,以備將來寫詩的時候用進去,「9月份在瑞士大山裡的時候,我自己也曾受過類似這種憂鬱症的感染。我四處遊盪,每隔五分鐘就聽見雪崩的迴響——就彷彿上帝一心只想將我毀滅!我滿心悔恨,胸懷無盡不朽的嚮往。有好幾回我都恨不得一槍轟了自己的腦袋——若不是想起我丈母娘知道了會有多高興,我早就已經動手了。」
格大夫和弗蘭克往後撤了一兩步。弗蘭克在格大夫耳畔嘀咕了幾句:「正常,先生。一切正常。我不會讓他傷著您的。他這人我有準兒。不要怕。」
格大夫也只好承認這話不假。可即便如此,他仍想找人談談。誰能比斯特蘭奇這位朋友更合適?於是當晚,他仔細打扮了一番,坐進自家的剛朵拉,前往阿爾布里奇伯爵夫人宅邸。該夫人是一位聰慧的希臘女士,韶華已逝,出過幾本雕塑方面的書;不過她最大的喜好就是舉辦conversazioni,各路時髦人物、飽學之士有機會齊聚一堂。斯特蘭奇參加過一兩回,而格大夫在此之前從未在這幫人身上費過神。
這麼一間廚房要供給樓上那麼些大理石的大房間,地方實在太小。白天,這裏潮濕而陰暗。窗戶只有一扇,開在牆面高處,剛好高於屋外的水面,窗外罩著一隻粗重的鐵格柵。也就是說,這間廚房的大部分空間都在運河水位之下。可由於剛跟斯特蘭奇見了一面,這裏便顯得溫暖且熟稔。弗蘭克多點上幾支蠟燭,把火捅旺,后又灌上壺,給他倆煮些茶喝。
「不是!」馮·奧騰菲爾德大聲否認,「這不是一座塔。這是黑夜!多大的禍害啊!」
「好,好,好。你鎮靜一下。我們一來,讓你有負擔了。我們這就走,明天再來。不過走之前我得告訴你:今天上午奧地利總督派了個代表團到我那裡。總督方面敬請你暫時停止魔法活動……」
「哈!」斯特蘭奇嘆道,聲音裡帶著極為苦read.99csw.com澀的嘲諷,「小到蛛絲馬跡,我都不會忘!」
「他沒說,先生。不過,我看肯定出事了。」
「過去跟他說什麼呢,弗蘭克?咱們的話,他現在根本聽不進去。不了,咱們進屋吧。還有弗洛拉要操心呢。」
「真遺憾。你應當休息。我猜,昨晚發生了什麼,你大多不記得了……」
因為,格大夫說,他生病了。
「啊,大夫先生!我們今天就是您腳下的乞丐!」馮·奧騰菲爾德擺出一副幽怨的表情,臉上耷拉下來的幾根長鬍子更是增強了表情的效果。
格大夫說自己聽到這話非常驚訝。
他被領進主樓層的一個大房間。房間內裝潢十分奢華,大理石墁地,雕塑曼妙,四壁頂棚皆有彩繪。房間一端,太太小姐們圍著伯爵夫人坐成個半圓。男士們則站在房間另一端。自打一進房門,格大夫便感到這些來賓的目光全聚在他身上。不止一位對他指指點點,提醒鄰座注意。毫無疑問,他們是在談論斯特蘭奇和那片黑暗。
「我沒法兒再回那棟房子里去了,」斯特蘭奇道,「他把我趕了出去,不讓我再進。樹木擋住我的去路。我用過破法咒,咒語不起作用。咒語不起作用……」
斯特蘭奇一時間什麼都沒說。他看了看漆黑的窗子、昏暗的屋子,目光最後回到格大夫身上。「我根本不知道,」他駭然失色,低聲道,「相信我!這不是我乾的!」
「我來看看你怎麼樣了。我有些擔心你。」
那更有理由留下來了,她說,到時候得有人看護他。
「他寫信教那人如何來威尼斯看他死了的妹妹。」
「畢竟,蘭斯洛特,」她說,「我知道你酒量就很差的。咱們有一次跟西克史密斯先生一起吃飯,你非跟每隻雞都道一遍晚安不可。你跑進院子把雞一隻只從雞舍里揪出來,雞跑得到處都是,其中一半都讓狐狸給吃了。我就沒見安托奈特跟你生過那麼大的氣。」(安托奈特是格大夫已經去世的妻子。)
「那當然是他乾的了!」拜倫斷言道,「營造一片無光的世界,配襯自己黯淡的精神!誰沒偶爾動過遮光蔽日的念頭?不同之處在於:當了魔法師,你就真能這麼幹了。」
格大夫點點頭。
斯特蘭奇抬眼望去。他看著不像昨天夜裡那樣抓狂似的了,可眼裡還是一樣的困擾。他盯著格大夫看了挺長時間,沒流露出任何相認的跡象。「格雷斯蒂爾,」他終於開了口,低聲嘀咕,「你來這兒幹嗎?」
「咱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且相當損人形象。格大夫越聽越惱:「看在老天的分上,魯伊莎!我是個大夫!人喝醉了什麼樣,我還是能看出來的!」
「他在哪兒呢,弗蘭克?」
「不過,我得說,先生,」弗蘭克補了句,「弗洛拉小姐根本不需要別人照顧。她跟別的小姐太太們可不一樣。」弗蘭克跟格雷斯蒂爾一家生活的年頭久了,已經染上這家人的習慣:都以為格小姐能力超群、聰穎過人。
然而,深更半夜制訂計劃,跟光天化日之下將其執行完全是兩碼事。正如格大夫所料,弗洛拉極力反對離開威尼斯,離開喬納森·斯特蘭奇。她想不通。為什麼一定要她走?
「不,不,」格大夫拿出最寬慰人心的口氣——平時專用在最難對付的病人身上,「我向你保證絕不會說那種話。我只想問問你可是哪裡難受或者生了病,昨天夜裡我是這麼覺得的。興許我能提個建議……」他住了口。他聞見了什麼。這味道相當沖——乾燥、陳腐,還摻了股動物身上的腥臭;怪的是他居然想起這味道來了。他瞬間聞到那位老婦人屋裡的味兒:那位瘋了的老婦人和她一屋子的貓。
「我敢說他是往家走了,先生。我可以走路跟過去。」
「為什麼偉大的灰林頓的Hexenmeister做這?」馮·奧騰菲爾德問,「我們不知道。我們求您去,大夫先生。拜託您,讓他把太陽送回百合聖母堂,行嗎?畢恭畢敬地,讓他別在威尼斯再施法術了,行嗎?」
格大夫跟弗蘭克一句沒聽懂。
石台階一路延伸到黑暗裡。只有海水的氣味、浪花拍打在石頭上的聲響,以及黑暗裡時不時的閃爍和晃動,提示著觀者台階下面即是運河。周圍有幾棟房子的窗口和陽台還點著燈。再往遠看去,就只有黑暗與靜寂。
格大夫這樣或那樣的疑問還未等到答案,敲門聲大作,聽上去官派十足。弗蘭克跑去應門。不一會兒他回來了,帶進來一小隊人,格大夫誰也沒見過。其中有兩位牧師;還有三四名具有軍人風範的小夥子,都穿了顏色鮮麗的制服,制服上綉著大量金絲帶、金穗子。年輕人中模樣最精神的一位邁步上前。他的制服比所有人都更華美,臉上留著長長的黃鬍鬚。他解釋說自己是文策爾·馮·奧騰菲爾德上校,威尼斯市奧地利總督的秘書。同來的幾位他也做了介紹;軍官都跟他一樣是奧地九-九-藏-書利人,而牧師都是威尼斯人。光這一點足以令格大夫頗感驚訝;威尼斯人恨奧地利人,幾乎不可能見到二者相伴為伍。
「我要不要跟過去,先生?」弗蘭克問。
斯特蘭奇沒有回答。他愣愣地往屋裡看,目光空洞。
「斯特蘭奇。」格大夫道。
「我不能進去!」斯特蘭奇喊道,「別讓我進!」
「啊,」勛爵道,「有個漂亮閨女的大夫!」
「可是……」格大夫皺起眉頭,住口整理思緒,「可是,他有極度挫敗感的那個時期似乎已經過去了。他那會兒研究進展挺順利的。」
格雷斯蒂爾大夫正在睡夢中。夢裡有人呼喚他,管他要什麼東西。不管這些人是誰,他急著滿足人家的要求,於是東跑西顛地找他們;人沒找到,卻聽見他們仍在呼喚他的名字。最後他睜了眼。
「我……我不知道。」
其中一位牧師的英語稍微強一點,他說今天早上太陽升起來以後,陽光遍及城中各處,獨剩一片地方——斯特蘭奇所在的百合聖母堂教區。那裡仍舊籠罩在黑夜之下。
「哦,那沒錯!」
廣場前方,夜之黑柱拔地而起;他二人從中庭的拱門下通過,又穿過一片靜謐的房屋。黑暗從一座小橋半路開始。世間難見這般詭異的景象:只見雪花斜飛,驀然被吸入黑暗,就像是什麼活物張開貪婪的嘴巴將它們吞了個乾淨。
「我跟您留下幫魔法師的忙,先生。讓弗洛拉小姐跟她姑姑一起走。」
作為回答,弗蘭克往前方右側指去。橋洞底下,一朵燈光突然綻放。格大夫藉著燈光看見那裡候著一艘剛朵拉。船夫幾篙子將船往他們這邊靠。船越來越近,格大夫看出來船上有個乘客。儘管弗蘭克都告訴他了,格大夫還是費了些工夫才認出他來。「斯特蘭奇!」他喊道,「老天啊!出了什麼事?我都沒認出您來!我……我……我的好朋友。」格大夫舌頭不好使了,不知說點兒什麼才合適。在過去的幾個禮拜里,他的想法漸漸確立,以為自己和斯特蘭奇之間的關係很快就會變得不一般了。「快進屋來!弗蘭克,快!給斯先生端杯酒來!」
「他是個好人,」格大夫情真意切地說道,「可一定是出了什麼事。都是這魔法鬧的,弗蘭克。一定是的。這是門怪營生,我總忍不住盼望他要幹了別的就好了——軍人、牧師、律師都行!咱們跟弗洛拉怎麼說,弗蘭克?她肯定不願意走的——這毫無疑問!她肯定不願意離開他。尤其是……他生著病的時候。我怎麼跟她說?我得跟她一起走,可到時候誰留在威尼斯照應斯先生呢?」
「誰?」他問。
「這我哪兒知道!」聽拜倫勛爵的語氣,他似乎在怪格大夫放肆——竟以為當代最偉大的詩人會對這樣的事情感興趣。二人一時無話,罷了他用正常些的語氣補了一句:「說實話,我覺得他不會來的。斯特蘭奇把信給我看過了。信上凈是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胡話,邏輯除了瘋子——或者說除了魔法師——沒人能懂。」
聽自己女兒被全歐洲最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這麼一描述,不太高興的就是格大夫了。可他也不能否認弗洛拉確實漂亮。他暫把這顧慮放到一邊,說道:「我去探望過斯特蘭奇。我最擔心的事都成了現實。他腦子已經顛三倒四了。」
「等等!等等!」格大夫大喊,可船已然離去。他獃獃地望穿黑暗,盼斯特蘭奇再露面,可他沒再出現。
「那是誰乾的?」
「什麼?」格大夫問。他這會兒可沒心情揣摩弗蘭克鬧玄虛。
街巷空無一人。這片教區里的居民都逃到城中別處住的親戚朋友家去了。然而,威尼斯的貓——同任何城市裡的貓一樣逆反乖張——蜂擁而至,齊聚百合聖母堂,舞蹈、捕獵、嬉戲,無盡的黑夜對它們來說就像是什麼盛大的節日。黑暗裡,貓咪從格大夫和弗蘭克身邊挨挨擦擦地經過;格大夫好幾回瞥見門洞里一雙雙熒熒亮的眼睛正盯著他。
「是的,先生。」弗蘭克幫格大夫穿上睡衣,套上拖鞋。他二人啪嗒啪嗒穿過一間間黑幽幽的屋子,走過一片片黑幽幽的大理石地板。走到玄關處,有盞燈還點著。弗蘭克拉開對開的大鐵門,提燈走了出去。格大夫跟在他後面。
「他不肯進門,先生。怎麼勸都沒用。他在大門外頭呢,先生。」
「那該怎麼辦呢?」
格大夫暗示她斯特蘭奇的病是有傳染性的,可他無論出於本能還是意願,都算是個實誠人。撒謊,他沒什麼經驗,也干不來。弗洛拉根本不信他的。
「啊。是啊。真是的,」勛爵道,像是覺得這種事兒沒什麼可奇怪的,他自己也樂得儘快把跟這位大夫說過的話忘掉,「你知道他這一向都在給他大舅子寫信嗎?」
「我以為……」斯特蘭奇剛開口又立馬住了嘴。他停頓了好久,就彷彿把自己要說什麼給忘了,隨後才重新拾起話頭。「我以為,」他又開了口,「諾瑞爾他只不過是對我撒了謊。可我錯https://read.99csw.com了。大錯特錯。他對所有人都撒了謊。他把我們都騙了。」說完,他又對船夫吩咐幾句,剛朵拉離了岸,駛向一片黑暗。
一位可愛的義大利姑娘從他們身旁走過。拜倫把腦袋一歪——角度極不自然,雙眼半閉,調整五官,編排出一副因慢性消化不良而生命垂危的模樣。格大夫只好猜他是在用他那拜倫式的側影、拜倫式的神情招待那位年輕姑娘吧。
「是吧?是吧?」格大夫仍然用那撫慰的語氣道,「是這樣,你當時的模樣我一看就慌了,這點我瞞不過你。你當時一反常態。我敢肯定那是因為勞累過度。說不定,要是我……」
格大夫說是。
「你從昨天夜裡到現在一直在作法嗎?」格大夫問。
格大夫擔心再問他關於黑暗的事,只會惹他心煩,於是乾脆問:「你能讓日光再回來嗎?」
弗蘭克點點頭,就好像知道後面要說的是什麼。
格大夫和弗蘭克覺著他們已經把眼下能做的都做到了,於是就都回去睡了。
「鄙人姓格雷斯蒂爾,是斯特蘭奇先生的朋友。」
格大夫起身走到窗邊。
「蒼天在上,這都怎麼回事?」格大夫從床上坐起來,「你覺得是不是斯先生出門跟誰說過了?」
斯特蘭奇雙眼睜大:「有人打算把她一生打入無盡的苦海!被一個狂野的精靈奴役,受其擺布!那古老的監牢一半是磚石與泥土,另一半是冰冷的巫蠱。惡毒,惡毒!可話說回來,也許並不那麼惡毒——他這麼做還不是天性使然?他又怎能控制得住?」
「哦,確實!」拜倫道,「幾個小時前我又去找過他一次,讓他說什麼他都不肯,嘴上只有他死去的老婆,還說她並非真死,只是被下了咒。如今他往黑暗裡一藏,搞起了黑魔法!他有些地方倒是相當可敬呢,你同不同意?」
「瞎說!」拜倫道,「他發瘋的原因完全是超自然的,原因都藏在一個人目前的狀態與其欲達到的狀態相隔的鴻溝里,藏在靈與肉之間。請原諒,格大夫,這些事情我是經歷過的。說起這些來,我才是權威。」
「我當然會去的,」格大夫道,「眼下這情況實在令人苦惱。雖說我比較肯定斯特蘭奇先生並非有意為之——最後肯定都是一場誤會——我樂意盡己所能幫諸位的忙。」
於是弗蘭克被請來助陣。斯特蘭奇說了些什麼,他記得清楚多了。他描繪出弗洛拉永遭囚禁的圖景,光這些就把她姑姑嚇得夠嗆。沒過多久,格家姑姑就跟他們一樣巴不得趕緊送弗洛拉離開威尼斯。然而,在一件事上她不肯讓步——這件事格大夫跟弗蘭克誰都沒想到:她堅持讓他們告訴弗洛拉實情。
這位男士轉過身來看誰在說話。見是個無趣、肥胖的中年英國人在招呼自己,他看上去不太高興。可他也不能否認自己的身份:「什麼事?」
「我非這麼說不可。我從一開始就錯了,錯到現在!我剛剛讓船夫把我拉遠一點。我離您家太近的話不安全。格大夫,您一定得把您女兒送走!」
「就是這麼回事,先生!」弗蘭克贊同道,「他是來提醒咱們的。這就能看出來他本質上是個好人。」
格大夫把他的舉動看在眼裡。瓶子上沒貼標籤,瓶中液體則色如琥珀。這玩意兒是什麼都有可能。
「啊!」英語好的那位牧師關切地說,伸手一擋,好像擔心格大夫這就要衝到百合聖母堂去,「拜託,您會帶您的僕人一起去的吧?您不會自己去的吧?」
「我們今天來。我們請您……」馮·奧騰菲爾德皺起眉頭,搓響手指頭,「Vermittlung. Wir bitten um Ihre Vermittlung. Wie kann man das sagen?」幾個人討論了一下這個詞該怎麼翻譯。其中一位義大利牧師建議應當用「調解」。
威尼斯城中心矗立著什麼東西,說是一座大得沒邊的黑塔最為恰當。塔基看來得佔好幾畝地。這座塔高聳入雲,望不見頂。遠觀顏色全黑,表面光滑;可有時候就變得幾乎透明,彷彿是由黑煙所化,能瞥見樓房在它背後——甚至有可能是在它裏面
格大夫想了想。「興許您是對的,」他勉強承認,「興許他造出黑暗之後就把這事兒給忘了。我覺得他並不總能想起來自己說過什麼、干過什麼。我發現我早些時候跟他說過的話,他都沒什麼印象了。」
拜倫勛爵愛哪天動手就哪天動手,格大夫才不關心。可斯特蘭奇另當別論。「您覺得他可能毀了自己?」他焦慮地問。
有了如此這般經歷,他們滿以為會見著什麼奇景,比如發現斯特蘭奇正與惡魔對談,或是被恐怖的幽靈糾纏。出現在眼前的情景卻是那樣尋常,反令他倆手足無措。屋裡還跟從前無數次來的時候看見的一樣,照明不惜蠟燭,鐵爐子暖意宜人。斯特蘭奇正在桌旁,俯身看他的銀盤子,純白色的光芒打在他臉上。他沒抬九_九_藏_書頭。角落裡的鍾輕聲滴答。書籍、稿紙、文具像往常一樣散落各處,積得厚厚的。斯特蘭奇把手指尖在水面上一劃,輕彈兩下,罷了回身往一本書上寫了兩筆。
他們走到斯特蘭奇下榻的寓所時,四下里一片靜寂。他們敲門、喊人,卻沒人出來。他們發現門沒鎖,就把門推開了。屋裡黑黢黢的。他們找到樓梯,走上頂樓斯特蘭奇做法術的房間。
得知斯特蘭奇失去了理智,弗洛拉·格雷斯蒂爾痛苦不已。她最初以為家裡人一定是搞錯了,待她終於被勸動,相信他們說的也許是真的,她仍堅持認為自己沒必要離開威尼斯;她堅信他絕不會傷害她。不過這會兒她也能看出她爸爸和姑姑不這麼想,自己一日不走,他們一日難安。極勉強地,她答應了。
格大夫說:「我決定不把他喪失理智這回事向總督彙報。天知道那些奧地利人會幹什麼。他們沒準兒會派兵抓他——甚至更糟!我就說他目前尚無法驅除夜幕,他並非有意毀壞這座城市——因為我頗為肯定他不是有意的——並說我相信很快就能勸動他把一切複原的。」
「好吧,那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什麼?是啊!」
格大夫渾身發冷。假如斯特蘭奇還能說出什麼讓他比先前更恐慌,大概就是這句了。
「您就是大夫先生?」馮·奧騰菲爾德上校問,「偉大的灰林頓手下的Hexenmeister的朋友?」
「這事兒太慘了,」格大夫道,「實在太慘了!前天我們還跟他一起散步來著。當時他的心情多愉快啊!一夜之間,多正常的一個人就徹底瘋了,我想不通。我在想會不會有什麼身體上的原因。會不會因為哪裡感染了?」
可一進了屋,格大夫就手足無措地站著,全然不知接下來該做些什麼。他一下子顯出他這個年齡應有的老態了。弗蘭克輕輕攙起他的胳膊,領他走下一道幽暗的石梯,進了廚房。
「啊!」格大夫會意似的嘆道。他思索片刻,終於明白了:「哦,您以為斯特蘭奇先生跟這座黑塔有牽連。」
1816年12月3—4日
「什麼要滅了?」格大夫問。
斯特蘭奇比畫到一半停了手:「你在說什麼?什麼反常的黑夜?黑夜有什麼反常的?」
「不,我不知道這回事。」
「那麼至少把人家這片教區從反常的黑夜裡解脫出去吧。至少把這件事完成行不行,看在我的面兒上?沖咱們朋友一場?為了弗洛拉?」
「對啊,弗蘭克!就這樣!咱們就這麼辦!」
格大夫捏住一顆又大又白的牙齒輕輕拽了拽。「在我看來,還都挺好、挺堅固的。」他說。
行程為何發生變化,格家姑姑不比她侄女明白多少。格大夫實在敵不過她二人聯合反抗,只好向自己妹妹說了實話,把夜裡發生的事告訴了她。可惜他這人沒有渲染氣氛的才能,經他一說,斯特蘭奇言語里那股特別的寒意無影無蹤。格家姑姑聽了,只覺得斯特蘭奇當時前言不搭后語。她自然認為他是喝多了。這種行為雖害人不淺,在紳士中間卻並不少見;似乎沒必要為了這一家人就全都搬到別的城市去。
「可敬?」格大夫厲色道,「不如說是可憐吧!可您覺得那片黑暗是他變出來的嗎?他相當直白地告訴我不是他乾的。」
「是的,是的,」馮·奧騰菲爾德積極贊同道,「我們請您在我們和偉大的灰林頓的Hexenmeister之間做調解。大夫先生,我們非常尊敬偉大的灰林頓的Hexenmeister。可現在,偉大的灰林頓的Hexenmeister闖了禍。多大的禍害啊!威尼斯人都害怕了。很多人非要離家逃難!」
「我被詛咒了!」
格大夫對斯特蘭奇說他們明天再來,藉機又一次奉勸他睡眠才是良藥。
斯特蘭奇聽了並未作答。他轉回身去,在銀盤子上方打了幾個手勢。然而很快,他似乎就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不滿。他拿來只杯子,往裡到了點兒水,隨後掏出個小瓶子,把瓶中液體小心翼翼地往杯子里滴了兩滴。
在大運河邊的漁市上,一位漁夫賣給弗蘭克三條胭脂魚,賣完差點兒忘了收錢,因為他只顧跟旁邊攤位的人爭論——那位英格蘭魔法師發瘋,到底因為他是魔法師,還是因為他是英格蘭人。回家的路上,兩位蒼白面孔的修女正在一座教堂前擦洗大理石台階,她們向弗蘭克道早安,並說她們打算為那可憐的、發了瘋的英格蘭魔法師祈禱求福。隨後,當他就快走到街門口了,一隻白貓從一艘剛朵拉的座位底下邁步出來,躥上碼頭,給了他一眼。他等著它也講幾句喬納森·斯特蘭奇的消息,可它並沒有。
格大夫坐在樸素舒適的廚房椅上,兩眼盯著爐火,陷入了沉思。「他一說有人打算害弗洛拉……」他發了話。